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鄉(xiāng)村孩子
在南北內(nèi)戰(zhàn)中,卡姆登為南方聯(lián)盟貢獻了 6 位將軍,這一點讓所有鎮(zhèn)民引以為傲。但不管為軍隊做出了多大的貢獻,戰(zhàn)爭唯一的作用還是使人貧窮??返窃趹?zhàn)后千瘡百孔,經(jīng)濟艱難,但我卻不記得我們家是否遭受過什么物質(zhì)上的困厄。
自我能記事起,我一直居住在一個寬敞而舒適的家中,日常用品應有盡有,絲毫不比鄰居家差。父親的收入有很大一部分直接兌換成物品和勞務:一捆木柴、一車玉米、幾只雞、一頭牛、一大包的棉花,或是一匹小公馬,當然,如果病人或他的家屬們愿意,也可以選擇到父親的田地里干一天活。我們的食物——蔬菜、水果和漿果——都是我父親種的,為了過冬,我們會把吃不完的東西曬干、腌起來儲藏。我家的院子里有幾棵李子樹和核桃樹,還有一棵是桑樹。我們都很喜歡吃桑葚,但是有幾年桑樹不結(jié)果,每當這種時候,我們的黑人保姆米納娃就會讓我們拿根細軟的柳條抽打桑樹,她相信這樣做,來年我們就一定能吃上桑葚,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我們家還會自己熬制食糖,其實在搬到北方之前,我一直以為食糖只有褐色的。等秋天到了,我們大家就一起出去采集山核桃和核桃。小時候,我們兄弟幾個最期待的就是圣誕節(jié)了,因為像糖果、橘子、香蕉和葡萄干之類的零食,只有在圣誕節(jié)這么隆重的節(jié)日才能吃到。平日里,我們會購買的東西大概只有布料、咖啡、茶葉、食鹽和香料,其他的,像書籍、雜志以及查爾斯頓的《新聞信使報》(News and Courier),都是非常罕見的奢侈品,會在居民中一家一家互相傳閱。
最激動人心的莫過于草莓節(jié)和難得一見的馬戲團巡演了。其實當?shù)剡€有個劇團,他們花好長時間排練了莎士比亞的戲劇,然后在卡姆登鎮(zhèn)政廳演出。劇團還演出過威廉·特拉福爾斯(William Travers)的《我鐘情的凱瑟琳》(Kathleen Mavourneen),猜猜?lián)沃餮莸氖钦l?是我的母親!納森·巴魯克(Nathan Baruch)叔叔扮演劇中的反派角色,在劇情高潮時,高舉匕首威脅女主角。母親驚慌地退縮,蜷起身體保護自己,而納森叔叔步步緊逼,揮舞著匕首,這個場景成了我童年的噩夢。當時,我分不清現(xiàn)實和演出,從座位上猛然站起來,大聲哭喊懇求:“納森叔叔!不要傷害我的媽媽!”被我這么一鬧,叔叔記不起下一句臺詞,而母親心疼地注視著我,觀眾們都出戲了,我被人推搡著趕出了劇院。
我小時候有點兒戀母情結(jié),性格又軟弱,敏感,害羞,喜歡跟在媽媽身后。每次吃飯時,我都坐在媽媽的右手邊。其實,那是每個兄弟都想得到的位置,只有在這件事上,我的態(tài)度非常強硬,跟他們爭得很兇,最終才得到了這一特權(quán)。結(jié)婚后,我讓妻子坐在我左手邊吃飯——也就是我母親原來坐的位置。
母親把做演員的時候?qū)W會的演講經(jīng)驗都教給了我們,比我大 2 歲的哥哥哈特維格在這方面天賦過人,總是能得到媽媽的夸獎。實際上,長大之后他真的成了一個演員。像我就非常不喜歡演講,站得筆挺背誦詩文簡直成了一種煎熬,但我又很害怕母親會因為我表現(xiàn)不佳而不喜歡我。
之前說的曼內(nèi)斯·鮑姆家中的那次災難性經(jīng)歷,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有一次,我的母親牽著我的手,領我到房間中間的位置,讓我說點兒什么。我就這么站著,兩腿嚇得直打戰(zhàn),卻還是用唱歌的調(diào)子開口朗誦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劫難烙印在我的頭腦之中,直到今天,當時引述的那首詩的開頭幾句,我仍然能夠脫口而出,即便當時我念它們時有多費力。那是蘇格蘭詩人托馬斯·坎貝爾(Thomas Campbell)的《霍亨椴》(Hohenlinden)。
太陽低垂在椴樹上,
白雪皚皚一片蒼茫;
急速奔流的伊賽河,
像那冬季一樣昏黃。
我艱難地背完四句話,我父親突然抬起手,用一根指頭按住一邊鼻孔,學我的語氣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啊—嘟哆兒—噠!”
父親的嘲弄讓我覺得羞恥不堪,接下來該誦讀的詩句都縮回了喉嚨深處。我沖出房間,頭也不回地投入黑夜,跑回了家。我一度懼怕的黑夜這時候變得沒什么大不了了,因為那個房間更加使我害怕。我父母到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哭著睡著了。我媽媽事后調(diào)侃我,說是她幫我擦干了淚痕。
接下來的幾年里,我父親經(jīng)常向我傾訴,說他對自己開的那個小小的玩笑非常后悔。雖然他沒什么惡意,但這個小插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毀掉了我試圖掌握在公開場合說話技巧的愿望。此后數(shù)年中,只要有任何類似的場合,我一站起來準備開口,那句“啊—嘟哆兒—噠!”都會不由自主地在我腦中回響。
我曾經(jīng)把這件事情告訴過伍德魯·威爾遜總統(tǒng)(Woodrow Wilson),他安慰我說:“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喜歡說話了,你應該慶幸自己是個更喜歡做事的人。更何況,大部分人說的話都很少有人在乎。我甚至不建議你去學習說話的藝術,現(xiàn)在這樣就足夠好了?!?/p>
然而,我并不同意他的看法,對一個男人而言,擁有自己的觀點固然重要,但能夠精確地表達自己,也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技能。
后來,在我的請求下,威爾遜總統(tǒng)幫了我一把,當時我們在巴黎參加和平會議,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教我,怎么做才能讓演說不那么糟糕。一天晚上,他幾乎一直在向我演示什么手勢才是優(yōu)雅的,而不應該莽撞、隨意地擺動雙手?!跋襁@樣,”他打著手勢,并示意我跟著一起做,“不不不,不是這樣?!彼麑⑹置腿煌耙簧欤瑫r開始示范說明那些我不太能領悟的要點。
還有其他朋友也給我提供了許多幫助。我有個壞習慣,說話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咬緊牙關,聲音就從唇齒的縫隙間艱難地擠出來。赫伯特·貝雅德·斯沃普(Herbert Bayard Swope)經(jīng)常對我說:“天哪!能不能把你的嘴巴張大點兒!”1939 年,皮亞斯教皇十一世(Pope Pius Ⅺ)謝世,有人邀我在廣播里發(fā)表簡短的演說,歌頌他的功德。我對著話筒說話的時候,斯沃普在邊上不斷提醒我:“要張開嘴啊?!彼谋砬樯踔敛铧c把我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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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五歲的時候開始上學,學校是威廉·沃利斯(William Wallace)夫婦創(chuàng)立的,離我家大概有 1 英里遠。每天早上,我和哈迪一起步行上學,我們用一塊帶圖案的圓形紙巾,把午餐包裹起來,放在一只錫盒子里。在那個時代,“紙巾”有個奇怪的用途——墊在嬰兒身下,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隱隱覺得這不是什么好東西。
照現(xiàn)在的說法,沃利斯夫人是辦學前班的。她家的廚房就是所謂的“教室”,當我趴在地上從 A 到 Z 練習書寫時,她就坐在旁邊給自己的孩子喂奶,或者在一旁準備午餐的菜肴。沃斯利先生教授高年級學生的數(shù)學課,還管理學校所有的行政事務。處理這些事務他會在另一間房間里進行,那里有長椅和課桌,課桌做工粗劣,桌面往往都開裂了。
沃利斯先生是個好老師,盡管他的一些教學方法死板又過時,放在今天來看,簡直讓人難以忍受。他上課的時候常備一條教鞭,要是有誰膽敢走神、不專心聽講、 搞小動作,教鞭就會突然精準地落在某人的手指或者掌心。要是玩物喪志的慣犯,或者有其他嚴重的違規(guī)行為,準逃不過一頓噼里啪啦的痛打。為了更加方便地懲罰那些不良行徑,教室的一角擺著一根柳條,隨時都能使用。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挨過那根不斷更換的柳條的“撫摸”了,但是在沃利斯的學校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些武器是可以由人的良知揮舞的。
一天下午,快放學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男孩放了半塊沒吃完的紅白相間的薄荷糖在課桌里。這種糖果非常稀有,雖然商店有售,但并不是孩子們可以經(jīng)常吃到的,是個稀罕玩意兒,深受我們的喜愛。之后,我一直想著它,饞得口水直流,就算看不見它,也知道那塊糖一直在召喚我,而我無法抵抗這種誘惑。于是,我和一個關系親密的同學一起謀劃著要把它搞到手。
我們在附近玩耍,等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學??諢o一人的時候,偷偷溜回來。我們在房子下面鎮(zhèn)定自若地行走,然后用手使勁兒頂開墻角下一塊松動的模板,縮緊身體鉆進去。我們直奔那塊糖,把它在手心里攥得緊緊的,然后離開教室,在一棵樹底下把它分著吃掉了。甜味在我口腔里漫開的同時,一種沉重的負罪感也涌上我的心頭。嘴里的帶著薄荷香氣的甜蜜味道,一下子被醞釀得酸苦起來。而且,對于當時的我而言,這塊糖的價值很高,所以這件本該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我今后的人生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xiàn)。
最初在華爾街打拼的時候,我還是個愣頭青。有一次,詹姆斯·基恩(James R. Keene)請我去調(diào)查一家新公司——布魯克林煤氣公司(Brooklyn Gas)的股票承銷情況。他可是那個時代著名的投機大師之一。我通過各種渠道的調(diào)查,認為這家公司不管從什么方面來看都值得投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有一位年輕男士愿意支付 1 500 美元的酬勞,委托我出具一份美化這家公司的報告,他與這家公司股票承銷團似乎有什么關聯(lián)。但對我來說,這并不是什么違心的差使,我只需要把我調(diào)查到的事情寫下來而已。
對當時的我而言,1 500 美元簡直是一筆巨款,但那塊紅白相間的薄荷糖不知為何又出現(xiàn)在記憶中,我立刻覺得,這筆錢不能拿。不僅如此,我甚至感到害怕,這筆橫財讓我覺得這只股票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于是我又把之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全部推翻,重新實地取證。在給基恩先生的報告之中,我坦誠地告訴他有人主動要付給我那么大一筆“傭金”。
沃利斯學校的那片場地,說實話有點像古羅馬的角斗場,大家毫無同情之心,勝者為王是通用法則。那里可以考驗一個人的意志,你得拼命地爭斗,勇猛地打架,否則就會被視為膽小鬼,為人恥笑。我哥哥天生是個勇敢好斗的狠角色,所有人幾乎都對他服服帖帖,然而我花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學會打架的技巧,要如何思考才能在疼痛和憤怒之中保持頭腦的冷靜。
我小時候是個胖胖的男孩子,手腳圓潤短小,臉上長著密密麻麻的雀斑。別的孩子們給我起了一個難聽的外號——“一團肉”。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我都要發(fā)脾氣,雖然無論父母兄弟,都讓我淡定一些,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就是忍不住。然而不知為何,每當與人發(fā)生爭吵,我總是落敗的那個。遍體鱗傷的疼痛和淪為敗者的羞辱,既沒有讓我變得自信,也沒有讓我變得溫和。
讓我后悔的是,有一次哈迪搶走了我的魚竿跑上街,我就在后面追他,想把魚竿要回來。但他跑得可比我快,我氣不過,撿起一塊石頭就朝他丟過去。石頭一出手我就后悔了,連忙大喊讓他當心,結(jié)果他聽到了轉(zhuǎn)過身,那塊石頭正好砸中他的嘴巴,磕出一條很深的傷口。之后,他的嘴上一直有一道傷疤,直到去世時還在。
還有一次,父母帶我去看望外祖父沃爾夫,我在早餐桌上不知因何突然大發(fā)雷霆。原因我至今都沒想起來,應該不是多大的事,但當時我卻氣得發(fā)抖,甚至猛然探身從餐桌對面一把抓起一整塊肉,嚼都不嚼就囫圇吞了下去。幸運的是,我沒有噎住,但外祖父母的責罵卻讓我噎著了。
卡姆登鎮(zhèn)的男孩子被分成兩個派系,“上城”和“下城”。我們屬于前者,家境較富裕,所處的社會等級也要高,而“下城”那幫家伙,遠比他們聽起來要更難纏。在這種涇渭分明的派系背后,可能有某種更深層、更難以調(diào)和的社會沖突,但當時我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回憶里,當時我們覺得自己和他們不同,是因為所有“上城”的男孩子每晚必須洗腳,而下城人則正相反。說實話,我有時會因此羨慕他們。
我們之間的較量非常激烈,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返巧舷聝蓞^(qū)之間每年都會舉辦一次棒球賽。對鎮(zhèn)上居民來說,這是激動人心的盛事。比賽場地在一座舊監(jiān)獄后面。我可以自豪地說,我也上過場。在一場比賽中,我試圖將球擊到三壘,但卻不小心失手了。跑壘的時候,我又和守壘員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一起,他摔倒的時候,手里的球滑了出來,守壘員把我壓在了身下。一場打斗又爆發(fā)了,而我依然是失敗的那個。
我一直覺得我孩提時代的生活充滿了馬克·吐溫寫的少年冒險小說的氣息,哈克貝利·費恩或者是湯姆·索亞。實際上,每當我閱讀馬克·吐溫的小說、克萊爾·布里克斯(Clare Briggs)的連環(huán)畫或者韋伯斯特(H. T.Webster)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Life's Darkest Moment),都會涌起一陣對童年那段天真歲月的懷舊之情。
我們這些男孩熱愛冒險,認為事物會因為危險而更加迷人。就好像每年春天的時候,沃特里河上漲,卡姆登的農(nóng)田被洪水淹沒,鎮(zhèn)上的農(nóng)業(yè)遭受重大打擊,大人們個個愁眉苦臉。而我們每天都興高采烈地水玩耍,砍下樹干造木筏子,在被水淹沒的方圓幾英里的地上探險打鬧。我們愛極了那些深淺剛好的水面,一想到現(xiàn)在乘著木筏到處漂流的地方原本都是實地,就更加興奮了。所以每當汛期結(jié)束,河水退去,大地又露出了它本來的面貌,我們就會感到悵然若失,很久都不知道該玩些什么。
蟬鳴聲會將夏季拖長,在那個炎熱的季節(jié),我們幾乎每天都泡在水里,即使手腳的皮膚發(fā)白發(fā)皺都不愿意出來。出門的時候,我們在父母的目光下潦草地穿上襯衣和長褲,出了門就一路小跑,一邊解著上衣的紐扣。到了池塘邊上,像一條魚一樣鉆出衣服,一頭扎進水里。
對于釣魚和游泳來說,工廠塘(Factory Pond)是最佳去處。這個池塘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是用來給馬龍(Malone)的工廠提供動力的。我們弄不清工廠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里面有一臺棉花壓包機和一臺玉米磨粉機。有時候,加入教會的時候要舉行洗禮也在這里進行。然而,夏天的工廠塘被一群孩子霸占了,我們就像牛蛙一樣,撲通撲通地跳到水里。
池塘里有許多排成行的木樁,一共四行。我不知道它們是出于什么目的被插在里面的,反正異常適合繞著游泳。我一開始不擅長游泳,第一次游到第一行木樁,又游回來,是非常驚險刺激的經(jīng)歷,很久以后我都記憶猶新。
漸漸地,我摸索到了門道,又想方設法地游到了第二行木樁。令人遺憾的是,直到我們家離開卡羅來納州,我都沒能跨越那第四行木樁的難關,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體能見長的人,游到第三行木樁的位置已經(jīng)足夠使我自豪了。
小鎮(zhèn)上的男孩幾乎都愛爬樹,而哈迪幾乎是其中最擅長爬樹的。哈迪爬起來又快又靈巧,簡直像是一只猴子,他總是能掏到最多的鳥蛋,這幾乎是所有的男孩子上樹的理由。我們之間還經(jīng)?;ハ嘟灰坐B蛋,因為不同的大小,或者一些獨特的花紋。然而,母親總是看不慣我們做這種事情,可能因為宗教教導她要對所有生靈仁慈,所以我們后來總是瞞著她。哈迪和我還經(jīng)常在樹林里用老式獵槍打一些小野味,偷偷烤了吃掉。
六七歲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學會打槍。我、哈迪和父親有一個約定:如果我們到父親的種植園里和黑人幫工們一起摘棉花,他也會按照幫工的薪水標準給我們結(jié)算工錢。后來,我們攢了一些錢,就都拿來買了火藥。我們找到一只老舊的皮質(zhì)小袋子,就把獵槍用的鉛沙彈裝進里面?;鹚巹t被裝在一只牛角里,那是我們撿來的,已經(jīng)被挖得很薄了,不用對著光源都能看出是透明的。
父親還會帶我們?nèi)ゴ颢C,這時“尖牙”就會吐著舌頭跟在我們后面。父親的一個病人把這條渾身雪白的英國獒犬送給了父親,作為一部分診療金?!凹庋馈闭媸莻€非常好的伙伴,任何男孩都會感激自己的成長有它的陪伴。除了打獵,我們游泳的時候,它會跟著,而且一點也不害怕下水;我們?nèi)W校上課,它也會一路跟著,而且很安靜乖巧,絕對不會惹麻煩。它還很會抓老鼠,用它的爪子在玉米槽下面刨地捉老鼠時,身邊塵土飛揚。我們很喜歡看它這么做,因為特別好玩兒。然而,令人傷感的是,因為我們要搬到北方,帶不走“尖牙”,父親只好把它送給了一個朋友。這是我生命中最難過的時刻之一。
其實,我們兄弟愛胡鬧、擅長惹麻煩的性格多少是父母自由放任的教育方式養(yǎng)成的。在我的記憶中,父母極少懲罰我們,最多就是訓斥一頓。我甚至不記得父親或者母親曾經(jīng)打過我的屁股。雖然父親要更嚴格一些,但每當他疾言厲色,好像就要動手的時候,我母親總會跳出來唱白臉,制止他的下一步動作。我現(xiàn)在耳邊都能回響起母親勸說父親的悅耳嗓音:“巴魯克醫(yī)生,你確定要對孩子們那么兇嗎?萬一他們不喜歡你了怎么辦?”
但我們的黑人保姆米納娃就不太贊同我父母教養(yǎng)孩子的方式,她認為循序漸進的感化,作用并不比一頓痛打來得明顯。因為我和哈迪常常使壞,我們沒少挨她的揍,也確實因此收斂不少,但我們并不討厭她,甚至覺得這些疼痛是有好處的。后來,她年紀大了,白發(fā)蒼蒼,還常常到我在南卡羅萊納州的種植園來探望我。要是碰巧有客人來訪,她還會眉飛色舞地對大家講起她抄著木板子追打我的故事。
我以前總是不敢站在米納娃的右手邊,哪怕我知道她不會毫無理由就動手打人。我只是下意識地對她那只黝黑有力的大手感到敬畏,即使是哈迪也一樣害怕她。幾十年后,這種畏懼已經(jīng)淡褪得幾乎無影無蹤,但除此之外,米納娃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讓我印象深刻:她給我們講述或哼唱的那些故事和歌謠。
米納娃非常迷信,滿腦子都是未開化的黑人里流傳的那些傳說。她相信,一切樹林、水域、田地,甚至我們自己的院落和花園里,都有各種各樣的幽靈寄居著。鬼魂無處不在,看不見可能只是因為它們不想被看見。黑人都不喜歡給木屋裝上玻璃窗,米納娃有一次就向我們解釋,那是因為玻璃是透明的,阻擋不住幽靈的視線。
我所聽過的那些關于兔子兄弟、狐貍兄弟、烏龜兄弟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動物的故事,都是米納娃講給我聽的。喬爾·錢德勒·哈里斯(Joel Chandler Harris)后來寫過一系列的故事書,叫作《雷默斯大叔》(Uncle Remus),主角就是這些動物們。
米納娃經(jīng)常唱一首悲傷的歌曲,是講一只名叫波雷姆(Bolem)的獅子。有一天,它失去了自己的尾巴。甚至現(xiàn)在,我都能聽到波雷姆用米納娃的嗓音低沉而憂傷地反復吟唱:
波雷姆,波雷姆,我的尾巴去哪兒了?
波雷姆,波雷姆,我的尾巴去哪兒了?
離開了身體的尾巴聽到了,遠遠地回答道:
波雷姆,波雷姆,我在這里啊。
波雷姆,波雷姆,我在這里啊。
這首歌傳達出的凄涼情緒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擊中了我幼小的心靈。有很多次,我都快睡著了,卻突然想到波雷姆可能仍然在四處徘徊,尋找自己那條尾巴。于是我又開始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波雷姆失去尾巴的哀傷和對尾巴永恒的尋覓,我像親身經(jīng)歷一樣感同身受。
我愛米納娃,一如她關切而深沉地愛著我。每次見到我,她都會給我一個用力的擁抱,慈愛地親吻我,在她眼中,我永遠是她的“寶貝”,直到她離開人世。
米納娃一生未婚,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男人是誰,但她卻有自己一群親生孩子。她總是很羞澀地告訴我的母親:“貝爾小姐,我又不小心做了件錯事?!彼暮⒆觽兏覀冃值艿年P系也很好,附近的其他黑人孩子也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玩。長大之后,我才理解使得黑人和白人差異如此巨大的社會隔閡到底是什么。我無力改變這個現(xiàn)實,只是覺得殘酷。要知道,米納娃有個兒子叫弗蘭克(Frank),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無論釣魚還是打獵,他都比我們這些白人小孩兒要技高一籌,設陷阱誘捕野鳥更是一門絕活。我小時候非常羨慕他,不明白他哪里比別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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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秋天,哈迪和我就像小松鼠一樣搜索撿拾落在地上的堅果,把它們收集起來并儲存在某個地方,直到來年。我五六歲時的一個秋天,我們就像以往一樣,為了尋找某個能放堅果的地方,在我家的閣樓上翻箱倒柜。突然,角落里一個大木箱吸引了我們的視線,它用馬皮蓋著,差點讓我們錯過了。我們覺得這個箱子用來裝堅果非常合適。我們打開箱子,卻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父親曾在南方邦聯(lián)部隊中穿過的舊制服。我們就對這個看起來年歲不小的木箱更好奇了,又往下面繼續(xù)翻找,從底部扯出了一件白色長袍,帶有蒙面的頭罩,胸口還繡著一個深紅色的十字架——在三 K 黨內(nèi)部,那些擁有爵士頭銜的人就會穿成這樣。
三 K 黨在 20 世紀 20 年代確實劣跡斑斑,以至于今天人們看見它就會聯(lián)想起偏執(zhí)與仇恨,我對現(xiàn)代三 K 黨的特質(zhì)有著尤其深刻的體會,因為我曾經(jīng)就被它攻擊過。然而,在當時這個黨派擁有眾多成員、深遠的背景,以及相當雄厚的力量。在南方之外,它的活動十分頻繁。
我的童年時代,美國南方還未徹底走出戰(zhàn)爭帶來的陰影,百廢待興。彼時的三 K 黨是由納森·貝福德·弗雷斯特(Nathan Bedford Forrest)將軍領導的,他們進行著不懈的斗爭,為了將南方從那些投機提包客的荒誕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在孩子們的眼中,他們無疑是一些英雄人物。我和哈迪突然得知了父親也是其中一員,對他更加敬仰與崇拜了。
然而,三 K 黨已經(jīng)被聯(lián)邦政府正式宣布為非法組織;政府甚至愿意提供高額懸賞讓證人給出黨徒們有罪的證明,還向南方各地派出間諜,想要將所有黨徒一網(wǎng)打盡。我們對那件衣服的觀察是如此投入,連母親走上閣樓時的腳步聲都完全沒有聽到。母親看到我們找到了這些東西,勃然大怒,大肆責罵了我們一頓,并讓我們發(fā)誓守口如瓶,否則父親將有可能遭受牢獄之災。這真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秘密,離開閣樓之后,我們都覺得自己因為心里藏著它而成長了許多。
南方后來的經(jīng)濟凋敝不僅僅是南北內(nèi)戰(zhàn)所造成的惡果,投機提包客政府在他們當權(quán)的八年里也對經(jīng)濟造成了惡劣的影響。這些影響深遠而長久,難以革除,以至于他們下臺時,所有人都對他們感到無比憤怒。即使如今南方各州多少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了蓬勃發(fā)展的態(tài)勢,但提包客在政治和種族問題當中造成的仇恨與沖突,要完全消解,仍然需要漫長的時間。
北方提包客用一種卑劣的方式維持著政權(quán),他們通過自身及其共和黨南方白人盟友(scalawag allies),以人數(shù)和制度上的優(yōu)勢,在選舉中限制黑人的投票權(quán)。他們樂于見到黑人們毫無長進,保持著愚昧無知,并以這種弱勢群體的落后作為政治壓制的工具,使得南方在很長一段時間仍然沉浸在內(nèi)戰(zhàn)和奴隸制度造成的陰霾與痛楚之中。種族關系在十幾年間所取得的進展土崩瓦解,黑人們受到了巨大的傷害。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們州有個參議員是個黑人,縣里一位稽核員兼教育局長也有著黝黑的膚色——盡管他們在縣一級官員中所占的比例從未超過1/3。所有的黑人都可以投票,選舉自己心目中的政府。那些曾經(jīng)在南方邦聯(lián)軍隊中服過役的白人則全部都失去了投票權(quán)。為了這種狀況能夠持續(xù)下去,華盛頓的黑人共和黨就曾公開表明過自己的態(tài)度。
我父親在舊時代中長大成人,本來將奴隸制視為一種正常的存在,可就連他也覺得這種專制、壓迫、不平等的現(xiàn)實能帶來的只有矛盾與憤怒,他提筆給南方邦聯(lián)部隊里的老戰(zhàn)友寫信,大發(fā)感慨,這樣黑暗的社會形勢一點盼頭都沒有,有時候他寧愿選擇死亡?!澳闼坪跻呀?jīng)失去了這世上的一切,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剩下了手中的長劍,”父親在一封信中這么寫道,“我無法想象,生活竟然充滿了暴政、精神與物質(zhì)的重壓,我們愿意為正義而死,這種覺悟才略微帶來了一些幸福?!焙髞?,《悲劇時代》(The Tragic Era)中,克勞德·鮑沃斯(Claude Bowers)還引用了這句話。
在 1876 年的州長競選中,韋德·漢普頓(Wade Hampton)將軍和當權(quán)的提包客州長丹尼爾·錢伯萊(Daniel H. Chamberlain)針鋒相對。投票的結(jié)果幾乎一邊倒地傾向漢普頓將軍。有一次,漢普頓還來過卡姆登鎮(zhèn)參加聚眾集會,這件事對我印象深刻。當時,人們點燃了一桶桶的樹脂,把每個街角都照得通明。競選活動中,所有人都唱著不知道從誰那里傳出來的胡編的歌,我們這些男孩子是唱得最賣力的一群:
漢普頓吃雞蛋,
錢伯萊吃蛋殼,
漢普頓上天堂,
錢伯萊下地獄。
這首歌比我之前聽過的所有歌曲都更加吸引人,因為我第一次使用“地獄”這個詞,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就連我父親也跟著唱了幾句。
到了選舉日當天,漢普頓將選票分給了一個到鎮(zhèn)外去演出的馬戲團;但就像他的提包客對手一樣,漢普頓也利用了黑人們性格質(zhì)樸、頭腦簡單的特點——這是漢普頓在黑人選民占絕大多數(shù)的形勢下,為了贏得競選耍的兩個小手段。這些道理,是幾年后父親覺得我的年紀足夠理解這些事了,才慢慢告訴我的。
父親講起這些故事來栩栩如生。比如,當時每個候選人都會被分到一個屬于自己的投票箱,但大多數(shù)黑人實際上并不認識票箱上的標簽上面寫的到底是誰的名字。提包客政府事先派人告知他們,共和黨候選人的票箱擺在哪個位置,到時候他們只要閉著眼睛走過去,把票扔到里面就萬事大吉了。然而,那一天,當黑人們在投票處聚集準備的時候,漢普頓的人突然朝空中放了一槍。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因為擔心有危險而陷入騷亂,等他們在工作人員的安撫下穩(wěn)定了秩序,漢普頓和錢伯萊的票箱已經(jīng)被調(diào)換了。等選民急匆匆地跑到票箱前,想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時,許多票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漢普頓的票箱。
我 10 歲那年的選舉日,父親正好不在家,有病人找他出診,或是有些政治事務讓他不得不出去忙活。當然,這兩件事并不是沒有同時發(fā)生過,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醫(yī)生在治病救人之外,往往也會出于社會責任感參加一些政治集會。父親不在,我們突然聽到房子周圍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好像有許多人到了外面。我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母親非常小心,吩咐我和哈迪去把槍取來。
兩支槍都是前裝式長槍,一支單筒的,一支雙筒的,我們握得手心出汗。在母親的授意下,我們又往彈夾里填滿了彈藥,躡手躡腳上了二樓陽臺,找到一個隱蔽之處藏了起來,靜觀事態(tài)變化。
“小心別碰到扳機,”母親鄭重地叮囑我們,“除非我叫你們開槍。”
我們緊緊盯著下面的街道上,一群黑人結(jié)伴四處晃蕩,從前進方向來看,有的要去投票站,有的則是去參加集會。他們都醉醺醺的,一看就是喝多了廉價的劣質(zhì)威士忌,雖然紅暈在黑色的肌膚上并不明顯。我們就那樣站著,屏息靜氣,唯一的聲音是一顆心在七上八下地亂跳。我們握著的槍幾乎跟身高差不多高。
突然間,所有人都四散逃開。一個黑人搖搖晃晃地從一棵樹后面走出來,然后悶聲倒下。在母親的帶領下,我們急急忙忙跑下樓,想知道那個黑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我們走到他旁邊,卻發(fā)現(xiàn)地上蜿蜒流動著一片血液,他的后腦勺都快被劈成兩半了,看傷口像是被斧頭砍的。我的母親趕緊端來一盆清水,為他做了清洗、包扎等一系列的急救措施。對這件事,我的記憶也很模糊,甚至無法肯定他是否真的傷得如此嚴重,而不是我在回憶中無形夸大了嚴重性。我不知道后來他有沒有活下來,但我覺得很難,因為那道傷口實在是觸目驚心,在我一生中幾乎都沒見過比他更嚴重的傷勢了。但對黑人來說,受傷到這樣的程度似乎并不鮮有,他們是經(jīng)歷最多苦難的種族。
我們發(fā)現(xiàn)父親是三 K 黨的成員,正是在這段時間里。但我們還是覺得父親是從根本上反對暴力的,而慈悲更理應是醫(yī)者的本能。我的父親確實不太喜歡面對那些慘痛的經(jīng)歷。有一次,一位共和黨南方白人臨終之前,說想見父親一面。我父親結(jié)束了這次令人傷感的道別之旅,回到家后和我們說:“政治分歧讓人變得冷漠無情了,人性不應該只在立場相同的人之間存在?!蹦莻€臨死之人身邊沒有曾經(jīng)的朋友,也沒有關系親密的親戚,這是多么令人難過的事情。
我父親厭惡、譴責戰(zhàn)爭,他認為南北內(nèi)戰(zhàn)本來可以避免,雙方的極端分子應該為這些慘劇負責,他們身上假使有理性存在,也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比如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分歧。我父親是個種族平等主義者,雖然他沒有這么宣稱過,但他對黑人沒有任何偏見,對白人既不偏袒,也不懷恨在心。亞伯拉罕·林肯總統(tǒng)是我父親大加贊賞的偉人,他感慨林肯命運的跌宕與脆弱,否則,他或許能讓國家重新團結(jié)起來。
我父親參加戰(zhàn)斗的原因,是他認為戰(zhàn)后重建時期的南方政府走了一條極端的路線,對他來說是一種壓迫。唯一能使南方重獲自由的方法,就只有斗爭一條路而已。而這場斗爭也使得種族之間的仇怨結(jié)得更深,我父親不止一次嘆息——黑人們也被卷進了這場不幸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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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男孩子在童年時代都有自己所崇拜的人。于我而言,他們似乎并非出自書本杜撰的英雄傳說,而是來自我身邊的那些親戚,和本地幾個我曾經(jīng)親眼見過的人,比如羅伯特·李。
對我來說,他幾乎是所有美德的典范,而且我越成長,就越相信這一點,他的人格和才華都讓我十分欽佩。他說過這么一句話:“你要恪盡職守地做每一件事情,但切記不要好大喜功,也不要偷工減料?!蔽腋赣H還經(jīng)常引用這句話,教導我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
博勒加德(Beauregard)、“石墻”杰克遜(Stonewall Jackson)和杰布·斯圖沃特(Jeb Stuart)這三位將軍,也是我所崇拜的杰出人物,就連喬治·華盛頓在我心中的形象也沒有那些在沼澤地等惡劣環(huán)境之中苦戰(zhàn)的士兵來得高大,這三位將軍的赫赫聲名,不亞于獨立戰(zhàn)爭中的馬里昂(Marion)、薩姆特爾(Sumter)和皮肯(Picken)。
之前我談到過赫爾曼叔叔參加南北內(nèi)戰(zhàn),是因為受不了女士們的譴責這個聽著有點兒輕浮的理由。其實,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講究精致的飲食,癡迷于社交,而且一擲千金,難以自控。他曾經(jīng)給曼內(nèi)斯工作過,那時候曼內(nèi)斯的雜貨店生意已經(jīng)非常紅火,成了卡姆登鎮(zhèn)最大的一家商店。后來,赫爾曼叔叔跑出去另立門戶,也開了一家自己的店。我們愛聽他講那些去紐約采購時路上的見聞,但更期待的是他每次返回時給我們帶的禮物,每一個人都有。
我父親最小的弟弟——喬叔叔,他曾經(jīng)在德國烏爾蘭騎兵團服過役。叔叔體格健壯,在我們家后院立了單雙杠之后,就一直帶著我們鍛煉,并教我們一些在單杠、雙杠上玩耍的技巧。我們過去常常說他“堪稱運動健將”,后來干脆去掉了“堪稱”。我的姨媽薩拉性格也非??褚?,她是我媽媽最小的妹妹,住在溫斯伯勒。每次她來看望我們時,總喜歡在單杠和雙杠上挑戰(zhàn)我們。一開始,我們對這個女人家嗤之以鼻,但當她只憑腳趾就把自己倒掛在杠上時,我們?nèi)颊痼@得說不出話來,從此對她服服帖帖。
還有費什爾舅公,哈特維格·科恩拉比的獨生子。他一給我們講起戰(zhàn)爭故事就口若懸河。當時,他在博勒加德將軍手下收發(fā)電報,知道不少緊急機密的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