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

孩子們，請原諒我把這本書獻給了一個大人。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這個大人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還有第二個理由：這個大人他懂得一切，包括寫給孩子們的書。我的第三個理由：這個大人住在法國，他在那里過著挨餓受凍的日子，他需要別人的安慰。如果這些理由還不夠的話，那么我愿意把這本書獻給孩子時代的這個大人。所有的大人曾經都是個孩子。（可惜，很少有大人記得這一點）因此，請允許我把獻詞改為：

獻給還是孩子時的

列翁·維爾特

1

當我還是個六歲的孩子的時候，我在《真實的故事》這本描寫原始森林的書中，看到一幅壯麗無比的插畫，畫的內容是一條蟒蛇正在吞食一只動物。就像這樣：

這本書中寫道：“這些大的蟒蛇將它們捕獲的獵物不加咀嚼地一口吞下，然后便一動不動了；它們會用六個月的睡眠時間來消化這些食物?！?/p>

那時候，我對叢林中的奇遇冒險很感興趣，于是，便拿出彩色鉛筆完成了我的第一幅圖畫，也是我的第一幅作品。

我把我的這幅作品拿給大人們看，問他們有沒有被我的畫嚇到。

他們笑著說：“這個帽子，很可怕嗎？”

我畫的不是一頂帽子，而是一條正在消化大象的大蟒蛇。于是我又把蟒蛇肚子里的情況畫了出來，這樣大人們就能夠看懂了。這些大人總是需要解釋。我的第二幅作品是這樣的：

這次，大人們勸我把這些開著肚皮的，或閉上肚皮的蟒蛇圖畫放在一邊，把精力放在地理、歷史、算術、語法這些學科上。于是，在六歲的那年，我就放棄了當畫家這個可能很不錯的職業(yè)。我的前兩幅作品的失敗，使我泄了氣。這些大人們，他們從來不主動去了解事情，需要我們不斷地去給他們解釋。這真叫孩子們覺得很累。

后來，我只好選擇了別的職業(yè)，我學會了駕駛飛機，還開著它巡游世界。不能否認，當初學的地理幫了我的大忙，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中國和亞利桑那州。如果在夜空中迷失了方向，這是很有用的。

在我的生活中，我接觸過許多嚴肅認真的大人。我在大人們中間生活過很長時間。我曾仔細地觀察過他們，卻從未因此改變我對他們的看法。

當我遇到一個頭腦稍微清醒的大人時，就會拿出我保存已久的第一幅作品來測試他。我想知道他是否能看懂我的作品?？墒牵铱偸堑玫竭@樣的回答：“這是頂帽子。”

于是，我便對巨蟒呀，原始森林呀，或者星星之類的事閉口不談。我只好降低自己的水平，跟他們談些橋牌呀，高爾夫球呀，政治呀，領帶這些。于是大人們就很高興能認識我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2

就這樣，我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著，沒有一個聊得來的朋友。直到六年前，我在撒哈拉沙漠上空飛行時，飛機出了故障——發(fā)動機里有個東西損壞了。當時由于飛機上既沒有維修師也沒有旅客，我只能試著獨自完成這個困難的維修工作。這對我來說事關生死，因為我隨身帶的水只夠喝一個星期的。

第一天晚上，我就睡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漠中，比大海中伏在小木排上的遇難者還要孤單。第二天拂曉，我卻被一個奇怪的聲音叫醒，這讓我吃驚極了。只聽這小小的聲音說：

“請問，能給我畫一只羊嗎？”

“什么？”

“給我畫一只羊！”

我像是受到驚雷一般，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我用力揉了揉眼睛，仔細地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奇怪的小家伙站在那兒，認真地看著我。這就是后來我給他畫的一幅畫像。

可是，我畫得沒有他本人的模樣好看。這不是我的過錯。六歲時，是大人們讓我放棄了成為畫家的夢想，除了畫過開著肚皮和閉著肚皮的蟒蛇，我再也沒畫過別的東西。

我驚奇地睜大眼睛望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家伙。你們別忘記了，當時我可是處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中，而這個小家伙給我的印象是，他既不像迷了路，也沒有半點兒疲憊、饑渴、懼怕的神情。他絲毫不像是一個在浩瀚沙漠中走失的孩子。我驚訝了一會兒，對他說道：

“你在這兒干什么？”

可是他卻不慌不忙地說著一件仿佛十分重要的事情似的：

“請給我畫一只羊?！?/p>

當一種神秘的東西把你嚇住的時候，你是不敢不聽從它的指揮的。在這浩瀚的沙漠上，面臨死亡的情況下，盡管知道這樣的舉動十分荒誕，我還是掏出了一張紙和一支筆。這時我卻又記起，我只學過地理、歷史、算術和語法，并不會畫畫，所以只能尷尬地告訴他，我不會畫畫?？伤麉s回答我說：

“沒關系，給我畫一只羊吧！”

因為我從來沒有畫過羊，于是便畫了我僅僅會畫的兩幅畫中那幅閉著肚皮的蟒蛇。

“不，不！我不要肚子里裝著一頭象的蟒蛇?！?/p>

我聽了他的話，簡直目瞪口呆。他接著說：“蟒蛇太危險了，大象又太占地方。我們那兒的東西都非常小，我需要一只羊，給我畫一只羊吧。”

我就給他畫了一只。

他認真地看著，然后對我說：

“我不要，這只羊已經病入膏肓了。給我重新畫一只。”

我又畫了起來。

我的朋友看了之后開心地笑了，并且客氣地拒絕道：“你看，你畫的才不是小羊呢，是頭公羊，還長著犄角呢?！?/p>

于是我又重新畫了一張。

這幅畫和前幾幅一樣又被他拒絕了。

“這一只太老了。我想要一只能活得很久的羊?！?/p>

我不耐煩了，因為我忙著要檢修發(fā)動機，于是就胡亂畫了一張，并且匆匆地對他說道：

“這是一只箱子，你要的羊就在里面?！?/p>

這時我十分驚奇地看到我的這位小判官喜笑顏開。他說：

“這就是我想要的，這只羊需要吃很多草嗎？”

“為什么這么問呢？”

“因為我那里地方很小。”

“我給你畫的是一只非常小的羊，無論地方多小都夠喂養(yǎng)它的?！?/p>

他彎下身子靠近這張畫。

“也不像你說的那么小，看！它睡著了?！?/p>

就這樣，我認識了小王子。

3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他是從哪兒來的。小王子問了我很多問題，可是，當我問他問題的時候，他好像壓根兒沒有聽見似的。我也是從他無意中吐露的一些話，才逐漸摸清他的來歷。

例如，當他初次看見我的飛機時（我就不畫出我的飛機了，因為畫飛機對我來說太復雜了），他問我道：

“這是個啥玩意兒？”

“這可不是‘玩意兒’，它能飛。這是飛機，是我的飛機?！?/p>

我極其驕傲地告訴他我能飛。于是他驚奇地問道：

“什么？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是的?！蔽液苤t遜地回答道。

“是嗎？這真有趣?！?/p>

此時小王子發(fā)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這惹惱了我。我希望別人能嚴肅地對待我的不幸。跟著他又問道：

“那么，你也是從天上來的了！你是哪個星球上的？”

即刻，對于他是從哪里來的這個秘密我隱約發(fā)現(xiàn)到了一點兒線索。于是，我就突然問道：

“你是來自另一個星球嗎？”

可是他并沒有回答，只是一面看著我的飛機，一面微微地點頭說道：

“乘坐這玩意兒，你不可能來自很遠的地方。”

說到這里，他便不作聲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我畫的小羊，看著他的寶貝入了神。

你們可以想象，我對另一個星球該是多么好奇，因此我竭力想知道其中更多的奧秘。

“小家伙，你是從哪里來的？你的家在什么地方？你想把我的小羊帶到哪里去？”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回答我說：

“還好有你給我的那只箱子，晚上可以給小羊當房子用?！?/p>

“那當然。如果你聽話的話，我可以再給你畫一根繩子，白天可以把它拴起來，甚至連拴它的柱子我也畫給你?！?/p>

小王子似乎并不喜歡我的提議。

“拴住它，多么奇怪的主意?！?/p>

“如果你不把它拴起來，它就會到處跑，那么它會跑丟的。”

我的這位朋友又笑出了聲：

“你認為它會跑到哪里去呢？”

“不管什么地方，它一直往前跑?！?/p>

這時，小王子認真地說：

“沒關系，我那里地方很小很小。”

接著，他略帶憂傷地說：

“一直往前走，也不會走出多遠。”

4

就這樣，我了解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小王子家鄉(xiāng)所在的那個星球比一座房子大不了多少。

對此我倒不是很驚訝。我知道除地球、木星、火星、金星這幾個有名稱的大行星以外，還有成千上萬的星球，它們有的很小，就是用望遠鏡也很難看見。當一個天文學者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一個小星球，他就給它編上一個號碼，例如把它稱作“325小行星”。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小王子來自小行星B612。這顆小行星僅在1909年被一位土耳其天文學家用望遠鏡看見過一次。

當時，他在一次國際天文學家代表大會上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作了重要的論證。但由于他穿著土耳其的民族服裝，所以沒有人相信他的話。那些大人們就是這樣。

幸好，土耳其的一個獨裁者，為了小行星B612的聲譽，要求他的人民都要穿歐式服裝，否則就處以死刑。1920年，這位天文學家穿了一身體面而優(yōu)雅的服裝，重新作了一次論證。這一次所有的人都贊同他的觀點。

我給你們講述關于小行星B612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這些細節(jié)，并且告訴你們它的編號，這是受了大人們的影響。這些大人們就愛數(shù)字。當你對大人們談起你的一個朋友時，他們不會問你真正重要的問題，比如“他說話聲音如何？他喜愛什么樣的游戲？他是否收集蝴蝶標本？”他們只會問：“他多大年齡？有幾個兄弟姐妹？體重多少？他父親掙多少錢？”他們認為這樣才算了解朋友。

如果你和大人們講：“我看到一幢玫瑰色的磚蓋成的漂亮的房子，它的窗戶上有天竺葵，屋頂上還有鴿子。”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種房子有多么好的。你必須對他們說：“我看見了一幢價值十萬法郎的房子?！蹦敲此麄兙蜁d奮地叫道：“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假使你對他們說：“小王子存在的證據(jù)就是他非常漂亮，他微笑著，想要一只羊，這就足以證明他的存在?！边@時，他們一定會聳聳肩膀，把你當作孩子看待！但是，如果你對他們說“小王子來自小行星B612”，那么他們就會堅信不疑，也不會提出一大堆問題來和你糾纏。他們就是這樣的。別埋怨他們，小孩子們就應該對大人有點兒耐心。

當然，對我們這些懂得生活的人來說，我們才不會在意那些編號呢！我只愿用講神話故事那樣的方式來開始這個故事，我只想這樣說：

“從前呀，有一個小王子，他住在一個跟他身體差不多大的星球上，他希望有一個朋友?！?/p>

對于懂得生活的人來說，這樣說就顯得真實多了。

我不喜歡人們輕率地讀完我的書。我在講述這些往事時心情是很難過的。我的朋友帶著他的小羊已經離開六年了，我之所以在這里盡力把他描寫出來，就是希望不要忘記他。忘記一個朋友，這太讓人悲傷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再說，我也可能變成那些大人那樣，只對數(shù)字感興趣。

所以，我買了一盒顏料和一些鉛筆。除了六歲時畫過閉著肚皮的和開著肚皮的蟒蛇外，我什么都沒畫過。現(xiàn)在重拾畫筆，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我一定要把這些畫盡量地畫得逼真，雖然我沒什么把握。也許其中的一張畫得還可以，另一張就不像了。比如身材大小，我畫得就不準確。在這個地方小王子畫得太大了些，另一個地方又畫得太小了些。對他衣服顏色的拿捏也不準確。我唯有盡力去畫，畫個差不多。我很可能在某些重要細節(jié)上畫錯了，這還得請大家原諒。因為我的這個小朋友，從來也沒對我解釋過什么。他認為我同他一樣?？墒牵z憾的是，我并不能透過盒子看見小羊。我應該是長大了，變得和大人們差不多了。

5

每天我都會對小王子有進一步的了解，比如他的星球、他出走的原因及旅途中的遭遇。這些都是他偶爾回憶時慢慢想到的。就這樣，第三天我就知道了猴面包樹的悲劇。

這一次又是因為羊的事情，突然小王子好像是非常擔心地問我道：

“羊吃小灌木，是嗎？”

“是的?！?/p>

“啊，我真高興！”

我不明白羊吃小灌木這件事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墒切⊥踝佑终f道：

“那么，它們也吃猴面包樹嗎？”

我對小王子說，猴面包樹可不是小灌木，而是像教堂那么大的大樹；即使是帶回一群大象，也吃不了一棵猴面包樹。

“一群大象”的想法把小王子逗笑了：

“那可得把這些大象一只疊一只地壘起來?！?/p>

可他接著聰明地說：

“猴面包樹在長大之前，也是很小的?！?/p>

“那倒是?？墒菫槭裁茨阆虢心愕难蛉コ孕『锩姘鼧淠?？”

他回答道：“唉！這還用說！”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墒俏易约阂M很大心勁才能弄懂這個問題。

原來，小王子所居住的星球和所有星球一樣，有好草也有壞草；因此，也就有益草的種子和毒草的種子，可是種子是看不見的。它們沉睡在泥土里，直到其中的一粒忽然想要蘇醒過來。于是它就伸展開身子，開始靦腆地朝著太陽生長，長出一棵可愛的小嫩芽。如果是小蘿卜或是玫瑰花的嫩芽，就任它自由地生長。如果是一棵壞苗，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必須馬上把它拔掉。因為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有種非?？膳碌姆N子，那就是猴面包樹的種子。在那個星球上，這種種子多得成災。而一棵猴面包樹的樹苗，如果你太晚發(fā)現(xiàn)它，就再也無法把它清除掉。它會遍布整個星球，樹根會把星球穿透。如果星球很小，猴面包樹卻很多，那它就會把整個星球搞得支離破碎。

“這是個紀律問題。”小王子后來向我解釋道，“當你早上給自己梳洗完畢后，也要仔細地給星球梳洗，必須按時拔掉所有猴面包樹苗。這種樹苗小的時候和玫瑰苗差不多，一旦長到可以辨別的時候，就要把它拔掉。這個工作很乏味，但很容易?！?/p>

有一天，他勸我用心地畫一幅漂亮的圖畫，好讓我們這兒的孩子們對這件事有一個深刻的印象。他還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他們外出旅行，這對他們是很有用的。有時候，人們總是習慣把工作推到以后去做，當然這也不算什么，但要把拔猴面包樹苗這件事推遲的話，那就非造成大災難不可。我知道一個星球，上面住著一個懶家伙，他放過了三棵小樹苗?！?/p>

于是，我按照小王子的話把這個星球畫了下來。我從來不大喜歡說教，可是猴面包樹的危險，大家都不太了解，對迷失在小行星上的人來說，危險性非常之大，因此這一回，我貿然打破了我的這種不習慣說教的慣例。

我說：“孩子們，要當心那些猴面包樹呀！”為了讓我的朋友們警惕這種危險——他們同我一樣長期處在危險之中，卻沒有意識到它的危險性——我花了很大的工夫畫了這幅畫。我提出的這個教訓意義是很重大的，花點兒時間是很值得的。

你們也許會問，為什么這本書中別的畫都沒有這幅畫那么震撼呢？

答案很簡單：別的畫我也曾經試圖畫得好些，但沒有成功。而當我畫猴面包樹時，有一種急切的心情在激勵著我。

6

??！小王子，就這樣，我逐漸懂得了你那揮之不去的憂傷。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你唯一的樂趣就是觀賞那夕陽西下的美景。這是我在第四天早晨知道的。你當時對我說道：

“我喜歡看日落。我們去看一回日落吧！”

“那我們得等一會兒。”

“等什么？”

“等太陽下山啊。”

你先是很驚訝，隨后，你笑著說自己糊涂。你對我說：“我總以為是在我的星球呢！”

確實，大家都知道，美國是正午時分的時候，法國卻是夕陽西下，只要在一分鐘內能從美國趕到法國，你就可以看到日落?？上绹x法國是那么遙遠。而在你那樣的小行星上，你只要把椅子挪動幾步就行了。這樣，你便隨時可以看到夕陽美景。

“有一天，我看過四十三次日落?！蹦愀嬖V我說。

過了一會兒，你又說：“你知道，當人們覺得難過時，總是喜歡日落的?！?/p>

“一天四十三次，你怎么會這么難過？”

小王子沒有回答。

7

第五天，多虧了那只羊，把小王子的身世秘密向我揭開了。那天，他默默地思索了很久以后，突然得出了什么結果一樣，沒頭沒腦地問我：“羊，要是吃小灌木，它是不是也吃花？”

“它什么都吃?！?/p>

“那有刺的花也吃嗎？”

“有刺的也吃！”

“那么刺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時我正忙著要從發(fā)動機上卸下一顆擰得太緊的螺絲。我發(fā)現(xiàn)機器故障似乎很嚴重，水也快喝完了。我擔心可能發(fā)生最壞的情況，心里很著急。

“那么刺有什么用呢？”

小王子一旦提出了問題，便不會罷休。這個該死的螺絲使我很惱火，于是我便隨便說了句：“刺啊，什么用都沒有，這純粹是花的惡劣表現(xiàn)?！?/p>

“噢！”

可是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后，不高興地說：“我不信！花是弱小的、淳樸的，它們總是設法保護自己，把自己的刺當作最可怕的武器?！?/p>

我默不作聲。我當時想的只是，如果這個螺絲再和我作對的話，我就一錘子敲掉它。

但小王子再一次打斷我的思緒：“你卻認為花——”

“算了吧，算了吧！我什么也不認為！我就是隨口那么一說。我可有正經事要做?！?/p>

他驚訝地看著我，說：

“正經事？”

他看著我手上的錘子，手指沾滿了油污，伏在一個在他看來很丑的機件上。

“你說話就和那些大人一樣！”

這話叫我有點兒難堪。跟著他冷冷地說：“你什么都分不清，你把什么都混在一起！”他真的很生氣。

“我知道一個星球上住著一個紅臉先生，他從來沒有聞過一朵花，也從來沒有看過一顆星星。他沒有喜歡過任何人。除了算賬以外，他什么都不會做。他整天同你一樣老是說：‘我有正經事，我是個嚴肅的人?！@使他傲氣十足。但他不是人，他是個蘑菇！”

“是個什么？”

“是個蘑菇！”

小王子當時氣得臉色發(fā)白。

“花兒長刺已經長了幾百萬年，羊吃花也吃了幾百萬年。要搞清楚為什么花兒費那么大勁給自己制造沒有什么用的刺，難道這不算是正經事？難道羊和花之間的戰(zhàn)爭不重要？這難道不比那個大胖子紅臉先生的賬目更重要？如果我認識一朵人世間獨一無二的花，只有我的星球上有它，別的地方都沒有，而一只小羊糊里糊涂就這樣把它一下子吃掉了，這難道不重要？”

他氣得臉發(fā)紅，然后又接著說道：

“如果有人愛上了在這億萬顆星星中獨一無二的一株花，那么，他只要抬頭仰望天上的星星，就會感到幸福。他可以對自己說：‘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顆星星上。’但是如果羊吃掉了這朵花，對他來說，好像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滅了一樣！這難道也不重要嗎？！”

他再也說下去了，突然泣不成聲。

夜幕已經降臨。我放下手中的工具，把錘子、螺釘、饑渴、死亡，全都拋諸腦后。在一顆星球上，在一顆行星上，在我的地球上有一個小王子需要安慰！我把他抱在懷里，輕輕地搖著他，說：

“你愛的那朵花沒有危險，我給你的小羊畫一個罩子，我給你的花畫一副盔甲，我——”

我也不太知道該說些什么。我覺得自己太笨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達到他的境界，怎樣才能再進入他的境界。

淚水的世界多么神秘啊！

8

很快我就知道了更多關于這朵花的事。

原來，在小王子的星球上，過去一直都生長著一些很簡單的花，它們只有一層花瓣，非常小，一點兒也不占地方，從來也不會去打攪任何人。它們早晨在草叢中開放，晚上就凋謝了?？墒怯幸惶欤恢缽哪睦镲w來一顆種子，忽然就發(fā)了芽。小王子精心地照顧著這棵與眾不同的小苗：這東西說不定是一種新的猴面包樹。

但是，這小苗不久就不再長了，準備開出一個花朵?？吹皆谶@棵苗上長出了一個很大很大的花蕾，小王子覺得這個花苞中一定會出現(xiàn)一個奇跡，然而，這朵花藏在她那綠茵茵的房間精心地打扮著自己。她細心地選擇著她未來的顏色，慢慢騰騰地裝飾著，一片片地搭配著她的花瓣，她可不愿像罌粟花那樣一出世就滿臉皺紋，她要讓自己帶著光艷奪目的麗姿來到這世上。

是的，她是多么嬌艷啊。她神秘地裝扮了好多天，然后，在一天的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她開放了。

她已經精細地做了那么長的準備工作，卻打著哈欠說道：

“對不起，我剛剛睡醒，瞧我的頭發(fā)還是亂蓬蓬的?！?/p>

小王子這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愛慕心情：

“你真是美極了！”

“是吧，我是與太陽同時出生的。”

小王子看出了這花兒不太謙虛，可是她實在是很動人。

她隨后又說道：“吃早點的時間到了，請你也想著給我準備一點兒?！?/p>

小王子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拿起噴壺，打來了一壺清清的涼水，澆灌著花兒。

但是，這朵花很快就以她那有點兒敏感的虛榮心開始折磨小王子了。例如，有一天，她談到她身上長的四根刺：

“老虎，讓它張著爪子來吧！”

小王子頂了她一句：“我們星球上沒有老虎，而且，老虎是不會吃草的?！?/p>

花兒低聲說道：“我并不是草?！?/p>

“真對不起?！?/p>

“我并不怕老虎，可我怕風。你有沒有屏風？”

小王子思忖著：“怕風，這對一株植物來說，可真糟糕，這朵花兒真不大好伺候?！?/p>

“晚上你得把我保護好。你這地方太冷了，在這里住一點兒都不好，我原來住的那個地方——”

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來的時候是粒種子，她根本沒見過什么別的世界。她撒了不太高明的謊話，她有點兒羞怒，咳嗽了兩三聲，引開小王子的注意。

“屏風呢？”

“你剛才說話的時候，我正要去拿?！?/p>

于是花兒放開嗓門兒咳嗽了幾聲，依然要使小王子后悔自己的過失。

盡管小王子非常愛這朵花，可是，這一來，卻使他不大相信她了。小王子對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看得太認真，結果使自己很苦惱。

有一天他告訴我說：“我不該聽信她的話，人們絕不該聽信那些花兒的話，只需要欣賞欣賞，聞聞她們的香味就得了。我的那朵花使我的星球芳香四溢，可我不會享受它。關于老虎的事，本應該使我心生憐憫，卻反而使我惱火?！?/p>

他還告訴我說：

“我那時什么也不懂！我應該根據(jù)她的行為來判斷她，而不是根據(jù)她的話。她使我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我真不該離開她自己跑出來。我本應該想到她那令人愛憐的花瓣后面所隱藏的深情?；▋菏嵌嗝醋韵嗝埽∥耶敃r太年輕了，還不懂得怎樣去愛她?！?/p>

9

我想小王子大概是利用一群候鳥遷徙的機會跑出來的。臨走的那天早上，他把他的星球收拾得整整齊齊，還把活火山打掃得干干凈凈。他有兩座活火山，早上熱早點很方便。他還有一座死火山，他也把它打掃得一塵不染。他想，說不定它還會活動呢！打掃干凈了，它們就能慢慢地有規(guī)律地燃燒，而不會突然爆發(fā)了?；鹕奖l(fā)就跟煙囪噴火的原理一樣。

地球上的我們太渺小了，不能打掃火山，所以火山會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

小王子還把剩下的最后幾株猴面包樹苗全拔了。他有點兒沮喪。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這些日常勞動使他感到特別親切。

當他最后一次澆花時，準備把她放在玻璃罩下面，他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再見了?！彼麑▋赫f道。

可是花兒并沒回答。

“再見了。”他再次說。

花兒咳嗽了幾聲，但并不是由于感冒。

她終于對他說道：“我太傻了，請你原諒我，希望你能幸福?！?/p>

花兒沒有抱怨他，他感到很驚訝，他舉著罩子，不知所措地佇立在那里。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溫柔恬靜。

“是的，我愛你?！被▋簩λf道，“沒讓你知道，都是我的過錯，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不過，你也和我一樣的傻，希望你今后能幸福。把罩子放在一邊吧，我用不著它了?！?/p>

“要是風來了怎么辦？”

“我的感冒并不是很嚴重，夜晚的涼風對我倒有好處。我是一朵花?！?/p>

“要是有蟲子野獸呢？”

“如果我連兩三只毛蟲都承受不了，又怎樣和蝴蝶做朋友呢？況且，除了蝴蝶和毛蟲，誰還會來看我呢？你就要到遠處去了。至于說大動物，我才不怕它們，我有刺?！?/p>

于是她天真地顯露出她那四根刺，隨后又說道：

“別這么拖拖拉拉了，真煩人！你既然決定離開這兒，那么，快走吧！”

她不想讓小王子看見她哭，她是一朵非常驕傲的花。

10

在附近的宇宙中，還有325、326、327、328、329、330等幾顆小行星。他就開始逐一訪問這幾顆星球，想在那里找點兒事干，長長見識。

第一顆星球上住著一位國王。他穿著用紫紅色和白底黑花的毛皮做成的大禮服，坐在一個簡單卻又十分威嚴的寶座上。

看到小王子的到來，國王喊了起來：

“啊，來了一個臣民?！?/p>

小王子不禁問自己：

“他從來也沒有見過我，怎么會認識我呢？”

他哪里知道，在國王的眼中，世界是非常簡單的：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部下。

國王十分驕傲，因為他終于能像國王一樣統(tǒng)治別人了。他對小王子說道：

“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p>

小王子看看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可是整個星球被國王身上那件華麗的白底黑花皮袍占滿了。他只好站在那里，但是因為太累了，就打起哈欠來。

國王對他說：“在一個國王的面前打哈欠是違反禮節(jié)的。我不許你打哈欠?！?/p>

小王子羞愧地說道：“我實在忍不住，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還沒有睡覺呢。”

國王說：“那好吧，我允許你打哈欠。我已經很多年沒看見過任何人打哈欠了。對我來說，打哈欠倒是新奇的事。來吧，再打個哈欠！這是命令?！?/p>

“這倒叫我有點兒緊張，反倒打不出哈欠了?！毙⊥踝蛹t著臉說。

“唔！唔！”國王回答道，“那么我命令你忽而打哈欠，忽而——”

他嘟嘟囔囔，看起來似乎生氣了。

國王只是想要保持他的威嚴，受到一個國王應有的尊敬。他不能容忍別人違抗他的命令。他是一位專制的君主。可是，他卻十分善良，他下的命令都是有理智的。

他常常說：“如果我讓一位將軍變成一只海鳥，而這位將軍不服從我的命令，那么這就不是將軍的過錯，而是我的過錯?！?/p>

小王子靦腆地試探道：“我能坐下嗎？”

“我命令你坐下?！眹跻贿吇卮穑贿吳f重地把他那白底黑花皮大袍動了動。

有一件事讓小王子很疑惑：這么小的行星，國王他對什么進行統(tǒng)治呢？

他對國王說：“陛下，請原諒，我想問您——”

國王急忙搶著說道：“我命令你問我?！?/p>

“陛下，您統(tǒng)治什么呢？”

國王直截了當?shù)卣f：“我統(tǒng)治一切?！?/p>

“一切？”

國王輕輕地用手指著他的星球和其他的星球，以及所有的星星。

小王子說：“統(tǒng)治這一切？”

“統(tǒng)治這一切。”

原來他不但統(tǒng)治所有這些，也統(tǒng)治整個宇宙。

“那么，星星都服從您嗎？”

“那當然！”國王對他說，“它們立即就得服從，我不容抗命。”

這樣的權力使小王子驚嘆不已。如果擁有了這樣的權力，那么，他一天就不只是看到四十三次日落，而是可以看到七十二次，甚至一百次，或是二百次日落，連椅子都不用挪動了！這時他想起了他那被遺棄的小星球，心里有點兒難過，他大膽地向國王提出了一個請求：

“我想看日落，那么請您命令太陽落山吧?！?/p>

國王說道：“如果我命令一個將軍如一只蝴蝶那樣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上，或者命令他寫出一個悲劇，又或者變一只海鳥，而如果這位將軍接到命令不執(zhí)行的話，那么，是他不對還是我不對呢？”

“那當然是您的不對?！毙⊥踝涌隙ǖ鼗卮稹?/p>

“這就對了，”國王接著說，“向每個人提出的要求應該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權威首先應該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要是命令你的百姓去跳海，他們一定會起來反抗的。我的命令是合理的，所以我有權要別人服從。”

“那么我提出的日落呢？”小王子一旦提出一個問題，便不會罷休。

“你會看到日落的。我一定要太陽落山，不過按照我的統(tǒng)治科學，我必須等到條件成熟的時候?！?/p>

小王子問道：“這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國王在回答之前，首先翻看了一本厚厚的日歷，嘴里慢慢說道：“唔——唔——日落大約——大約——在今晚七時四十分的時候！你將看到我的命令一定會被服從的?！?/p>

小王子又打起哈欠來了。他為沒看到日落而惋惜。他有點兒厭煩了，便對國王說：“我沒有必要再待在這兒了，我要走了。”

這位剛剛有了一個部下的國王說道：

“別走，別走。我任命你當大臣?！?/p>

“什么大臣？”

“司法大臣！”

“可是，這兒并沒有人需要審判?！?/p>

“這就難說了，”國王說道，“我已經老了，我這地方又小，沒有放鑾駕的地方。另外，一走路我就累，因此我還沒有巡視過我的每一寸國土呢！”

“噢！可是我已經看過。”小王子說道，并探身向星球的另一側看了看。

那邊并沒有人。

“那么你就審判你自己呀！”國王回答他說，“這可是最難的了。審判自己比審判別人可難多了！你要是能審判好自己，你才是一個真正有才智的人。”

“我嘛，隨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審判自己，所以沒有必要留在這里?！?/p>

國王又說：“我想，在我的星球上有一只老耗子。我常在夜里聽見它的聲音，你可以審判它，還可以判處它死刑，因此它的生命取決于你的判決。可是，你要有節(jié)制地使用這只耗子，每次判它死刑后都要赦免它，因為只有這一只耗子?！?/p>

“可是我不愿判它死刑，我想我還是走吧?！毙⊥踝踊卮鸬馈?/p>

“不行。”國王說。

但是小王子已經準備要走了，他不想使老國王難過，便說道：

“如果國王陛下想要我服從，您可以給我下一個合理的命令。比如說，您可以命令我，一分鐘內必須離開。這個命令對我來說很合理?！?/p>

國王什么也沒有回答。起初，小王子有些猶疑不決，隨后嘆了口氣，便離開了。

“我命令你當我的大使?！眹醮颐Φ睾暗馈?/p>

國王顯出非常權威的樣子。

“這些大人真奇怪。”小王子邊走邊說。

11

第二個行星上住著一個愛虛榮的人。

“噢！一個仰慕我的人來拜訪了！”這個愛慕虛榮的人一見到小王子，老遠就叫喊起來。

在那些愛虛榮的人眼里，別人都是他們的仰慕者。

“你好！”小王子說道，“你的帽子很奇怪?！?/p>

“這是用來行禮的帽子?！睈厶摌s的人回答道，“當人們向我歡呼的時候，我就用帽子向他們致意。只可惜，沒有一個人從這里經過?！?/p>

小王子沒明白他說的是什么，說道：“??？是嗎？”

愛虛榮的人向小王子建議道：“你用一只手去拍另一只手。”

小王子就拍了一下手。這位愛虛榮者就謙遜地舉起帽子向小王子致意。

小王子心想：“這比訪問那位國王有趣多了。”于是他又拍了一下手。愛虛榮者又舉起帽子來向他致意。

五分鐘后，小王子對這種單調的把戲有點兒厭倦了，便說：

“你怎樣才會把帽子放下來呢？”

可是這回愛虛榮者聽不進他的話，因為凡是愛虛榮的人都只聽得進贊美的話。

他問小王子道：“你真的仰慕我嗎？”

“仰慕是什么意思？”

“仰慕嘛，就是承認我是星球上最英俊、最會穿衣服、最富有、最聰明的人?！?/p>

“可您是您星球上唯一的人呀！”

“拜托，那你也可以仰慕我啊！”

小王子輕輕地聳了聳肩膀，說道：“我仰慕您，可是，這有什么值得著迷的呢？”

于是小王子就走開了。

小王子在路上自言自語地說：“大人們的想法就是古怪?！?/p>

12

小王子拜訪的下一個星球上住著一個酒鬼。這次小王子停留的時間很短，可是他卻使小王子非常憂傷。

“你在干什么？”小王子問酒鬼。這個酒鬼默默地坐在那里，面前是一堆酒瓶子，有的裝著酒，有的是空的。

“我在喝酒。”他陰沉憂郁地回答道。

“你為什么喝酒？”小王子問道。

“為了忘記?！本乒砘卮稹?/p>

小王子開始可憐酒鬼。他問道：“忘記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