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婚姻

魯迅論人生 作者:魯迅 著


愛情、婚姻

一切西湖勝跡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卻是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經常常對我說,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有個叫作許仙的人救了兩條蛇,一青一白,后來白蛇便化作女人來報恩,嫁給許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著。一個和尚,法海禪師,得道的禪師,看見許仙臉上有妖氣,——凡討妖怪做老婆的人,臉上就有妖氣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將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來尋夫,于是就“水滿金山”。我的祖母講起來還要有趣得多,大約是出于一部彈詞叫作《義妖傳》里的,但我沒有看過這部書,所以也不知道“許仙”“法?!本烤故欠襁@樣寫??偠灾?,白蛇娘娘終于中了法海的計策,被裝在一個小小的缽盂里了。缽盂埋在地里,上面還造起一座鎮(zhèn)壓的塔來,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還很多,如“白狀元祭塔”之類,但我現在都忘記了。

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后來我長大了,到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來我看看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叔塔,其實應該寫作“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那么,里面當然沒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現在,他居然倒掉了,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這是有事實可證的。試到吳越的山間海濱,探聽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蠶婦村氓,除了幾個腦髓里有點貴恙的之外,可有誰不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應該只管自己念經。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

(《墳·論雷峰塔的倒掉》)

異性大抵相愛。太監(jiān)只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什么語病。

(《墳·論照相之類》)

中國的女性出而在社會上服務,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制度未曾改革,家務依然紛繁,一經結婚,即難于兼做別的事。于是社會上的事業(yè),在中國,則大抵還只有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便多半落在上文所說似的獨身者的掌中。這在先前,是道學先生所占據的,繼而以頑固無識等惡名失敗,她們即以曾受新教育,曾往國外留學,同是女性等好招牌,起而代之。社會上也因為她們并不與任何男性相關,又無兒女系累,可以專心于神圣的事業(yè),便漫然加以信托。但從此而青年女子之遭災,就遠在于往日在道學先生治下之上了。

即使是賢母良妻,即使是東方式,對于夫和子女,也不能說可以沒有愛情。愛情雖說是天賦的東西,但倘沒有相當的刺戟和運用,就不發(fā)達。譬如同是手腳,坐著不動的人將自己的和鐵匠挑夫的一比較,就非常明白。在女子,是從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兒女,而后真的愛情才覺醒的;否則,便潛藏著,或者竟會萎落,甚且至于變態(tài)。所以托獨身者來造賢母良妻,簡直是請盲人騎瞎馬上道,更何論于能否適合現代的新潮流。自然,特殊的獨身的女性,世上也并非沒有,如那過去的有名的數學家Sophie Kowalewsky,現在的思想家Ellen Key等;但那是一則欲望轉了向,一則思想已經透澈的。然而當學士會院以獎金表彰Kowalewsky的學術上的名譽時,她給朋友的信里卻有這樣的話:“我收到各方面的賀信。運命的奇異的譏刺呀,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不幸?!?/p>

至于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fā)生變化,有著執(zhí)拗猜疑陰險的性質者居多。歐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內侍),中國歷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

(《墳·寡婦主義》)

有一首詩,從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來,卻對于我有意義?!?/p>

愛情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時共我玩耍,長來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但是沒有人曾經“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他。

我年十九,父母給我討老婆。于今數年,我們兩個,也還和睦??墒沁@婚姻,是全憑別人主張,別人撮合:把他們一日戲言,當我們百年的盟約。仿佛兩個牲口聽著主人的命令:“咄,你們好好的住在一塊兒罷!”

愛情!可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詩的好歹,意思的深淺,姑且勿論;但我說,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

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著,不知道有誰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到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xù)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現在,不成問題。但也曾造出一個“妒”字,略表他們曾經苦心經營的痕跡。

可是東方發(fā)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們所有的是單是人之子,是兒媳婦與兒媳之夫,不能獻出于人類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有愛情;知道了從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惡;于是起了苦悶,張口發(fā)出這叫聲。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鸮便鴟鸮般叫。我們不必學那才從私窩子里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覀円械脚f賬勾消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熱風·隨感錄四十》)

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彷徨·傷逝》)

但據我個人意見,則以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紀之修道士,即是前車。但染病,是萬不可的。十九世紀末之文藝家,雖曾贊頌毒酒之醉,病毒之死,但贊頌固不妨,身歷卻是大苦。于是歸根結蒂,只好結婚。結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兩害相權,我以為結婚較小。否則易于得病,一得病,終身相隨矣。

(19280409致李秉中)

結婚之后,有所述的現象,是必然的。理想與現實,一定要沖突。

(19300903致李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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