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曲——東京進行曲

復眼的映像:我與黑澤明 作者:橋本忍 著,張嫣雯 譯


序曲——東京進行曲[1]

看個電影去吧 喝喝小茶去吧

干脆搭乘小田急線 逃離塵囂吧

新宿啊 日日換新顏……

我是土生土長的關(guān)西人,來自兵庫縣的鄉(xiāng)下。

我之所以知道東京圈內(nèi)有條叫小田急線的民營鐵路,并非因為我曾任職于國鐵(JR[2]的前身),而是受到昭和初期——昭和四五年[3]那陣子非常流行的《東京進行曲》(西條八十作詞、中山晉平作曲)的影響。在輕快活潑的旋律中,一句句的歌詞宛如地圖指南,在我腦海里勾畫出了還未曾謀面的東京。

及至我來到現(xiàn)實中的東京,已是那首歌風行了十幾年之后。無論是歌詞中充滿了戀愛氣息的丸之內(nèi)大廈,還是風情迷人的淺草,抑或是日新月異的新宿,都成了一片荒涼的焦土野地。

昭和十三年,我以現(xiàn)役兵身份加入鳥取連隊,因感染肺結(jié)核而被豁免兵役。歷經(jīng)陸軍醫(yī)院和日本紅十字會的診療,在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窩了四年,總算是活著重返塵世,但已經(jīng)留下了重創(chuàng)的身體,讓我無緣再回國鐵復職,于是我轉(zhuǎn)行做了軍需公司的一名職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久,我奉公司之命出差,終于才第一次踏上我憧憬已久的東京的土地。

我要去的是新宿伊勢丹的輔樓,戰(zhàn)時的軍需省——類似現(xiàn)在產(chǎn)經(jīng)省的政府機構(gòu)。由于電梯發(fā)生故障,我得費老大勁爬上六樓,時不時地得在樓梯間歇口氣。萬里晴空之下,戰(zhàn)后東京廢墟無邊無際,我突然想起《東京進行曲》里的歌詞“新宿啊日日換新顏,連那武藏野的月亮喲,也高掛在百貨大樓的樓頂上喲”,其中的百貨大樓恐怕指的就是這幢伊勢丹吧?

時隔不久,公司在靠近臺東區(qū)御徒町站的昭和大道上設(shè)立了出差辦事處,打那以后,我來東京出差便都在那里落腳。

“東京雖然看似廣闊,談起戀愛卻顯局促?!边@是出自《東京進行曲》的一句歌詞。我在東京僅有一個熟人,就是新東寶的電影導演佐伯清。佐伯先生擔任我的劇本老師伊丹萬作的副導演,他從京都太秦的JO(電影公司)和伊丹先生一起被選派到東寶電影公司工作,來到東京。不過幾年后,伊丹先生因肺結(jié)核臥病在床,又回到了長住的京都大映攝影所靜養(yǎng)。佐伯先生繼續(xù)留在了東寶,并在新東寶成立之初被擢升為新人導演。

佐伯先生的家位于世田谷區(qū)的鳥山,我從御圖町乘坐山手線來到神田,再乘坐中央線到新宿,在新宿坐京王線到千歲鳥山,換乘山手線到澀谷,而后坐井之頭線到明大前換乘京王線,常常這樣去拜訪他(因為他與伊丹先生是故交,我出于親近感,喚他佐伯大哥。其他人都稱呼這位新銳導演為佐伯兄)。總而言之,為了往返佐伯府邸,我常常乘坐京王線和井之頭線,但要說起小田急線,我可一次都沒坐過。


這是昭和二十四年的早春。

冬日余威未盡的寒風在昭和大道家家戶戶的上空呼嘯盤旋,從上野方向吹來的干風特別寒冷刺骨。

我身上套著大衣,提著一個包,走出公司的東京出差辦事處,在御圖町坐上外圈的山手線。到澀谷下車,換乘井之頭線。那部電車眼見就要進入下北澤站的時候,小田急線的下行電車從高架上的井之頭線下方與之交錯而過,從眼前飛馳而去。小田急線下行電車的大車頂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下北澤站下車后,我東張西望地借助著指示牌摸到了小田急線的站臺,等了一會兒,坐上了下一部下行電車。這是我初次乘坐小田急線,去往成城學園下一站再下一站,狛江。此行是去拜訪住在小田急沿線狛江的黑澤先生——電影導演黑澤明。

我的電影劇本《雌雄》(后更名為《羅生門》)被黑澤先生選定,打算將其拍成電影。制片人本木莊二郎先生打來電話與我約定了和黑澤先生的面談時日。今天就是初次會面,就劇本進行第一輪討論。

黑澤先生是個怎樣的人?我雖預感到這即將到來的會面會成為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卻無法預先揣摩出個中究竟。多想無益,不管怎樣,哪怕想破腦袋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于是我把專注的目光投向小田急列車的車窗,凝望那流逝而過的風景。

空地、農(nóng)田、樹木、房屋、房屋……小田急沿線看不出太多空襲的痕跡。閘道口、車站、商店街、公寓樓、蔬菜田、收割后的黑乎乎的稻田、房屋、房屋、空地、閘道口,又是新的公寓樓。轟隆轟隆,放眼望去,都是房屋、房屋、房屋……剛才就余韻裊裊地縈繞在我的腦海的歌聲,逐漸變得清晰響亮。東京雖然看似廣闊,談起戀愛也顯局促;淺草的風情讓人心馳神往……我坐在頭一回乘坐的小田急列車上,目光雖然鎖定在窗外的風景上,腦海深處卻像留聲機一樣,反復地響起這首二十多年前的流行歌曲——《東京進行曲》。

看個電影去吧 喝喝小茶去吧

干脆搭乘小田急線 逃離塵囂吧

新宿啊 日日換新顏 連那武藏野的月亮喲……

注解:

[1] 《東京進行曲》原是菊池寬的一部長篇小說,因在雜志上連載受到讀者喜愛,日活公司遂于1929年將其拍成了同名電影。影片由溝口健二導演,夏川靜江、小杉勇主演。為了給電影做宣傳,片方需要一首歌曲來造勢,便請來已名滿天下的中山晉平和西條八十創(chuàng)作了電影同名歌曲。這首歌是日本唱片界與電影界首次合作的產(chǎn)物,因此被認為是日本第一首電影主題歌?!g注,本書注解除特別說明,均為譯注

[2] JR,即日本鐵路公司(Japan Railways)。——編注

[3] 昭和元年是公歷1926年。昭和年加上1925即可換算出公元年。

第一章
《羅生門》的誕生

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的戰(zhàn)友

我和伊丹萬作先生結(jié)識,無法用“偶然”或是“順其自然”來涵蓋,也超越了那種認為一切皆必然的命運論。完全得歸功于運氣好。

我至今也無法忘記那個大熱天,暑氣蒸得人渾身發(fā)軟。

岡山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位于岡山縣都洼早島町,靠近瀨戶內(nèi)海的兒島半島根部。群山低矮延綿,可算是丘陵地帶,占地約六萬坪,病房樓建在西山和長著郁郁蔥蔥赤松林的東山上。中間是主樓,西山上還有通風閣之類的建筑。結(jié)核療養(yǎng)所直屬于厚生省[1],進來的都是在陸海軍服役期間生病的官兵將士們。

戰(zhàn)時,由于陸海軍的作戰(zhàn)及訓練,官兵會罹患水腫等胸部疾病。陸海軍部隊無力照管,政府于是將內(nèi)務省的一部局升級為厚生省,計劃在全國各府縣分別設(shè)立一個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作為全程解決軍中病患問題的機構(gòu)。岡山縣的建設(shè)相對較早,便將原籍岡山、兵庫、鳥取、島根四地的傷兵都集中在這里。

我不是從部隊醫(yī)院直接被移送過來的。我經(jīng)由紅十字會回了一趟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待了一周后才孤身一人進入療養(yǎng)所,住進東山上的收容病院,也即第一病院。任何人初到此地,都必須在這里靜養(yǎng)一周才能接受檢查。由于部隊醫(yī)院沒有把病歷轉(zhuǎn)送過來,便需要重新拍X光片、驗痰、記錄發(fā)熱情況,綜合判斷以決定應將患者分配到東山還是西山。


入住療養(yǎng)所那天天已很熱,及至翌日午后更是酷暑難耐。

六人病房靠墻兩側(cè)分別有三張床,我的床位居中。軍隊的等級制度在此地不再適用,若有空床的話,我無疑會選擇靠窗邊或是靠走廊的,可是病房已被五名從松江連隊移送過來的病友占領(lǐng),我只得睡在正中央唯一一張空床上。

上午還多少有些微風,窗外亭亭屹立的赤松,傳來忽遠忽近的類似海浪漲潮般的蟬鳴聲。風是從遙遠的瀨戶內(nèi)海吹來的。

(我會不會就在這里聽著松籟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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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時的作者,昭和十六年

可是到了午后,風一下子靜了,酷熱使蟬鳴聲猶如傍晚的雷暴雨般襲來。但我們需要保持絕對安靜,不能隨意走動。松江來的那五位病友,似乎對收容病棟的生活預先做了功課,無一例外都準備了書報讀物,個個優(yōu)哉游哉地看著雜志或者單行本。唯獨我一本書都沒帶,仰面對著天花板發(fā)呆,無事可干。

突然,感覺我旁邊靠走廊一側(cè)的床位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我轉(zhuǎn)頭一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從床上坐起身,手中拿著一本書,對我說:“要是不嫌棄的話,這本書借你,隨便翻翻吧?!彼褧f給我。面對突如其來的好意,我只說了聲“啊,謝謝……”便趕緊低下頭接過書。這是本略有些厚度的雜志,封面上印著《日本電影》四個字。打開一看,沒什么讓我感興趣的報道,便只是隨意翻閱。突然,我發(fā)現(xiàn)雜志后面刊載了一個劇本。我從頭讀了三四頁,有點摸不著頭腦,又繼續(xù)讀了下去,讀完后,我向旁邊的軍人確認道:

“這就是劇本……電影的劇本嗎?”

“是的?!?/p>

“沒想到這么簡單……實在是很容易寫啊。”

小個子男人的臉上流露出詫異的表情。

“這種水平的,我感覺我也能寫出來。”

盤腿坐在床上的小個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苦笑。

“不不,寫劇本不是那么簡單的?!?/p>

“誰說的,這種水平的東西我能寫得更好。寫這種劇本的,日本寫得最好的是誰?”

這個小個子男人叫成田伊介,是從松江陸軍醫(yī)院六十三連隊過來的。他歪著頭,略帶困惑地苦笑了下說:“名叫伊丹萬作的一個人?!?/p>

“伊丹萬作?”

我鸚鵡學舌般地重復,然后意氣風發(fā)地宣布:“那我寫了劇本,就讓這個伊丹萬作看看。”


然而,正如成田伊介所言,寫劇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翌年,我以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的生活為主題,創(chuàng)作了《山里的軍人》,并將這個劇本寄到了伊丹先生那里。打我從療養(yǎng)所不告而別回到家鄉(xiāng)開始下筆算起,完成這個劇本,足足花了我三年多時間。即便撇開我身患堪稱不治之癥的粟粒型肺結(jié)核[2]這個障礙不說,作為電影藍圖的劇本,也不是熬個夜就能揮筆而就的。


我并不指望伊丹先生能給我答復或者回信。這兩三年從電影雜志中獲得的知識,讓我對身兼導演和編劇的伊丹先生有了朦朧的了解。他是屹立在斷崖上、眾目仰視的巨人,是難以接近的巨星,即便是他的只言片語也會給電影界帶來巨大震動。對于當時不過是東寶一介副導演的黑澤明,伊丹萬作先生僅憑《達摩寺的德意志人》的劇本,便預言他將成為背負日本電影希望的大人物,賦予這個新人特別的矚目和期待。伊丹萬作先生就是這樣一號人物,我寫的東西多半會被他忽略掉吧,不,他也許看都不會看上一眼。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伊丹先生竟然給我寄來了回信。

我既惶恐又興奮,一開始甚至連信上寫著什么都沒看清。但在我重復看第二遍、第三遍的時候,胸口開始陣陣發(fā)熱。來信客氣而鄭重的口吻是我始料未及的,字里行間能窺見對方一絲不茍的嚴謹作風。他不僅一針見血地為我指出作品中存在的不足,還就錯訛之處以及修改方向給出了具體的指導。

我的心情極度興奮,又間雜著些許惶恐。我將伊丹先生的回信反反復復讀了三四遍,再也抑制不住涌上心頭的欣喜和愉快。

(伊介!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伊介?。?/p>

我撥通了岡山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的電話??墒浅商镆两椴辉谀莾骸?jù)對方說,島根縣也建了一個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成田提出轉(zhuǎn)院申請,已回到了老家松江,而且這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在療養(yǎng)所最后的一兩年我是住在通風閣里的,和當時還在第一病棟的伊介已不怎么打照面了。

我又給松江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撥去了電話,等了一小會兒,電話那頭有了人聲。接電話的不是伊介,而是負責病棟的主任護士。她口中傳來了令我黯然的消息,成田伊介從岡山轉(zhuǎn)院過來后,病情不斷惡化,已經(jīng)死亡。


三十二年的光陰流逝,有時看來恍如一瞬。

白色的墓碑林立在黃昏中,走在我前面的領(lǐng)路人,一頭白發(fā)在墓碑間忽隱忽現(xiàn)。他是成田伊介的父親,極具鄉(xiāng)紳風范。伊介原有個哥哥,也戰(zhàn)死在沙場上。身材和伊介一樣瘦小的老父親,痛失了兩個兒子,是島根縣戰(zhàn)亡者遺族會的會長。

太陽雖已西沉,松江市內(nèi)寺院的墓地卻遲遲未見暮色降臨。在伊介父親的引領(lǐng)下,我來到了成田伊介的墓前,佇立在林立的墓碑間,雙手合一,拜祭伊介。那時我正在出云外景地制作我的編劇作品《砂之器》[3]。

某天能來到伊介的墓前拜祭,是我一直以來的夙愿。歲月經(jīng)年流逝,條件卻遲遲未能醞釀成熟?!渡爸鳌肥俏覄偺と刖巹∵@行的早期作品,故事原本的舞臺設(shè)定在山陰的出云,也就是伊介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我希望能在這片寄托了因緣際會的土地上開機拍攝,也可以借此和伊介、和曾經(jīng)的自己再次相會。

當初,電影公司無意拍攝《砂之器》,劇本被束之高閣。直到昭和四十九年,我和友人成立了橋本制片公司,在與松竹公司的合作中,我才夙愿得償。距他離開人世整整三十二年的這個初秋的黃昏,一個夕陽殘照分外明亮的黃昏,我從《砂之器》的外景拍攝期間擠出了一點時間,在松江市內(nèi)的寺院里,俯首合掌,向這位傷病軍人療養(yǎng)所時代的戰(zhàn)友——成田伊介道謝,感謝他使我知曉這個世界上有“劇本”的存在,感謝他告訴了我這個領(lǐng)域的偉人——也是我日后的導師——伊丹萬作的存在。

跨越三十二年的歲月,有時候感覺似乎全凝縮為了一瞬。

一生的恩師——伊丹萬作先生

——是的,那也是個大熱天。

瀨戶的黃昏沒有一絲風,難挨難過,京都盆地的暑熱也非比尋常。萬物被籠罩在蒸騰的暑氣中,紋絲不動,寂靜無聲。

伊丹先生仰臥在褥子上,我坐在他的枕畔。伊丹家位于京都市上京區(qū)小山北大野町,有八塊榻榻米[4]大小。先生的枕邊放著我的劇本。四百字一張的稿紙,有厚厚一沓,是我在大概兩周前送來的。

這是第七本了吧?不,第八本?這里得提到我的一個惡習:寫作時,我是極其專注忘我的,像傾倒胸中的淤積物一般,只求釋放胸臆。但作品一旦出爐,給伊丹先生看過并得到了他的點評,接下來我就會把作品忘得一干二凈。別說寫的什么內(nèi)容了,有時連標題也會記不清楚。

雖然偶爾我也寫過像《三郎床》[5]這樣的劇本——伊丹先生對之進行過改編,并表示等他精神轉(zhuǎn)好些后要親自將它搬上銀幕。但我的大多數(shù)作品還是不能讓伊丹先生滿意,常常惹他生氣跳腳,恨鐵不成鋼。從劇本《山里的軍人》開始結(jié)下登門拜訪的機緣算起,我出入伊丹先生家已有三年。戰(zhàn)爭結(jié)束將近一年后,時值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上旬,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

伊丹先生微微扭過頭,伸出右手摸到枕邊的手稿。先生細長的手指輕撫著四百字稿紙的紙面。

“是自己原創(chuàng)的作品嗎?”

“是的?!?/p>

“能寫這么長——精力不錯?!?/p>

“嗯……”

我收回盤著的腿,坐直身體。接受批評和指導的時候,一定要端坐才行。

可是伊丹先生的手卻離開了文稿,他再次向天花板看去,一言不發(fā)。我端坐著等待他開口。但伊丹先生仍然盯著天花板,一句話也沒有說。持續(xù)的沉默。長久的沉默。也許伊丹先生病情的加重,已經(jīng)不容許他在兩周之內(nèi)讀完我的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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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著名導演、杰出編劇,伊丹萬作(1900—1946)

我避開作品,開始閑話家常。

“我的孩子一個多月前出生了。是個女孩?!?/p>

“是長女吧?!?/p>

“嗯?!?/p>

“起了個什么名字?”

“單名綾……橋本綾?!?/p>

“綾……”

伊丹先生說著用食指在空中揮寫了一個“綾”字。

“好名字,尤其好在沒有在后面多加個‘子’字?!?/p>

伊丹先生的夫人希美子端著沏好的茶走過來,微微一笑。

“啊,生了個女兒啊,真好。橋本君家的老大是男孩,正好一男一女嘛。”

“是啊。”

我欠身接過茶,伊丹先生沒起身,依然望著天花板。他的神色很遙渺,像是看著遠方的什么物事。

“橋本君,你總是原創(chuàng)劇本……對改編作品沒興趣嗎?”

“不是,也并非如此……只是因為有很多東西想用劇本的方式來表達。如果有合適的有趣的作品,我也想嘗試一下改編。”

“那你認為在著手改編原作時,應該保持什么樣的心態(tài)呢?”

我端坐的姿勢還未及調(diào)整,就在胸前抱臂思量起來。伊丹先生著有一部被譽為戰(zhàn)時最高杰作的電影劇本——《無法松的一生》。原著作者巖下俊作是九州八幡鋼鐵廠的職員,他憑這部作品入圍了直木獎。

伊丹先生在改編過程中所耗費的心力和時間,在他自己的《靜臥雜記》中也有提及。簡單地說,他認為別把主題搞得晦澀難解這點最為重要。故事必須能用最精煉而又完整的話語表述出來。比如《無法松的一生》就可以濃縮成“一個人力車夫?qū)σ粋€寡婦的奇特戀曲”這樣簡單明了的形式。伊丹先生對主題設(shè)定的這個提議,在編劇界掀起波瀾,引發(fā)熱議,成為其后改編原創(chuàng)小說的重要議題。不過我對這方面尚未觸及。

“現(xiàn)在有一頭牛?!?/p>

“?!??”

“它被關(guān)在類似牧場的地方,四周被柵欄包圍,無法逃脫?!?/p>

伊丹先生表情微妙地看著我。

“我每天都去看看它。刮風也好下雨也罷……我會變換位置,從不同角度觀察那頭牛。一旦搞清楚它的要害部位,我就打開柵欄沖進去,用鈍器將它一擊斃命?!?/p>

“……”

“如果這頭牛尚有活氣,必然會暴跳狂奔,此時就很難下手了。非得一擊斃命不可。然后再用尖刀切開它的頸動脈,用鉛桶去接它汩汩流淌的鮮血,帶走鉛桶,就算完工。即是,無所謂原作的形態(tài)如何,要的只是它的鮮血?!?/p>

伊丹先生移開視線,轉(zhuǎn)向了天花板。他犀利的眼神緊盯著天花板上的某個點——漫長的沉默令人窒息。

終于,他又悠然開口,輕聲道:“也許就像你說的……不,可能這種干脆利落的方法收效更快,成功率也出奇的高。但是,劇作家在著手改編作品的時候呵……橋本君……”

伊丹先生把視線轉(zhuǎn)向了我。神色嚴峻的眼睛里,彌散開些許柔和與慈愛。

“這世上有那么一些作品,你會不愿去‘屠宰’它,而甘愿與它一同殉情?!?/p>


我獲知伊丹先生辭世的消息,是他已經(jīng)走了四十來天后。在報紙社會版的訃告一欄上我看到:九月二十一日逝世,享年四十七歲。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天旋地轉(zhuǎn),險些摔倒。在難以名狀的巨大沖擊之下,我奪門而出。

我的故鄉(xiāng)在兵庫縣中部偏西的中國[6]山系的大山里,一出家門就有河流。河流的名字叫市川河,從中國山系的分水嶺而來,向匯集谷筋支流的瀨戶內(nèi)海流去。我過了橋,走向空曠的河岸地。

戰(zhàn)前,這里的河流沿岸是野生松林。小時候我被父母訓斥時,常會跑到這個杳無人跡的地方暗自哭泣??稍趹?zhàn)時為了供應松根油[7],松林全遭到了砍伐,無一幸免,才成了現(xiàn)在這般光禿禿的凄涼景象。

這一突如其來的打擊叫我茫然失措,仿佛一下子退化成了幼兒。在這片沒有松樹的松林中,我像個夢游癥患者,徑直向深處走去。腦海里不可思議地竟然還殘存著理性:此處是空曠的石頭灘、延綿的荒地,橋上及兩岸的人皆可望到;不要突然蹲下,也別捂臉;慢慢地走,就算是干站著也行,發(fā)多大的聲音都沒事,距離遠,對面聽不到。

再也忍不住悲傷,我號啕大哭。秋日的晴空下,我孤零零地呆立在好似賽河原[8]的市川河灘邊,放聲大哭。這樣大聲地哭泣,打我出生以來是頭一回。


天氣暖和得如同小陽春。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到了第二年,時值一月下旬。北山寒風昨天還呼呼地刮著,此刻卻像變戲法一樣說停就停。天氣晴好,如有神賜。

我向公司請了假。西播磨地區(qū)的實業(yè)團體在秋天曾舉辦了一場棒球大賽。在與客戶公司的比賽中,我擔任跑壘員,為了擊球員的一個內(nèi)場地滾球而朝本壘飛奔過去的途中,和接球手猛撞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造成椎間盤突出。自那以后,腰部就時常感到隱隱作痛。寒風刺骨的冬天,疼痛更是來勢洶洶。過了正月,到了大寒前后,實在是劇痛難忍,我想干脆休息四五天吧,于是便向公司請了假,一天到晚焐在家中的暖桌里。

我拋開手里讀膩了的書,不經(jīng)意抬頭時,發(fā)現(xiàn)陽光正照射在走廊的拉門上,亮得晃眼。

(外面也許比較暖和?)

我從暖桌里爬起來,推開拉門來到走廊,灑落的陽光把后院烘烤得猶如溫室。過冬用的柴火沿著與鄰家間的圍墻堆積成小山,跟前放著一張折凳。

我折返回屋,戴上棒球帽,把背嬰兒時披的棉罩衣裹在身上,帶著椅墊和圖板,穿過走廊,進入院子。我在折凳上鋪好椅墊,盤腿坐下,把圖板擱在膝上。

緣廊雖也不錯,但宛如溫室的后院中央位置才是首選。

墊在膝上的圖板極為方便,被我視作移動書房的寶貝用具。

圖板是比A4紙略大的膠合板制的紙夾,在夾著的紙張上可做橫向書寫。我不習慣直接在稿紙上寫作,總偏愛在這個圖板里夾上各式各樣的紙,先在上面打草稿,完稿后再將它謄寫在稿紙上。從《山里的軍人》以來,我所有的作品都誕生于這個圖板。尤其在我使用交通工具的時候,圖板能發(fā)揮其巨大的威力。


乘坐列車到我公司所在的姬路市,需時約五十分鐘。上下班的這兩塊五十分鐘是我的執(zhí)筆寫作時間。我習慣從公文包里取出圖板,墊在包上寫作。早晨上班,我從起點站的下面一站上車,“移動書房”也很寬敞;而傍晚回家時由于乘客滿座,我不得不以站姿取出圖板,把包抱在懷里,在上面墊上圖板寫作。

戰(zhàn)時的軍需公司根本沒有周末或是節(jié)假日。每個月就算有一兩天的休息,我還有謄寫草稿的任務,因而創(chuàng)作只能在上下班的往返車廂里完成。向伊丹先生求教的七八個劇本,都是在上下班的車廂內(nèi)創(chuàng)作完成的。換句話說,只要有寫作的意愿,場所和時間或許都不會成為問題。

我瞄了一眼圖板夾著的扉頁,上面寫的是我窩在暖桌里翻閱小說時順手記下的標題。

《羅生門》《山芋粥》《地獄變》《袈裟和盛遠》

《偷盜》《世之助的故事》《竹林中》《六宮公主》

這些都是《芥川龍之介全集》里的短篇小說。

昨天請假,我本打算向總經(jīng)理知會一聲,但總經(jīng)理外出不在,于是我委托秘書幫我轉(zhuǎn)達后就離開了公司。我沒有直接去車站,而是來到街上,走進一家書店買了本書。就是這本《芥川龍之介全集》。

我并非特意去挑芥川的書來買,只不過想在休假期間讀點東西,不經(jīng)意地選擇了這本書。走回姬路站之后,我卻對這位作家開始上心了??赡苁怯捎诔塑嚂r間比平時的高峰時間早,從姬路開往和田山方向的播但線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幾位乘客,我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從包里取出剛買的書,忽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手也跟著停了下來。我腦海里又掠過對芥川作品曾有過的疑惑——

夏目漱石的作品被搬上過銀幕,森鷗外也有。但是芥川龍之介卻沒有一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作為明治以來享有盛譽的三大文豪之一,何以境遇如此不同呢?

我印象中曾在戰(zhàn)時的綜合雜志上讀到過一篇論文,它比較了漱石、鷗外、芥川三位作家的作品后認為:芥川的作品是單憑才氣寫就的——芥川從學生直接邁入作家生涯,缺乏現(xiàn)實社會的歷練,因而作品也有種僅靠才氣創(chuàng)作的輕飄感。給人的印象是,與前兩人相比,芥川的作品要略遜一籌。我覺得這個評價是非?;闹嚳尚Φ摹?/p>

作品的質(zhì)地彰顯著作家的個性,喜歡與否只能交由讀者來判斷。拿現(xiàn)在來打比方,就好像是把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松本清張,與由學生迅速轉(zhuǎn)型為作家的三島由紀夫進行作品優(yōu)劣的比較,并以他們社會經(jīng)驗的多寡為基準來評定其作品的高下,實在是太過荒唐,也毫無意義。

更何況就算已被改編成電影的作品,漱石只有一部《少爺》,鷗外也只有《阿部一族》能稱得上代表作……芥川的作品未能得到電影化,我感覺只不過是一種偶然罷了。

駛離了姬路的播但線列車沿著市川北上而行,穿越西播磨的偏僻村落。

隆冬季節(jié),天黑得很早,從左側(cè)車窗看去,群山重巒連成了一片黑色;從右側(cè)車窗看去,遠方村落的燈火忽閃了一下就向后滑過。寒風乍起,好像是越過中國山脈、由谷間南下的北風。

列車碾過鐵軌,在單調(diào)的轟隆聲中,伊丹先生的話又在我的腦海里響起。

(這世上有那么一些作品,你會不愿去“屠宰”它,而甘愿與它一同殉情。)

我在座位上稍稍正了一下坐姿。這句話可以說是伊丹先生給我的遺訓,想到它的瞬間,難以抑制的悲傷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伊丹先生的死對我來說是沉重的打擊。讓我停止思考,喪失創(chuàng)作欲望,將寫作棄擲一旁——失去在劇本創(chuàng)作道路上進取愿望的我,持續(xù)了將近半年味同嚼蠟般的生活。

我想要寫作。想肆無忌憚地揮筆。想回到曾經(jīng)充滿張力的日日夜夜——鉚著勁兒挑戰(zhàn)著什么,為之吸引為之狂的日日夜夜。如果說有什么事物能召喚我告別平淡乏味的荒寂現(xiàn)實,那就是伊丹先生的遺訓。我必須改編原著小說,重新開始劇本創(chuàng)作。

但是——我還是要說這個但是。在我之前涉獵過的小說當中,無論是漱石還是鷗外,都沒有讓我想陪同“殉情”的作品。芥川的作品也不例外,在我過往的閱讀過程中也未曾遇到能激發(fā)我熱情的。今后再怎么博覽群書,想要與這樣的作品不期而遇,恐怕都不太現(xiàn)實。

話又說回來,如此眾多的小說篇目里,總會有一個故事能拍成電影的吧?

我在北上的播但線的車廂里開始閱讀《芥川龍之介全集》。之前讀過的篇目跳過不看,循序翻閱新的故事。回到家繼續(xù)讀,早上一睜開眼又開始讀。早飯吃完后,我鉆進暖桌,邊翻看邊記下有可能改編成電影的篇章的標題。

漸漸地,我開始松懈倦怠,坐姿越來越歪斜,跳著讀也不奏效了,只是疲勞徒增。全集看到七八成的樣子,我已經(jīng)開始不耐煩地咂嘴了。

(再讀也沒啥意思……只能在曾經(jīng)做過標記的作品中考慮了吧。)

這就是我重新提筆創(chuàng)作的前因——于是我身披棉罩衣,頭戴棒球帽,走進如同明亮溫室般的后院,盤腿坐在折凳上,在膝上枕好圖板,檢視著圖板上的標題。

《羅生門》《山芋粥》《地獄變》《袈裟和盛遠》

《偷盜》《世之助的故事》《竹林中》《六宮公主》……

不過我就瞥了一眼,隨即撕下了記錄標題的紙,將它放到了圖板的最后。在反射著光線的新稿紙上,我突然毫不猶豫地用鉛筆鄭重其事地寫下:

(F·I)[9]

○從山科到關(guān)山的路上

行旅中的武士夫婦。丈夫是若狹國府的武士金澤武弘,他腰間挎著長刀,背弓帶箭,手中牽著馬韁繩。馬上坐著個女人,臉上垂罩著苧麻面紗——輕風吹起她的面紗,露出她漂亮的瓜子臉。她是武士的妻子——真砂。

我突然奮筆疾書的是劇本《竹林中》。

沒有余力一一比較探討每部作品。事實上在閱讀的時候,已經(jīng)逐一嗅聞著每部作品的鮮血氣味。羅列標題只不過是為了確立大致標準。最容易影像化的是《偷盜》,《袈裟和盛遠》要改寫也不難。但這兩者的血色都不夠好。是淡紅的、生鮮的、常見的血。而我想要的是紅得發(fā)黑的血,從深處泛著光澤。但我沒有看到這樣的作品。

不過,倒是有一部作品,不是紅得發(fā)黑,倒是泛著渾濁的黑色。血色不僅渾黑得微妙,還散發(fā)出一股腥味兒。骨骼生來堅硬,不畏搖撼,能夠不改實質(zhì)地進行改編的唯有此篇……不,以這篇為材料,興許可能創(chuàng)造出前所未有的日本新電影,一部不走尋常邏輯的時代劇。

(一旦定下了要改編的作品,下筆就快多了。)

《竹林中》的故事取自《今昔物語集》[10]?!督裎粑镎Z集》是距今千年以上平安時期的傳奇故事集,故事有種奇妙的新鮮感,許多情節(jié)都仿佛確有其事一般。

殘酷的命運等待著旅途中的武士夫婦——金澤武弘和妻子真砂。強盜多襄丸登場。多襄丸看到貌美的真砂頓時萌生了歹意,給她的丈夫武弘設(shè)下了圈套。

多襄丸謊稱,自己挖開了對面山里的古墳,盜走其中埋藏的古鏡長刀,將之轉(zhuǎn)藏于別處,如有二位中意之物可以出手轉(zhuǎn)讓。貪念誰都會有。武弘和多襄丸并肩商量著,一邊牽著馬一邊就從驛路走進了山道。

真砂等候在原地,兩人向竹林深處又走了一會,竹林稀疏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杉木叢。多襄丸冷不防向武弘猛撲上去,將他推倒,并抽出腰間的繩子,將他綁在杉樹根上。

多襄丸疾步穿出竹林,對著真砂說道:“你丈夫的情況不對勁,可能是急病突發(fā)。趕快跟我來!”真砂急忙側(cè)翻下馬,和多襄丸一起進入竹林。來到丈夫所在的空地,真砂一看當時的情形,猛地就從懷里拔出匕首刺向多襄丸,兩人扭打了起來。但是,多襄丸畢竟慣于打斗,他一把抓住真砂,輕而易舉地打落了匕首。丟了家伙的真砂頓時沒了轍。

多襄丸在被綁縛著的丈夫武弘面前——強奸了他的妻子真砂。

這一天的劇本與其說是順利,毋寧說是大有一氣呵成之感。


第二天也是小陽春天氣。

這天我沒戴棒球帽,換上了夏天的草帽。有加長帽檐的遮蔽,無論太陽如何東升西落,都不會有直射光落到圖板上。

繼續(xù)昨日的工作,劇情有了出人意料的發(fā)展。

武士夫婦遭遇不測的第二天,有個在竹林中發(fā)現(xiàn)了金澤武弘尸體的樵夫站在衙門堂前做呈堂證供。昨天在關(guān)山至山科的驛路上與這兩夫婦擦身而過的行腳僧也做了目擊證人。

接下來傳訊的案情參考人是居住在京都城的真砂母親,她確認了被害者武弘是若狹國府武士的身份,并且一個勁兒地哀求衙門廳搜尋下落不明的女兒。另外,昨天黃昏時分——多襄丸在玉米田埂上喝到酩酊大醉不算,還從盜馬上跌落下來,被捕快逮了個正著。多襄丸雙手被反綁著,從后面被拖了上來。他仍然大模大樣的,毫不犯怵。

多襄丸犯有多重強盜罪和殺人罪,這個惡貫滿盈的歹徒無疑會被斬首,曝尸示眾。

“我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多襄丸……事到如今,我也不會隱瞞什么?!?/p>

多襄丸用令人意外的平靜口吻開始招供。

多襄丸強奸了女人之后,奪過男人的長刀和弓箭,正準備離開竹林溜之大吉?!暗鹊龋 边@時候真砂尖聲高喊起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哀求道,“我……我……”不,她是在喊冤,“我見恥于兩個男人面前,這比死還痛苦。我真想死個干凈。求求你!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我會一輩子跟著活下來的那個!”

跪在衙門廳的白沙上的多襄丸顯得略帶感慨。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占有過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原以為女人都是一樣,可是我錯了,這個女人太與眾不同了。我心生一念:殺死男人奪女人為妻?!?/p>

多襄丸的視線,從像被勾了魂一樣看著自己的真砂,移向了杉樹根邊的男人。

“怎么說我也是多襄丸,不干那種猥瑣的勾當?!?/p>

多襄丸走近武弘,拔刀斬斷繩子,武弘彎下身子,反手拔刀出鞘,砍向多襄丸,兩人打得不可開交。

宛如猛禽之間的生死較量,一方忽而被逼得無路可走,忽而又重整旗鼓向?qū)κ址磽?。也不知道是激?zhàn)到了第幾回合,兩人正面僵持不下,動彈不得。

多襄丸的長刀突然刺進武弘的左胸。長刀抽出,武弘緩緩地癱倒在地上,仰面朝天。

多襄丸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回頭一望,不禁愕然。真砂不見了。大概是趁兩人廝殺之際逃跑的,到處不見她的蹤影。

多襄丸臉色大變,一頭沖進身后的竹林。仍然看不到真砂的影子。他像野獸一樣在竹林中左沖右突,來來回回地兜著圈子,忽然又向道路奔去。在路邊等待著兩位主人的馬兒還在安靜地吃草。多襄丸四下張望,哪兒都不見真砂的身影。

“他媽的!躲到哪里去了!”

多襄丸無可奈何,只好又走進竹林,回到剛才的地方。他把武弘的長刀和弓箭架在肩上,正準備要揚長而去之際,突然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那具尸體。

“真是個難對付的家伙……武藝實在高強得很?!?/p>

跪在衙門堂前白沙地上的多襄丸,露出白牙笑著說。

“知道嗎,這里要大書特書一下……我和他大戰(zhàn)了二十五六個回合才把他打倒。能和本大爺交手二十回合以上的,普天之下除他也沒別人了……這個男人,武功的確高強?!倍嘞逋璋菏淄π氐卣f道。

“殺了這個男人的,就是本大爺,多襄丸!”

此時——趁亂逃出竹林的真砂,漫無目標地在京都城里彷徨躑躅。

最后她來到清水寺的內(nèi)院,跪在這三尊千手觀音像下,悲痛欲絕地懺悔。

“強盜奸污了我之后,嘲諷似地看著我的丈夫。隨即他又從丈夫那里奪走了長刀和弓箭,揚長而去……在竹林深處,只有被綁縛在杉樹根旁的丈夫和我兩個人?!?/p>

第三天又是個小陽春天氣。

雖然俗話說早春有三寒四暖,但連續(xù)的晴天仍屬罕見。對于我來說,工作能得以順利開展,值得慶幸。今天我也是同樣身裹棉罩衣,頭戴草帽,坐在后院的折疊凳上,專心致志地寫著。

劇本寫到這里——多襄丸強暴了真砂,奪走了武弘的長刀和弓箭逃之夭夭,竹林里空留下這對不走運的夫婦。

——真砂深深地嘆了口氣,整理起衣衫。她偷眼朝武弘瞅去。被綁在杉樹根旁的武弘,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真砂猶豫再三,終于用沙啞的嗓音低聲呼喚道:“官人……”可是武弘并不應聲。他紋絲不動的身姿,分明就是拒絕回應妻子的呼喚?!肮偃恕闭嫔坝中⌒囊硪淼睾魡玖艘淮?。但是武弘仍舊沒有搭腔。

“官人……”終于武弘投來了目光??赡鞘潜鋸毓堑哪抗猓浅錆M無限鄙夷的目光。真砂忍不住渾身打起哆嗦。

清水寺的觀音像前,真砂的身體顫抖著。

“如果那是憤怒的目光、悲哀的目光也就罷了。可那目光是如此寒冷徹骨,是一種無法再容忍我、將棄我于不顧的冷漠。”

——真砂坐在竹林中的落葉上,一時之間各種感情一涌而上:悲哀、羞恥、憤怒……她坐立難安,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又一次呼喚道:“官人……原諒我,求你了,原諒我!”

可是武弘身體僵直,不為所動。

真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著爬到了丈夫跟前,拼命地訴說:“求求你!官人,原諒我!”武弘面對面地看著真砂,依然是無動于衷的表情。眼神依舊冷漠嘲諷,帶有極度的輕蔑。

“丈夫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我了。我們已不能算是夫妻。我只有一死……我要去死,狠下心來結(jié)束這一切!不過,在……在這之前!”

真砂無法原諒丈夫?qū)ψ约豪淇岬谋蓷墶?/p>

“不過,在……在這之前!”

真砂猛然撿起落葉上閃著寒光的匕首。小步向前湊近丈夫,一下將匕首捅進了武弘的左胸。幾乎是同時,她條件反射似的向后跳了開去,跌倒在了竹葉上。

全身都趴倒在千手觀音像前的真砂緩緩地站起身來。

“過了一會我清醒過來,再一看……丈夫的左胸被大量鮮血染紅。他已經(jīng)斷氣了?!?/p>

似乎是想讓丈夫盡量走得輕松一點,真砂用匕首割斷了捆綁丈夫的繩子。命喪黃泉的武弘,橫倒在了杉樹根旁。

“接下來輪到我了?!?/p>

真砂反手倒握住尖刀,就要往喉嚨里扎??墒堑稕]有扎進去。不知道往下刺了多少下,刀子怎么也沒扎進去。刀鋒在顫抖,咔嗒咔嗒地響個不停,聲音越來越大。真砂突然條件反射般丟掉了匕首,鉆進了身后的竹林。真砂就像個夢游癥患者一般,在竹林中彷徨躑躅。

“我想死”“我想死”“可是我死不了”。

真砂走出竹林,搖搖晃晃地步入了山道。她站在了河邊,身體搖搖欲墜。身體的搖晃幅度越來越大,然后她終究沒有投河。她又站到了深水池畔。猶豫再三,她的身體劇烈而痛苦地扭擺著,但終究沒有投池。

在清水寺的內(nèi)院——真砂趴在千手觀音的膝前,慟哭不已。

“被強盜玷污,還對丈夫下了毒手……殺……殺了丈夫的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衙門堂前的白沙上,對事件的調(diào)查仍在深入展開。武弘的魂靈——不知究竟是死于多襄丸之手還是真砂之手——借著一個身披臟污白衣的巫女的身體敘述著。聲音是武弘自己的,有一種冥府傳來的陰森感。

“強盜奸污了我的妻子后,居然還對我的妻子花言巧語起來?!?/p>

——多襄丸湊近真砂,把手搭在她肩上,試圖寬慰她。

真砂坐在落葉上,眼眸低垂,毫無動靜。

“就算我不明說……呃,是不是這個理?你和其他男人一旦有過肌膚之親,哪怕只有一次,就不可能再和你的丈夫相處得好?!?/p>

“……”

“我會做出這么離譜的事,也都是因為你太可愛了?!?/p>

真砂的臉上好似血氣涌上,頓時飛紅。

在衙門堂前,魂靈附體的巫女呆立著,因為嫉妒,身體痛苦地扭曲著。

“我……我從沒見到過妻子如此美麗的臉龐!”魂靈附體的巫女神情扭曲而絕望,“不,我告訴妻子,別被他騙了!那家伙是個大騙子,誰知道他會把你拐到哪兒去賣掉呢。但我只要一出聲,就會被那個混蛋一刀斃命?!?/p>

——在竹林深處,多襄丸仍在繼續(xù)對真砂甜言蜜語。

“從我第一眼見到你,便瘋狂地想要得到你。不管有多么大逆不道,也要擄你為妻……所以我才膽大包天,做下如此荒唐的事……走吧,和我一起走!”

真砂面紅耳赤,忽地抬起她美麗的臉龐,眼神失焦地看著前方。

“那……你說去哪兒呢?”

杉樹根旁的武弘的臉,因為驚愕和憤怒而痙攣起來。

衙門堂前,魂靈附體的巫女表情悲憤地重復著真砂的話語。

“你說去哪兒呢,你說去哪兒呢,你說去哪兒呢……不僅如此,還有比這更狠毒的!接下來她還說了更加令人發(fā)指的話!”

多襄丸伸出手臂,真砂站起來,拉住他的袖子,眼看就要一起遠走高飛。她眼睛瞥向了杉樹根旁,多襄丸苦笑了一下。

“放了他只怕會惹麻煩,就那樣,別管了吧……不到明天,一定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

真砂猛地搖了搖頭。

“不,不是這個意思。請你殺了他?!?/p>

多襄丸不禁“欸?”出聲來。武弘的表情更是驚愕,臉如同凍結(jié)了一般。

“這個人還活在世上某個角落,一想到這點我就會心神不寧。殺了他,求你,殺了他?!?/p>

真砂上揚的眼角眉梢極為凄美——那一瞬間的臉又猶如女鬼般殘酷。

多襄丸突然一腳踢開真砂,抱臂屏息片刻后,緩緩邁步走向武弘。他蹲下身來,把臉湊近武弘。

“喂,我想殺了這個女人?!?/p>

武弘憋住氣看著多襄丸。

“但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要我殺的話就點下頭,不想殺她的話就搖下頭。喂……要不要殺了這個女人?”

衙門堂前,武弘附體的巫女面部緊繃,神情嚴肅。

“就憑這一句話,我也能原諒這個男人的所作所為?!?/p>

武弘和多襄丸兩人對視,布滿血絲的眼里,殺氣氤氳。緊張得令人窒息的沉默。武弘正要點頭,突然眼底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他的視線隨之轉(zhuǎn)移。多襄丸急忙扭頭,真砂已翻身鉆入竹林中。多襄丸大喊“你給我站??!”就緊隨其后追了出去。武弘的視線中已經(jīng)沒有了真砂的身影——多襄丸也漸追漸遠,不知去向。

衙門廳里,魂靈附體的巫女一臉陰郁地講述著。

“我一直等待著。等了很久……時間流逝,我的意識變得朦朧不清……終于,竹林間出現(xiàn)了人影?!?/p>

但是竹林中出現(xiàn)的只有多襄丸一個人,并不見真砂。

“沒找到她。她跑得飛快,像中了邪似的……我都跟著跑到了驛路上,就看到桃花馬還在原地,就是沒看見她的蹤影?!?/p>

被捆綁著的武弘,頹然垂下了腦袋。

多襄丸靠近杉樹根,取出武弘的長刀和弓箭,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而后迅速拔刀,割斷了捆縛武弘的繩子。

“順便說一聲,道上的桃花馬我也要了?!?/p>

多襄丸離去,竹林深處只剩下武弘一個人。他一直沒動彈,呆坐許久才緩緩起身。時近日暮,竹林中一片寂靜。既沒有竹葉在微風吹動下的沙沙作響,也聽不到半點鳥兒的啁啾鳴叫聲。

“好安靜啊。為什么會這么……毫無聲息……不,有誰在哭。是誰呢……不是別人,哭的人原來就是我?!?/p>

環(huán)顧四周,他看到真砂掉落在竹葉上的匕首,在夕陽下閃爍著光芒。

武弘毫不遲疑地握緊匕首,朝自己的左胸刺去。

“沒有感覺到痛苦。只感覺有個堅硬冰冷的東西刺進了我的胸膛,喉嚨里涌上一股血腥……但并沒那么痛苦……”

武弘的左胸流出了汩汩的鮮血,他的身體開始晃晃悠悠地打飄。

“周圍漸漸暗淡下來……竹林在我眼前變得模糊起來……慢慢地,我被淹沒在了黑暗之中?!?/p>

衙門堂前——魂靈附體的巫女劇烈地擺動著身體。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了。我親手……把匕首……把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左胸……跌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一切……”

巫女終于支持不住暈厥在了白沙上。

(F·O)

(結(jié)束)

寫完劇本,我不經(jīng)意地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下。

不知何時暖陽已成陰翳,天色微暗,氣溫陡然下降,漫天飄散著稀稀拉拉的雪白的東西。是雪!下雪了。

我完全沒注意到。只記得吃完中飯坐下的時候還是陽光溫煦,之后我沉浸在了創(chuàng)作之中,完全沒意識到天氣的急劇變化。好不容易沖刺到劇本的最后關(guān)頭,草帽和罩衫都已被白雪覆蓋,我被裝點得好似一個邋遢的雪人。

不管是晴是雪,這個劇本在三天之中誕生……兩天半的晴暖天氣,最后一刻飄起了雪,在這樣的三天中完成了劇本。

之后我將草稿謄寫在了兩百字一張(半張標準稿紙大?。┑母寮埳?,總共九十三頁。如果拍成影片,大概有四十到四十五分鐘的長度。我原想套用小說原作的標題,但最終覺得太過直白。既然這是一個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換言之是發(fā)生在雌雄兩性之間,我就將這個劇本定名為《雌雄》。

天空多么湛藍,又多么高遠啊。

天空不是純粹的藍色,也不是蒼青或藏紫。這種顏色應該叫紺碧,抑或是群青吧,我不知道該如何用語言來描繪。

天空高遠的說法,是在和參照物的比較中得出的。若是在開闊之地,天空就顯不出高遠。在跟前恰有合適的參照物——亭亭佇立的高大赤松,從赤松的樹干和樹梢間透出的天空顯得分外高遠。

我佇立在京都洛西的仁和寺前,離雄壯的仁王門有些距離,在鋪滿粗沙的廣場一隅。

時值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伊丹先生的一周年忌辰,京都右京區(qū)御室的仁和寺中正舉行悼念儀式。

儀式開始前四十分鐘左右,我就到達了仁和寺。與其在等候室里和不認識的人群心情沉重地挨過這段時間,我更愿意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隨意走走,于是我沿著仁王門在周圍漫步起來。無意間我抬頭看天空,那瞬間猶如被定格一般,我駐足在鋪滿粗沙的廣場一隅。

我呆呆地看著天空,不知過了多久。沒有寫日記習慣的我,對參加的儀式活動不會記上一筆,所以即便是標志著人生中的重大轉(zhuǎn)機的事情,我?guī)缀跻膊挥浀檬前l(fā)生在何年何月——但我覺得這一天,天空的顏色和高度仿佛是某種超越性的存在,我甚至想把它印刻在眼底,留作永久的記憶。

我又看了一下時間,距儀式開始還有二十分鐘左右。

今天是一周年忌日,伊丹先生的門生也會到來吧。就我所知,伊丹先生的門生數(shù)量甚寡。尤其是在劇本方面,說起來或許令人難以置信,弟子只有我一個人。我最初也以為伊丹先生的門下定然桃李滿園,可是登門拜訪伊丹先生府邸的三年間,我逐漸發(fā)現(xiàn)在編劇方面能算得上是他的門徒的只有我一人。這中間的來龍去脈,我就全然不曉了。

和我年紀相仿的榮田清一郎就是一例。最初他也和我一樣拿著劇本上門求教過,伊丹先生通讀完他的劇本后便告訴他:“你沒有寫作的才能,放棄為好。不過你口才很好。日本馬上就要戰(zhàn)敗了,電影制作也將會遵循美國的體制。在美國電影產(chǎn)業(yè)里,制片人的職責很重要。你不如放棄寫作,朝電影制片人的方向發(fā)展吧?!?/p>

榮田原原本本地接受了伊丹先生的建議,以制片人為目標不懈努力。但我不認為伊丹先生會像對待榮田一樣對每位上門求教者都給予忠告。我只是隱隱覺得,伊丹先生直言不諱、從不拐彎抹角的批評風格,也許會讓對自身能力心中有數(shù)的作者,對攜作品上門求教的想法產(chǎn)生顧慮而躑躅不前。或許也因為這個,上門討教的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多??傊畟€中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仁和寺正殿里,伊丹先生一周年忌辰儀式在僧侶的誦經(jīng)聲中開始了。

誦經(jīng)結(jié)束后,大家轉(zhuǎn)移到另一間屋子。伊丹先生的知交片岡千惠藏、稻垣浩等三四位著名影人發(fā)表了緬懷追思的悼詞。儀式結(jié)束后,正當我想要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離去,背后傳來了伊丹夫人的聲音。

“橋本君!別直接回京都站,路過小山時順便到我家來一下!”

我順路去了在上京區(qū)小山的伊丹府上,那里聚集了剛才出席一周年忌辰的七八個人。這些人并不長住在京都,似乎是專程從東京趕過來的。伊丹夫人一看到我便招呼道:“來啊,橋本君……”說著便向旁邊的一個中年人介紹起我來,“佐伯兄,這位是橋本。先夫劇本寫作方面的門生?!?/p>

對方的名字我也早有耳聞,我連忙點頭行禮,佐伯先生也微笑著朝我回禮致意。伊丹夫人繼續(xù)說道:“伊丹去世了,今后請佐伯兄代為關(guān)照吧。幫橋本君看看劇本,出出主意,好嗎!”

我慌忙鞠躬行禮,佐伯先生也略有慌亂地邊頷首邊說“請多指教……”。我和佐伯兄就是這樣在伊丹夫人略帶勉強的撮合下結(jié)識的。

從那以后,我每次出差去東京,都要去千歲鳥山的佐伯府上叨擾。

那天——在佐伯府邸灑滿陽光的后廈,佐伯兄坐在中間,圍繞四周的是榮田君和他帶來的朋友等人,我也側(cè)身其中,大家閑聊著電影方面的話題。從GHQ(盟軍最高司令部)對時代劇解禁以來的作品傾向,談到今后時代劇該有的風貌,碰巧又聊到不久前上映的黑澤明作品。一提到黑澤明的名字,佐伯先生就說:“我和黑澤君的交情很好。”

大家的視線都聚焦在了佐伯先生身上。

“我們在東寶做副導演的時候,一直都住在一起?!?/p>

“這樣的話,佐伯大哥,”我看著正對面的佐伯先生——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兩人有這樣的交情——“我放在佐伯大哥這里的劇本,能全部讓黑澤先生過目一下嗎?”

佐伯清大哥的回應輕松隨意,毫不故作姿態(tài)——“啊,好啊?!?/p>

自那以后我也記不清又過了多久,可能有大半年,不到一年的樣子吧。一天我下班從公司回到家,妻子把一張從東京寄來的明信片遞交到我手中。寄件人是電影藝術(shù)協(xié)會的制片人本木莊二郎,明信片上的內(nèi)容簡明扼要,直奔主題。

前略。您的劇本《雌雄》已被黑澤明先生采用,計劃作為他的下一部電影投拍。因此,需要您盡快赴京,與黑澤明先生碰面磋商。若能將您的行程告知,本人將不勝感激。謹就要事來函,開門見山,失禮之處,尚請見諒。

草草

我看過明信片,隨即將它丟在桌上。

妻子倒是愣住了。明信片是在我上班的時候送到的,內(nèi)容她都已看過。作為妻子,她滿心期待看到我得知這個消息后的高興勁兒。是會興奮得雀躍起來呢?還是會舉起雙臂高呼萬歲呢?可我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妻子轉(zhuǎn)過身去開始準備晚飯。

我不是故意無視妻子的心情或心意,而是方才在我的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出天空的景象,是我在仁和寺看到的天空,那不知應該形容成紺碧還是群青色的天空。在那天空的邊際,比邊際還要遙遠的地方——是伊丹先生。伊丹先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伊丹先生自發(fā)病以來,便預感到了死亡的臨近,他一直在考慮身后事,始終放心不下我。他曾不顧病痛地要帶我去大映的攝影廠,在伊丹夫人和我合力勸阻下才好不容易打消掉這個念頭。他還安排我和伊藤先生見過面,興許是打算讓自己的盟友伊藤大輔[11]先生(風靡一時的著名導演)在他過世后關(guān)照我。

不過關(guān)于這一點,他后來又改變了想法。如果伊藤先生是托付的合適人選,只要他交代一句“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請幫我照顧橋本”就行了。我敢說他之所以沒有這么做,是覺得兩人對于作品的想法大相徑庭,伊藤大輔和橋本忍終究不是一條道上的。

伊丹先生的最終方案,是把我交給過去擔任副導演,現(xiàn)在已成為導演的佐伯清。他可以。他住在東京,比起京都來說,那里電影的世界更加寬廣。此外,他的性格隨和親切,樂于助人,聲望好,人脈也廣。

“如果我死了,你要把橋本托付給佐伯?!?/p>

所以夫人行動了起來。她本想利用葬禮的時機,可不知何故,橋本卻未到席。她想,等到一周年忌辰時,只要自己這里發(fā)出通知,橋本一定會過來。佐伯清也會來。這樣就能讓兩人碰面了。

伊丹夫人是四國松山藩家老[12]的女兒,美麗好強,落落大方,是不肯給別人添麻煩的人,更別說是強人所難了。在周年忌辰上,夫人會如此積極而強勢地安排我和佐伯兄相識,應該是伊丹先生生前給夫人留下過明確的囑托——這一切都是伊丹先生的遺志。

這樣為我費心的伊丹先生,終于能舒一口氣了。

托付給佐伯果然是找對人了。自己唯一的編劇弟子總算在個人發(fā)展上有了眉目,而誰又能料到,與他合作的伙伴竟會是那位逸才——自己曾透過劇本發(fā)掘的黑澤明呢?

非也,伊丹萬作輕撫著嘴上的胡須,微微地笑了。

“橋本呀……有一天你將會遇見,不,你生命中注定要遇見的那個人,是黑澤明呀?!?/p>

注解:

[1] 厚生省,原日本政府部門之一,最早設(shè)置于1938年,2001年與勞動省合并,改組為厚生勞動省。厚生勞動省是日本負責醫(yī)療衛(wèi)生和社會保障的主要部門。

[2] 粟粒型肺結(jié)核是由結(jié)核桿菌引起的肺部感染性疾病,因在患者肺部X光片會有多處呈現(xiàn)粟粒狀白點而得名。

[3] 《砂之器》原本是日本作家松本清張的社會派推理小說,書名的意思是“砂子做成的城堡”。于1960年5月17日到1961年4月20日間在《讀賣新聞》夕刊連載,同年由光文社出版。

[4] 日本人計算和式房間的大小,一般是根據(jù)能鋪幾塊榻榻米計算。一塊榻榻米的面積是1.62平方米。

[5] 橋本忍早期作品,描寫漁村理發(fā)店男子的故事,劇本受到伊丹萬作的褒獎。后來拍成了電視劇《我想變成貝殼》,又被改編成電影?!兜仍频剑号c黑澤明導演在一起》一書也提到過這部作品。

[6] 日本的“中國”地區(qū)指本州以西的地區(qū)。包括岡山、廣島、山口、鳥取、島根五縣,分山陰、山陽兩個地區(qū)。

[7] 松根油由蒸餾松樹根部萃取而來,二戰(zhàn)期間日本曾嘗試利用其制造軍機燃油。

[8] 日本佛教中把冥途稱為三途,路途中有川流,對岸稱為賽河原。比父母先過世的孩子必須在賽河原上撿石頭堆佛塔,以減輕不孝之罪,但每每總會被小鬼破壞,徒勞無功。

[9] Fade In,淡入。下文中的F·O為Fade Out,淡出。

[10] 《今昔物語集》是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的民間故事集,舊稱《宇治大納言物語》,共三十一卷,有一千余則故事,江戶時代首次出版成書上市。芥川龍之介曾將《今昔物語集》稱為日本古代的“人間喜劇”,他的百余篇作品大約有五分之一直接取材于《今昔物語集》,除了《竹林中》,還有《羅生門》《地獄變》《鼻子》《山芋粥》《偷盜》等。

[11] 伊藤大輔(1898—1981),電影導演、編劇,其作品奠定了日本時代劇的基礎(chǔ),被譽為“日本時代劇之父”。

[12] 武家的重臣,主宰家政、統(tǒng)率家中的人。亦指該官職名。

第二章
黑澤明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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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三年,與作者初相識時的黑澤明

《羅生門》

與黑澤明相識之前,我對他所知甚少。

戰(zhàn)時《電影評論》上刊登的黑澤明劇本《達摩寺的德意志人》,受到伊丹先生的激賞。我看過他導演的處女作《姿三四郎》,但后來的《最美》《姿三四郎續(xù)集》《踏虎尾的男人》我就未曾目睹了。戰(zhàn)后受到各方好評的《我對青春無悔》一片我也錯過了。不過,接下來的《美好的星期天》和《泥醉天使》兩部電影著實讓我震撼。在他的電影中,運用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才能和感覺,展現(xiàn)出影像和聲音的世界里潛藏著的無限豐富的可能性。就像伊丹先生曾預言過的那樣,他會是日本電影新一代的旗手,假以時日將成為統(tǒng)領(lǐng)電影界的領(lǐng)軍人物。

盡管我儲備知識不多,對他印象卻是如此強烈。

不過,有個問題讓我有點,不是一點……是非常地在意。

(映入作家眼簾的編劇一覽表)

年代 片名     劇本執(zhí)筆者

1943 姿三四郎   黑澤明

1944 最美     黑澤明

1945 姿三四郎續(xù)集 黑澤明

1945 踏虎尾的男人 黑澤明

1946 我對青春無悔 久板榮二郎

1947 美好的星期天 植草圭之助

1948 泥醉天使   植草圭之助 黑澤明

1949 靜夜之決斗  黑澤明 谷口千吉

1949 野良犬    黑澤明 菊島隆三

1950 丑聞     黑澤明 菊島隆三


從處女作《姿三四郎》直到《踏虎尾的男人》的四部電影,都是黑澤明獨立寫作的劇本。而1946年后的戰(zhàn)后作品,卻不知何故全都是與他人合作的劇本。在《我對青春無悔》和《美好的星期天》中,雖然分別只是單列了久板榮二郎和植草圭之助的名字,但據(jù)佐伯兄所言,是黑澤先生謙虛,主動把自己的名字拿下來的,其實是毫無爭議的合作劇本。也就是說,戰(zhàn)后黑澤明的全部作品皆為幾位作者共同執(zhí)筆完成,即共同編劇——一個對我來說全然未知的世界。

黑澤先生的家離小田急線的狛江站很近。

我按照制作人本木莊二郎的指點,出了車站步行了五六分鐘,眼前就出現(xiàn)了占地三百多坪的雄偉宅邸。

我在玄關(guān)按了一下門鈴,里面走出來一位小個子、白頭發(fā)的中老年人。他是居住在這里的黑澤夫人的父親。

我報上姓名,他道聲“請”,帶我從走廊略上幾個臺階,來到中二層的客廳。十塊榻榻米大小……不,比這更大的一間日本式客廳里,橫梁與天花板的名貴木材讓客廳沉浸在安寧的氛圍里。

少頃,黑澤先生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他個子高得令我驚訝,臉型立體,五官端正,身穿一件令我難忘的紅色毛衣。當時我三十一歲,黑澤先生長我八歲,也就是三十九歲。他手里拿著我的《雌雄》原稿。剛打了個照面,就拿出原稿,開口便道:

“你寫的《雌雄》,稍短了點吶?!?/p>

“那么把《羅生門》加進去的話,怎么樣?”

“羅生門?”

黑澤先生歪著腦袋思量了起來。瞬間而至的沉默帶著一絲緊張,仿佛遇到氣阱[1],其實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那就加進《羅生門》。你能重新改寫一下嗎?”

“好,我來改寫?!?/p>

初次碰面就這么簡短平順地結(jié)束了。商量僅僅用了一兩分鐘。我把自己的原稿放進包里,起身告辭,黑澤先生和夫人喜代子兩人將我送到玄關(guān)。

但是剛一辭別黑澤府,我就開始感到后悔和慚愧。

為什么我要那樣說?什么在《竹林中》里加入《羅生門》……

一個我壓根沒有考慮過,哪怕是在意識的角落里都不曾存在過的念頭,居然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回到狛江站,坐上電車,后悔的情緒讓內(nèi)心惶惶不安。就算是一時情急,我又怎么能把《羅生門》放進《竹林中》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要怪只能怪我不假思索說出無可挽回的輕率言論。虧我說的時候還表現(xiàn)得那么從容自信……事后又怎能說辦不到呢?

在小田急換乘井之頭線,到澀谷坐內(nèi)圈山手線在御徒町下來,回到公司的東京辦事處,一種走投無路的焦躁感一路追隨而來,令我坐立難安。《竹林中》沒法簡單地拼接上《羅生門》,但是除了這么做別無他法。不管怎樣,我必須盡快回到故鄉(xiāng)開始動筆,哪怕是早一天、早一個小時也好。

我來到御徒町站的售票窗口前,打算看看有沒有夜行列車,不料今天的臥票早已售罄,我只得放棄。但要是坐夜車的普通座,會讓本就不好過的椎間盤突出更加疼痛難忍。還是明早回去為好,就這么決定了,明早出發(fā)。乘稍微早點的特快列車,傍晚時分應該就能抵達姬路,一切都能得到解決。

早晚上下班的列車是我的書房——動蕩的車廂最適合整理、歸納并升華錯綜復雜的思緒。列車行駛到名古屋抑或大阪一帶,我就應該設(shè)定好修改的基本思路。到達姬路時,應該做好第二天正式開始工作的準備。

第二天能搭上從東京站始發(fā)的特快列車“鴿號”真是幸運。

在三等車的站臺我等候多時,隨人流蜂擁而入,占據(jù)了一個行車方向靠左側(cè)窗口的座位。一坐下我就立即從包里拿出圖板,在紙上寫下“《竹林中》《羅生門》”,可怎么也找不出能聯(lián)系這兩者的字句。正在我琢磨之際,發(fā)車的鈴聲響起,特快列車從東京站緩緩駛出。站臺在眼前漸次倒退,我的心情莫名地感到沉重,有種淡淡的悲傷。

給伊丹先生過目的劇本和與黑澤明先生討論的劇本,即便是同一個劇本,也是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的吧。拿伊丹先生來說,作品內(nèi)容的好壞就是他要看的全部,他會提供我很多意見,指導我修改時的注意點。修改得好的話……不,對于不擅修改的我來說,大多數(shù)修改都不成功,但不管是修改成功還是失敗都到此結(jié)束了。

可是遇到黑澤先生,卻不能如法炮制。劇本內(nèi)容的質(zhì)量只是基礎(chǔ),劇本長度也是需要嚴格考量的現(xiàn)實問題。單為創(chuàng)作一個劇本,可以是三十分鐘的,也可以是三個小時的。但如果要將它搬上銀幕,一個半小時至兩個小時的標準就是發(fā)行環(huán)節(jié)中堪稱“鐵律”的時間法則。根據(jù)劇本,各部門展開籌備,動員數(shù)十名工作人員以及眾多配角演員,推進高效的拍攝,減少浪費,最終完成作品。在這個過程當中,劇本可謂是縝密的計劃書,或者說是指令書——它是電影所需要的完整的設(shè)計書。

向伊丹先生請教的劇本習作,讓他過目,接受了他的評點之后便可畫上句號。換句話說,讓他看這些劇本習作本身就是最終目的。但是對象換成了黑澤明,這并不代表大功告成,他需要的是一份能帶進現(xiàn)場、對實際拍攝能給予正確指示、能明確地發(fā)號施令的電影設(shè)計書——他倆的標準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行近新橋站,左前方浜離宮的茂密叢林映入眼簾。東京灣的天空薄云密布,云層背面雖有陽光普照,這里還是陰天。

(黑澤先生對《雌雄》未必是一見中意。)

我三天揮筆而就的《雌雄》,黑澤先生不會是一眼就相中它,決意要拍成電影的。不可能是這樣。只不過作為電影拍攝的素材,其中必定有什么吸引他的東西??墒牵攀摰牟莞寮?,長度不足普通劇本的一半,無法將它直接拍成電影。那么把它擴充到可以拍攝的長度……他思忖再三,肯定想到了什么辦法。用這個辦法非但不會沖淡《竹林中》的韻味,相反能進一步加強效果。有了修改的方向及形式,他才會讓制片人本木莊二郎通知我這項電影拍攝計劃。對他而言,劇本是電影的設(shè)計書。如果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修改方案來解決時長問題,他是不可能做出拍攝電影的決定的。

“你寫的《雌雄》,稍短了點吶?!?/p>

黑澤先生這么說的時候,我倘若是陷入無言以對的沉默,或是問他“有什么好的擴展建議嗎?”,他一定會具體說明自己琢磨的修改方案的方向及內(nèi)容——“比如有這樣一種思路……你覺得怎么樣?”而我之前完全沒有考慮過擴展劇本,那個時候卻二話沒說就贊成了,根據(jù)他的意思就當即決定了,而且隨即還自信滿滿地搬出了“《羅生門》”,黑澤先生恐怕是稍微困惑猶疑了一下,轉(zhuǎn)而想到《竹林中》與《羅生門》組合也許也別有一番意趣。

“那就加進《羅生門》。你能重新改寫一下嗎?”

特快列車“鴿號”鳴響著汽笛,從多摩川的鐵橋上穿過。

過了六鄉(xiāng)的橋就到了川崎市,汽笛的鳴響回蕩著告別東京的旅情余韻,我不由得嘆著氣低聲自語起來。

(劇本是電影的設(shè)計書呀……)

川崎街道上空映現(xiàn)出奇妙的景色。

是工廠的制作部——設(shè)計科的光景?,F(xiàn)在身任總公司會計部部長的我,進公司之初做過工廠的會計,干過統(tǒng)計原價的活,也有不少設(shè)計科的相識。

工廠生產(chǎn)的所有產(chǎn)品都是經(jīng)由制作部設(shè)計科設(shè)計出來的。無論是驅(qū)逐艦的防波盾,還是特種潛水艇的潛望鏡,都是根據(jù)海軍送來的原圖,設(shè)計出各部件的圖紙。包括各種各樣的民需用品,也都是在這里進行圖紙作業(yè)的。制作第一線上沒有圖紙什么都制作不了。

工廠所有的生產(chǎn)部門都倚賴產(chǎn)品的圖紙。它是作業(yè)命令書、設(shè)計書,是由設(shè)計科的技師站在寬大而前傾的圖紙臺前,熟練地運用直尺、圓規(guī)和鳥嘴筆(制圖用筆),在紙上一筆筆清晰利落地勾畫而成的。

一天,我看著技師朋友熟練的手勢入了迷,趁其中一個人點上煙歇口氣的當兒,上前和他攀談。這位青年技師去年剛從大學畢業(yè),人長得白白凈凈,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這里畫的圖紙還算簡單……若是零戰(zhàn)[2]上的引擎,就不那么好畫了吧?!?/p>

“也是一碼事。”

“呃?”

皮膚白皙的青年技師表情嚴肅地回答:“這跟制作物的尺寸大小、復雜簡單并沒有關(guān)系。無論是翱翔在天空的飛機,還是航行在大海的大和戰(zhàn)艦,抑或是得借助顯微鏡才能看得清的小到只有百分之一厘米的零部件,設(shè)計時線都是一樣畫……只要有直尺和圓規(guī)就行?!?/p>

我猛然回過神,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七年前在工廠設(shè)計科的對話,此刻回想起來卻讓我出乎意料。我屏住了呼吸——當時做夢也沒想到這一茬,什么劇本啊電影設(shè)計書之類的,時至今日竟成了我的頭等大事,能叫我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如果說劇本是電影的設(shè)計書……那么不也需要直尺和圓規(guī)嗎??。?/p>

我沒注意列車何時抵達橫濱,何時又重新出發(fā)了,待我回過神,特快列車“鴿號”已經(jīng)駛過了小田原。

從車窗看出去,在蜜柑山斜側(cè)重巒的盡頭,相模灣藍色的水平線上,薄陰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已有晴光探出。

我的目光落在擱在膝蓋上的圖板上面?!啊吨窳种小贰读_生門》”,在東京站出發(fā)前寫下的這兩個詞仍是孤零無依,我嘆了口氣。從昨天走出黑澤府,我對劇本主題就沒有絲毫進展。原本意氣風發(fā)地打算在東京到姬路的特快列車“鴿號”上完成劇本主軸,這個宏愿現(xiàn)在也蕩然無存了。思緒總在偏離劇本的別的事情上打轉(zhuǎn),雖然我剛才想的也是沒有離開主題的重要思考,但說到底是有點避重就輕。

(天已完全放晴,心情卻依然輕松不起來。)

完全沒有頭緒,此刻就算正襟危坐,也不見得能寫得順暢。所以我要逃避,試圖從這頭等大事里脫身。但它卻沒有輕易放過我,反而如影隨形地糾纏著我。該怎么辦?從頭開始……不,索性從零開始重新出發(fā),沒別的辦法了。

我?guī)е┰S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攥住圖板唰唰地寫上字。

“和黑澤的會面”——準備不足——

我和黑澤先生會面之前太缺乏準備了。當時我的心情過于輕松,和給伊丹先生看稿,準備接受評點時的心境沒什么兩樣。如果我對于拍攝電影的自覺能再明確一丁點兒,這個問題就是明擺著的——標準規(guī)格二分之一的稿紙,九十三頁的篇幅,實在是太短了。寫劇本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能拍成電影,篇幅太短也無可厚非,但拍攝電影的決議既出,輪到要商討劇本的時候,理應意識到篇幅過短的問題,也勢必要確立如何去擴展劇本的課題。事前做這番思考,并且備好數(shù)個修改方案,這是編劇的常識和責任。

事已至此,我自己又該怎樣切入、如何修改甚至是進行大的調(diào)整呢?修改劇本是件麻煩事,費力不討好,欲速則不達,那還不如直接……這也許就是自己順口說出《羅生門》時的內(nèi)心活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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