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別號與自謚

國人對于子女命名稱號，殆不外紀念、頌禱、誡勉與期望四義。及其長而自題別號，則自一二乃至十數(shù)不等。而國人所居之室，又好賦以名，如某某齋，某某廬，或本無此室，僅同引如別號。其意義亦不出乎上列四端，斯本殊無謂。然吾人于此，頗可發(fā)見其人思想、愿望，與夫境遇等等。人生歷程之遷化，故亦可謂別號或室名者，即其人意志之表示也。

左宗棠一生所用自號與室名凡四。曰慎余閣，時則第三次會試報罷南旋，方分類抄輯經(jīng)史，而亦以名其鈔本者也。曰湘上農(nóng)人，時則方移家柳莊，頗從事畎畝，無復功名意念，自期常為農(nóng)夫以沒世矣。以暇復為農(nóng)家言，分類撰著，曰《樸存閣農(nóng)書》，樸存其又一室名也，而亦嘗以樸存為別號。及入湖南巡撫幕府，參贊軍機，常自比于孔明，故喜自號葛亮，郭嵩燾嘗敘其事：

……曾文正善詼談，胡文忠公益之以諧謔，恪靖左侯獨喜自負，嘗自署葛亮。洎意城治軍事，相與謂之老亮、新亮。周壽山侍郎丁巳（1857）病武昌，自顧身為僧，而嵩燾為南岳老僧，相見痛哭。既愈，言其狀于胡文忠公，又謂嵩燾為南岳長老?！?sup>

文中所謂意城，即郭崑燾，嵩燾之弟，與宗棠同在湖南巡撫幕府者也。

宗棠之自擬于諸葛亮，一般人或以為指其能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如世俗所謂軍師者然。然若以宗棠一生與諸葛亮比較，即在其他出處與德性等方面，亦多相似，試列舉之：

（一）史稱諸葛亮未遇時，家于南陽隆中，逍遙而耕隴畝，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逮劉玄德三顧草廬，始為出岫之云。 宗棠初亦躬耕柳莊故里，無心問世，當太平軍既起，且深入白水洞避亂，經(jīng)湖南巡撫張亮基與駱秉章先后禮聘，復以友好勸勉，方為入幕之賓，終于出山而戡定大難。

（二）史稱諸葛亮發(fā)教軍事，文采不艷，過于丁寧，而經(jīng)事綜物，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省覽，又常自校簿書不輟。 宗棠初在幕府，固已勞神案牘，無片刻之暇，當其出而典兵，仍復事必躬親，即營帳中據(jù)白木案，手披圖籍，口授方略，自晨至于日昃，矻矻不少休?？v軍事旁午，官書山積，亦必一一省治，最下裨校寸稟尺牘，皆手自批答，示以要領(lǐng)。

（三）史稱劉備托孤于諸葛亮，諸葛亮涕泣言曰：“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及出師北伐，又表于劉禪曰：“成事在天，謀事在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弊渲链笮菤屛逭稍^，恰如所言。 宗棠亦嘗言：“凡事只能盡我心力圖之，利鈍固未可逆睹也?！庇衷疲骸袄λ郎H，庸人畏避而不敢前，且或托為明哲保身，以文其懦，獨慷慨仗節(jié)之士，義憤所激，其事之克濟與否，舉非所知，而必不肯淟涊韜晦，以求免其難，夫亦盡我心之所安而已?！痹槐M我心力圖之，曰盡我心之所安，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精神也。夫然，故其西征也，不憚黃沙萬里，身處絕域者十載，及其督師福州，與法抗戰(zhàn)，雖未有所成，而臨終夢囈，固猶不忘殺敵也（另詳七十四節(jié)）。

（四）史稱諸葛亮用兵謹慎，司馬懿畏之如虎，故有死諸葛走生仲達之妙事。 宗棠一生行軍，亦處處力求質(zhì)實，嘗有“慎之一字戰(zhàn)之本也”之語。推之一切，則謂“凡事慎之于始，庶可善其后”（另詳四十七節(jié)）。

（五）史稱諸葛亮表于劉禪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千畝，子弟衣食，自有余饒，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nèi)有余帛，外有贏財?！?宗棠亦常教諸子以力田自給，雖仕官二十余年，出將入相，極一世之榮，而身后遺產(chǎn)寥寥。當其在陜甘總督任之晚年，擬處分所積廉余，僅有二萬五千兩，蓋亦嘗誓不欲以余帛余財自污素節(jié)也（另詳七十五節(jié)）。

綜上所述，曰淡泊，曰勤勞，曰忠貞，曰謹慎，曰廉潔，兩人固有相同者，夫諸葛亮允為我國第一流之政治家。故宗棠之自號葛亮，殆不必為夸大，亦不必為詼諧，倘正所以隱示其欽仰諸葛亮，而欲模仿諸葛亮乎。然兩人性情，亦有其不同處，諸葛亮善用度外人，即不問其人是否與己同臭味，只問其是否有才。而宗棠用人，則每限于與己氣誼相投者，范圍較窄，此則宗棠之所以終不逮諸葛亮歟！

當宗棠之督師長征，馳驅(qū)王事也，又嘗欲自謚曰忠介先生，見于致崑燾書：

……自巨寇x猖以來，辦賊諸公，除滌、詠兩帥外，絕少實心之人。兄以一書生，受特達之知，與眾人異，當盡其心力所可到者為之。滌公謂我勤勞異常，謂我有謀，形之奏牘，其實亦皮相之論。相處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與詠公，尚未能知我，何況其他。此不足怪，所患異時形諸記載，毀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譽我者轉(zhuǎn)失其實耳。千秋萬世名，寂寞身后事，吾亦不理，但于身前自謚曰忠介先生可乎？一笑！……

曰忠，曰介，確足狀其一生，實則忠即可以包括上述之勤勞、忠貞與謹慎，介即可以包括上述之淡泊與廉潔，其意仍是一貫。宗棠之歿也，清廷賜以美謚曰文襄，宗棠如有知，當不愿以彼易此也。

宗棠與人書，又嘗自署柳莊居士及退宜軒主人，則為故不欲留真姓名，蓋偶一為之者。

1.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16、頁22。
2. 郭嵩燾：《八賢手札（湘陰郭氏摹刻本）跋》。郭嵩燾，字伯琛，一字仁先，號筠仙，晚更號玉池老人，湖南湘陰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進士，官至兵部左侍郎，光緒十七年（1891）卒。著有《郭侍郎奏議》、《養(yǎng)知書屋文集》、《詩集》、《劄記》、《玉池老人自敘》等。郭崑燾，原名先梓，字仲毅，號意城，晚號樗叟，湖南湘陰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舉人，官內(nèi)閣中書，光緒八年（1882）十月卒，著述有《云臥山莊文集》、《詩集》、《別集》、《尺牘》等。
3. 駱秉章，字吁門，廣東花縣人。道光十二年（1832）進士，官至協(xié)辦大學士。同治六年（1867）十二月卒，謚文忠，著述有《駱文忠公奏稿》、《自訂年譜》等。
4. 《左恪靖伯奏稿》（同治七年〔1868〕福州刻本），羅大春序。
5. 《左文襄公批札》（家刻全集本）卷一頁31《蔣藩司益澧稟連日苦戰(zhàn)獲勝情形由》。《左文襄公文集》卷二頁9《善化張氏篤光堂題額跋尾》。
6. 《左文襄公批札》卷三頁1《李道耀南等稟繕稟錯誤由》。《左文襄公書牘》卷四頁51《答王梅村（開化）》。
7. 《左文襄公書牘》卷二十頁16《與王若農(nóng)（加敏）》。
8. 《左文襄公書牘》卷五頁63《答郭意城（崑燾）》。詠公指胡林翼。
9. 《道咸同光名人手札》（商務印書館輯?。┑诙幸煌ǚQ柳莊居士；又新建夏氏家藏宗棠手札，有一通稱退宜軒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