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前,有一個誤入歧途的小男孩……
當他們在查爾斯街逮住我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樣子和傳聞中一模一樣。他們并沒有揮舞什么旗幟,也沒有舉著閃閃發(fā)亮的護身符或比畫暗號,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們那如雷貫耳的名號從街頭傳說變?yōu)楝F(xiàn)實。他們招搖過市,戴著霍利斯的牛仔帽,只不過沒有佩戴那些金色的警徽。他們是細長的鬼影,似乎他們能從一個街區(qū)外將你三擊倒地——刺拳,上鉤拳,再接一個刺拳。他們目空一切。他們尖叫,嘲笑起哄,相互打氣,狂野亂舞,反復(fù)歌唱《搖滾永留于此》。當墨菲家園的人包圍我們時,月亮躲藏到它的黑色斗篷里,菲爾角的局外人拖著步子走開。
他們?nèi)藬?shù)之多讓我心里一沉——從來沒人搞過這樣的陣仗。圍住我們的也就六到八個人,但他們的幾批人馬守著從街頭到街尾的各個角落。我的頭腦和平時一樣混亂,思緒飛到了混沌洞穴的游戲關(guān)卡,以及擎天柱的集裝箱在變形后消失的奧秘。我得花些時間才能想明白。大比爾在一個街區(qū)外招惹上了他們,氣氛變得緊張。即便他們給了我哥哥一記軟綿綿的右鉤拳,我也沒搞清楚情況,還以為那是在和他打招呼。
直到比爾甩著胳膊逃之夭夭,我才跟上了劇情。他跑了。墨菲家園的人追上了我。
在那些日子里,巴爾的摩派系林立,分裂成以當?shù)孛耖g團體命名的不同幫派。沃爾布魯克樞紐掌管一切,直到他們碰上諾斯與普拉斯基,這些卑鄙的懦夫會在你女朋友的面前干你。
而在所有人之上,墨菲家園揮舞著權(quán)杖。他們就和傳奇故事里描寫的一樣無惡不作。在他們所到之處,老城、搖搖樂烤肉店、港口,他們搞折別人的腿,把別人打到屁滾尿流。他們在這片土地上臭名昭著:墨菲家園用氣焊嘴暴揍黑鬼。墨菲家園割裂別人的后背,撒上鹽。墨菲家園帶著獨眼巨人活動,撲扇著蝙蝠翅膀沖出來,在德魯伊山頂上舉行黑暗典禮。
我試著跟上比爾,但他們擋住了我。一個哥布林從人群中走出來——
操,往哪走,婊子?
—他一記右直拳,打得我頭暈?zāi)垦?。在那段日子里,我的鞋從匡威換成了釘鞋,我猛沖過去,在水泥地上留下劃痕和草皮屑。我在搖曳的街燈下鏟傷了他們的腳踝,飛速晃過,當這群惡棍靠近我想抓住我時,我只留下了影子和空氣。我順原路跑回萊克星頓商場。那兒沒有比爾的蹤跡,我伸手拿起公用電話。
爸,我們挨揍了。
好吧,兒子,找一個大人,站在大人旁邊。
我在萊克星頓商場前面,但我不知道比爾在哪兒。
兒子,我馬上就到。
我越線了。這就不是爸爸的黑皮帶能解決的事了——我知道將會怎樣收場。說到打卑鄙的人海戰(zhàn)術(shù)的塔克狗頭人[1],他們會從街對面魚貫而出,這些迷失的男孩只能指望彼此,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占領(lǐng)整個街區(qū),四處發(fā)瘋,誰也料不到他們會在哪里惹出可怕的亂子來。在車站,有一個等公交車的男人和爸爸年紀相仿,我站在他身邊,就好像他的年齡能庇護我似的。他不慌不忙地低頭看我一眼,然后又看回街對面,那邊都是些一點就著的年輕人,他們的沖突愈演愈烈。
我們那天晚上出門是想去看摔跤手,那是當時最讓我們心潮澎湃的人。他們把酒吧斗毆上升到了尚武藝術(shù)的高度,讓摔跤臺邊一片沸騰,在白人音樂的轟鳴中,觀眾興奮地嘲笑或鼓掌。他們那范·海倫[2]式的長發(fā)甩來甩去,他們抬起下巴,睥睨一切,直到自我與上帝并肩。他們發(fā)明出各種動作,給它們命名,讓它們成為被人懼怕的獨家秘技——上帝保佑被駱駝式固定[3]制服的鮑勃·貝克隆[4]——我們也愛這些招式。語言的烘托讓每一次擊倒都有了自己的風(fēng)格和魅力,讓障眼法成了某種儀式。
周六中午,你可以在客廳找到我們,我們趴在地板上,調(diào)節(jié)那臺二手彩電的吊架,直到自由鳥組合[5]、美女摔跤手和羅恩·加文的身影從波動的信號線條和靜電干擾噪聲中浮現(xiàn)出來。摔跤手們在全國巡回比賽,瘋狂粉絲的數(shù)量進一步飆升。他們很困惑。他們跟著黑人傳教士的節(jié)奏咆哮;他們身披絲質(zhì)長袍,運動短褲上系著閃閃發(fā)亮的腰帶;他們舉著陽傘,吟誦詩歌。時尚雜志憑空冒出來,傳播他們的福音、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他們空洞的威脅和學(xué)識。他們在更衣室里接受采訪,不時向空中揮去一記刺拳。所有的歷史都被掠奪,所有的神話都被祛魅,直到大力神赫爾南德斯[6]走下奧林匹斯山,艾龍·西耶克[7]將中東部人的身影帶到中西部。他們舉行峰會和磋商,而所有這一切都在狂風(fēng)暴雨般的擊打中宣告終結(jié)。
其他粉絲有他們的霍克斯特們和黃金時代的馮·埃里希們,但在我看來,只有美國夢[8]才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通道,沐浴在歡呼喝彩和熱烈情緒里,他的勇猛之氣從運動短褲下噴涌溢出,他的眼睛就是黑人的歷史。
天啟騎士會將美國夢壓制在圍繩上,把他的滿頭金發(fā)打得亂成血淋淋的一團。我蜷縮在地板上,一邊捶地一邊呼喊,希望他站起來。但比爾總是給反派加油助威,當里克·弗萊爾趾高氣揚地走上摔跤臺,抖擻他那鉑金色的假發(fā)時,比爾便高聲尖叫。美國夢會嚴陣以待,反向四字腿部固定,使出仿生學(xué)肘擊和索尼·利斯頓式的右擊拳。在對手——被擊垮的塔利·布蘭查德們和筋疲力盡的安德森們——狼狽閃躲時,他會看著那因他癡狂的人群,然后像KRS[9]那樣奪過話筒——
是我,偉大的我,摔跤臺上的王者。我告訴過你們,美國夢是職業(yè)摔跤手。我已來到巔峰,想把我踢下去可沒那么容易。
我們沒法不看摔跤比賽,但想開電視就得先過爸爸這一關(guān),而爸爸是一個把全部人生價值寄托在努力工作上的人。他每周工作七天。大比爾叫他教皇,因為爸爸每周都會發(fā)布各種各樣的指令,就好像他握有神諭似的。他不允許我們在感恩節(jié)吃東西,如果我們不聽話就會挨罵,他還不允許我們動空調(diào)、錄像機或者雅達利游戲機。他讓我們用手搖割草機去修剪草坪。早上他會打開國家公共電臺的廣播,問我們對時事的意見,但他這樣問只是為了展開辯論,反駁我們的觀點。有一次,他一連好幾天都在分析泰山和獨行俠,直到第六天我看出了其中隱含的殖民勢力的污點為止。我確定這是他支持我們的滑稽理由。
他拿著兩張職業(yè)摔跤比賽的票,送出了一份禮物和一個玩笑——
去看看烏干達巨人卡馬拉[10]。然后你們就會像我一樣明白,那個黑人來自亞拉巴馬州。
在巴爾的摩競技場,我們無比亢奮。我們從低價座位區(qū)向下凝視,這座位太高了,摔跤臺看上去和我們收到的禮物盒一樣小。到處都是白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白人。他們戴著帽子,穿著剪短的牛仔褲;孩子們聚在一起,吃著熱狗和爆米花。我覺得他們看起來臟兮兮的,這種想法讓我成了一個自豪的種族主義者。
我很想告訴你緊接著發(fā)生了什么,可惜我不記得了。我興致高昂,想為鳥人歡呼,為他華麗的框架墨鏡、杰里卷發(fā)和熒光藍金色氨綸短褲歡呼。他從來都不在意自己出場時場館里播放的主題音樂,他心里有自己的節(jié)奏,那天晚上他也許俯沖向摔跤臺,揮動雙臂,跟站在自己雙肩上的兩只長尾小鸚鵡說話。我想見到美國夢,當時他和天啟騎士的爭斗已經(jīng)白熱化,他占據(jù)上風(fēng)。我打起了游擊戰(zhàn)——面罩、斗篷、伏擊,對抗局勢進一步擴大,升級為停車場和車道上的對戰(zhàn),升級成華麗終決。但我在那里遺忘了一切,當我挖掘那個夜晚,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只有墨菲家園的卷須,以及這些卷須是如何鉆進我哥哥腦袋里的。他已經(jīng)是個屬于街頭的男孩了,但這場攔路搶劫,這種對自己人的陰謀詭計,將他推到了更遠的地方。他被當時所感受到的絕望之情觸動了,終于完全理解了其中蘊含的風(fēng)險。
我知道是爸爸和媽媽救了我,他們在接到我的電話不久后開著那輛銀色的大眾高爾夫在我面前減速停下;我知道爸爸沖進了那個人潮洶涌的夜晚,去找他的大兒子,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他擔(dān)心。我知道比爾的母親琳達沖下港口,第一個找到了他,和他一起乘車返回他們在詹姆斯敦的小屋。我知道幾天后比爾回到了泰奧加,我告訴他我是如何不費吹灰之力打倒墨菲家園的人,如何痛扁某個閃電小子[11]似的臭家伙,他完全不信——
傻瓜,他們放你走,是為了追我。
如果爸爸放在家里的報紙沒出錯的話,外面的世界當時正沉浸在“挑戰(zhàn)者號”事故和儲貸丑聞中。但是,我們身處另一個國度,承受著我們自己的混亂時世。一切舊秩序都在我們身邊分崩離析,那些極端悲慘的數(shù)字被反復(fù)提及,每二十一人中就有一人被這二十一人中的另一人殺死,去蹲監(jiān)獄的人比去上大學(xué)的多得多。
那陣子興起了一種家庭小作坊式的業(yè)余研究活動,來思考我們的命運。當時賈萬納·昆居夫很有名,他在《反對摧毀黑人男孩的陰謀》一書中給出了一些回答,一直被引用。在會議上,黑人男孩們集合在一起;在學(xué)校里,我們聚集在禮堂里;而在家中,母親們把孩子叫到餐桌旁。他們傳遞這樣的信息:我們的時間是短暫的。
我們住在巴爾的摩西區(qū)泰奧加大道斜坡上的聯(lián)排住宅里。屋子里有一個小廚房、三間臥室、三個衛(wèi)生間,但這三個衛(wèi)生間里只有一個是我們愿意進去用的。我們都住在樓上,爸爸媽媽睡在一間小小的主臥里,而我的兩個姐姐克麗絲和凱爾從霍華德大學(xué)回來后睡在爸爸放書的地方。屋后有個陽臺,欄桿的木頭已經(jīng)腐爛了。我有一天差點兒死在那里:我倚靠的那段木頭圍欄碎了,我頭朝下摔了出去。幸運的是,我在后門的頂上撞了一下,腳先著了地。
我的房間是最小的,到處散落著書:《世界大全》、《兒童百科》、《龍槍》[12]和《納尼亞傳奇》。我睡在厚松板搭成的雙層床上,跟弟弟梅內(nèi)里克一起睡下鋪。大比爾睡上鋪,這就和他在其他地方也總占上風(fēng)一樣。他只比父親的第二個兒子大幾個月,是家里的長子,但他把這微弱的優(yōu)勢變成了要上家族史的大事。他說話時常以“身為長子……”開頭,努力說服所有弟弟妹妹做他的手下。大比爾難得會害怕。他的拳頭能打飛人群,贏下毆斗。無聊的時候他會給自己找些樂子,比如取笑你沒剪好的漸層發(fā)型、青春痘或業(yè)余腳法。
比爾:塔那西斯,穿著你那雙弱爆了的N.B.A.鞋滾出去。你知道那牌子代表什么意思嗎?下次買阿迪達斯。還有,加里,我不知道你穿著那雙四道杠的酷加笑什么。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黑鬼,買雙阿迪達斯吧……
在那些日子里,瘋查基是鄰里間的一大威脅。我們踢五人制足球的時候,他會把搶斷看成對他的挑釁,把阻截防守當作下戰(zhàn)書。有一次,他從地上拎起了一根鐵棍,掄向胖韋恩,一路追打到我們家的客廳。爸爸那次出現(xiàn)的時候臉上掛著“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嚴肅表情。查基咒罵著揮舞鐵棍,揚長而去。那個晚上我躺在雙層床下鋪,把這事兒繪聲繪色地講給比爾聽。
我:老兄,查基真是瘋了。
比爾:去他媽的查基。他要是敢靠近我一步,我就揍扁他。
那年秋天,查基殺死了他的父親,被警察逮捕,最終消失在少年改造村或希基少管所的陰暗世界里。
上私立學(xué)校的史蒂維住在我家順著斜坡往下走兩戶的地方。我曾經(jīng)坐在屋子外面玩他的特種部隊人偶,但我后來意識到這樣會讓我成為攻擊目標。街對面就是蒙道敏商場,那里是巴爾的摩西區(qū)的時尚據(jù)點,是由性愛、殺價和潮流構(gòu)成的陷阱。那里的每個櫥窗都閃耀著皮革、皮草、銀制品和價簽的光芒,價簽上印著巨大的紅色數(shù)字和表示劃掉的斜線。但價簽和豐滿的甜心女孩會把男孩變成殺手。穿著仿麂皮彪馬鞋錯踏一步,圣戰(zhàn)就開始了。在那段日子里,可卡因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盡管我從沒見過誰毒癮發(fā)作的樣子,但毒煙給萬事萬物蒙上了陰影,把我們的家園變成一個以次充好的市集、一個位于巴爾的摩內(nèi)港的罪惡之都蛾摩拉[13]。判斷一個年輕人財富的多寡,就看他頸上金鏈的寬度。兩根手指到三根手指上戴戒指的距離標示了步兵與騎兵的差距,三根手指到四根手指戴戒指的距離標示了騎兵與這個黑暗年代里的偉大上層人士的差距。我們的夢想全都是開著黑色切諾基吉普車巡游大道,停在火熱現(xiàn)場的轉(zhuǎn)角,播放器里的音樂沖擊著耳膜,涌出拉托亞·杰克遜和《業(yè)余說唱》的歌聲。就連我也有這樣的夢想,而我那時才十歲。
當我在青春期前的困惑和自身的本能中掙扎的時候,大比爾開始對閃閃發(fā)光的首飾著迷。那是1986年的夏天,KRS-One包圍了奎因斯橋。[14]我站在我的臥室里,高舉雙手,背著托德·史密斯寫出的字句:“沿街漫步,和著硬核節(jié)奏/JVC耳機,讓水泥地震動。”比爾和我哥哥約翰整個夏天都在兼職做餐廳服務(wù)員掙錢。比爾打算買一條掛上脖子就仿佛是一種罪惡的大粗鏈子。但他還沒攢夠錢,他也受不了分期付款。他從蒙道敏商場回來的時候帶著兩個迷你拉鏈袋,每一個都是女人拳頭大小。每一個,都像他本人一樣,閃閃發(fā)光。袋子里面裝著巨大的戒指,一個鑲著金鳶,另一個伸出兩根手指,做成美元標志的形狀。
他在我面前炫耀,我注意到這些閃亮奪目的金屬是怎樣讓他的內(nèi)心膨脹起來的。他仔細介紹著,沉浸在自己的榮耀之中,這時爸爸走到他身旁。
爸爸:兒子,這都是假的,你被騙了。
比爾:你錯了,這是14k金的,我付的現(xiàn)款。
爸爸:兒子,兒子,我們把它們?nèi)哿耍瑱z測一下。如果它們能有10k,我就賠給你戒指的錢,外加利息。
比爾一陣暈眩,夢想近在咫尺:他仿佛看見一條金魚骨鏈掛在自己的黑色BVD背心外面,當他大搖大擺地穿過蒙道敏商場時,女孩們會爭相獻媚,打手們會崩潰地倒在地上或者向他敬禮致意。為了效仿斯利克·里克[15],比爾會穿上紫色長袍。他接受了父親的提議,堅信自己會贏。我們當時都還很年輕,自我陶醉,以為自己正在走的每條小徑都是開創(chuàng)性的道路,卻根本想不到父親其實都已走過。爸爸找了個地方熔化金子,進行檢測。我不知道哪個更糟——是否定的結(jié)果,還是他憂傷的淺笑與訓(xùn)誡。后來,爸爸去了蒙道敏商場,讓比爾指認賣給他戒指的商家。爸爸走向那個玻璃柜臺,出示了鑒定結(jié)果,說出了幾個魔法咒語。咒語是“欺詐”、“黑人社區(qū)”和“州檢察官”。從那以后,比爾對金子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
我父親是個覺醒者。他身材結(jié)實,六英尺高,非常英俊,大多數(shù)時候都很嚴肅,但極少發(fā)火。在工作日,他早上六點鐘就匆匆出門,開一個小時車去我們的圣地麥加—霍華德大學(xué),他在那里看管圖書,在穆爾蘭德—斯平加恩研究中心的尊貴殿堂里收集并展示歷史。他很樸素,穿棕色褲子、淺黃色襯衫、米色其樂鞋,自己剪頭發(fā)。
但到了晚上,他會烤上豆腐,蒸上印度香米,關(guān)心起暴亂與煽動。他會解開襯衫,走到地下室里,爬梳古老奧秘的故紙堆。他收集絕版書,鮮為人知的講稿,J. A. 羅杰斯、本博士和杜魯希拉·頓吉·休斯頓這些作家自費出版的專題著作。在全世界認為我們沒有歷史的時候,這些偉大的先知們把埃及交還給非洲,記錄下我們的過去。這些歷史是他們不愿意讓我們看到的,他們不愿意讓我們看到那些佚失的文檔、秘密的收藏,還有在水漬和歲月的作用下泛黃的文件。但爸爸把它們找了回來。
從我們觸碰到這些被竊之國的那天開始,爸爸就會給每個愿意聆聽的人解釋:他們侵染了我們的頭腦。他們安排好他們的顱相學(xué)[16]家,他們低端的達爾文主義者,打造出錯誤的知識,讓我們俯首帖耳。但是有人在對抗這種惡魔學(xué)。大學(xué)將對抗者拒之門外,妥協(xié)了的教授嘲笑他們的名字。所以他們自己出版,在街頭賣場、教堂和市集兜售自己的大智慧。
因為他們的這些努力,他們?yōu)槿诉z忘。他們試圖拯救的人卻在追求種族融合的過程中漸漸淡忘了這些偉大的成果,它們凋零,絕版。
爸爸追蹤這些自學(xué)成才的人和逝者的親屬。在他們的客廳喝茶的時候,他逐漸確定了自己的抱負。爸爸打算用騎馬釘訂書機、桌面印刷機和康懋達64電腦建立一個出版工作室,以此為失落的天才們正名,在這沒有圍墻的大學(xué)里恢復(fù)他們受人尊敬的講席。這是史無前例的重版事業(yè)。他把地下室里的這間工作室命名為黑人經(jīng)典出版社,而對科茨家的人來說,這是無可推卸的任務(wù)。全家人都必須追隨這個群體復(fù)興的瘋狂夢想。
他在小屋里堆滿大智慧,直到一個個房間里的書堆到了門外,書名預(yù)示了激進的行動和榮光復(fù)興之路,比如《奇妙的埃塞俄比亞人》《黑色埃及和她的黑人法老們》。爸爸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組成一個集體,慶祝向馬爾科姆·X和馬庫斯·加維致敬的節(jié)日,慶祝武裝反抗活動。兄弟姐妹們伴著考古發(fā)現(xiàn)的節(jié)奏擊鼓跳舞,詩人們的唇齒間蹦出句子。就連食物都是專屬于覺醒者的——小麥面包、蔬菜漢堡和僅用水果增甜的餅干。爸爸只是待在幕后,坐在桌子后面凝視著他們,桌上罩著非洲產(chǎn)的布料,上面鋪滿了逝者們令人敬畏的著作——那都是他找回來的。
這種慷慨吸引了幸存者們,那些從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局長胡佛及其反諜計劃中逃出生天的人。他們在走近桌子時懷著那么宏大的期望,以至于甚至無法用英語表意傳情,而選擇了斯瓦西里語、阿拉伯語或特維語。他們?nèi)諒?fù)一日地打掃大街,做日托,開公共汽車,教鋼琴課,勸解年少的高中生。你能夠憑借他們身上的恐懼、他們身上的堅忍、他們身上檀香和甘草的味道認出他們。
他們看著我和媽媽或大比爾一起在這些集會上兜售圖書,然后再去學(xué)校,因為他們總是一起行動。他們會從恩克魯瑪?shù)闹匾饬x開始說起,或者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礇]有帶來克拉克博士的書。他們會停下來,祭酒,大聲呼喚邦奇·卡特、奈特·特納和格蕾絲阿姨的名字。在先人們的撫慰下,他們會平和下來,露出微笑。我是科茨家的兒子,雖然他們不知道我是哪一個。我那時太小了,對丹馬克·維西的行動為什么沒有成功,比利時人如何對付盧蒙巴,以及奴隸之王撒庫拉的回歸都毫不關(guān)心。
但是在街頭,那些嘻哈男孩從頭到腳都是Starter、迪亞多納和樂途這些牌子。他們走到角落里,飛快地聚成一團。大比爾就在那里。他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棕色皮夾克,漫游在街頭,統(tǒng)領(lǐng)著一小隊蒙道敏的孩子。無聊的時候,他們就弄出些騷亂沖突來,偷搶公交車票或者隨便逮著誰揍一頓。他們不給理由,也不發(fā)表宣言,這就是他們沿襲下來的做法。這就是慣例。
他們把整個夏天都花在追逐女孩這件事上。女孩們踩著貓步走過蒙道敏,身上穿著石洗牛仔褲,屁股部位有巨大的紅色掌印的噴繪。她們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三竹節(jié)耳環(huán)上,聽見你喊她們——嘿,喲,小妞兒,過來這邊——的時候,她們不會回頭豎中指,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沖你笑。她們關(guān)心的是頭發(fā),是一堆又一堆的頭發(fā)——用發(fā)膠定型的、燙過的、梳成法式卷發(fā)的、指卷波浪的、固定成一頂染色閃亮王冠的。她們活在當下,及時行樂。她們看一眼巴爾的摩西區(qū),就明白自己是這里最美的部分。因此她們走起路來帶著舍我其誰的氣概,仿佛感覺到了時不我待。
所以你必須再加把勁。你不能像皮納特·金[17]再臨一樣大搖大擺地走過帕克崗。就連滑冰場都要求六人同行才許進。萊克星頓聯(lián)排房正在流行性病,少女懷孕成了一種時尚。丈夫們總是不回家,父親們似乎不存在。
科茨家族的陣容是這樣的:我的父親和四個女人生了七個孩子。有些孩子的母親互為好友,有些是同一年出生的。先說說比我大的孩子們吧,按出生順序依次是凱莉、克麗絲、大比爾,都是我父親在和琳達的第一次婚姻中生下的。
約翰是帕齊的孩子,馬利克是索拉的孩子。
接下來是我和梅內(nèi)里克,我們的媽媽是謝麗爾。這些關(guān)系寫在紙上就是一團亂麻,但對我來說都意味著愛,也形成了我最初了解到的,現(xiàn)在也依然相信的關(guān)于家庭的定義。
大比爾和約翰都是在1971年出生的。爸爸當時已婚,有兩個女兒。他是個老兵,在琳達看來,他肯定是個坦率又正直的普通人。但他突然成了一個激進派,加入了被示威隊伍中長輩的嚴格道德標準、變革的嘎吱步伐裹挾的次生代。他參加了黑豹黨,晉升為當?shù)胤謺念I(lǐng)袖。他丟掉了自己在工會的工作。他為了迫近的革命而加班加點,他的家人靠救濟金生活。
爸爸錯過了克麗絲和凱爾的降生,琳達生大比爾時他也不在。似乎總是碰上什么事——某個電話聽筒沒掛上,或者黑豹黨里某個人傳錯了話。比爾出生的那天,爸爸開著琳達那輛1966年的福特野馬,穿過市區(qū)往巴爾的摩南區(qū)綜合醫(yī)院趕。他在心里衡量著孰輕孰重,他二十五歲,正處在自己一生活力的巔峰,并挺身而出,爭取自己的利益。他跟琳達還有孩子們住在一條蜿蜒小路的盡頭,位于巴爾的摩南區(qū)的櫻桃山。但爸爸不戴戒指,他覺得婚姻是過一天算一天的,他只是想去走走年輕男人都要走的人生道路,那也是他父親曾走過的人生道路。
黑豹黨的政治活動與他勇敢的追求相契合。他們住在公社里,共用襪子,換床睡。他們互為同志,是偉大毀滅之路上的伙伴,是摧毀家庭、政府和由利欲熏心的體制操控的經(jīng)濟這一偉大事業(yè)之路上的伙伴。在這個新世界里,不存在獨占。爸爸自然而然地接受并喜歡上了這種生活方式,不久后,似乎只要有個女人沖他微笑,她就已經(jīng)開始在把自己的生命劃分成一個又一個孕期了。
琳達對黑豹黨的看法是,它讓爸爸從一個令人尊重的、體面的、努力工作的老兵變成了一個要申請食品券和公共住房的人。比爾出生的那天夜里,爸爸趕到醫(yī)院,他看到妻子惹人憐愛地躺在床上,在生產(chǎn)之后顯得容光煥發(fā),忍不住想要勇敢地懺悔。他沒準備過發(fā)言稿或者其他特別的措辭,只是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以下這句話,無異于給她灌下一碗餿了的湯:琳達,我還有一個孩子快出生了。這種話你永遠都找不到合適的時機說出口,但有一些時機是特別差的,而爸爸就選擇了其中一個。
雖然爸爸很年輕,他的大局觀也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好,但與之相伴的是,他對現(xiàn)實中人的復(fù)雜性無知到了極點。所以他又一次做出了這種可恥的壯舉。那年10月,他去醫(yī)院看帕齊和剛出生的約翰。他又一次看見自己孩子的母親躺在床上,又一次丟下了同樣的話,他又有一個孩子快出生了,但這次還有更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那個孩子的母親是帕齊最好的朋友和黨內(nèi)的同志。
我父親很擅長在無知無覺中傷害別人。也許最終又是這一點救了他,他對于自己追求女人們的行徑毫無羞恥感。他永遠處在破產(chǎn)的狀態(tài),但絕不會在賬單到期時逃避了事。他為了給孩子買新鞋奔走忙碌,而他自己的鞋早已開了線。在覺醒者中,他因為將一些書發(fā)掘出來使之重見天日而聞名,但也同樣因為始終陪伴這一大堆孩子而聞名,甚至因為這堆孩子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而聞名。我知道這么說顯得底線太低,但我們生活在一個欺詐盛行的年代,可恥之事是那樣普遍,黑鬼們居然到了吹噓怎樣遺棄孩子的地步。
你可以看到我父親坐在廚桌邊對著周日的報紙搖頭,或者坐在客廳因晚間新聞而憂心忡忡。他要負擔(dān)五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的生活,在他死后,他們就是他全部的遺言。他就像是一個有污點的傳教士,受召喚成為父親。這一切的根源是他那酗酒的父親:祖父生了太多的孩子,爸爸甚至數(shù)不清自己有多少兄弟姐妹。祖父讓三姐妹先后都為他懷了孕,所以爸爸的姨母也是他的繼母。
祖父很聰明,他會逼著爸爸背誦《圣經(jīng)》,也會對著晨報發(fā)表評論。但是憤怒和廉價的葡萄酒腐蝕了他最好的一面,他會為了區(qū)區(qū)十美分的事兒勃然大怒,把五歲的爸爸從客廳這頭一把扔到那頭,珀爾姑媽會走過去替爸爸挨打。九歲那年的一天,爸爸從學(xué)?;氐郊?,發(fā)現(xiàn)他們被趕了出來,往后的日子都要在大街上過了。接下來的幾周,他和祖父、兩個兄弟、珀爾姑媽一起住在一輛皮卡里。后來祖父把爸爸和他的兄弟戴維丟到了祖母家,從此消失無蹤。
現(xiàn)在爸爸自己也制造出了這些跨越十四年的混亂的親子故事。他把熱情寄托在兒子們身上,僅僅是因為機會和風(fēng)險看上去都那么高。在我們眼中,他處在一個很古怪的位置,居于怨恨和極度崇敬之間。我們所有的朋友都沒有父親,所以爸爸在某種意義上是上帝的賜福,他本人卻很難讓我們這么覺得。他是個身體力行的法西斯主義者,逼迫我們讀書,禁止我們信教。有一次他抓到大比爾在廚桌邊禱告,他命令比爾停下來——
你想禱告,就向我禱告,是我把食物放到這張桌子上的。
另一次,在吃晚餐的時候,比爾聲稱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那樣他就可以搬出去,自己說了算。爸爸嚴厲地看著他——
你不必等。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
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有缺點的,但他依然保持著先知的光環(huán)。在我們的人生地圖上,他把十二歲到十八歲用亮色圈了出來。那里就是深淵所在,無人指引的黑人男孩被吞噬,然后重新出現(xiàn)在街角或監(jiān)獄的隊列中。
爸爸在和這種命運戰(zhàn)斗。他在撫養(yǎng)、培訓(xùn)適應(yīng)各種地形的士兵。他宣揚警醒與覺悟、紀律與訓(xùn)誡、信任與信心的重要性。逃避做家務(wù),伸手越過桌子去夠玉米球,打翻一壺果汁,都會被他教訓(xùn)。他的教育手法是隨機的——你在離開前可能要聽完關(guān)于布克·T. 華盛頓[18]的美德的訓(xùn)誡,或是他把一個女人拋棄在越南的故事。也有可能要挨上一頓黑皮帶。
有一次,比爾和我在爸媽的床上摔跤,床架上的幾塊木板斷為兩截。我們拙劣地把它們重新安了上去。我們上床睡覺之后,爸爸媽媽才會回家。比爾指點我,如果爸爸問起,就說不知情。
爸爸先把我叫了起來。床是怎么回事?
我聳了聳肩。我不知道……
然后他叫醒了比爾。床是怎么回事?
我們摔跤的時候踩碎了。
我只敢在心里瞪比爾。
你就非要說個謊,把事情弄得更糟。爸爸說。
他把我們拎到樓下的后門。你們兩個都出去。到后面去,你們想摔跤,那就出去,在后院里摔,現(xiàn)在就去。
他關(guān)上了門。我們看了看對方,比爾抓住了我,把我扔到了地上。我們兩個聽爸爸的話在泥地里打架,打了不知多久,才意識到他可能壓根沒看。
后來媽媽出來了,把我們領(lǐng)回樓上。爸爸已經(jīng)睡著了。
我怕我父親,但恐懼也改變不了我的天性。我?guī)Щ丶业某煽兛ㄉ蠈懼∷善匠5脑挘?span >沒有發(fā)揮出潛能,需要集中注意力,紀律方面有問題。媽媽會去學(xué)校,然后帶著偏頭痛回來——她把這頭痛傳給了我們。她瞪大了眼,把指甲掐進我的胳膊里——
我才不要養(yǎng)一個一無是處的黑鬼。你的腦子在哪兒?你在想什么呢,孩子?
我在想周日的華夫餅和啟明星,我在為太空堡壘里的林明美[19]、迷惑龍[20]、湯姆·蘭德里和星際牛仔而悲傷,我在盯著三張桌子開外的地方,幻想著布蘭達·尼爾穿著粉白兩色的禮服跳舞的樣子。
爸爸會像看一項注定以大敗告終的事業(yè)那樣看著向他走去的我,朝我拍三下手——
醒醒,孩子,走路的時候要讓自己看起來有事可做,讓自己看起來有地方可去。
我有過改變故事走向的機會。四年級的時候,爸爸媽媽讓我去申請多家私立學(xué)校的獎學(xué)金。我參加了一輪輪的課堂參觀,注意到它們的午餐是多么好,卻在標準化考試中白費時間。多項選擇和氣泡對話框不在話下,我亂選一氣,在幾個月后得知自己被所有學(xué)校拒絕時故作震驚。
兩年后,爸爸的教育手段變得越發(fā)激進。威廉·H. 萊梅爾中學(xué)坐落在杜克蘭外的一座山丘上。從學(xué)校里面涌出各種狂野的謠言——副校長在操場上被人抱摔,排隊打午飯時發(fā)生暴力事件,男孩們只穿襪子不穿鞋徒步回家。但在萊梅爾中學(xué),老師們開展的是與爸爸如出一轍的戰(zhàn)斗。在整個國家,有更好的工作、更好的薪水、更好的生活在召喚著他們,但是在第二次重建失敗期間,萊梅爾中學(xué)奮力還擊。校長們把學(xué)生們分成各個小隊,每支隊伍都以圣徒的名字——道格拉斯、塔布曼、伍德森和金——命名。他們身著統(tǒng)一制服,組成一個個貧民天才班,手持喇叭,喊出張揚的口號——萊梅爾中學(xué)是勝利者的中學(xué)。這讓爸爸的努力事半功倍,他對我的那些訓(xùn)誡得到了強化,讓我對歷史和抗爭有了深刻的了解。但是,當大比爾聽到這些的時候,他跟我說了唯一重要的一句話:萊梅爾的黑鬼不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