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曉聲文集﹒短篇小說2 作者:梁曉聲



 與此同時,李夢學正坐在老治安民警李寶全家里。李寶全是他的親叔叔,他們剛吃罷晚飯。

老民警呷了一口茶,問:“吃飯前,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對我講?”

李夢學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回我當年插過隊的農(nóng)村去深入生活?!?br />

“嗯?”老警察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侄子看了一陣,問,“深入生活?我們這條戰(zhàn)線就是排除在生活之外的么?”

侄子趕緊解釋:“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什么意思?你到我們公安系統(tǒng),是拿著你們作協(xié)的介紹信來的!介紹信上可清清楚楚地寫著‘深入生活’四個字呀!寫一篇反映我們公安戰(zhàn)線的小說,這是作協(xié)交給你的重點創(chuàng)作任務,你不是這么對我說的么?”

“是……不過……我沒想到會碰上她呀?”

“誰?”

“裴娜。”

老警察不禁又“嗯”了一聲,第二次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侄子看起來,“怎么,你和她原來認識?”

“在一塊插過隊。”

“那不更好了么!過去一塊兒插過隊的知青戰(zhàn)友,如今當上了女警,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創(chuàng)作素材么?”

“唉!叔,你不知道,一言難盡呀!……”于是,侄子把自己過去和她那段感傷的初戀,把在火車站和她發(fā)生的那場“遭遇戰(zhàn)”,有來龍有去脈地講給老警察聽。其實,他今天既不買票,也不退票,而是在火車站體驗生活。“第一次重逢就這么不愉快,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再加上過去那件事兒……多別扭!”侄子講完以后,顧慮重重地說。

“原來是這樣……”老警察又呷了一口茶之后問,“你到現(xiàn)在,還沒找對象,是不是這幾年一直忘不掉她呀?”

侄子低下頭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可也是到現(xiàn)在還沒……”

侄子倏地抬起頭,看了叔叔一眼,不相信地問:“真的?”

老警察嚴肅地回答:“我還能騙你?”

侄子臉紅了,又低下頭去。叔侄倆各有心事地沉默起來。

一會兒,侄子又訥訥地說:“五六年了,各走各的生活道路,誰也不了解誰了!”

“那,就需要重新了解嘛!”老警察加重語氣說,“這也算是深入生活的一方面內(nèi)容么!深入生活,還不是為了解生活中的人?不過,我這做叔叔的倒是要當面問你一句,你對我們穿藍警服的,究竟有沒有什么偏見?因為天安門事件,你可是被關押了整整一年!這個感情上的彎子,不是那么好轉(zhuǎn)變的!”

“沒,沒有!叔,我發(fā)誓!那筆賬應該算在‘四人幫’身上,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嗯!那就好!”老警察點了點頭,“你能說出這話,我這做叔叔的,真心誠意地感謝你!代表我們這條戰(zhàn)線上的所有人感謝你……”

第二天上午,裴娜沒有去火車站值勤。接近中午時分,她身著便裝,在公安分局找到了自己的外勤組長李寶全。

“你為什么沒去火車站值勤?”李寶全打量著她那身便裝,詫異地問。

她默默地從兜里掏出預先寫好的調(diào)轉(zhuǎn)報告,鄭重其事地用雙手呈遞給李寶全。

李寶全接過去一看,頓時發(fā)起火來:“亂彈琴,目無組織紀律!擅離值勤崗位!你太放任自流了!你給我立刻換上警服!立刻到火車站去!”

她卻不動聲色,竟在椅子上坐下了。心中專執(zhí)一念——調(diào)轉(zhuǎn)!暗想:任你暴跳如雷,也別想改變我的已定之規(guī)!你發(fā)火,我不火。反正警服我是決不再往身上穿的!

就在這時,桌子上的電話鈴聲響了。外勤組長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下屬一眼,抓起了電話聽筒:“喂,是我……火車站?好,好!我馬上趕到!……”

裴娜從他突變的臉色和嚴峻的語氣中,猜測到火車站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惴惴不安地從椅子上站起。

李寶全啪地掛上電話,匆匆戴上警帽,大步朝門外走去。他已經(jīng)推開了門,又回過頭,對不知所措的裴娜喝道:“你!還不快跟我走!”

幾個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身穿警服,冒充值勤警察,以盤查可疑旅客為名,詐騙了好幾個旅客的手提包……

當他們趕到火車站時,只見一個老太太坐在地上,雙手拍著腿,呼天搶地:“這可怎么得了哇!那提包里,有車票,有糧票,有為我老伴住院借的幾百元錢呀!”一個小女孩在那老太太身邊哇哇大哭。

另外幾個受了騙的旅客,立刻將他們圍住了。那一張張焦急萬分的臉,那一句句懇求的話,說明每個人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了。

外勤組長愧疚地說:“大娘,原諒我們不在現(xiàn)場,沒有保護……”

“我不原諒!我不原諒!我看出了那幾個家伙不對頭,我想喊你們,可你們當時在哪兒!在哪呀?”老太太放聲大哭。老太太的哭聲和那小女孩的哭聲,令人心碎。

李寶全,一個幾十年忠于職守的老警察,佇立在老太太祖孫面前,緩慢地摘下了警帽,雙唇哆嗦著吐出了幾個字:“大娘,您老狠狠地打我吧!……”

老太太見老警察滿眼含淚,雙手捂著臉,痛哭得更加令人同情。

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的裴娜,心靈被震撼了!她幾乎想跪在那老太太面前,乞求寬恕。許多目光都在注視她,猜測她這個穿便裝的姑娘的身份。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她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對人民對職責的犯罪感?!?br />

這天晚上,裴娜來到了自己的外勤組長家。她一進門,恰和坐在沙發(fā)上的李夢學打了個照面。兩人都迅速避開了目光,彼此連頭都沒點一下,仿佛根本不認識。

外勤組長見她仍未穿警服,沒讓座,就開口說:“小裴,我可以尊重你個人的愿望,向上級反映你要求調(diào)轉(zhuǎn)的情況。不過,你應該有思想準備,要公開作一次深刻的檢查,要準備接受處分!……”

“組長,我是來撤回我的調(diào)轉(zhuǎn)申請的?!彼驍嗔怂脑?,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恭恭敬敬地交給他,“這里面是我的檢查。我準備接受最嚴厲的處分?!?br />

老外勤組長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注視她許久,才接過信封,從里面抽出她的檢查,當場看起來。看過之后,他的臉色漸漸和緩了?!靶∨幔彼谒缟陷p輕拍了一下,“坐下,坐下。你應該明白,警察,不單純是一種社會職業(yè)。警帽上為什么要飾有國徽?就是要時時刻刻提醒我們,我們是‘國家’這個詞的具體的、人格化的體現(xiàn)!我們既是人民的公仆,又是人民的衛(wèi)士啊!我們的職責是神圣的啊!……”

她,低垂下了頭。

兩個月之后,那幾個冒充值勤民警在火車站作案的歹徒被全部捉拿歸案了。

第二天,裴娜接受了老外勤組長交給她的一項特殊任務,要她將提拿歹徒的經(jīng)過,詳詳細細地講給李夢學聽。

她按照他的提議來到了公園里。兩個人一邊漫步,一邊交談。不少游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注到他們身上。一個年輕的女警和一個體面的小伙子,并肩而行,居然在公園里“談情說愛”,在A城人們的眼光中,是件新奇事兒。

他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了。

游人們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使她感到有點不自在。她一面心里暗暗埋怨他為什么偏偏選擇了這種地方,一面覺得這地方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他問:“那一次火車站案件的發(fā)生,就成為你思想轉(zhuǎn)變的基礎了么?”

她反問:“你們作家,為什么總把一個人的轉(zhuǎn)變設想得那么難呢?好像愈難,才愈近情理,才愈可信似的……”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哪兒的話!我從來沒這樣認為過!”他笑了一下說,“讓我像聽故事一樣開始聽你講吧!”

于是,她開始娓娓地對他講起來:她對那幾個在火車站作案的歹徒恨徹肌骨,發(fā)誓非要親自抓獲他們不可!她對近期發(fā)生在全市各個區(qū)域的案件都進行了分析,最后判斷,那幾個在火車站作案的歹徒,肯定就是一伙流氓集團的首犯。他們的犯罪行為之一,是攔路搶劫和強奸婦女。她掌握了他們經(jīng)常作案的地點。每天深夜,她都穿一件在夜里最顯眼的白色便裝,獨自徘徊在歹徒出沒的地方。她明白自己是在孤身誘捕一伙膽大包天的家伙。起初幾天,她不免害怕。后來就不怕了,只有一個固執(zhí)的念頭支配著她:捕獲他們,繩之以法。第五天的夜里,她和他們遭遇了。他們一個個手里亮出刀子,逼迫她跟他們走。在那一剎那,她想喊,也想跑。如果她逃走,還是來得及的。但她立刻想起了那個被騙去了提包的老太太。她頓時恐懼全消,鎮(zhèn)定了下來,假意畏懼而順從地跟他們走了一段路,趁他們不備,冷不防抽出手槍,大喊道:“都給我站?。 彼敃r的樣子,像電影里的江湖女俠!他們看見她有槍,其中四個拔腿就跑,剩下的一個嚇呆了。她雙手握槍,直指他的面門,凜然地喝道:“你跑,我就打死你!”她就這樣用槍把他押到了公安局。從那個歹徒口中,知曉了其他四個家伙的下落……

他問:“如果你沒有槍,也許不會那么勇敢吧?”

這回輪到她不無得意地笑了一下:“那槍是假的!我自己用木頭刻的,涂上墨,跟真的一樣!還事先安了紙炮,可以打響?!?br />

他冷冷地問:“如果你碰到的是一伙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呢?”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用極輕微的聲音回答:“那我就只好跟他們拼了!”

他注視了她一會兒,坦率地說:“對你這次福爾摩斯式的個人英雄主義行為,我一點也不贊賞!真的!”

“我料到你會說出這種話來的。我也因此受到了批評。不過,我是懷著一種將功折罪的輕松心情接受批評的。你能理解么?”

他理解地點了一下頭。

他們又站起來,向別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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