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山川萬里歸圖畫
左宗棠家書與兄子澂云:“人生讀書,得力只有數(shù)年,十六以前,知識未開,二十五六以后,人事漸雜,此數(shù)年中放過,則無成矣?!?sup>雖勉子弟之語,亦自道其一生得力所在也。
宗棠仲兄宗植,精于天文之學,而宗棠則精于地輿之學,可謂二難。宗棠初步研究地學,在十八九歲時,嘗于書肆購得顧祖禹《方輿紀要》一書,潛心玩索,喜其所載山川險要戰(zhàn)守機宜,了如指掌,系以評語:
顧氏之書,考據(jù)頗多疏略,議論亦欠斟酌,然熟于古今成敗之跡,彼此之勢,魏氏源謂其多言取而罕言守,言攻而不言防,乃搶攘策士之談。此論大謬,大凡山川形勢,隨時勢為轉(zhuǎn)移,至于取守攻防,則易地可通也。
嗣得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與齊召南《水道提綱》諸書,復于可見之施行者,另編存錄之。更嘗繪制皇輿圖,時則僦居外家,即宗棠創(chuàng)作,而筠心夫人所影繪。夫人有詩云:“山川萬里歸圖畫?!弊宰ⅲ骸敖戚泩D成。”殆指此也。宗棠對于圖之設計,見于致賀熙齡書:
……竊意古今談地理者,索象于圖,索理于書,兩言盡之矣。然而陵谷之變遷,河渠之決塞,支源之遠近,疆索之沿革,代不侔也。又土宇有分合,則城治有興廢,于是疆域雜錯,攻守勢殊。故有古為重險,今為散地,彼為邊荒,此為腹里者,如此則圖不能盡記也。廣輪之度,山川所著也,山川脈絡,準望所生也,于是方邪迂直高下,均于是乎憑之,然而一言東,則東南,東也,東北,東也,果何據(jù)以為此郡此縣之東乎。既辨其為東南矣,又或以東兼南,以南兼東?;驏|南各半,始以毫厘,終以千里,果何據(jù)而得其東南之數(shù)乎。既得其東南之數(shù)矣,或自某省量至某府,某府量至某縣,又自所界之府州縣治忖之,或饒或減,歧出不定,果何從而折衷至是乎。如此,則書亦不能盡告也,亦不能盡信也。宗棠不揣,竊自思維,以為欲知往古形似,當先據(jù)目前可據(jù)之圖籍,先成一圖,然后辨今之某地,即先朝之某地。又溯而上之,以至經(jīng)史言地之始,亦猶歷家推步之法,必先取近年節(jié)令氣候,逆而數(shù)之,乃為有據(jù),故千歲日至,可坐而定也。欲知方位之實,當先知道里之數(shù),欲知道里之數(shù),當先審水道經(jīng)由之鄉(xiāng)。凡夫行旅輿程之記,村驛關(guān)口之名,山岡起伏之跡,參伍錯綜以審之,直曲圍徑以準之,以志繩史,以史印志,即未必盡得其實,其失實也,亦寡矣。古書流傳絕少,賈圖李志,恒不多見,諸書引注,除蔡沈、王伯厚、胡身之數(shù)家外,類多牽鑿,而外間所行諸圖,位置乖舛,尤無足觀。大率先畫疆域大界,稍依各書,填載方向,展轉(zhuǎn)增竄,不求其安,譬猶鑿趾以適其履,誠不知其不可也。宗棠才識昏陋,詎能辦此,又僻處深山,雖稍有書籍,究鮮友朋討論之益,良用慨然,懼不自克,以為儒者羞。辰下左圖右書,以日以夜,擬先作皇輿一圖,計程畫方,方以百里,別之以色,色以五物,縱橫九尺,稍有頭緒,俟其有成,分圖各省,又析為府,各為之說。再由明而元,而宋,上至禹貢九州,以此圖為之本,以諸史為之證,程功浩蕩,未卜何如,竊有志焉。
逾年,圖成。復取《圖書集成》中康熙輿圖并乾隆內(nèi)府輿圖,悉心考索,以訂正其脫誤。
繪圖之外,摘抄《畿輔通志》,以次及西域圖志,各直省通志,于山川關(guān)隘道里遠近,分門記錄,凡數(shù)十巨冊。已而復從事地學圖說,擬于山川道里,疆域沿革外,但條列歷代兵事,而不及形勢,以為地無常險,險無常恃,攻守之形,不可前定,非僅不欲居策士之名已也。時羅汝懷亦好地學,宗棠與書研討:
承諭從事地理之學,甚感甚感。此學歷少專門為之者,大都鈔掇舊書方志,以矜博炫多耳,齊次風《水道提綱》,乃矯其弊。惟據(jù)目今之形勢,而不援襲古人一字,數(shù)千年來,言地學者,奉為典冊。然其中舛錯頗多,不可一一。李申耆(兆洛)于肥水條,力糾其誤,而亦不知其所據(jù)之何書,孰知此公乃并無書可據(jù)耶!蓋僅據(jù)仁廟時西士之圖成書,其于此學,未嘗窺其一二也。大抵吾輩著述,必求其精審,可以自信,然后可出以示人。若徒以此為啖名之具,則其書必不能自信,不能傳久,枉用功夫,殊無實際,何為也。顧景范書,較勝于閻百詩、胡朏明諸人,而其間亦不免時有所失。仆嘗論古今言地之書,《禹貢》而外,無一完書,亦無一書不可備采,此在有志而專精者,自為擇別而已?!?sup>
其對于地學之自負如此。
同治初,宗棠任閩浙總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征取各省地圖,宗棠覆陳其主張:
查地理之學,百聞不如一見。近時地方文武所呈各轄輿圖,率皆照據(jù)舊本臨模,于地方道里方向,曲直廣袤,山之險夷,水之深淺,均無體會,惟填用顏料,模山范水,以取美觀,究竟地之真形,全不相合。若此,與俗畫山水,何以異乎?我朝輿地之書,如顧祖禹之《方輿紀要》,胡渭之《禹貢錐指》各圖,皆用開方法,每方百里。然限于篇幅,所注地名之口岸及府縣名字,占去實在地形,故不免舛錯之弊。惟康熙、乾隆年間內(nèi)府輿圖最為精當。雖未開方計里,而山水方向,道里遠近,較為確實,顧外間絕少流傳,無從稽覽。今擬由各道給各府紅方格紙十張為式,每方兩寸,一方準平地五十里,其山路崎嶇,水道迂曲,所占里數(shù),概行折算。譬如人行之路,上山若干里,下山若干里,由某港汊經(jīng)過,只有若干里,繞過若干里,均須照地形平準計算,其由崎嶇迂曲占去若干里之數(shù),概須除去,其方向應用羅盤之二十四字,始較精密,否則一言東,而東南東北無分,一言南而東南西南無分,皆令地失其形,難于省覽。各縣畫成后,將稿匯由各府聯(lián)合,始填用顏色,總繪為一府沿海輿圖,各府又呈該道,總繪為一道輿圖。其色山用黃兼綠皴寫,高峻處用墨點;溪港用青,闊處淡青,深處濃青,海用黃色,潮水所到之處用赭,衙署、祠廟、村莊、津渡,均只注其名,不必畫屋。惟商海船只所泊埠頭,及官兵營汛,與洋面島嶼礁石,均須畫其本形,貼說其下,以備省覽,庶幾與時手摹照舊本者,稍為精核。地方官不能一到了然,須擇各處紳士,攜帶羅盤,同往相度,但須屏去輿從,免駭聽聞。其夫馬不無費用,準其開銷,由司給領(lǐng)。此件非同尋常索取輿圖,如該守令等不認真遵辦,仍潦草塞責,本部堂即嚴飭擲還,勒令更正,方準銷差??傄源_實地形為主,不取美觀也。
又以函申其說曰:
……其《豫乘識小錄》、《河南林縣志》所言圖說之式,與晉司空裴秀分率表望諸法,宋括《筆談》所載取飛鳥數(shù)之說相仿,故一并引申之。俾各守令有所依仿,務得山水真形,而有圖以明其象,有說以明其數(shù),或較之尋常官式應酬者,稍為確核耳?!?sup>
良以宗棠于此道究之甚精,故能言之真切,不同虛應故事。前宗棠自制皇輿圖,系欲由今而推之古,令所屬繪呈之圖,乃欲由縣而合為府,由府而合為道,彼時測繪之術(shù)未精,宗棠所具計議,不能不謂為別具只眼。
光緒初,宗棠任陜甘總督,帝俄兵官索思諾福齊(Sosnovsky)訪之蘭州省城。其人舌辯有才,談次,每自詡其地學之精。宗棠細玩其所攜之中國地圖,果細微異常,山川條列備具。因問,客游中國日淺,未經(jīng)身歷各郡縣,何能周知山川形勢,憑何繪成全圖。則云,此就康熙圖摹繪而成也。宗棠乃曉之曰,康熙輿圖,是測度定地而成,故為古今希有定本。后此拓地漸多,乾隆中,隨時增入,并令何國宗攜帶儀器,遍歷各處,詳加覆訂,是為乾隆內(nèi)府輿圖,則精而又精者。因取影刊大圖示之,索思諾福齊嗒然,自此希言地學。
嘗考宗棠一生勛業(yè),泰半在軍功,而其用兵之神奇,與夫料敵之精審,無不得力于早歲輿地之學。今讀其奏疏、書牘、批札,言及山川形勢,與軍事進退關(guān)系,歷歷如繪,且援古證今,俯拾即是,誠足見其對于地學素養(yǎng)之湛深。顧當宗棠之青年時期,凡為士人,無不以八股文、試帖詩及律賦為惟一學問,見宗棠獨耽地學,無不目笑存之。詎知以后偉大之成就,即植基于此耶!亦猶前明之王守仁與孫承宗,因偶精地理,遂為儒將也。
抑清自道光中葉而后,中外形勢劇變,故宗棠自彼時起,益精研西洋各國地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說部及本朝志乘載記、官私文書,有關(guān)海國故事者,靡不考覽。其后總督陜甘,并督辦新疆軍務,對于中、俄、英交涉,每能洞中肯,亦得力于此。然不無誤會之處,如鴉片戰(zhàn)爭后與人書,以為米里堅即明之洋里干,西洋海中一小島。又如收復新疆時與人書,以為安集延人所有銳利之兵器,乃來自乳目國,其國則在俄、英之西。凡此云云,自以為是,頗覺可笑,則以當時言海外地理之書,究屬尚多隔閡,故有認識不足之憾。
- 《左文襄公家書》卷上頁3。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7。顧祖禹,字景范,江蘇無錫人。顧炎武,字亭林,江蘇昆山人,康熙二十一年(1682)三月卒,著述有《日知錄》、《亭林文集》、《詩集》等。齊召南,字次風,號瓊臺,又號息園,浙江天臺人,乾隆元年(1736)舉博學鴻詞科,官至禮部右侍郎,著述有《史漢侯第考》、《后漢公卿表》、《歷代帝王年表》、《寶綸堂集》、《賜硯堂文集》、《詩集》等。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13?!洞仍崎w詩鈔·飾性齋遺稿》頁6。
-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2。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19。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16?!蹲笪南骞珪鵂肪硪豁?《上賀蔗農(nóng)(熙齡)》。
-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36《答羅研生(汝懷)》。李兆洛,字申耆,江蘇武進人。嘉慶十年(1805)進士,官安徽鳳臺縣知縣,道光二十一年(1841)卒,著述有《李氏五種》、《養(yǎng)一齋集》等。閻若璩,字百詩,號潛邱,山西太原人,康熙四十三年(1704)卒,著述有《四書釋地》、《潛邱札記》、《日知錄補正》、《毛朱詩說》、《博湖掌錄》、《眷西堂詩集》等。胡渭,字朏明,號東樵,浙江德清人,著述有《禹貢錐指》、《易圖明辨》、《周易揆方》、《洪范正論》、《大學翼真》等。
- 《左文襄公咨札》(家刻全集本)頁3—5《咨覆總理衙門繪縣輿圖情形》。《左文襄公書牘》卷七頁1《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 《左文襄公書牘》卷十五頁33《與譚文卿(鐘麟)》。何國宗,字翰如,順天大興人,康熙五十一年(1712)進士,官禮部尚書,降侍郎。
- 《左文襄公奏稿》卷十八頁15《擬購機器雇洋匠試造輪船折》。
-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34《上賀蔗農(nóng)(熙齡)》。
- 《左文襄公書牘》卷二十頁26《答王孝鳳(家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