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巍峨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簡約如畫的童年
1924年的一個夜晚,天津。張家花園洋房里,這個往日里燈燭璀璨、酒色斑斕的豪宅,而今只有一盞昏黃的電燈閃爍著哀怨,透出陣陣清冷的味道??蛷d里,大宅子的主人張志沂面沉似水,焦躁地踱著步,樓上,時不時傳來女子的抽泣聲。
這座花園洋房原是張志沂父親——張佩綸結婚時的宅子。張佩綸因其彈劾、罷免失職大臣,對外強硬的主戰(zhàn)立場,成為“得名最遠,召嫉最深”的清流黨人。但封疆大吏李鴻章卻十分青睞和支持他,張佩綸的父親為安徽巡察使,早年就與李鴻章交往甚篤,至張佩綸一代兩家更是故交。在其低谷時,還將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他。李鴻章和張佩綸二人均是清末重臣,是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人物,因此張志沂的母親李菊藕對其也抱著殷殷期望,教導他飽讀詩書、學貫古今典籍,八股文也背得滾瓜爛熟。然而時不我與,民國初期,新式教育將封建科舉考試掃蕩得一干二凈,也擊碎了張志沂的仕途大夢,致使這個封建遺少從此一蹶不振。
身上沾滿封建積習的張志沂生在社會劇烈變革的時期,且出身于顯赫的洋務派世家大族,耳濡目染了一些西方新思維。母親于1916年去世后,他十分不滿意二哥張仲炤“長兄為父”的嚴格管束,于是尋個機會,在天津津浦鐵路局謀了英文秘書的職務,帶著妻子黃素瓊、妹妹張茂淵,以及自己兩個孩子跑到天津,過上熱衷已久的時尚生活。這對年輕的夫婦從家中帶來豐厚的遺產和嫁妝,過上了鋪張和排場的生活。張志沂喜歡買時尚名牌轎車,看西方現(xiàn)代小說和新報紙,生活富足而悠閑。
但張志沂鐘情西式生活方式只是表面,封建大家族的腐朽思想及和沒落家庭的道德觀早已滲進了他的骨髓。吸大煙、賭博、逛妓院、納小妾……這些陳腐的生活方式張志沂照單全收,這讓黃素瓊極為不滿。她是一個來自湖南的清秀俊雅的新女性,父親是湘軍統(tǒng)領之子。出身將門也讓她多了一些抗爭意識,最初她還勸誡丈夫不要在外蓄妾、抽大煙,最終無果后便心灰意冷下來,開始不關心自己的愛情小天地了。整日里郁郁寡歡、沉默不語,無聊時學一些外語,彈彈鋼琴,或自己設計裁剪些衣物,來妝點一下陰郁的心情。
黃素瓊經常找小姑子張茂淵傾訴哀怨,張茂淵也對自己哥哥張志沂身上極濃的封建風習嗤之以鼻,兩人對這位浪蕩公子的行徑早就不滿了。蓄積越久,就越覺得應該趁早脫離這個陰暗的宅子。這天,張茂淵向張志沂提出要出國留學。張志沂雖然不是特別同意,但他與二哥張仲炤分家時所得財產,其中也有張茂淵的份兒,自然是不能全力反駁。
與張茂淵親如姐妹的黃素瓊正尋覓機會逃離這里,便借著小姑子出國留學需要有人監(jiān)護的借口,準備陪她留洋。張志沂知道后心中暗喜,他知道黃素瓊這一走便不會再回來,而自己在外面的幾個姨太太也已經急不可耐了,每天在自己耳邊絮叨——哪怕做一天正室也好,正好借機將這個黃臉婆踢開。
黃素瓊的決定,是在向舊家庭倫理挑戰(zhàn),去奔赴自己的理想生活??勺屵@位三十一歲母親最揪心和牽掛的,是自己年幼孩子小煐(ying,四聲,張愛玲乳名)和小魁(張愛玲弟弟張子靜乳名),痛徹心扉之余,也懷疑自己這一走是否太過自私。而此時,封建遺少張志沂心思沉凝地聽自己妻子在樓上輕輕抽泣,雖然心中柔軟的情感也有所動,但他決容不下一位整天讓自己戒鴉片、與自己外面小妾水火不容的女人長久地待在家中。
黃素瓊這位湖南女子,骨子里流著自由的血液,她還是選擇拋棄一切。因為只有如此,自己那顆自由之心才不會在屈辱和壓抑中凋零、死亡,那柔軟的愛情之光亦可復蘇和跳躍。
哭累了,想累了,她便掀開窗簾,讓柔美清亮的月光撲射到身體上,灌進心脾里。外面的夜像銀亮的網(wǎng),朦朧地罩在大地上,寂靜的月亮流淌著悲傷,把自己身體都融進去了?;厥自倏匆谎?,屋子中間那張睡了許久的床,在暗夜里活像一只冰冷的船。睡在上面,自己也成了青灰色的祭品,任人割取。
她決意投進月亮懷里,帶著愛恨和不舍的決心。
“上船的那天,她伏趴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釘有抽搐發(fā)光的小片子。用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也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間不早了?!ㄎ宜闶沁^繼給另一房的,所以要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我站在竹床前面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教給我別的話,幸而用人把我牽走了?!?/p>
黃素瓊還是走了,在張愛玲幼小心靈里,只留下一個美麗的背影。
抑或母親那憂傷的面容已然刻進內心的最深處,只等激發(fā)的那一刻。張愛玲回憶,母親是新派女性,自己與母親還要分開居住的。“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趴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識兩個字之后,可以吃兩塊綠豆糕?!?/p>
多年后回憶起來,母親那秋水一樣憂傷的面龐,雖然已被時光肢解破碎得很厲害了,可張愛玲還能拼湊出來完整的模樣來。好像歐洲哥特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畫上的故事,當極傷感的光線毫無遮攔地穿透內心時,便會放映出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形象來。
沒了母親,青澀的童年隱隱覺得失去些味道。畢竟沒得很早,還沒來得及品味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感覺有什么缺失。孩子的壞情緒總是過去得很快,四歲的小煐和弟弟小魁逐漸適應了沒有母親的生活。夏天里,她會“穿一件白底小紅桃子紗短袖,紅褲子”,坐在院落的大樹蔭涼下,去“喝完一大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讀些稀奇古怪的謎語、唐詩。有時候,小煐會讓用人何干領著,探望后院的小雞,問些怪異的問題。何干是專門帶小煐的女傭,帶弟弟小魁的女傭則喚作張干。那時家里帶男孩兒的女傭地位很高,張干經常會干練地顛著她那雙小腳,讓其他下人服從她。何干帶女孩兒,自己也覺得沒地位似的,不敢和她有什么爭執(zhí),只是忍讓。小煐卻極為反感,經常和她吵。張干最后會說:“你這脾氣只好住獨家村,最好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p>
這些話激落在小煐的心坎兒里,最讓她受不了的就是男尊女卑。小煐決意要超過弟弟,而且什么都要比他強一截才行。
更多童年流光里,弟弟還是可愛的,有水靈靈的大眼睛和長長睫毛,就像年畫里的娃娃一樣可愛,即便是女孩子看了也羨慕不已。長輩們見了要問他:“把你睫毛借我好嗎,明日就還回來?!边@時,他總是拒絕的。和弟弟一起玩耍,很要強的姐姐要出主意,大家撿些枝條玩打架游戲。陽光慵懶地斜看著院子,兩個孩子穿梭在石板小徑、臺階上,像唱戲里武生那樣子跑,咿咿呀呀地喊著打殺。玩一會兒弟弟便拖了姐姐后腿,爭吵著不聽調遣了。抑或姐姐終于被氣得扭頭走開,干脆不理會這個小無賴。弟弟在后面低頭尾隨,只是沒了言語,也不道歉。
時光像賽璐珞的電影膠片,一串串記憶段落透過玻璃片,落在心底。有時會很清晰,有時極模糊。這與時間遠近沒有關系,和纏纏絡絡的情感有關系。譬如說張愛玲會恨自己弟弟不長進,有時會想起他嫉妒自己的畫,趁自己不在時去涂抹甚至毀掉它;嘴又饞,想吃一些松子糖之類的。然他的確太秀美可愛了,小煐為了逗他,還編排一些故事。例如一個旅人遇見一只老虎,便潑風似的逃跑……還沒等講完她便樂開了懷,在他臉上吻一下,把他當成小玩意兒。
童年的日子也像院子里的秋千,吱吱呀呀地蕩著。上面,很多記憶里的人物留下了光怪陸離的影像。譬如秋千上狼狽跌翻在地的高大女傭疤丫丫,后來就嫁給了“大毛物”的弟弟“三毛物”。而“大毛物”是在青石砧邊練水筆字的“才華先生”,他經常講一些《三國演義》給小煐聽。他妻子“毛娘”也是一位艷若桃子、伶俐可愛、有些才氣的人物,還會耍些小心機,去欺負自己的妯娌——那個高大淳厚的疤丫丫。后來這家人脫離了張家,自己開了店鋪。一日用人領姐弟倆去照顧生意,努力地買了幾只劣質彩花熱水瓶,最后在店堂樓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看上去很豐足的感覺。不過店鋪最終還是虧了本,情況極窘迫。后來“大毛物”的母親埋怨兩個兒媳不趕快添個孫子,“毛娘”聽后撇了撇嘴,抱怨著:“兩家子混在一起住,雖然有帳子隔著。這般樣子還想要孫子?”
這些人物最后會怎么樣,沒人能知道。他們的形象將永久潛沉在時間的河流里,印在河底的五色礫石上,那斑斑褐褐的紋理記載了這些美麗的波紋。抑或這波紋也不是全然美麗的,因為在張愛玲平靜的內心里,除去這些善良淳樸的影子以外,她父親的姨太太和小妾們的影子,也會經常出現(xiàn)在那微微晃動的記憶中。
在張愛玲的《私語》中就提到這些。母親和姑姑剛走,父親馬上領來一位。這個叫小八的姨太太原本是妓女,小煐早先也是認識的,父親之前就領她去見過。雖然去之前小煐還扒著門,手腳亂踢死活不肯就范,但是張志沂軟硬兼施終于還是領去了。到小公館,小八拿出紅紅綠綠的糖果來哄,畢竟只是孩子,有了好吃喝便安靜隨和了。而且小八也很會哄人。
姨奶奶搬進洋房子后,家里熱鬧起來,經常有酒宴。小八很喜歡小煐,經常帶她去起士林這樣的新生活場所看跳舞,吃奶油蛋糕這些西式餐點。最后小煐還在清幽的舞曲聲里昏昏睡去了。
不過這位姨奶奶脾氣卻暴烈,經常打罵下人,有時還與張志沂交手。張愛玲在《流言》里寫,一日小煐進樓下陰暗雜亂的大屋子里父親的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教她侄子讀書,讀不好就肆意地打,打得臉腫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張志沂也常遭她黑手,一次用痰盂打到頭,鮮血直流。后來,族里的人也看不過去了,便出頭說話,才將這個姨奶奶攆出了家門。臨走時她還拉走了好多銀器飾件,小煐趴在陽臺的欄桿上望著遠去的車子?;蛟S對小煐來說,那個女人只是生命里的一個過客吧。從來到眼前,到消失就是一瞬間的事,還沒來得及體會便沒了蹤跡,只有淡淡的、似乎余留下些好味道的樣子。不過用人們都覺得很慶幸,大家在說:“這下可好了。”那些用人在陰暗的恐懼里壓抑了很久的內心,此時也突然被暖洋洋的太陽光撫慰著,驅趕了多日的霉氣,覺得很痛快似的。
要說最初對上海的清晰印像,怕是從張愛玲八歲那年開始的。張志沂在天津丟了工作,起因就是他抽鴉片、嫖賭揮霍又好吃懶做的遺少風習,還有他和姨太太吵架的事在津浦鐵路局里人盡皆知,讓同事和上司很是瞧不起,這影響了堂兄張志譚的聲譽。1927年,堂兄被免去交通部長的職務。張志沂失去靠山,人品又極差,自然要受些上司和同事的擠對,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辭職離開。
小煐坐在大客輪上,穿過黑水洋和綠水洋。墨黑與深綠的水流涇渭分明,而且還很開闊,只能看見遠方灰蒙蒙的水邊,乳白還透著淺藍底子的云彩偶爾飄來。小煐凝視著飄在命運海洋里的小舟,它沉靜地在寬闊的水面上劃開一條白色水鏈子。有時海鷗會“呀、呀、呀”地停落在船上,是這只船上唯一不請自來的客人。小煐透過圓圓的窗向外望,且極開心地捧出《西游記》。當然看什么書并不重要,真正有趣味是坐在船艙里雪白的床上看書的氛圍。輪船冒著黑煙,發(fā)著“呼突突、呼突突”的聲響,駛向上海。在那里,她將會迎來她的時代,以及悲喜交集的人生。那黑水洋和綠水洋的邊界,就像一道有魔力的邊界。
童蒙的時間雖然悠閑和愜意,畢竟是要過去的。那些舊影像隨著瑟瑟光弦的延長,會不經意地、突然地出現(xiàn)在記憶里,而且突然得讓人覺得好像沒什么心理準備似的。要么是美好的甜,要么是美好的苦。那些原來還撕裂心扉的事,也變成很美好的痛了。這就是人性善的理由吧?人老了,性情也和氣了,往往會記住之前的好光景,連糾結大半輩子的事情,也會在衰老的夕陽里化成一聲淡淡的嘆息,隨著煙云飄向遠方的水汀、山腳。
那間舊房子,注定成為愛情的墳墓
“是什么樣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他們是世界上希望的殺手?!蓖纯嗟哪赣H與充滿仇恨的孩子,在仇恨的延續(xù)里繼承仇恨。因此在張愛玲筆下,父權形象毀滅了,“母愛神化”也塌陷了。
馬駒“踢踏踢踏”清脆地小跑,小煐透過潔凈的車窗,既向往還很好奇地搜尋街道的景致,看自己奔耍的影子是不是真的丟在那里。上海在小煐心里像是久遠的故事,就和每個迷失在外的孩子一樣,會對出生地懷有神秘和久遠的感覺,希冀著能找回溫暖的巢,并且撿回丟在那里的星星點點的回憶。
小煐也是一個內心極敏感的小女孩,她會把從大人只言片語里聽來的信息濃縮起來。之前父親還總說,那時候在上海呀,十里洋場風光無限……用人或張干也會說,那時候在上海呀,大商場里琳瑯滿目……在大人們眼里,上??墒侵袊鴰浊陙硇∞r經濟荒蕪土地上的奇跡。在小煐心里,上海繁華的樣子,仿佛成了裝在一只清透玻璃瓶里的小景觀。這里有遍地黃發(fā)碧眼、手中拿根文明棍的洋人;也有西裝革履神采飛揚的男人,胳膊上挽著長裙短袖的女人,女人頭上還戴著像自己西洋娃娃頭上那般插著鵝毛的大帽子。
馬車穿過繁華如夢的上海灘,街上樣式新潮、靚艷的服裝吸引著小煐,這些要是穿在自己身上該多好?她心想。在弟弟小魁眼里,怕只能見到街邊寬大高聳的洋樓房、街上奔流的轎車、新奇的玩具攤子了……
馬車載著各樣的心思和希冀,奔向那間舊房子。剛停下來,小煐和弟弟便像兩只藍蝴蝶,輕飄飄地飛進那間灰色石頭壘成的洋房,快樂地在紅油板壁的房間里奔跑玩耍。用人們有些攙著張志沂上樓休息,有些忙上忙下地搬卸著行李。張志沂最近鴉片用得太多了,蒼白面色里透出死亡的黑氣,羸弱得走路也要人扶。
沒法子出去玩樂,張志沂每日在家里養(yǎng),要么躺在空蕩蕩的大床上,一雙深凹下去的眼睛呆癡地仰面凝視灰色天花板,上面印著陰霉的痕跡,就像一條條扭曲的影像不斷地反射在腦海,抑或還有嗎啡產生的幻覺。死亡般快樂過后,那屋頂便像巨大的青石板壓迫下來,胸口沉沉的喘不過氣來,身體也沒了水分,臨死的恐懼感一陣陣逼近自己。
張志沂微微開闔著嘴巴,緊張地默念著那些古老的仁禮經典。那些句子,是他幼小時立在母親跟前背誦過的,用來入仕途、濟天下的文章。此時誦來恐怕是要母親保佑,求死神不要著急收回自己那條浪蕩不羈的小命吧。
小煐很憂慮地抱著心愛的洋娃娃,跑進臥室里探望?!八氉宰陉柵_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我很害怕了?!?/p>
張志沂認定自己的處境已經不妙了,只好寫信給漂泊在英國的黃逸梵(黃素瓊在臨出國前,更名為黃逸梵),除一些道歉賠情和反省之外,還希望她念及兩個孩子,回來與他破鏡重圓。黃逸梵看信后酸楚之心一番蕩漾,那溫婉知性的女人并非絕情決意,她的離開,只是爭取女性在舊婚姻里多一丁點兒的公平。她出走英國和法國,也是幻想在那傳說里浪漫的愛情之地尋覓自己的靈魂居所。不過黃逸梵卻忽略了,她愛情之火已然遺落在中國。在陌生而浪漫的愛情之域里,她只是一位靜靜矗立在街角邊,滿懷憧憬和仰慕心情的觀察者而已,這里的熾烈愛情故事顯然是與她無關的。黃逸梵也發(fā)現(xiàn),她的愛情之火已經熄滅,這或許是她來之前沒有預計到的。
又或許她回來的原因是兩個孩子吧。中國女性與西方女性相比,有太多的舍不得,太多的牽絆。她們畢生追尋的只是一個溫暖而完整的愛情港灣,一旦有了,她們便不想再離開。颶風來臨,大多中國女性也只是在冰冷巖石縫隙里躲避一下,之后便修修補補,期冀著破爛不堪的愛情小屋還能湊合用。更多心思,則是用來照料飄搖在菜地的植物,每一季節(jié)里的花開花落、株苗成長痕跡,對孤零的身影都是安慰。
這樣說來,黃逸梵最終割舍不掉的還是小煐和小魁。她希望能修補好沉浸在泥灣里的那飽受風雨侵掠、傷痕遍體的愛情。她甚至開始有了期待,以一己之力去挽救那早已破爛不堪的愛情木屋子,讓瀕臨斷裂的房梁和木窗重新發(fā)出光澤,讓愛情之花開遍房前屋后。
但等再次遭受打擊之后她會發(fā)現(xiàn),這是既浪漫又可悲的想法,她的愛情之花也將徹底枯萎,之后能找回的也只是一個為了生存、能湊合著用的港灣而已,即便她繼續(xù)澆灌和付出,也僅僅是勉強地維系而已……
而這個結局也是黃逸梵最恐懼的。她不敢想象一個僅為了生存、湊合用的愛情港灣會是怎樣的悲慘。這么看,她雖然是經濟上獨立的知性女人,但感情上是不獨立的。
當世俗婚姻逼迫你必須做出決斷時,感情若不獨立釀成的后果往往是極嚴重的,甚至對人的一生都有悲劇式的影響。割舍不下,就沒法燃起新的愛情;割舍不下,就會重投回給自己心靈帶來巨大創(chuàng)傷的陳舊愛情里。
因此對黃逸梵來說,她選擇重新投回張志沂懷抱,也是撞向已然宣判死去的愛情的悲壯之舉。之所以這樣講,是張志沂這個人根本與愛情無關。和他談愛情本身就是徒勞的,張志沂只是一個用些新思想包裝起來的舊男人。在社會變革劇烈的年代,他沒有追求、只是安逸享樂。他甚至害怕新生活和革命會危及自己封建遺少的利益,比如嬌妻小妾滿懷的舊家庭倫理,這是他從來沒打算放棄過的。
所以對這樣一個家資萬貫的封建遺少來說,黃逸梵去挑戰(zhàn)和改變他的家庭倫理和愛情觀,難度可想而知。
可黃逸梵還是選擇回來了,如同她當時的決然一走,都是為了心中那割舍不掉的情感。她再次面對曾讓自己傷心欲絕的房間時,心里還會裝著滿滿的期許。
黃逸梵的歸來,是小煐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她叫嚷著要穿上自己認為最好看的小紅襖,早早在房間里守著,還有些小忐忑,還不時呵斥弟弟,要他學著聽話些,這樣母親會更喜歡,留得更長久些。
時間在等待里是很慢的,一個西式華麗的女子出現(xiàn)在門口,歡快地向兩個孩子招手,用她滿頰熱淚去親近幼小的小煐,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說:“怎么給孩子穿這么小的衣服?”
好時光開始了,不久小煐便得來了“合身的新衣服”,父親也被送到醫(yī)院治療,并決心痛改前非。全家搬到一座帶花園的洋房子里,那兒有可愛的小狗、美麗的花朵、各種童話書,還陡然多了西裝革履、華帽長裙的人來家里做客,平日里死氣沉沉的房間也熱鬧起來。姑姑也一塊回來了,小煐會經常和母親一起去她那里串門。小煐會在客廳的軟沙發(fā)上靜坐著,端詳姑姑練琴,看她纖細的手在琴鍵上跳躍,一串串音符在房間飄蕩。彈到激烈時,那手腕上微微挽起的大紅衣袖也隨著跳動,像是給手也穿上華美的服飾,讓那舞韻更加優(yōu)美和顯眼了。鋼琴上擺放的鮮花總是盛開的,有時母親扶著姑姑的肩膀,咿咿呀呀地吊嗓子。不過在小煐和姑姑眼里,她可是天生的跑調大王,湖南的鄉(xiāng)音腔和不高不低的發(fā)聲,聽起來總是覺得有些不著音調。黃逸梵會抱歉地笑一下,若實在錯得離譜,便找一些托詞蒙混過去。其實黃逸梵對唱歌不是很關注,練聲只是為提高一下羸弱的肺活量,這是醫(yī)生給的建議。因此姑姑也不在意,任她由著性子唱。
有時家中會來些懂鋼琴的朋友,“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椅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小煐坐在地上觀賞,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好像撿到了一件最珍愛的寶貝。
在張愛玲心底,這時發(fā)出內心的“大笑”該是多么滿足與暢快,且刻骨銘心地記憶下來。筆者讀張愛玲的書時,發(fā)現(xiàn)大多都是在戳穿卑微、可笑的人性,像這樣極溫暖的描寫是較罕見的,然而將這塊溫情的小段落放到全文來看,卻又包含那么多傷楚和無奈。母愛原本是每一個童年應得的,而她的母愛總是在得與失之間,一瞬息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讓人看了之后會有手足無措、近乎絕望般擔心的感受。換言之,那母愛,沒有一絲一毫的安全感。
對于每個人來說,母愛都是童年的快樂時光中最美的景致。因此,當小煐失而復得后,驚喜之情溢于言表——她給遠在天津的玩伴寫了信,描寫了一番新家寶隆洋房的模樣,還畫了漂亮的圖,卻沒收到回信。小煐想,這樣粗俗的夸耀,放自己身上也會討厭的,更別說回信了??涩F(xiàn)在的家確實美翻了,地上玫瑰紅地毯,和藍色軟椅子雖然顏色搭配不是很好,小煐還是歡喜得不得了。母親和姑姑從英國回來后,每日都會向她提起這些浪漫的國度,也讓她喜歡上了遙遠的英格蘭。在她心目中,英國是個香草遍地、湛藍天空下有許多紅房子的國家。母親聽后糾正她說,英格蘭總是下雨的天氣,法國才經常有湛藍的天空。
這些矯正對小煐那充滿藝術感的思維來說,并不重要,她寧可將法蘭西想象成浴室里濕漉漉的感覺,還散發(fā)著發(fā)油的芳香。母親還認為畫畫背景要用藍色,這深邃顏色給人空間的開闊感;最忌諱紅色,它總給人壓迫和近直感覺,沒有空間上延伸感??尚枀s執(zhí)拗地認為紅、橙色裝飾自己和弟弟的房間墻壁更好,搬一把小椅子坐在一堵有著溫煦的顏色墻壁下面,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雖然藝術感不同,黃逸梵卻認定小煐極有藝術天賦,決意送她去學琴。母親說:“既然學琴要用一輩子來練習,那更要愛惜自己的琴才行,每天洗過手才能觸碰那些雪白的琴鍵子,還要經常拿綠色鸚哥絨布去擦,讓它锃亮如新才行?!蹦赣H為了將她培養(yǎng)成西式淑女,還教些英文、帶她聽音樂會。
到音樂會現(xiàn)場后母親還叮囑她:“萬不可吵鬧,要認真聽旋律,別讓那些外國人說我們不懂禮儀與音樂?!毙柟话察o地端坐在那里,不知所然地端詳那只指揮棒狂亂舞動,各式花樣的樂器跟風似的響起來,說真心話那演出很是無味,除了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很奇特、彎彎曲曲的樂器很有趣外,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好玩的。不過小煐還是很乖地聽,生怕打擾到母親和姑姑欣賞高雅音樂。
然而一件事讓她發(fā)現(xiàn),母親和姑姑的心思也未全放在高雅的音樂上。一曲休息時黃逸梵與姑姑竊竊私語:“長紅頭發(fā)真是一件犯難的事兒,穿什么衣服很難選。和黃色和綠色都犯了沖,要是紅發(fā)穿件綠衣服,那的確是件很尷尬的事兒……”小煐昏昏欲睡地強撐著,聽到這,小煐也好奇地在昏黃大廳里細細尋覓著,可最后也沒尋到那長著大紅色頭發(fā)的女人。
除了音樂和繪畫,黃逸梵對張愛玲最重要的熏陶就是文學了。那時候老舍先生的《二馬》正在《小說月刊》上連載,黃逸梵經常一面看一面會心地發(fā)出笑聲?!端秸Z》里張愛玲寫道:“我靠在門框上笑。所以到現(xiàn)在我還是喜歡《二馬》,雖然老舍后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毙β暥嗔?,暢快的滿足多了,心里卻充滿憂郁和傷感,見到書里夾一朵花,聽母親說起它的故事來,小煐也會傷懷地落下淚來。
或許小煐的落淚是女孩子天生的直覺,她預感這幸福的時光不會長久。張志沂的病治好沒多久,便反悔起來,逼著黃逸梵拿出錢貼補家用。若將她手里的錢花光,即便想走也沒法子了,黃逸梵太了解這個花花公子的心思了?!八麄儎×业貭幊持?,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小煐和弟弟在陽臺上靜靜地騎著三輪小腳踏車,悄然無聲。晚春的陽光透過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1930年,張愛玲的父母再次離婚了。那段曾讓無數(shù)人羨慕的愛情,那段讓黃逸梵無法釋懷的婚姻最終還是畫上悲傷的句號。晴朗的日子終究要結束的,當灰蒙蒙的煙雨向下俯瞰時,黃浦江水在入??趻昝摿舜箨懙氖`,淌進大海。那水也由渾濁的暗黃,凈化為純凈的藍色。
黃逸梵這次是真正脫離開那段感情,幼小的小煐也是贊成的,這座紅藍色相間的洋房子里充滿了鴉片那腐敗的味道,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黃逸梵和張茂淵一起搬出家,張志沂舉家移到一所弄堂里。鋪滿花朵的洋房子也隨著短暫的完美時光一起,消失在身后了。幸好離婚協(xié)議上寫明了小煐可以經??茨赣H,這對她來說也是還不錯的結局。在母親那里,小煐生平第一次見到落在地面上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這些新式的家什在當時算很先進的物件了。小煐看見母親的生活尚好,甚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