02　記住回家的路

都市里的外鄉(xiāng)人

我出生在都市，并且在都市里度過了迄今為止的大部分歲月?？墒牵页３ＳX得，我只是都市里的一個外鄉(xiāng)人。我的活動范圍極其有限，基本上是坐在家里讀書和寫作，每周去一趟單位，偶爾到朋友家里串一串門，或者和朋友們?nèi)ソ纪馔嬉煌?。在偌大都市中，我最熟悉的僅是住宅附近的一兩家普通商店，那已經(jīng)足以應(yīng)付我的基本生活需要了。其余的廣大區(qū)域，尤其是使都市引以自豪的那許多豪華商場和高級娛樂場所，對于我不過是一種觀念的存在，是一些我無暇去探究的現(xiàn)代迷宮。

近些年來，我到過別的一些城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所到之處，即使是從前很偏僻的地方，都正在迅速涌現(xiàn)成一個個新的都市。然而，這些新的都市是何其雷同！古舊的小街和城墻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環(huán)城公路和通衢大道。格局相似的豪華商場向每一個城市的中心勝利進軍，成為每一個城市的新的標(biāo)記?？墒牵@些標(biāo)記絲毫不能顯示城市的特色，相反卻證明了城市的無名。事實上，當(dāng)你徘徊在某一個城市的街頭時，如果單憑眼前的景觀，你的確無法判斷自己究竟身在哪一個城市。甚至人們的消閑方式也在趨于一致，夜幕降臨之后，延安城里不再聞秧歌之聲，時髦的青年男女紛紛走進蘭花花卡拉OK廳。

當(dāng)然，都市化還可以有另一種模式。我到過歐洲的一些城市，例如世界大都會巴黎，那里在更新城市建筑的同時，把維護城市的歷史風(fēng)貌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幾近于神圣不可侵犯。一個城市的建筑風(fēng)格和民俗風(fēng)情體現(xiàn)了這個城市的個性，它們源于這個城市的特殊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消滅了一個城市的個性，差不多就等于是消滅了這個城市的記憶。這樣的城市無論多么繁華，對于它的客人都喪失了學(xué)習(xí)和欣賞的價值，對于它的主人也喪失了家的意義。其實，在一個失去了記憶的城市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個居民都只是無家可歸的外鄉(xiāng)人而已。

就我的性情而言，我恐怕永遠將是一個游離于都市生活的外鄉(xiāng)人。不過，我無意反對都市化。我知道，雖然都市化會帶來諸如人口密集、交通擁擠之類的弊端，但都市化本身畢竟是一個進步，它促進了經(jīng)濟和文化的繁榮。我只是希望都市化按照一種健康的方式進行。即使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我也是能夠欣賞都市的美的。有時候，夜深人靜之時，我獨自漫步在燈火明滅的北京街頭，望著被五光十色的聚光燈照亮的幢幢高樓，一種贊嘆之情便會油然而生：在浩瀚宇宙的一個小小的角落，可愛的人類竟給自己造出了這么些精巧的玩具。我還慶幸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都市最美的時刻，是在白晝和夜生活的喧囂都沉寂了下去的時候。

懷念土地

按照《圣經(jīng)》的傳說，上帝是用泥土造出人類的始祖亞當(dāng)?shù)模骸吧裼玫厣系膲m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dāng)?！鄙系圻€對亞當(dāng)說：“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在中國神話傳說中，女媧也是用泥土造人的：“女媧摶黃土作人?！边@些相似的傳說說明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土地是人類的生命之源。

其實，不僅人類的生命，人類的精神也離不開土地。就說說真、善、美吧，人類精神所追求的這些美好的理想價值，也無不孕育于大地的懷抱。如果大地上不是萬象紛呈、萬物變易，我們怎會有求真理的興趣和必要？如果大地本身不是堅實如恒，我們又怎會有求真理的可能和信心？如果不曾領(lǐng)略土地化育和接納萬物的寬闊胸懷，我們懂得什么善良、仁慈和堅忍？如果沒有欣賞過大地上山川和落日的壯麗，傾聽過樹林里的寂靜和風(fēng)聲，我們對美會有什么真切的感受？精神的理想如同頭上的天空，而天空也是屬于大地的，唯有在遼闊的大地上方才會有遼闊的天空?？梢哉f，一個人擁有的天空是和他擁有的大地成正比的。長年累月關(guān)閉在窄屋里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屬于他，不可能具有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象力。對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現(xiàn)代人來說，頭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經(jīng)給予先哲的偉大啟示已經(jīng)成為失落的遺產(chǎn)。

我們都會說人是大自然之子的道理，可惜的是，能夠記起大自然母親的面貌的人越來越少了。從生到死，我們都遠離土地而生活，就像一群遠離母親的孤兒。到各地走走，你會發(fā)現(xiàn)到處都在興建雷同的城鎮(zhèn)，千篇一律的商廈和水泥馬路取代了祖先們修筑的土墻和小街，田野和村莊正在迅速消失。甚至在極偏僻的地方，你也難覓寧靜的自然之趣和淳樸的民風(fēng)，迎接你的總是同樣的卡拉OK的喧鬧和假民俗的做作。最可悲的是我們的孩子，他們在這樣一種與大自然完全隔絕的生活模式中成長，壓根兒沒有過同大自然親近的經(jīng)驗和對土地的記憶，因而也很難在他們身上喚起對大自然的真正興趣了。有一位作家寫到，她曾帶幾個孩子到野外去看月亮和海，可是孩子們對月亮和海毫無興趣，心里惦記著的是及時趕回家去，不要誤了他們喜歡的一個電視節(jié)目。

我們切不可低估這一事實的嚴(yán)重后果。一棵植物必須在土里扎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長。人也是這樣，只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么明顯，所以很容易被我們忽視。我相信，遠離土地是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價的。倘若這種對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續(xù)下去，人類就不可避免地要發(fā)生精神上的退化。在電視機前長大的新一代人，當(dāng)然讀不進荷馬和莎士比亞。始終在人造產(chǎn)品的包圍下生活，人們便不再懂得欣賞神和半神的創(chuàng)造，這有什么奇怪呢？在我看來，不管現(xiàn)代人怎樣炫耀自己的技術(shù)和信息，倘若對自己生命的來源和基礎(chǔ)渾渾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無知。人類的聰明在于馴服自然，在廣袤的自然世界中為自己開辟出一個令自己愜意的人造世界?？墒?，如果因此而沉溺在這個人造世界里，與廣袤的自然世界斷了聯(lián)系，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自然的疆域無限，終生自拘于狹小人工范圍的生活畢竟是可憐的。

從擠車說到上海不是家

在上海出差，天天擠車，至今心有余悸。朋友說，住在上海，就得學(xué)會擠車。我怕不是這塊料。即使恰好停在面前，我也常常上不了車，一剎那被人浪沖到了一邊。萬般無奈時，我只好退避三舍，旁觀人群一次次沖刺，電車一輛輛開走。我發(fā)現(xiàn)，上海人擠車確實訓(xùn)練有素，哪怕打扮入時的姑娘，臨陣也表現(xiàn)得既奮勇又從容，令我不知該欽佩還是惋惜。

我無意苛責(zé)上海人，他們何嘗樂意如此擠軋。我是嘆惜擠軋敗壞了上海人的心境，使得這些安分守己的良民彼此間時刻準(zhǔn)備著展開瑣屑的戰(zhàn)斗。幾乎每回乘車，我都耳聞激烈的爭吵。我自己慎之又慎，仍難免受到挑戰(zhàn)。

有一回，車剛靠站，未待我擠下車，候車的人便蜂擁而上，堵住了車門。一個抱小孩的男子邊往上擠，邊振振有詞地連聲嚷道：“還沒有上車，你怎么下車？！”驚愕于這奇特的邏輯，我竟無言以答。

還有一回，我買票的錢被碰落在地上，便彎腰去拾。身旁是一個中年母親帶著她七八歲的女兒。女兒也彎腰想幫我拾錢，母親卻對我厲聲喝道：“當(dāng)心點，不要亂撞人！”我感激地望一眼那女孩，悲哀地想：她長大了會不會變得像母親一樣蠻橫自私？

上海人互不相讓，面對外地人卻能同仇敵愾。我看見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男子乘車，他坐在他攜帶的一只大包裹上，激起了公憤，呵斥聲此起彼伏：“上海就是被這種人搞壞了！”“扣住他，不讓他下車！”我厭惡盲流，但也鄙夷上海人的自大欺生。畢竟上海從來不是幽靜的樂園，用不著擺出這副失樂園的憤激姿態(tài)。

寫到這里，我該承認，我也是一個上海人。據(jù)說上海人的家鄉(xiāng)意識很重，我卻常常意識不到上海是我的家。誠然，我生于斯，長于斯，在這喧鬧都市的若干小角落里，藏著只有我自己知道和銘記不忘的兒時記憶。當(dāng)我現(xiàn)在偶爾嘗到或想起從小熟悉的某幾樣上海菜蔬的滋味時，還會有一絲類似鄉(xiāng)思的情緒掠過心頭。然而，每次回到上海，我并無游子歸家的親切感。“家鄉(xiāng)”這個詞提示著生命的源頭，家族的繁衍，人與土地的血肉聯(lián)系。一種把人與土地隔絕開來的裝置是不配被稱作家鄉(xiāng)的。上海太擁擠了，這擁擠于今尤甚，但并非自今日始。我始終不解，許多上海人為何寧愿死守上海，擠在鴿籠般窄小封閉的空間里，忍受最悲慘的放逐——被陽光和土地放逐。擁擠導(dǎo)致人與人的碰撞，卻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人的碰撞只能觸發(fā)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啟生命的智慧。所以，上海人多小聰明而少大智慧。

我從小受不了喧囂和擁擠，也許這正是出于生命的自衛(wèi)本能。受此本能驅(qū)策，當(dāng)初我才乘考大學(xué)的機會離開了上海，就像一個寄養(yǎng)在陌生人家的孩子，長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出發(fā)去尋找自己真正的家。我不能說我的尋找有了滿意的結(jié)果。時至今日，無論何處，土地都在成為一個愈來愈遙遠的回憶。我僅獲得了一種海德格爾式的安慰：“語言是存在的家?！比绻粋€人寫出了他真正滿意的作品，你就沒有理由說他無家可歸。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作品不是。對家園的渴望使我終于找到了語言這個家。我設(shè)想，如果我是一個心滿意足的上海人，我的歸宿就會全然不同。

侯家路

春節(jié)回上海，家人在閑談中說起，侯家路那一帶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視圈買下，要蓋演藝中心，房子都拆了。我聽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從記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里，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那里藏著我的全部童年記憶。離上海后，每次回去探親，我總要獨自到侯家路那條狹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遠的親人一樣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么，從今以后，這個對于我很寶貴的儀式只好一筆勾銷了。

侯家路是緊挨城隍廟的一條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帶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縱橫交錯，路面用很大的卵石鋪成。從前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其中，你會覺得不像在大上海，仿佛是在江南的某個小鎮(zhèn)。房屋多為木結(jié)構(gòu)，矮小而且擁擠。走進某一扇臨街的小門，爬上黢黑的樓梯，再穿過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橋，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間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稱作亭子間?，F(xiàn)在回想起來，那間屋子可真是小啊，放一張大床和一張飯桌就沒有空余之地了，但當(dāng)時我并不覺得。爸爸一定覺得了，所以他自己動手，在旁邊拼接了一間更小的屋子。逢年過節(jié)，他就用紙糊一只走馬燈，掛在這間更小的屋子的窗口。窗口正對著天井上方的小木橋，我站在小木橋上，看透著燭光的走馬燈不停地旋轉(zhuǎn)，心中驚奇不已。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爸爸媽媽可真是年輕啊，正享受著人生的美好時光，但當(dāng)時我并不覺得。他們一定覺得了，所以爸爸要興高采烈地做走馬燈，媽媽的臉上總是漾著明朗的笑容。

也許人要到不再年輕的年齡，才會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母也曾經(jīng)年輕過。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備感歲月的無奈。想想曾經(jīng)多么年輕的他們已經(jīng)老了或死了，便覺得擺在不再年輕的我面前的路縮短了許多。媽媽不久前度過了八十壽辰，但她把壽宴推遲到了春節(jié)舉辦，好讓我們一家有個團聚的機會，我就是為此趕回上海來的。我還到蘇州憑吊了爸爸的墳?zāi)?，自從他七年前去世后，這是我第一次給他上墳。對我來說，侯家路是一個更值得流連的地方，因為那里珍藏著我的童年歲月，而在我的童年歲月中，我的父母永不會衰老和死亡。

我終于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墒牵辉儆泻罴衣妨?。那一帶已經(jīng)變成一片廢墟，一個巨大的工地。遭到覆滅命運的不只是侯家路，還有許多別的路，它們已經(jīng)永遠從地球上消失了。當(dāng)然，從城市建設(shè)的眼光看，這些破舊房屋早就該拆除了，毫不足惜。不久后，這里將屹立起氣派十足的豪華建筑，令一切感傷的回憶寒酸得無地自容。所以，我趕快拿起筆來，為侯家路也為自己保留一點私人的紀(jì)念。

老同學(xué)相聚

北大百年校慶，沸沸揚揚，頗熱鬧了一陣。我一向不喜熱鬧，所以未曾躬臨諸般盛況。唯一的例外，是參加了一次同年級老同學(xué)的聚會。很不容易的是，在幾位熱心人的張羅下，全年級五十名同學(xué)，畢業(yè)了整整三十年，分散在各地，到會的居然達四十人之眾。

闊別三十年，可以想象，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少年，如今都已年過半百，鬢毛漸衰了。所以，乍一見面，彼此間不免有些陌生。那三十年的日子，原是一天天過的，雖然不可避免地在每個人身上留下了痕跡，但那過程相當(dāng)漫長，自己或經(jīng)常見面的人往往不知不覺。而現(xiàn)在，過程一下子被完全省略了，于是每個人都從別人身上看到了歲月的無情印記，如鏡子一樣鮮明。久別后的重逢，遂因此而令人惆悵、驚愕，需要做心理上的調(diào)整。不過，這調(diào)整并不難做。我發(fā)現(xiàn)，只要是老同學(xué)相聚，用不了多會兒，陌生感便會消失，當(dāng)年那種熟悉的氛圍又會重現(xiàn)。隨陌生感一起消失的，是綿亙在彼此之間的別后歲月，你幾乎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時光倒轉(zhuǎn)，離別從未發(fā)生，仍然是當(dāng)年的那些同學(xué)，仍然是上學(xué)時的那種情境。此刻，坐在這里聽他們一個個講述著三十年里的人生經(jīng)歷，我并沒有聽進去所講述的具體內(nèi)容，卻從各異的談吐中清晰地辨認出了每個人當(dāng)年的性格和模樣。

讓專家學(xué)者們?nèi)プ稣撌霰贝髠鹘y(tǒng)的輝煌文章吧，對我來說，北大之所以值得懷念，首先是因為它是我度過青春歲月的地方。也正因為這個原因，與老同學(xué)相見使我感到異常親切。尤其是同宿舍的幾位同學(xué)，曾經(jīng)朝夕相處許多年，見到了他們，我心中充滿莫名的感動。當(dāng)時在全年級，我年齡最小，趙君年齡最大，比我大整整十歲，總是像兄長一樣關(guān)心我。三十年后的今天，他見了我的第一句話是：“小周，要注意身體?！蔽衣犃藥缀跻魷I。還有董君，聚會時始終微笑而友好地注視著我，使我想起進北大時我還在長個子，他常常喜歡用手來量一量我是否又長高了一些。我忽然明白了，在老同學(xué)眼里，我仍然是從前的那個我，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仍然是從前的那種關(guān)系。畢業(yè)以后，人們各奔東西，每個人都走過了許多坎坷，發(fā)生了種種變化。但是，在短暫的重逢時刻，人們還來不及互相體會別后歲月所包含的這一切，這一切便等于不存在。老同學(xué)的相聚提供了一個機會，使每個人得以用老同學(xué)的眼睛來看自己，跳過一大截歲月看到了已被自己淡忘的學(xué)生時代。

那么，老同學(xué)就是互相的青春歲月的證人，彼此不自覺地寄存著若干證據(jù)，而在久別后的相聚時刻，他們得以暫時地把所寄存的證據(jù)互相交還。當(dāng)然，久別是必要的，因為經(jīng)常會面肯定會沖淡對早年同學(xué)生活的記憶。當(dāng)然，相聚也是必要的，否則我們根本無從知道彼此還保存著如此珍貴的記憶。所以，老同學(xué)——以及一切曾經(jīng)共度青春歲月的人——久別以后的相聚是人生一種難得的經(jīng)驗。

樹下的老人

十年前，劉彥把他的好幾幅油畫帶到我家里，像舉辦一個小型畫展似的擺開。他讓我從中挑選一幅。我站在這幅畫前面挪不開腳步了。從此以后，這幅畫就始終伴隨著我，我相信它將一直伴隨我走完人生的旅程。

我對這幅畫情有獨鐘，不僅僅是因為它畫得好。劉彥的風(fēng)景畫都畫得非常好?？墒强匆娺@幅畫，我仿佛看見了一種啟示，知道了我的人生之路正在通往何處，因此而感到踏實。

畫面上是一小片樹林，那些樹是無名的，看不出它們的種屬，也許只是一些普通的樹吧。在樹木之間，可以看見若干木屋、木籬笆、小土路，也都很普通。畫的左下方，一個人坐在樹下，他的身影與一截木籬笆以及木籬笆前的那一叢灌木幾乎融為一體。所有的植物都充滿著動感，好像能夠看見生命的汁液在其中噴涌、流淌、沸騰，使人不由得想到凡·高的畫風(fēng)。然而，與凡·高不同的是，畫的整體效果顯示出一種肅穆的寧靜。劉彥似乎在用這幅畫向我們證明，生命的熱烈與自然的靜謐并不矛盾，讓一切生命按照自己的節(jié)律自由地生長，結(jié)果便是和平。

樹下的那個人是誰？他微低著頭，一頂小小的圓檐帽遮住了他的臉，而他身上的那件長袍樸素如農(nóng)裝，寬大如古希臘服飾。那么，他是一個農(nóng)夫，抑或是一位哲人？也許兩者都是，是一個思考著世界之底蘊的農(nóng)夫、一個種了一輩子莊稼的哲人？他坐在那里是在做什么，沉思、回憶、休憩，或者只是在打瞌睡？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便是他置身在塵囂之外，那塵囂或者從未到來，或者已被他永遠拋在了身后。

后來劉彥告訴我，他的這幅畫有一個標(biāo)題，叫作《樹下的老人》。這就對了，一個老人，不過這個老人不像別的老人那樣因為行將死亡而格外戀世或厭世，不，他與那個被人戀或厭的世界不再有關(guān)系了，他的老境已經(jīng)自成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一切塵世的辛勞都已經(jīng)消逝，一切超驗的追問也都已經(jīng)平息。他走過了許多滄桑，走到了一棵樹下，自己也成了一棵樹。現(xiàn)在他只是和周圍的那些樹一樣，回到了單純的生命。他不再言說但也不是沉默，他的語言和沉默都匯入了樹葉的簌簌聲。不錯，他是孤獨的，看來不像有親人的陪伴，但這孤獨已經(jīng)無須傾訴。一棵樹是用不著向別的樹傾訴孤獨的。如果說他的孤獨曾經(jīng)被切割、攪擾和剝奪，那么現(xiàn)在是完整地收復(fù)了，這完整的孤獨是充實和圓滿，是了無牽掛的歸宿。他因此而空靈了，難怪衣帽下空空如也，整個只是一種氣息，一種流轉(zhuǎn)在萬物之中的氣息。所以，這里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時間，也不再有老年。

也許我的解讀完全是誤讀，那有什么要緊呢？我只是想讓劉彥知道，他的風(fēng)景油畫是多么耐人尋味。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種最適合于他的天性的藝術(shù)，他的內(nèi)在的激情在其中找到了庇護，得以完好無損地呈現(xiàn)為思想，呈現(xiàn)為超越思想的寧靜。風(fēng)景油畫屬于他的創(chuàng)作的早期階段，但我不無理由地相信，他遲早將回到這里，猶如那個老人回到樹下，猶如一個被迫出外謀生的游子回到自己朝思暮念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