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本書所要研究的問題，是中國古典詩歌中以“離別”為“主題”的相關內容。首先，通過具體的離別詩作品來考察“離別”主題的形成，是本書最大的課題。其次，在整個文學世界中這一“主題”是如何確立的，也是一個始終需要探討的問題。因而就本書內容的性質需要向讀者事先說明的是，本書并不是針對特定離別詩作者的詩人論研究，也不是針對特定離別詩的作品論嘗試。

在中國古典詩歌的世界中，主題并不是由詩人在當時當?shù)厝我庠O定的，這是特別需要注意的一種傾向。一般而言，中國古典詩歌與其他各國語言的古典詩歌一樣，具有明顯的固定格式性。在詩歌創(chuàng)作時，事先要有一定的詩體存在，幾乎沒有脫離詩體而成詩的作品。而另外的一種情況是，詩歌創(chuàng)作時，有一定的主題群存在，而脫離其主題的制約進行創(chuàng)作的情況也幾乎是沒有的。中國古典詩歌的主題，由于其數(shù)量有限而且樣式固定，因而圍繞著每一個主題就會形成一個共同主題的作品群體，我們才可以進行完整的主題創(chuàng)作論研究?！半x別”的主題，原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主題之一，而且也是為許多作品所集中反映的、帶有普遍性的主題。本書之所以選取詩歌主題論這一研究方向，并在眾多主題中特別選取“離別”來論述，便是以此為根據(jù)的。

重復言之，也就是說，中國古典詩歌中本身含有一定的主題群，詩人們是在一定的主題的范圍內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而隨意追加一些主題則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也就是說，主題是固定的，一個主題被認知后，會被追加到既已存在的主題群中成為一個新的主題，但這期間需要充分的形成過程。其形成過程由于不同主題而不盡相同，而“離別”主題在以下三點特征上，表現(xiàn)得尤為富有趣味。第一，所謂的“離別”主題，原本是不存在的。亦即在處于中國古典詩歌實質出發(fā)點位置的建安時期，以及承此之后的竹林七賢正始時期，雖然有數(shù)首離別詩存在，但還不能說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第二，“離別”主題，是在相當漫長的時間內才形成并成熟起來的。離別詩的持續(xù)創(chuàng)作，是在劉宋時期鮑照以后才開始的。其后到盛唐時期的王維為止，約三百年的漫長時間里，才逐漸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樣式?！半x別”主題的成熟，必然需要經(jīng)過這一個漫長的形成過程。第三，“離別”的主題，恰如拋物線一樣，在文學史中描繪出了興盛和衰退的巨大弧線。表達“離別”主題的詩作，從盛唐至中唐前期之間最為多見，因而出現(xiàn)了興盛的局面；但是到了中唐后期以后，離別詩出現(xiàn)了衰落現(xiàn)象，從而進入了相對的衰退時期。

“離別”的主題由于上述的三個特征并存，為我們考慮文學中的主題是如何確立起來的這一根本問題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啟示。文學中的“主題”，并不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無論何時何處何人都能夠共同分享的情懷，它不是一種先天性的存在。它毋寧說是人們在刻寫文化歷史時，人為地制造出來的。一提到“離別”，就會想到人們在人生中必然會遇到的兩種離別事件——死別與生別。但是這些離別現(xiàn)象與表達離別主題的文學創(chuàng)作絕不可以相提并論。如果放到中國文學史上來談的話，離別的事件何時何地都存在，但離別的主題在三國曹魏之前尚處于完全不自覺的階段，而到了劉宋的鮑照時期才逐漸自覺地成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

而且，主題并不是抽象存在在作品內部的。主題只有將自己血肉化之后，才能成為一件作品。所謂的血肉，亦即其樣式。因而，主題·樣式·作品這三者在原理上，一般認為是遵循著主題→樣式→作品的創(chuàng)作理論規(guī)律，但在作品產(chǎn)生的時點（時間·空間），三者卻是終始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而在這個結構中處于最重要位置的，大概便是樣式了。主題的成熟程度體現(xiàn)在樣式的成熟程度之中。當表達由離別所產(chǎn)生的感動的樣式尚未成熟時，實際上也意味著離別主題的尚未成熟。

離別詩自六朝以后至盛唐時期的數(shù)百年間，樣式達到了完備，換言之，離別主題的形成和確立需要如此漫長的一段時間。其樣式在盛唐時期趨向單一化·僵硬化之后，離別詩失去了清新的生命力，中唐后期以降其地位開始相對的下降。這其實也是主題與樣式不可分割的一個佐證。正是這樣，文學的“主題”有其成立的歷史，也有其衰退的歷史。因為“主題”與“樣式”是不可分割的一體關系，而“樣式”的基礎在于語言這一歷史范疇的內容之中，因而“主題”也無疑屬于歷史的范疇?！爸黝}”是歷史的產(chǎn)物。本書中針對離別主題的考察，便是為印證這個普遍性命題所作的一項工作。

本書是筆者十余年間主要在《中國詩文論叢》發(fā)表的離別詩論考文章的匯編，在論文成書之際，雖然對書中的主旨進行了一些補充性的修訂，但仍可能存在著多多少少的不足之處。筆者在此衷心地希望廣大讀者予以批評指正。倘若能有方家不吝賜教，則筆者深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