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秦論》

賈誼

|導(dǎo)讀|

秦王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tǒng)一華夏的封建王朝，也是第一個瞬間就土崩瓦解的政權(quán)。賈誼4歲時秦王朝垮臺，他有幸成為第一個研究評說這一歷史現(xiàn)象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也正是靠這篇文章奠定了他在中國政治史、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秦的垮臺，賈誼認為是“仁義不施”，焚書愚民，而單靠暴力統(tǒng)治。秦以后中國又有數(shù)十個大大小小的王朝起而復(fù)滅，可謂“潮起潮落”，無不被賈誼所言中。任何政權(quán)，仁義不施，反人民，必然滅亡。

這篇文章的魅力是能將一個王朝的興滅過程輕松收入一篇文章之中，又順理成章，如黃河瀉地，長江入海，自有一股排山倒海又萬水歸宗的氣勢，開了古代政治論文的先河。

|關(guān)鍵詞句|

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仁義不施。

|名言成語|

斬木為兵，揭竿為旗。

|作者介紹|

賈誼（前200—前168），洛陽（今河南）人。西漢初年著名的政論家、文學(xué)家。曾任博士、太中大夫，因多次上疏議論政事，被元老權(quán)貴排斥，貶為長沙王太傅，后又當(dāng)上了梁懷王太傅，懷王不慎墜馬而亡，他郁郁不歡，一年后便去世，年僅33歲。其著作主要包括散文和辭賦兩類。散文如《過秦論》、《論積貯疏》、《陳政事疏》等都很有名；辭賦以《吊屈原賦》、《鵩鳥賦》最著名。

|正文|

秦孝公據(jù)函之固^[1]，擁雍州之地^[2]，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3]，并吞八荒之心^[4]。當(dāng)是時也，商君佐之^[5]，內(nèi)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6]。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7]。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蒙故業(yè)^[8]，因遺策^[9]，南取漢中^[10]，西舉巴蜀^[11]，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12]，相與為一。當(dāng)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13]。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14]，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什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秦人開關(guān)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15]，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16]，伏尸百萬，流血漂櫓^[17]。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18]，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19]，履至尊而制六合^[20]，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21]，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22]，百越之君俛首系頸^[23]，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24]，卻匈奴七百余里^[25]，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26]，以愚黔首^[27]。隳名城^[28]，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29]，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30]，因河為池^[31]，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32]。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33]，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

然而陳涉^[34]，甕牖繩樞之子^[35]，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36]，材能不及中庸^[37]，非有仲尼、墨翟之賢^[38]，陶朱、猗頓之富^[39]，躡足行伍之間，起阡陌之中^[40]，率罷弊之卒^[41]，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42]，天下云集而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43]，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44]。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函之固，自若也^[45]；陳涉之位，不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鋤、棘矜^[46]，不于鉤、戟、長鎩也^[47]；謫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48]。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大^[49]，比權(quán)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權(quán)，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50]，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注解|

［1］秦孝公：名渠梁，任用商鞅實行變法，秦國國力大增，開始稱雄諸侯。殽：殽山，在今河南洛寧北。函：函谷關(guān)，在今河南靈寶南，是當(dāng)時秦國的東關(guān)。

［2］雍州：古九州之一，相當(dāng)于今陜西、甘肅、青海等部分地區(qū)。

［3］“有席卷”以下三句：席卷、包舉、囊括，都有全部占有的意思。

［4］八荒：八方。

［5］商君：指商鞅，由衛(wèi)入秦，輔佐孝公變法，后被誣謀反而被殺。

［6］衡：通“橫”。斗：使諸侯爭斗。

［7］西河：指黃河兩岸、原屬魏國的地區(qū)。

［8］惠文、武、昭：指惠文王駟、武王蕩、昭襄王則。蒙：繼承。

［9］因：遵循。

［10］漢中：今陜西西南一帶。

［11］巴蜀：地在今四川。

［12］合從（zòng）：合縱，指六國聯(lián)合抵御秦國的策略。

［13］孟嘗：孟嘗君田文。平原：平原君趙勝。春申：春申君黃歇。信陵：信陵君魏無忌。

［14］六國：泛指齊、楚、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

［15］鏃（zú）：箭頭。

［16］北：敗北。

［17］櫓（lǔ）：大盾牌。

［18］施（yì）：延續(xù)。

［19］二周：戰(zhàn)國時周分裂為西周、東周兩個小國，分別建都于今河南洛陽和河南鞏縣。

［20］六合：天地四方，這里指天下。

［21］敲樸：杖棒，短者為敲，長者為樸。

［22］桂林、象郡：是秦所設(shè)二郡，在今廣西境內(nèi)。

［23］百越：泛指東南少數(shù)民族各部。俛（fǔ）：通“俯”。

［24］蒙恬（tián）：秦國將領(lǐng)，曾率軍渡黃河北逐匈奴，修筑長城。

［25］卻：擊退。

［26］燔：燒。

［27］黔首：百姓。

［28］隳（huī）：毀壞

［29］通“鏑”，箭頭。

［30］華（huà）：華山。

［31］河：黃河。

［32］誰何：誰敢呵問。何，通“呵”，呵斥。

［33］金城：堅固的城池。

［34］陳涉：即陳勝。

［35］牖（yǒu）：窗戶。

［36］遷徙之徒：被發(fā)配到邊疆服役的人。

［37］中庸：中等庸人。

［38］墨翟（dí）：即墨子，春秋后期思想家。

［39］陶朱：即范蠡（lí），春秋末越大夫。晚年到陶地經(jīng)商致富，號稱陶朱公。猗頓：春秋時魯國人，在猗氏經(jīng)營畜牧業(yè)而成巨富。

［40］俛（miǎn）：通“勉”，盡力。

［41］罷（pí）：疲倦。

［42］揭：舉。

［43］贏：背負。景（yǐng）：通“影”。

［44］山東：崤山以東。

［45］自若：和以前一樣。

［46］耰（yōu）：平整土地所用農(nóng)具。棘矜：棘木棍。

［47］铦（xiān）：鋒利。鎩（sh?。捍竺?。

［48］曩（nǎng）：以往，從前。

［49］度（duó）長絜（xié）大：比較長短大小。

［50］七廟：天子宗廟。古代制度規(guī)定天子宗廟奉祀七代祖先。

|譯文|

秦孝公占據(jù)著崤山和函谷關(guān)的險固地勢，擁有雍州的土地，君臣一起牢固地守衛(wèi)著，借以窺視周王室（的權(quán)力）。他有席卷天下、征服九州、橫掃四海的意圖和并吞八方的雄心。在那時候，（有）商鞅輔佐他，對內(nèi)建立法規(guī)制度，大興耕作紡織，修造防守攻戰(zhàn)的器械；對外實行連橫策略，使各國諸侯互相爭斗。這樣，秦人毫不費力地奪取了西河之外的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先后）繼承已有的基業(yè)，沿襲前代的策略，向南攻取漢中，向西吞并巴蜀，向東割取肥沃的土地，向北占領(lǐng)地處要害的郡邑。諸侯恐慌害怕，聚會結(jié)盟，謀求削弱秦國的辦法。各諸侯不吝惜奇珍貴重的器物和肥沃富饒的土地，用來招致天下的優(yōu)秀人才，訂立合縱盟約，結(jié)成一體。此時，齊國有孟嘗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魏國有信陵君。這四位封君，都睿明智慧而忠誠信義，寬大厚道而愛惜人民，尊敬賢良而重視士人，（他們）以合縱之約擊破秦的連橫之策，將楚、齊、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等國的部隊結(jié)成聯(lián)軍。于是，六國士人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等人為他們出謀劃策，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等人（為各國）溝通意見，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等人統(tǒng)率軍隊。他們曾經(jīng)以十倍于秦國的土地，上百萬的軍隊，開往函谷關(guān)去攻打秦國。秦人打開函谷關(guān)引敵深入，但九國的軍隊（卻）遲疑起來，不敢入關(guān)。秦人沒有損失一箭一鏃，天下的諸侯（卻）已陷入狼狽不堪的境地了。這樣一來，縱約解散了，各諸侯國爭著割地來賄賂秦國。秦有充足的力量利用對方弱點來制伏他們，追趕（九國的）敗兵，百萬敗兵橫尸道路，流淌的血液可以漂浮盾牌。（秦國）憑借這有利的形勢，割取天下的土地，（重新）劃分山河的區(qū)域。強國主動表示屈服，弱國入秦朝拜。

待到孝文王、莊襄王依次繼位，他們統(tǒng)治的時間不長，秦國沒有什么戰(zhàn)事。

到始皇的時候，他大大地發(fā)揚了前六代君主的功業(yè)，揮舞著長鞭來駕馭全中國，吞并東西二周，消滅各諸侯國，登上最尊貴的寶座來統(tǒng)治天下，用嚴酷的刑罰來奴役天下的百姓，威風(fēng)震懾四海。秦始皇向南攻取百越的土地，把它劃為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著頭，頸上捆著繩子，把性命交給秦的下級官吏處理。于是（秦始皇又）派蒙恬到北方去修筑長城，守衛(wèi)邊境，擊退匈奴七百多里；胡人不敢到南邊來放牧，勇士不敢拉弓射箭來報仇。接著就廢除古代帝王的治世之道，焚燒諸子百家的著作，用來愚昧百姓；毀壞著名的城邑，殺掉英雄豪杰；收繳天下的兵器，集中在咸陽，銷毀刀刃和箭頭，鑄成十二個金人，以便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然后他憑借華山做城墻，借用黃河做護城河，上有億丈高的城墻，下臨深不可測的深淵，作為堅固（的防御工事）。好的將領(lǐng)手執(zhí)強弩守衛(wèi)著要害之處，可靠的官員和精銳的士卒拿著鋒利的兵器，盤問過往行人。天下已經(jīng)安定，始皇心里自以為這關(guān)中的險固地勢、方圓千里的銅墻鐵壁，正是子孫萬代的帝王基業(yè)。始皇去世之后，他的余威（依然）震懾著邊遠地區(qū)。

然而，陳涉不過是個破甕做窗戶、草繩做戶樞的貧家子弟，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后來）做了被遷滴戍邊的卒子；才能不如中等庸人，并沒有孔子、墨子那樣的賢德，也不像范蠡、猗頓那樣富有。（他）躋身于戍卒的隊伍中，在田野間突然奮起發(fā)難，率領(lǐng)著疲憊無力的士兵，指揮著幾百人的隊伍，掉轉(zhuǎn)頭來進攻秦國，他們砍下樹木作武器，舉起竹竿當(dāng)旗幟，天下豪杰紛紛響應(yīng)聚集，許多人都背著糧食，如影隨形般地跟著他。崤山以東的英雄豪杰于是一齊起義，消滅了秦王朝。

可以斷言，一統(tǒng)天下的秦王朝并不是弱小得（無力抵抗），雍州的地勢，崤山和函谷關(guān)的險固，還是從前那個樣子。陳涉的地位并不比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的國君們更尊貴；鋤頭木棍并不比鉤戟長矛更鋒利；那遷滴戍邊的士兵也不能和九國部隊相抗衡；（至于）深謀遠慮，行軍用兵的策略，（陳涉）也比不上九國的武將謀臣。可是條件好者失敗而條件差者卻成功，功業(yè)完全相反。假使拿東方諸國跟陳涉比一比長短大小，量一量權(quán)勢力量，那簡直是天淵之別了。然而秦憑借著它的區(qū)區(qū)之地，發(fā)展到兵車萬乘的國勢，使各國諸侯都來朝拜，已有一百多年歷史；這之后將天下作為一家私產(chǎn)，用崤山、函谷關(guān)作為宮墻。結(jié)果一個戍卒發(fā)難就毀掉了天子宗廟，皇子皇孫都死在人家手里，被天下人恥笑，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為不施行仁義而使攻守的形勢發(fā)生了變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