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蘭：落花人獨(dú)立

一、不祥之讖

唐朝皇帝姓李，和道家創(chuàng)始人李聃同姓。為了扯上這根文化脈絡(luò)，也力證自己執(zhí)政是天時地利人和，唐玄宗干脆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皇帝老兒全家都是老子后代。可見還是很有一番套磁功夫的。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向來如此。君不見名山大寺但凡佛道同占，佛教廟宇大多居山腰或者山腳，道教宮觀就不同了，一般都高居山巔，道教之貴由此可知。當(dāng)時的文化人也少不了攀附道教：賀知章黃冠歸鄉(xiāng)；李泌入衡山學(xué)道；白居易晚年煉丹；李太白受道箓于齊，在很多詩篇中提到神仙出世。

那時候，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家都有當(dāng)?shù)朗康臒崆?，因為朝廷對修道有許多優(yōu)惠政策，經(jīng)濟(jì)上撥款，精神上寬松，道人不分男女，可以隨意云游交往，格外自由。

皇室貴族的楊貴妃、上官婉兒甚至武則天都曾經(jīng)入過道觀。從李義山詩詞中“松篁臺殿”“龍護(hù)瑤窗”這樣的語句，我們可以想見昔日道觀之奢華；至于道服之飄逸華美，只能從“星冠”“玉佩”“羽衣”“霞裳”這些詞語上去想象，必然是“輕薄透”，穿起來似凌云御風(fēng)，飄飄欲仙。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唐朝有三位女詩人享有盛名——李季蘭、薛濤、魚玄機(jī)，她們都是女道士。那個時代，普通婦女無才便是德，只對女道士網(wǎng)開一面。她們蛾眉低回，巧笑倩兮，識文斷字，撫琴弄墨，養(yǎng)眼又養(yǎng)心。文人騷客、達(dá)官貴人自然樂于唱和交往，相互間愛恨離愁、纏綿悱惻的詩詞也得以流傳。因此有人說她們其實多半是粉頭，粉頭就是妓女。不過唐朝的妓女更多是“姬”的性質(zhì)，賣藝不賣身，除非情投意合，否則并不隨意倚樓賣笑，任人挑選。

巧的是后世留名的李季蘭、薛濤都有一語成讖的宿命傳說。

初春的江南鶯鶯燕燕，薔薇爛漫。6歲的李治，也就是李季蘭，信口作詩：“經(jīng)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意思是說薔薇花的架子還沒搭好，已經(jīng)開得到處都是了。父親一時大驚失色，“此女聰黠非常，恐為失行婦人”，說是詩句里已經(jīng)流露出恨嫁之心。

薛濤也有這么一段，八九歲的幼雛，隨父親在院中玩耍，父親指著一棵梧桐，吟道“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小女娃脆生生張口就來：“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毖Ω敢嗍窍矐n參半，認(rèn)為女兒的詩意里有不祥預(yù)兆。

如果對女子以感官為快樂之源來分類，大多數(shù)屬于孕育帶來幸福的母愛型，也不排除交歡營造快感的自愛型。法國大革命時，革命者營救妓女，讓她們洗心革面，重新做回良家婦女，有一個叫瑪麗昂的妓女說什么也不肯。這也引起了革命者的深思，認(rèn)為真正的民主應(yīng)該是不逼良為娼，也不要逼娼為良。

話扯遠(yuǎn)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李季蘭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選擇。

二、初戀情人

就像喬治·桑、伍爾夫、曼殊菲爾德這些文藝女神活躍于文藝沙龍一樣，李季蘭也絕對是那個時代文藝圈子里的寵兒。山水之間，亭臺樓閣，她和她的朋友們飲酒作詩，揮毫作畫，撫琴唱和，好不風(fēng)雅愜意。

《唐才子傳》記載過這么一個段子。一次聚會中，天色已晚，人已微醺，美道姑吐氣如蘭，輕輕巧巧拿劉長卿開了個玩笑——“山氣日夕佳”。此句出自陶淵明的《飲酒》名篇，明里應(yīng)時應(yīng)景，暗里也應(yīng)了劉長卿的隱疾，此君患有“疝氣”（李季蘭取了諧音“山氣”），陰囊十分腫大，那時醫(yī)療技術(shù)不發(fā)達(dá)，只能靠布條托舉減輕痛苦。劉長卿就是寫出“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名句的大詩人，素有“五言長城”之稱，冷不丁遭了美女暗算，卻仍然不失幽默，開口應(yīng)答：“眾鳥欣有托。”朋友們大笑，無不稱妙。此句亦出自陶淵明之詩，眾鳥自然通了“重”（此處略去一字）。那時的文人即便是說黃段子，從字面上看也素雅得很。

李季蘭11歲時，被父親送入剡中（今浙江嵊州市）玉真觀。當(dāng)時的朝廷有明文規(guī)定，女道士的行為可以不受約束，允許與男子嬉笑自若、頻繁往來，民間已經(jīng)有難聽的半娼說法。有理由懷疑，李父難道不知道當(dāng)時道觀的風(fēng)氣嗎？他究竟是為了預(yù)防女兒將來行為有失檢點(diǎn)，希望她潛心修行，清靜無為，還是干脆遂了女兒個性，由她去折騰自己的人生呢？

李季蘭在道觀里漸漸長大，《唐才子傳》里描繪她：“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逼渲小吧袂槭捝ⅰ苯o人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慵懶、驕矜、淡漠、蕭索，那是一種怎樣的混合復(fù)雜的表情呢？

這樣一位身著清雅道袍、發(fā)束黃緞道冠的妙齡道姑，蛾眉淡掃，舉止飄逸，更兼琴、棋、書、畫無不通曉，身邊自然吸引不少文人才子。而她也已是懷春少女，情竇初開?！俺颇河赕?zhèn)相隨，去雁來人有返期；玉枕只知長下淚，銀燈空照不眠時。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詞；卻憶初聞鳳樓曲，教人寂寞復(fù)相思?！?/p>

某一日，天氣晴好，春草萋萋，獨(dú)自放舟江邊的李季蘭巧遇風(fēng)流倜儻的青年才俊朱放，兩人像現(xiàn)在的小青年一樣談了些時髦的話題，便覺格外投緣，情愫暗生，分明有些難舍難分了。

盡管朱放已有家室但沒耽誤他的獵艷之心，此后兩人常常幽會于山水之間，你儂我儂，如膠似漆?？上Ш镁安婚L，朱放接到皇帝一紙調(diào)令，被派去江西做官?！昂媚袃骸必M會為男女私情誤了前程？朱放帶著正室前去任職?！肮虐缎禄ㄩ_一枝，岸傍花下有分離。莫將羅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腸斷時?！睉{一首《別李季蘭》他便做了了斷，一切都仿佛成了前塵往事。

“士之耽兮，尤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應(yīng)了《詩經(jīng)》里的話，第一次情竇初開、付出全部真情的李季蘭嚴(yán)重受傷，只有將少女無限情思寄于詩詞當(dāng)中。“望水試登山，山高湖又闊。相思無曉夕，相望經(jīng)年月。郁郁山木榮，綿綿野花發(fā)。別后無限情，相逢一時說。”“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p>

那首《相思怨》最能撩撥人心：“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备邩敲髟?，佳人撫琴，弦腸寸斷，極具畫面感，連分鏡頭都有了。反復(fù)吟哦“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意境幽遠(yuǎn)，極有況味。

三、情海起伏

李季蘭的初戀無疾而終。

她是那種把愛情當(dāng)作生命，一旦愛了就不惜飛蛾撲火的主。

很快，她又有了新的愛戀對象——閻士和，字伯均，是當(dāng)時詩人李嘉佑的內(nèi)弟，在家族排行二十六，人稱“閻二十六”，典型的公子哥兒。公子哥兒自然有一套泡美眉的高超手法，其實也是李季蘭情愿自我沉淪，年輕的生命如果沒有炙熱的愛情，難免過于慘淡無味。有幾個文藝女青年不有意無意間讓自己飽受愛情之苦？好像唯有如此，生命歷程才會璀璨斑斕。

有怎樣的氣場就會吸引來怎樣的男人，閻伯均再一次揮手作別奔前程去了。李季蘭便又一次離愁別緒化作相思淚。“相看指楊柳，別恨轉(zhuǎn)依依。萬里西江水，孤舟何處歸。湓城潮不到，夏口信應(yīng)稀。唯有衡陽雁，年年來去飛。”“流水閶門外，孤舟日復(fù)西。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妾夢經(jīng)吳苑，君行到剡溪。歸來重相訪，莫學(xué)阮郎迷?！辈磺宄撬纳钭虧櫫怂脑娮?，還是她的詩作需要這樣的生活。

有種理論說，從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的人，需要常愛常新，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供靈感、素材和動力。這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選擇吧，有什么樣的因，便結(jié)出什么樣的果。

于是，又一個男人走入李季蘭的生活，他就是陸羽，“茶圣”陸羽。有人居然考證出陸羽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說陸羽生來貌丑，遭父母遺棄，被道觀收留，因為命如羽毛，隨風(fēng)飄浮，便起名“羽”字。道觀沒有養(yǎng)育條件，陸羽便寄養(yǎng)在李家，和李季蘭一起長大。長大后陸羽私自外出闖蕩江湖，在戲班子里飾演丑角，后來倦鳥思?xì)w，重回道觀尋找兒時玩伴。

陸羽成年后在道觀里與李季蘭相遇是不爭的事實。按照陸羽自己的說法，“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他倒是個超凡脫俗、不慕功名利祿的君子，有理由相信一個喜好品茶的人是一位清雅之士。

不管是不是曾經(jīng)兒時的伙伴，陸羽對李季蘭可以說情深義重，體貼入微。李季蘭臥病榻上，他也肯忙前忙后，悉心伺候。至于李季蘭為何允許陸羽榻前照應(yīng)，就值得分析一下了。凡戀愛中的女子面對心上之人，定會設(shè)法呈現(xiàn)完美一面，不情愿以憔悴病容視之。李季蘭對陸羽的松弛態(tài)度，類似親情、友情，要么由已經(jīng)熟稔的愛情升華，要么離愛情的火候始終差那么一點(diǎn)，你看那么能寫的她沒有為陸羽留下一首情詩。據(jù)傳陸羽除了相貌丑陋，而且講話口吃?？赡苓@些都是勾不起姑娘愛戀的因素吧。

四、至親至疏夫妻

當(dāng)時陸羽和幾位好朋友組了詩社，經(jīng)常搞活動，李季蘭也已經(jīng)詩名遠(yuǎn)揚(yáng)，少不了參與其中。在這樣的聚會中，她結(jié)識了僧人皎然。皎然俗姓謝，是東晉名將謝玄的后人。謝玄又是誰呢？是“東山再起”的宰相謝安的侄子，曾經(jīng)帶兵打過一場著名的“淝水之戰(zhàn)”?！芭f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的就是這一支尊貴的謝家。只是到了皎然這一代，富貴鼎盛已隨風(fēng)而去。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落貴族的做派也會對李季蘭有著特別的魔力，何況皎然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還是一位詩歌理論家，論詩專著《詩式》在當(dāng)時的文藝沙龍里很受追捧。

美道姑的心騷動起來，忍不住出手了?！俺咚厝鐨堁?，結(jié)為雙鯉魚；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边@首《結(jié)素魚貽友人》熱辣辣地表明了她的心跡。這樣的戲碼是電視劇喜歡的，男主一喜歡女主角，女主角偏偏喜歡男主二。于是，便有了沖突和戲眼。

皎然以詩應(yīng)對：“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薄疤炫⒒ā钡涑龇痖T公案：維摩詰室有位天女，見眾菩薩和大弟子們說法，有心試驗，便拋撒天花。天花落到眾菩薩身上，紛紛墜落。落到大弟子身上卻沾著不墜。這是因為眾菩薩“結(jié)習(xí)已斷”，內(nèi)心已經(jīng)沒有煩惱習(xí)氣的干擾，所以花落到身上不再沾滯。而大弟子因煩惱結(jié)習(xí)未曾斷盡，內(nèi)心仍有雜念，所以天花著身而不能去。皎然不愧為修道高僧，回應(yīng)明確，不失分寸。

李季蘭碰了個軟釘子，只能感嘆“禪心已如沾泥絮，不隨東風(fēng)任意飛”，找個臺階自己下了。

愛過別人，也被別人愛過，在情欲中大起大伏的李季蘭，對男女之情有了深刻的領(lǐng)悟，一首流傳至今的《八至》，寫出了她的體驗與思考?！爸两吝h(yuǎn)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鼻叭涠际卿亯|，最后一句道出了令人不忍目睹的真相。多少夫妻歡情濃郁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一旦義斷情絕，翻臉不認(rèn)人，陌路之余，簡直是最大的冤家對頭。清代文人黃周星曾為此詩批注：“六字出自男子之口，則為薄幸無情；出自婦人之口，則為防微慮患。大抵從老成歷練中來，可為惕然戒懼?！?/p>

李季蘭聲名遠(yuǎn)播，居然傳到了皇宮。忽一日，唐玄宗心血來潮，召她進(jìn)宮。此時李季蘭已是美人遲暮，皇帝謂之“俊媼”，一個俊老太太而已，并無更多想法。她在宮里逗留一個月，封了厚賞就出宮了。

可嘆的是美人生逢亂年，曾任涇原節(jié)度使的朱泚發(fā)動“涇師之亂”，自立為皇帝，改國號秦，還到處找文人吹鼓手為他歌功頌德，以備留名青史。

不幸李季蘭也被找了去，不知道是迫于淫威，還是被浮華利誘，老太太寫了贊美詩。等皇帝翻盤重來，這自然成了洗不去的污點(diǎn)。皇帝金口玉言，一句“撲殺”，曾經(jīng)風(fēng)華絕代的一位女才子便死于亂棍之下。

享受過男歡女愛，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垂垂老矣的李季蘭也許早已看淡了生死，生之樂趣漸少，又何懼死神呢？

肉體終將離去，也許她知道自己會留下什么，只是沒人知道，那樣的代價值還是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