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一

米哈伊爾·葉夫格拉福維奇·薩爾蒂科夫，十九世紀俄國著名革命民主主義作家。早期發(fā)表作品署名尼·謝德林，后用薩爾蒂科夫-謝德林。一八二六年一月二十七日生于特維爾省卡里雅津斯基縣斯帕斯-烏戈爾村一個地主家庭。十歲進莫斯科貴族學校。兩年后，因成績優(yōu)異被保送入皇村學校。這所學校原來是為沙皇政府培養(yǎng)官吏的，但在普希金時代，這里卻是自由思想的發(fā)源地。到謝德林就讀時期，雖然一些進步教員已被逐出校門，但自由思想的火花并未熄滅，進步書刊仍然時常在學生中間流傳。別林斯基與赫爾岑的革命民主主義思想和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彼得拉舍夫斯基宣傳的空想社會主義，對學生時代的謝德林起了很深的影響。一八四四年謝德林在皇村學校畢業(yè)，不久即加入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與小組其他成員共同研究西歐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圣西門、孔西德朗等人的著作，討論俄國及西歐的政治生活與革命問題、人類社會的前途問題，等等。這些活動對謝德林的世界觀的形成，起過極大的作用。

謝德林的創(chuàng)作活動始于學生時代，最初寫詩，一八四一年《讀者文庫》發(fā)表了他的第一首詩作《豎琴》。一八四三至一八四四年間，他又寫了一些詩，但大都帶有模仿性質(zhì)，不夠成熟，作者自己也不重視，因此保存下來的不多。謝德林在皇村學校畢業(yè)后，到陸軍部任官職，同時開始了散文創(chuàng)作。一八四七年他發(fā)表了第一個中篇《矛盾》，接著第二個中篇《錯綜復雜的事件》又于一八四八年問世。這兩部作品雖然藝術(shù)上還不夠成熟，卻大膽提出了社會不公的尖銳問題，反映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顯著矛盾，特別是第二部作品，更進而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巧取豪奪，對被壓迫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這兩部小說反映了年輕謝德林的探索與追求，但由于主題的強烈政治色彩，引起了沙皇政府的注意與仇視。小說問世不久，不僅作品遭到查禁，謝德林本人也遭逮捕，并被流放到維亞特卡。

沙皇尼古拉一世死后，謝德林被解除流刑，一八五五年底離開維亞特卡回到彼得堡。八年流放生活，使謝德林對現(xiàn)實有了具體和深刻的感受。他積累了大量有關(guān)統(tǒng)治階級的生活見聞，研究了人民的風習和語言，根據(jù)流放期間得來的生活素材，寫出了著名的《外省散記》，一八五六年開始在《俄羅斯通報》陸續(xù)發(fā)表?！锻馐∩⒂洝窞樽髡邘順O大的聲譽，尼·謝德林這個名字從此蜚聲文壇。這部包括三十余篇特寫的作品，以無情的諷刺抨擊了沙皇官吏的貪污腐化、墮落無恥的生活。那些有聲有色的人物形象，把農(nóng)奴制俄國的腐朽暴露無遺。作品發(fā)表后，得到革命民主主義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羅留波夫等人的高度評價。

《外省散記》寫成之后，一八五六至一八五八年間，謝德林在內(nèi)政部任職，以后又先后擔任梁贊省和特維爾省的副省長，直到一八六二年。他一面擔任官職，一面寫作。一八六三年出版的《純潔的故事》和《諷刺散文》兩部集子，大部分都是這時期寫的短篇小說和特寫。

革命民主派的重要喉舌《現(xiàn)代人》雜志被沙皇政府勒令停刊八個月之后，于一八六三年初復刊，這時謝德林應涅克拉索夫邀請參加編輯部工作。一八六三至一八六四兩年間，他在這個刊物上發(fā)表了許多短篇小說、特寫以及其他文章，并在總題為《我們的社會生活》專欄里，寫了大量政論，對于在車爾尼雪夫斯基被捕后的新情況下如何進行社會革命斗爭，同自由主義派及反動報刊展開了激烈的論戰(zhàn)。但后來謝德林與編輯部領(lǐng)導成員安東諾維奇等人發(fā)生分歧，論戰(zhàn)中斷，隨即退出了《現(xiàn)代人》編輯部。

離開《現(xiàn)代人》以后，謝德林對擔任官職仍然抱有幻想，以為這樣可以幫助實行社會改革，所以一八六五至一八六八年又復出任職，相繼在奔薩、圖拉、梁贊等省任稅務署署長。就這一時期的生活觀察與感受，一八六九年他寫了《外省書簡》及《時代征兆》的一部分，對廢除農(nóng)奴制不久的俄國現(xiàn)實生活作了概括的描述。這次任職期間，謝德林屢次與上司發(fā)生沖突，又時常在文章中諷刺嘲笑達官顯貴，結(jié)果遭到梁贊省省長的控告，被撤去四等文官職務，沙皇還下令以后永不錄用。從此謝德林告別官場，一直從事編輯與寫作。

一八六八年，謝德林再度與涅克拉索夫合作，接辦《祖國紀事》雜志。他們繼承《現(xiàn)代人》的革命民主主義傳統(tǒng)，繼續(xù)對沙皇政府的反動統(tǒng)治、自由派的空談與偽善進行揭露和斗爭，揭示俄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特征和農(nóng)村中的階級分化等等。在涅克拉索夫和謝德林主持之下，《祖國紀事》成了七十年代俄國最進步的雜志，在當時的思想界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一八七三年涅克拉索夫逝世后，謝德林繼任主編，直到一八八四年四月該雜志被沙皇政府查禁。

從一八六八到一八八四這十六年間，謝德林全部精力用于編輯《祖國紀事》與創(chuàng)作活動。這是他創(chuàng)作最旺盛、藝術(shù)上取得極高成就的年代。這時期他寫了許多偉大的作品，塑造了不少社會意義極為深刻的典型形象。著名的政治諷刺長篇《一個城市的歷史》（1869—1870），以怪誕和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描繪了愚人城歷任市長魚肉人民的故事。作者以敘述愚人城編年史為故事線索，諷刺的矛頭直指沙皇國家機器，無情地揭露它反人民的本質(zhì)。愚人城一個個市長的形象，活畫出沙皇官僚的真實本性，指明沙皇專制是一部壓榨人民的機器。這里表面是寫歷史，實際上指的是那時的現(xiàn)存社會制度。這是謝德林諷刺藝術(shù)的代表作?！杜畎投畔壬团畎投盘罚?863—1874）寫農(nóng)奴制廢除后的沙皇官僚。這些人出身貴族地主，是彼得堡飯店里廝混出來的膏粱子弟，大都不學無術(shù)，狂妄無恥。他們高喊改革，因而有自由派的雅號。但到做官掌權(quán)之后，便拋開假面具，露出了真實的猙獰面目。在七十年代，謝德林十分注意農(nóng)奴解放以后俄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特色，官僚及資產(chǎn)階級在政治和經(jīng)濟領(lǐng)域里的作用。他在《塔什干的老爺們》（1869—1872）這部作品里，通過幾代塔什干人的性格刻畫，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貪婪和掠奪，他們對中亞地區(qū)的殖民統(tǒng)治?！锻馐∪寺镁颖说帽さ娜沼洝罚?872）寫彼得堡的資產(chǎn)階級和貴族地主的巧取豪奪，尖刻地嘲諷了賣身投靠的文人筆吏?！督鹩窳佳浴罚?872—1876）里的中心人物杰魯諾夫，是一個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掠奪者，他不擇手段盤剝農(nóng)民，盜竊國家資財，對這些以偽善言行裝扮起來的所謂“頂梁柱們”，作者作了無情的揭露?！赌獱柷×掷蠣攤儭罚?874—1878）這部作品，謝德林深刻研究分析了當時的社會心理，把格里鮑耶陀夫著名戲劇《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莫爾恰林移植到七十年代的生活環(huán)境中來，借用這個形象，對自由派庸人出賣靈魂、俯首帖耳、思想貧乏、明哲保身等等，給以無情的鞭笞。《蒙列波避難所》（1878—1879），寫七十年代末俄國農(nóng)民受到的政治經(jīng)濟壓迫，富農(nóng)和資產(chǎn)階級逐步興起，貴族地主日漸沒落。商人拉祖瓦耶夫和酒店老板科盧帕耶夫，正是當時俄國社會新生資產(chǎn)階級剝削者的典型形象。杰出的長篇家庭紀事小說《戈洛夫略夫一家》（1875—1880），是謝德林的一部代表性力作。作者以卓越的藝術(shù)筆力，描繪農(nóng)奴制下地主家庭的衰敗與滅亡。家人之間的爾虞我詐，百無聊賴的頹廢寄生生活，真實而深刻地揭示出俄國貴族地主之家的腐朽性與必然滅亡的命運?？赵掃B篇、好話說盡、壞事也干盡的猶大什卡（小猶大），是貪婪和陰險狡詐的偽善者的典型。這個典型的人物形象是謝德林的杰出創(chuàng)造。此外，這時期寫的《現(xiàn)代牧歌》（1877—1881）、《致嬸母信》（1881—1882）、《波謝洪尼耶故事》（1883—1884）等作品，都以多樣的藝術(shù)手法、尖銳的諷刺，繪制了沙皇專制統(tǒng)治之下警察暗探橫行、中等階層懦弱惶恐、自由派叛賣投降的生活畫面，塑造了形形色色的社會典型。

七十年代中期謝德林出國治病，八十年代又數(shù)度出國，先后到過德國、法國、瑞士等國。他把旅途觀察所得，寫成特寫集《在國外》（1880—1881），描繪了巴黎公社失敗后歐洲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統(tǒng)治，充滿尖銳矛盾的社會生活。他說法國是“沒有共和主義者的共和國”，嘲笑俾斯麥德國妄圖攫取世界霸權(quán)。

一八八四年四月，《祖國紀事》被沙皇政府查封，永遠禁止出刊。謝德林的創(chuàng)作園地完全被剝奪了。雖然這時沙皇政府對人民加緊殘酷鎮(zhèn)壓，圖書審查更加嚴厲，謝德林仍然沒有放下手中的筆，他帶著病弱之身，繼續(xù)創(chuàng)作，晚年寫的著名作品有《童話集》（1882—1886）、《生活瑣事》（1886—1887）和《波謝洪尼耶遺風》（1887—1889）。

《生活瑣事》與《波謝洪尼耶遺風》是謝德林的最后兩部作品。前者寫八十年代俄國中下層人民的日常生活，反映他們的悲慘命運。后者描繪了農(nóng)奴制改革之前地主生活的廣闊畫面。這兩部作品的藝術(shù)風格，和他以前所寫作品有了比較顯著的變化，情節(jié)描述和人物刻畫不再采用夸張、怪誕、尖銳的諷刺形式，而是運用一般現(xiàn)實主義的寫實手法，但作品的思想傾向仍然一如既往，忠實于革命民主主義立場。

一八八九年五月十日謝德林在彼得堡逝世。

薩爾蒂科夫-謝德林是杰出的諷刺作家，他的作品是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的重要遺產(chǎn)，體現(xiàn)了當時的先進思想革命民主主義。他繼承了果戈理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運用“伊索式語言”、幻想、夸張等多樣的諷刺筆法，同沙皇反動統(tǒng)治進行了巧妙的斗爭，在藝術(shù)上取得了高度的成就。他塑造的眾多典型形象，深刻揭示了俄國社會生活現(xiàn)象的本質(zhì)，具有高度藝術(shù)概括力。列寧十分重視謝德林的作品，曾多次用他的人物形象揭露孟什維克。

二

謝德林一生所寫作品數(shù)量很大，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在這些作品當中，童話是占有重要地位的代表作。他寫童話開始于六十年代，最早的一篇是《一個莊稼漢養(yǎng)活兩個將軍的故事》，隨后又寫了《良心丟了》和《野地主》。當時他只寫了這三篇童話作品。以后，他雖然也采用這種形式在作品中穿插寫過一些類似童話的情節(jié)，但獨立成篇的都是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六這四年間寫成的。他的童話共計三十二篇，其中一部分作者生前曾編為集子出過單行本，但沒有出過完整的童話集。三十年代蘇聯(lián)出版《謝德林全集》，才搜集了他的全部童話，編入全集。本書介紹的，即據(jù)一九三七年出版的《謝德林全集》第十六卷原文譯出的全部童話作品。

一般說來，童話是給孩子們讀的，但謝德林的童話卻不是一般意義的童話，它既是為孩子寫的，也是寫給成年人讀的。這些童話是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暗無天日的沙皇俄國出現(xiàn)的藝術(shù)明珠。在這段最反動的政治統(tǒng)治時期，尤其是《祖國紀事》雜志被封閉之后，政治氣候極為惡劣，謝德林已處于困難重重的境地，發(fā)表作品，也不得不借用溫和自由派刊物的一席之地。露骨的諷刺顯然無法與讀者見面了。為了同反動圖書審查制度作斗爭，蒙蔽沙皇鷹犬的耳目，使作品得以傳播，并容易為廣大人民群眾接受和理解，謝德林又重新運用童話體裁，作為一種特殊諷刺武器，繼續(xù)戰(zhàn)斗。謝德林是善于創(chuàng)造的諷刺大師，童話這一文學形式到了他的手里，就成為他出色和絕妙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在這里是完美和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熔于一爐的。謝德林的童話有一個特點，他以前所寫作品的某些主題和形象，在許多童話中都結(jié)合八十年代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以最凝煉、最簡潔、最集中的藝術(shù)手法再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閱讀謝德林的童話，可以看出他整個創(chuàng)作的面貌。蘇聯(lián)的謝德林研究者，有的認為童話是謝德林的創(chuàng)作中帶有總結(jié)意義的作品。這是有一定道理的。

就主題思想來說，謝德林的童話大體包括如下幾方面內(nèi)容：一、揭露沙皇專制政府上層的反動實質(zhì)及俄國社會階級矛盾；二、諷刺當時知識界某些人士的懦夫心理及自由主義派的叛賣和偽善言行；三、描寫農(nóng)民群眾備受壓迫剝削的悲慘境遇；四、敘述一般道德問題和革命世界觀問題，等等。

作為革命民主主義者，謝德林是極度憎恨沙皇反動統(tǒng)治及其魚肉人民的官僚階層的?！缎芏级健?、《充任梅塞納斯的鷲鷹》、《壯士》三篇童話，諷刺矛頭直指沙皇政府，極其鮮明地體現(xiàn)了作者的革命思想。他以猛獸、猛禽這類動物形象，活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嗜殺的本性，從而無情地揭露了沙皇統(tǒng)治機器的反動實質(zhì)。熊都督和鷲鷹都是兇殘的走獸飛禽，可以在叢林荒野、懸崖高山恣意捕殺，稱霸一方，仿佛不可一世，但在謝德林筆下，他們也是外強中干、愚蠢可笑的，最后仍然逃不脫可悲的結(jié)局。野獸只能有野獸的下場。這就是謝德林為沙皇專制制度作出的合乎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預言。從作品的思想傾向可以看出，謝德林對沙皇政府是不抱絲毫幻想的，要解救人民，只有推翻暴虐和腐朽的沙皇專制政府。這一思想在《壯士》里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壯士原來是俄國古代民間口頭敘事詩中保國衛(wèi)民的英雄形象，但在這篇童話里，謝德林卻反其意而用之，壯士長期酣睡在樹洞里，最初還以如雷的鼾聲威懾著人們。當慘重的災難降臨這個國度，百姓們處于水深火熱，盼望壯士拯救的時候，他卻仍然在樹洞里睡大覺，對大地上的一片呻吟不聞不問，甚至連鼾聲也沒有了。等到伊凡努什卡揮拳打碎樹洞，原來這壯士早已腐爛，而且給毒蛇吃得只剩一個腦袋了。很顯然，作品的寓意是說沙皇專制制度已經(jīng)腐朽透頂，只能扔進歷史的垃圾堆。由于政治傾向性十分尖銳露骨，難以發(fā)表，而藝術(shù)上也算不得上乘之作，作者本人可能不夠滿意，因此，這篇童話在謝德林生前始終沒有發(fā)表。他逝世之后，又埋沒了三十余年，直到一九二二年，《紅色檔案》第一次發(fā)表出來，人們才知道這篇作品。

謝德林是現(xiàn)實主義諷刺大師，除去運用虛構(gòu)與夸張對社會生活現(xiàn)象進行藝術(shù)概括，塑造性格典型之外，也常常按思想主題需要，把生活中或歷史上實有的人物改頭換面寫進作品，含沙射影給以無情的嘲諷。據(jù)蘇聯(lián)注解家們解釋，《熊都督》這篇童話就是嘲諷亞歷山大三世當政時期一些大臣的愚蠢和殘暴，主要形象都是實有所指的。那個不學無術(shù)、文理欠通的獅子，顯然是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剪影。在獅子身邊當顧問的驢子，正是任宗教院總監(jiān)、對亞歷山大三世起過極大影響的反動頭子波別多諾斯采夫的素描像。老熊也有原型可查。因微小罪行身敗名裂的老熊一世，是內(nèi)務大臣伊格納季耶夫的寫照，而老熊二世的原型，則是接替伊格納季耶夫任同一職務、以制造重大罪行聲名狼藉的德米特里·托爾斯泰伯爵。這些真實人物進入虛構(gòu)的童話故事，經(jīng)過作者畫龍點睛的藝術(shù)描繪，加強了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讓人民群眾更加清晰地認識沙皇統(tǒng)治的實質(zhì)。

謝德林的童話中具有高度思想水平和非凡藝術(shù)成就的，是那些鞭撻懦夫心理、反對奴隸哲學與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及揭露自由主義派偽善面目的作品。作者在這些作品里塑造了許多社會意義極為深刻的典型形象。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俄國，人民革命運動處于低潮。一八八一年初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民意黨人暗殺，繼位的亞歷山大三世加強了反動統(tǒng)治，對一切革命活動實行最殘酷的鎮(zhèn)壓。民粹派的革命運動已遭到完全失敗。工人階級的革命力量正處于萌芽時期，還未壯大起來。貴族地主階級的政治及經(jīng)濟地位相當穩(wěn)固。這是俄國歷史上最反動的黑暗年月，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時候社會上彌漫著一片悲觀消沉的情緒，知識界更是頹唐消極。被沙皇政府粉碎了的民粹派，已蛻化為自由主義的懦夫，成為沙皇專制統(tǒng)治的附庸。形形色色的反動思潮相繼出現(xiàn)，有的鼓吹逃避斗爭、放棄革命，有的宣揚裝潢門面的改良主義。列夫·托爾斯泰宣傳“道德自我完善”及“勿抗惡”的哲學，另有一些人則提倡“小事論”，認為做些平凡小事，修橋鋪路，樂善好施，這樣一點一滴就可以逐步改良不合理的社會?！堵斆鹘^頂?shù)?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01/22373143880872.jpg" />魚》、《忘我的兔子》、《鯉魚干》等作品，就是這種歷史背景的藝術(shù)產(chǎn)物。作者運用擬人化手法，通過動物的生活習性，把當時俄國中等階層一些人的思想和心理，寫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作了極其深刻的揭露和批判。

魚這個形象是懦夫的典型，嘲諷的矛頭顯然針對當時被沙皇的鎮(zhèn)壓嚇破了膽的一部分自由主義派知識分子。謝德林筆下的這條魚不是愚蠢無知的，他滿肚子學問，信奉自由主義，從歷盡風險的父母那里和他自己的閱歷中學得一套生活哲學，因此看起來，是一條非常聰明的魚。然而，他的絕頂聰明表現(xiàn)為什么呢？童話給我們作的形象解釋，實際上是絕頂?shù)挠薮馈?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01/22373143880872.jpg" />魚沒有任何作為，永遠是一面哆嗦，一面得勝；活著時候哆嗦，臨死時也是哆嗦，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了。作者用“哆嗦”這個諷刺手法，概括了魚的一生，說明了所謂“聰明絕頂”的真正含義。在殘酷爭奪、互相吞食的水族社會里，魚安然度過重重風險，成了長命壽星，但對社會進步毫無貢獻，雖然聰明絕頂，卻是一條誰也不需要的魚。

自由主義派宣揚的奴隸哲學和部分落后群眾屈從反動統(tǒng)治者的愚昧心理，是俄國人民的大敵，對革命解放斗爭起著腐蝕與瓦解作用，謝德林對這種思想和心理極為憎惡，經(jīng)常給予毫不留情的鞭撻和辛辣的諷刺。俄國的自由主義派在六十年代主張實行資產(chǎn)階級的民主改革，反對農(nóng)奴制和沙皇專制，曾經(jīng)起過一定的進步作用，但他們害怕人民群眾的革命運動，害怕真正的民主自由和徹底的改革。到八十年代之后，自由主義派已經(jīng)完全向沙皇政府妥協(xié)，成了鎮(zhèn)壓群眾革命的幫兇。鯉魚干的名言：“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就是要人們對沙皇反動統(tǒng)治俯首帖耳，逆來順受，正如我們說“雞蛋碰不過石頭”一樣，是十足的妥協(xié)哲學。謝德林把這類人物寫成鯉魚干，除了繁殖后代用的精腺之外，五臟六腑全被剜掉，腦袋和腦髓也風干了。而《自由主義者》這篇童話描寫他們從“盡其可能”、“多少有點”，直到“順應卑鄙”，又活活畫出他們叛賣行徑的三部曲。這些絕妙的諷刺，出色的藝術(shù)概括，無情地撕下了自由主義派的假面具，把他們的丑惡面貌揭露無遺。

《忘我的兔子》和《可憐的狼》是兩篇有連帶關(guān)系、互相補充的作品。童話的藝術(shù)形象和情節(jié)揭示了沙皇的殘暴統(tǒng)治，以及人民應該怎樣對待這種統(tǒng)治。狼是兇殘的動物，生性食肉，必須殘害生命，非行兇搶劫不可，這種本性是無法更改的。即使暫時對弱小有所饒恕，那也是由于肚子不餓，一旦需要，仍然要吃掉的。忘我精神本是一種美德，而兔子卻抱著這種精神對待狼，以為不惜犧牲，信守諾言，最后真會像狼說的那樣獲得寬恕。這當然是十分可笑的幻想，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像兔子這樣心甘情愿，拼著性命跑回去做狼的盤中餐，當然不會真有這樣的事。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卻常?？梢钥吹竭@種蒙昧而又愚蠢的心理，也不難發(fā)現(xiàn)實質(zhì)類似的現(xiàn)象。藝術(shù)要有一點夸張，特別是諷刺藝術(shù)。謝德林的夸張，活活畫出了懷有這種心理的人的可笑又可悲的境遇。

謝德林的童話中，思想和藝術(shù)上達到了高度成就的是《信奉理想主義的鯽魚》這篇作品。鯽魚這個典型形象，顯示了作者杰出的藝術(shù)天才和革命的世界觀。鯽魚不是懦夫，不像魚那樣只是躲在洞里成天哆嗦，躲避一切風險。相反，他倒頗有一點抱負，想解決社會不公的問題，而且還有勇氣敢于和梭魚這樣的水族霸主進行“學術(shù)辯論”。他不認為斗爭與爭吵是正常的生活法則。他相信“和諧”，相信所謂“不流血的功業(yè)”。他認為世界上的黑暗現(xiàn)象是痛苦歷史的偶然產(chǎn)物，不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因而是能夠鏟除的。他主張魚類應當彼此相愛，凡是魚都應有自己的一份所得，而每條魚也該盡自己一份力量。然而，在梭魚當?shù)赖氖澜缋?，這條抱有崇高理想的鯽魚，只能作可憐而又可笑的犧牲品，即使梭魚不想吃他，也會出于本能，無意之間把他吞下肚去。鯽魚之所以招來這種悲劇的下場，并不是他有社會主義理想，他招致失敗的根本原因，是他生而為鯽魚，卻不明白什么是魚湯，梭魚為何物，不懂得如何進行真正有效的斗爭；自以為梭魚不會對真理的聲音充耳不聞，僅憑所謂魔力無邊的詞兒，能把他變成和自己一樣的鯽魚，完全看不見他兇殘的本性。這正是鯽魚的悲劇，也就是空想主義者的悲劇。

謝德林善于運用對話塑造形象，刻畫性格。這一藝術(shù)特色在他的童話中隨處可見。在《信奉理想主義的鯽魚》里，這種藝術(shù)手法更是運用得特別出色。作品情節(jié)簡單，故事也不復雜，鯽魚的面貌和個性主要是通過對話顯示出來的。然而這些對話并不平直單調(diào)，枯燥無味，而是曲折多變，幽默生動，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把一個誠實正直，有理想有抱負，卻不明客觀實際，不識時務，堂吉訶德式的迂夫子的滑稽相，活脫脫地畫出來了。

鯽魚這個形象巧妙地諷刺了八十年代俄國某些有先進思想情緒，但對沙皇反動統(tǒng)治缺乏認識，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懂得斗爭策略的知識分子。謝德林早年受過空想社會主義的影響，但在多年的思想探索和斗爭實踐中，逐漸認識這種學說不過紙上談兵，于實際無補；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甚至對人民的革命斗爭反而有害，所以有時也旁敲側(cè)擊，作一些嘲諷。但是，這篇童話卻是謝德林作品中對俄國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最集中、最形象的批判。

沙皇統(tǒng)治下俄國人民的境遇，尤其是農(nóng)民的境遇，非常凄苦。在農(nóng)奴制的重壓之下，勞動人民受盡壓榨，過著無權(quán)的牛馬生活。社會階級矛盾非常尖銳。謝德林的童話鮮明和突出地反映了這樣的現(xiàn)實生活圖景。早在六十年代寫成的《一個莊稼漢養(yǎng)活兩個將軍的故事》和《野地主》，以及后來在八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鄰人》、《苦力馬》、《村里火災》、《在路上》等作品，都直接寫了農(nóng)民，描繪了他們痛苦的生活與悲慘的命運，揭露了農(nóng)奴制地主的寄生與偽善。孤島上的兩個將軍，變成了野人的地主，都是十足的寄生蟲，離開了農(nóng)民就不能生活。這些人物形象不僅顯示了剝削者的本性，而且一針見血揭穿了沙皇政府在六十年代初玩弄所謂“解放農(nóng)奴”的欺騙花招?！多徣恕防锏囊练病せ钬斏?，是偽君子的一幀活畫像，讀來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那假仁假義的尊容，描繪得極為傳神。結(jié)尾出現(xiàn)了一張藍圖，早已安排好窮光蛋住三岔口，房子像個有許多窟窿眼兒的篩子，一切財物都漏了個精光；活財神卻住順流之處，府第寬敞，又有結(jié)實的柵欄，財物隨流水源源而來，到那里就卡住了。詼諧幽默，把階級社會的真實圖景描繪得既形象，又俏皮，真是獨出心裁的絕妙諷刺。在《苦力馬》一篇里，那瘦骨嶙峋、疲憊不堪的苦力馬形象，象征了俄國人民在農(nóng)奴制度的禁錮之下，無從發(fā)揮自己的偉大力量；勞動農(nóng)民歷盡艱辛，忍受種種痛苦，背負著歷史的重荷，在無邊無際的廣闊田野上茍延殘喘。整篇作品濃郁的抒情筆墨，抒發(fā)著作者深切的同情，吐露了胸中積壓的痛苦。這既是融現(xiàn)實于幻想的童話，又是一篇扣人心弦的抒情詩。

出現(xiàn)在謝德林童話中的人民，除了《熊都督》、《壯士》這樣的作品直接點明他們最后將會奮起反抗，推翻沙皇反動統(tǒng)治以外，大都顯得比較消極。謝德林如此描寫人民，并不是嘲弄他們，而是批評他們對反動統(tǒng)治者逆來順受，鞭撻他們的奴從態(tài)度。他從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對人民怒其不爭，希望借諷刺的力量打破他們的幻想，消除愚昧落后的意識與心理，喚醒他們的覺悟。著名的諷刺長篇《一個城市的歷史》出版之后，曾經(jīng)引起自由主義派的不滿。一八七一年四月，《新時報》的主持者、自由主義派文人亞·謝·蘇沃林以“亞·潑——奧夫”的筆名在彼得堡出版的《歐洲通報》上發(fā)表題為《歷史諷刺》的文章，指責謝德林歪曲史實，嘲弄人民，以便轉(zhuǎn)移諷刺矛頭，削弱作品的作用。當時，謝德林先后寫信給亞·尼·佩平和《歐洲通報》編輯部，表明他對人民所持的態(tài)度。他說：“至于我對人民的態(tài)度，我覺得‘人民’一詞必須區(qū)分為兩種概念：歷史的人民和本身體現(xiàn)著民主主義思想的人民。前一種肩膀上抬著鮑羅達夫金、布爾切耶夫之流人物，我的確不能同情。第二種我永遠是同情的，而且所有我的作品都充滿著這種同情?！边@種有所區(qū)分的態(tài)度極其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的童話里。

謝德林逝世前幾年寫的童話，調(diào)子比較陰沉，流露不少悲觀情緒。這是作家晚年生活處境與痛苦心情的反映?！冻鲈谂涯婵煞蛏砩系墓质隆穼嶋H上是他懷著悲憤與痛苦寫成的自況，這時正當《祖國紀事》雜志被封，失去獨立發(fā)言的論壇，陰云密布俄國大地。這篇幻想與現(xiàn)實相交織的“童話哀歌”，回顧和檢討了他的寫作生涯。他把自己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看作離舊秩序的經(jīng)，叛統(tǒng)治者的道，所以給自己取了“叛逆可夫”這樣一個有特殊寓意的姓名。這位作家熱愛祖國和人民，苦苦追求真理，嘔心瀝血從事創(chuàng)作，“用自己心頭的火點燃旁人的心”。但是，作為作家的他，忽然不存在了，他對惡勢力的一切抗議完全成為徒勞，沒有結(jié)果。這是謝德林失去《祖國紀事》雜志之后的痛苦的心聲。然而，他沒有絕望，在逆境中卻探索到了新的道路，終于向自己，也是向一切革命作家提出一個實際而又嚴肅的問題：“為什么你讓自己依附一種給你地位、交情、朋友的職業(yè)，而不急于去到那發(fā)出呻吟的地方？為什么你不直接面對這些呻吟，而只是抽象地為它所激動呢？”顯然，他已從自己的切身經(jīng)驗中認識到，一個作家只有面對人民的痛苦，直接投身群眾的革命斗爭，才是出路。這一思想表明謝德林是始終忠于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立場的。

謝德林是笑的巨匠。孤島上的兩位將軍，擔任封疆大臣的三只狗熊，奔馳在千山萬水間的兔子，躲躲藏藏、成天哆嗦的魚，理直氣壯卻是個十足笨伯的鯽魚等等形象，都寫得妙趣橫生，幽默詼諧，讀來實在引人發(fā)笑。但謝德林的笑，并不僅僅為了開心，給人愉悅的享受，而是通過這些笑讓你有所愛憎，理解社會，理解生活。有人曾經(jīng)作過這樣的評語：如果說果戈理的幽默是“含著眼淚的笑”，那么謝德林的幽默則是“帶著鄙視和憤怒的笑”，這話講得很中肯。而盧那察爾斯基卻說得更有深意，他說：“人如果能像他那樣發(fā)笑，一定會變得聰明起來。”我以為確是如此。

謝德林是用所謂“伊索式語言”寫諷刺的作家，他的作品常常針對當時的人和事，進行含沙射影或指桑罵槐的諷刺，有的說得比較明確，有的卻講得曲折隱晦，甚至今天的俄羅斯讀者也不是全都能看懂，何況外國讀者。因此理解和翻譯他的作品是有一定的難度的。同時，既然是諷刺，免不了有詼諧俏皮的幽默文字，或者語義雙關(guān)的詞句，寫人狀物也有一些特別手法。這些都給翻譯增添不少難處。翻譯文學作品，總得有點文藝味兒。原作引人發(fā)笑，如果讀譯文笑不出來，這就很難說完成了翻譯任務。在翻譯過程中，譯者雖然作了不少努力，希圖找到一些多少能夠傳達原文風格的表現(xiàn)方法，但由于水平所限，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甚至理解錯誤，造成誤譯之處，也在所難免。這些都希望讀者指正。

張孟恢

一九八三年三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