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怨深深深幾許
那座古樸靈性的深深庭院,帶著溫厚的江南底蘊。只是不知道青瓦灰墻下,有過幾多冷暖交替的從前;老舊的木樓上,又有何人凝注過飛入百姓家的堂前燕。
園內(nèi)的梔子花還在不識愁滋味地開著,梁間的燕巢仍在,桌上的景泰藍花瓶已落滿塵埃。它們還不知道,這宅院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幸福寧靜之下總是隱藏著苦澀的暗涌,就像花容月貌終將抵不過春恨秋悲的凋零。
這深深庭院,倒是適合上演這么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前塵往事。
林徽因出身高貴,是真正的書香門第的后代。祖父林孝恂歷任浙江海寧、石門、仁和各州縣,他資助的旅日青年學子多參加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父親林長民1906年赴日留學,回國之后就讀于杭州東文學校,后再次東渡日本,于早稻田大學學習政治法律。林長民氣質(zhì)儒雅,善詩文,工書法,翻譯過《西方東侵史》,也是《譯林》月刊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徽因的叔叔、姑姑們也是才華橫溢??傊旨胰瞬泡叧?,風氣向?qū)W,志在蕩滌陋習,除舊迎新。
在古樸靈性的庭院里,無法令人放松的母女關系成了林徽因一生的精神包袱。她與母親彼此相愛,卻又相互不喜歡。
只有一個人與這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那就是徽因的母親何雪媛。
何雪媛是林長民的續(xù)弦。她來自浙江小城嘉興,家里開著小作坊,屬于典型的小家碧玉。林長民原配是門當戶對的葉氏,兩人系指腹為婚,感情淡薄。葉氏早早病逝,來不及留下一兒半女。何雪媛在這樣的情況下嫁入林家,名為續(xù)弦,實與原配無異。對于一個小作坊主的女兒來說,已經(jīng)是祖墳冒青煙的喜事了。
但何雪媛并不幸福。她大字不識,又不會女紅,脾氣也不好。因此,她和丈夫沒有任何共同語言。她也不理解林家上下那種讀書人的作為:一家子聚在一起吟詩作對,講歷史典故,針砭時弊,激揚文字。她不懂,更沒有興趣,覺得他們很可笑。如果是算計升官發(fā)財?shù)耐緩?,也情有可原,可這些絲毫沒有實用價值的行為有何用呢?
林家人也曾試圖向何雪媛解釋這一切,但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于是他們不再跟她費口舌,丈夫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她試圖參與一些家務事,但那套小作坊帶來的行事做派根本入不了婆婆的法眼。甚至連傭人也把她的指揮當耳邊風,他們只聽游氏——這個優(yōu)雅干練,有文化的女人的話。
何雪媛就這樣在書香門第中煎熬著,性格漸漸變得暴躁,喜怒無常。特別是女兒林徽因被公公婆婆帶走教讀書識字這件事更讓她感到孤立無援。何雪媛常常無故沖小小的徽因發(fā)脾氣,過后又后悔甚至哭泣起來?;找驊?zhàn)戰(zhàn)兢兢地和母親相處著,不知如何是好。
父母的言行勢必會影響孩子日后的人生。何雪媛給了林徽因性格上負面的影響,至少急躁是其中之一。幾十年后,林徽因為人妻為人母,仍然和母親住在一起,兩個急躁的女性處在同一屋檐下,沖突無可避免。她在給好友費慰梅的信中說:“我自己的母親碰巧是個極其無能又愛管閑事的女人,而且她還是天下最沒有耐性的人。剛才這又是為了女傭人……我經(jīng)常和媽媽爭吵,但這完全是傻帽和自找苦吃。”
林徽因愛著母親,但無法令人放松的母女關系也成了她一生的精神包袱?;找蚝糜呀鹪懒貙懡o費正清的信中如此看待林母:
她屬于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卻又生活在一個比較現(xiàn)代的家庭中,她在這個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沒有正經(jīng)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爾落到她手中的事。她自己因為非常寂寞,迫切需要與人交談,唯一能夠與之交流的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觀念和感受,幾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結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兒之間除了爭吵以外別無接觸。她們彼此相愛,卻又相互不喜歡。
何雪媛和林徽因的關系,就像她和林長民一樣,無話可說,說話必爭吵。何雪媛就在這種“無話可說”“無事可做”的狀態(tài)下,直到她八十多歲去世。她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兩件大事情,一是給自己51歲的女兒送終,二是幾年后給女婿送終。為她送終的,則是她女婿的續(x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