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

亨利四世(上下篇) 作者:(英)威廉·莎士比亞


第一幕

第一景 倫敦,王宮

[國王,約翰王子,威斯摩蘭伯爵,

華特·布倫爵士及余人等上]


國王 動蕩多難,是我們眼下這時世。

且讓受驚的“和平”喘過一口氣,

然后氣短聲嘶地宣布:戰(zhàn)爭

即將在海外的國土上重新開始。[1]

這片土地焦渴的嘴唇將不再

涂滿她自己親生子女的鮮血。

戰(zhàn)爭不再用壕溝把田野切斷,

不再以敵對的鐵蹄去蹂踐地面上

嬌小的花朵。這些仇視的眼睛

像是陰暗的天空中紛飛的流星,

原都是同一種氣體,同一種本質,[2]

不久以前在自操干戈的屠殺中

刀對刀,槍對槍,瘋狂地短兵相接;

今后,它們將結合成堂堂的隊伍,

向同一方向邁進,不再和任何

朋友、親戚或同盟者火并相攻。

不容許戰(zhàn)爭像沒有入鞘的寶刀

再割傷自己的主人。因此,朋友們,

我已在基督垂佑的十字架下面

應征為兵士,宣誓要為他作戰(zhàn);

為了直達基督的葬地,我將要

立刻集合起一支英國人的大軍,

因為他們在娘胎里已經注定了

要負起從圣地驅除異教徒的使命——

我主的兩腳會行遍圣地的田畝,

一千四百年以前,為拯救我們,

被釘在傷心慘目的十字架上面。

我這番計劃已經醞釀了一年,

不必再多費言語,肯定是要去。

今天的商談不是為這個。那么,

威斯摩蘭妹夫,請你告訴我,[3]

昨夜樞密院作出了哪些決定

來推動當前這件重大的任務。

威斯摩蘭 主上,我們正熱烈地討論這樁事,

指揮和調度的細節(jié)昨夜才部署好,

突然有一個來自威爾士的信差

用不幸的消息打斷了我們的議程。

最壞的消息就是高貴的摩提麥

在率領赫佛郡兵士對那狂野的

出沒無常的格蘭道爾作戰(zhàn)的時候,

被那個粗魯的威爾士叛徒俘虜了。

他的部下,一千名壯丁慘遭屠殺,

死者的尸體在威爾士婦人的手里

受到如此的凌辱,如此獸性的

無恥的閹割,隨便哪個人只要

談起或提到了,都要感覺到羞恥。

國王 看起來,關于這場亂子的消息

未免要中斷我們去圣地的打算了。

威斯摩蘭 再加上其他的消息,確是如此;

因為,主上,從北方傳來了格外

坎坷惱人的信息,情況是這樣:

英勇的飛將軍,年輕的亨利·潘西,

跟那兇悍的久經戰(zhàn)陣的蘇格蘭人,

猛銳的阿齊勃,就在圣十字架節(jié)那天[4]

相逢在霍姆登戰(zhàn)場上,

在那里進行了激烈而艱苦的戰(zhàn)斗。

從雙方隆隆的炮聲聽起來,再加上

大致的推測,目前的報道是如此;

因為傳信的只是在他們的鏖斗

最火熾激烈的當口跨馬奔回,

還不能肯定哪一邊獲得了勝利。

國王 這里有一位親愛的忠心的友人,

華特·布倫爵士,剛剛下馬,

遠自霍姆登來到我們這里,

身上染滿了一路上各地的灰塵。

他帶給我們平安可喜的信息。

道格拉斯伯爵已經遭遇到挫??;

在霍姆登原野上,華特爵士看見

一萬個兇猛的蘇格蘭人,二十二個騎士,

橫陳在自己的血泊里。講到俘虜:

飛將軍捉到了弗愛夫伯爵墨臺克,

戰(zhàn)敗的道格拉斯的長子;還有阿托爾、

慕瑞、安格斯以及曼戴斯伯爵。

這批戰(zhàn)利品可以算得上光彩吧?

這場勝仗漂亮吧,妹夫,是不是?

威斯摩蘭 說實話,

哪一位王公也值得引以自豪。

國王 是啊,講到這兒你反倒讓我傷心,

讓我妒忌諾森伯蘭伯爵

怎么偏偏就有這個爭氣的兒子——

光榮的贊頌永遠把他作主題,

他是叢林里挺出的最直的樹干,

幸運也特別寵愛他,為他驕傲;

而我呢,越是聽到人家夸獎他,

越是感覺到在我那亨利的臉上

滿是下流的污點。啊,假使

能證明我倆的兒子躺在搖籃里

被某個夜半來去的仙靈調換了,

把我的叫“潘西”,他的叫“普蘭塔金尼”![5]

那他的亨利就歸我了,我的就送給他。

可是不想他也罷。妹夫,你覺得

小潘西如此傲慢是怎么回事?

這場戰(zhàn)事里他所捉到的俘虜,

全要留歸自己,還傳話給我說:

我只能得到弗愛夫伯爵墨臺克。[6]

威斯摩蘭 這全是他叔父教他的。他叔父華斯特

在一切事情上對陛下都不懷善意,

才使得潘西也這樣趾高氣揚,

以少年的任性來反抗陛下的尊嚴。

國王 不過我已經召他來解釋此事了;

既有了目前這樁事,我們短期間

勢必要擱置遠征圣地的計劃。

妹夫,下一個星期三我將在溫莎

召開會議,請通知其他貴爵們;

可是你自己還得盡快地回來,

因為還有話要說,有事情要做,

在盛怒之下不能夠一一細講。

威斯摩蘭 遵命,主上。

[同下]

第二景 倫敦,太子住所

(福斯塔夫在長凳上熟睡)

[太子上,把他推醒]


福斯塔夫 喂,亨爾,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孩子?

太子 你這家伙就會喝陳年的好酒,吃過了晚飯還得費一道手解衣服扣子,大下午的也要在板凳上睡大覺,簡直糊涂得把你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問不清楚了。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你要管它干嗎?如果每一點鐘變成一杯甜酒,每一分鐘變成一只燒雞,鐘變成窯姐兒的舌頭,日晷變成妓院的招牌,就連大好的太陽也變成一個身披火紅色軟緞的風流的騷娘兒——果真如此也還罷了,不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你閑著沒事還要打聽什么白天的時間。

福斯塔夫 有你的,亨爾,你把我說得還真是八九不離十;因為像我們這班綠林好漢就能認得月亮和北斗七星,不認得什么金烏——那個儀表堂堂,周游四方的騎士。我還對你說吧,好孩子,等你有一天做了國王,愿上帝保佑你——我應該說保佑陛下,其實為你祈禱也是白費——

太子 什么,不給我祈禱?

福斯塔夫 不,就是不;連吃一個雞蛋一盤黃油以前的那點祈禱你也不配。[7]

太子 算了,然后怎么樣呢?快點,老實講吧,老實講吧。

福斯塔夫 好吧,就是這個,好孩子。等你有一天做了國王,可別讓人家管我們這班黑夜的親兵叫作白天的竊賊;讓我們做嫦娥手下的獵戶,太陰的侍從,月亮的寵臣;還要讓人家說我們管教得好,因為我們就跟大海似的,是受我們高貴貞潔的女主人月亮管著的,在她的關照之下,我們就——偷。

太子 你說得不錯,比得也不錯;我們這班趕月亮的好漢,運氣的確是跟大海一樣,有漲有落,因為我們跟大海一樣是受月亮管著的。好比說吧,星期一夜里剛直眉瞪眼地搶來一袋金錢,星期二早上就擠眉弄眼地花光了。到手的時候喊的是“拿錢來”;脫手的時候叫的是“倒酒來”;一會兒低落到梯子腳下,一轉眼就高升到絞架頂上。

福斯塔夫 上帝在上,你說得真好,孩子——你看我那酒店的老板娘是不是一個嬌滴滴、香噴噴的娘兒們?

太子 是啊,我的老莊主,香得就跟海伯拉[8]出的蜜一樣——你看牛皮外套穿起來是不是挺結實的?[9]

福斯塔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瘋子?什么,你的玩笑和俏皮話又來了?我沒事穿牛皮外套干嗎?

太子 那么我好好地找我們酒店的老板娘干嗎?

福斯塔夫 干嗎?嗯——你不是有好幾次叫她來給你算賬嗎?

太子 我叫你付過自己的賬沒有?

福斯塔夫 沒有,我承認你這點是夠朋友的,店里的錢照例是你付的。

太子 可不是嗎?不止店里,店外也是一樣,只要我的錢用得過來;用不過來的時候,我就賒著。

福斯塔夫 可不是嗎?賒著,賒得簡直都不像話了,要不是人家都看得準準的,你這個太子是穩(wěn)穩(wěn)的——我問你,好孩子,等你做了國王,英國還要這些絞架嗎?你還讓那老掉了牙的糊涂蟲,王法,仗著他那長了銹的嚼子,像現在一樣地約束年輕小伙子們的沖勁兒嗎?你呀,等你做了國王,可別絞死一個賊啊。

太子 不,我讓你干。

福斯塔夫 讓我干?那太難得了!我當起審判官來準保帥氣十足。

太子 你頭一下就判錯了。我的意思是說絞死那些賊讓你來干——當一個難得的絞刑手。

福斯塔夫 也好,亨爾,也好;這跟我的脾氣倒也有些相投,比起老在朝廷里傻等也不壞,這是真話。

太子 傻等什么?等御賞?

福斯塔夫 可不是嗎?等衣裳,不然絞刑手的衣箱怎么老是滿滿的呢?[10]他媽的,我這會兒心里不痛快,就跟一只老公貓或者讓人逗急了的狗熊似的。

太子 或者說跟一只老獅子似的,跟一個情人彈的琴似的。

福斯塔夫 可不是嗎?或者說跟一個林肯郡的風笛吹起來那個哼哼調似的。

太子 你看比作一只兔子,或者慕爾溝的味道怎么樣?[11]

福斯塔夫 你專會打那些惡心的比方,簡直真是個最會挖苦人、最淘氣、最可愛的年輕太子。不過,亨爾,我求你,別再拿這些俗事來麻煩我吧。我真希望你和我知道上哪兒可以撈他一筆好名聲。那天在街上就有一個樞密院的老爵爺跟我嘮叨你來著,我可是沒理他;不過他說的話很有道理,我可也沒睬他;不過他說的話確是有道理,而且還是在大街上。

太子 你不理他是應該的,本來嘛,“智慧在街市上呼喊,無人理會?!?sup>[12]

福斯塔夫 唉呀,你這引經據典的勁兒真不得了,簡直能把一個圣徒也引壞了。你害我可不淺,亨爾——愿上帝饒恕你!在我認識你之前,亨爾,我什么壞事全不懂得,而現在呢——如果一個人說話就應該老實,我簡直比一個下流的人也好不了多少啦。我非得洗手改行不可,我一定要洗手改行!上帝在上,我要是還不,我就是個奴才!管你是基督教世界里哪個國王的兒子,也不能這樣拖我下水!

太子 我們明天上哪兒搶劫去,賈克?

福斯塔夫 他媽的,你說哪兒就哪兒,孩子!哪兒全有我一份。要是我不去,你們就管我叫奴才,我這個騎士就算白當了。

太子 你倒是真能改過自新——剛祈禱完了,緊接著就搶劫。

福斯塔夫 唉,亨爾,這是我的本行啊,亨爾。一個人全心全意搞他的本行不能說是犯罪呀!


[波因斯上]


波因斯!現在我們可以知道“蓋茲山”是不是又給我們安排下一筆買賣了。[13]唉呀,要是人類得仗著自己行善才能得救,要把他打入地獄第幾層的火坑里才對得住他呢?對奉公守法的人大喝一聲:“站住!”誰也比不上他那么兇。

太子 早安,奈德。

波因斯 早安,好亨爾。懺悔先生有什么話說?喝甜酒加糖的約翰爵士有什么話說?賈克,上一個基督受難節(jié)你不是為了一杯馬迪拉酒和一只冷雞腿把你的靈魂賣給魔鬼了嗎?現在你跟他商量定了沒有?

太子 約翰爵士說了話算話,魔鬼的買賣決不會落空,他從來還沒違背過格言的教導,什么該是魔鬼的,他就老老實實地給魔鬼。

波因斯 你要是跟魔鬼這樣守信用,可就要下地獄了。

太子 要不然欺騙魔鬼,他也照樣得下地獄。

波因斯 伙計們,伙計們,明天早上四點鐘在蓋茲山那兒要路過一幫帶著貴重獻禮到坎特伯雷去進香的人,還有一幫騎馬到倫敦去、錢包裝得滿滿的商人。我給你們把面具全找好了,你們自己全有馬,蓋茲山今天晚上就在羅切斯特過夜。我已經在東市把明天晚上的飯訂好了。[14]這回這樁買賣閉著眼睛做也是穩(wěn)穩(wěn)當當的。你們要去的話,我準保把你們的錢包裝滿了金幣;你們要是不去,就待在家里上吊好了。

福斯塔夫 聽著,愛德華:我要是待在家里不去,你去了,我準得讓你上絞架。

波因斯 就憑你,肥豬?

福斯塔夫 亨爾,你算一份不算?

太子 誰,我?搶人?讓我做賊?老天在上,我可不干。

福斯塔夫 你若是連十個先令都不敢弄到手,那你就不但沒有信用,沒有膽子,不夠朋友,而且根本沒資格說是王家尊貴的血統(tǒng)。

太子 好了,好了,就這一回我就荒唐一次吧。

福斯塔夫 呃,這還像話。

太子 不然,愛怎么著就怎么著,我還是待在家里。

福斯塔夫 好,上帝在上,等你做了國王,我準給你來個造反。

太子 你去造反好了,我不在乎。

波因斯 約翰爵士,勞駕,讓我跟太子單獨談談。我可以給他把這回事的道理說清楚,聽了他準去。

福斯塔夫 好吧,愿上帝給你三寸不爛的舌頭,給他能聽進好話的耳朵;使你說的能夠打動,他聽的能夠接受;使一個好太子,為了開心,能做一回惡賊;因為這年頭,為非作歹也挺慘,得不到上面什么鼓勵。再見,我在東市等你們。

太子 再見,垂盡的春天!再見,秋老虎![15]

[福斯塔夫下]

波因斯 親愛的、甜蜜的好殿下,明天跟我們一塊騎馬去吧。我要開個玩笑,可是一個人辦不了。我們不是埋伏好了等著要搶那幫人嗎?讓福斯塔夫、巴道夫、皮托和蓋茲山去搶吧,你和我不出場。等他們贓物已經到手了,如果你我不把他們又搶了,我脖子上這顆腦袋就不要啦。

太子 我們走的時候怎么跟他們分道呢?

波因斯 那好辦,我們可以先走,或者后走,和他們約定一個會面的地方,可是到時候我們故意不露面,那么他們自己就會撞上那宗買賣了;他們剛一得手,我們就給他們來一下子。

太子 好吧,不過他們一看見我們的馬、衣服和渾身上下的打扮,多半就會知道我們是誰了。

波因斯 不,不讓他們看見我們的馬——我可以把它們拴在林子里;我們的面具可以在跟他們分手之后換過;還有,伙計,我有幾套粗麻布的褂子,專為這回用的,可以把我們這些大家都知道的外衣遮蓋起來。

太子 好吧,不過我怕他們也許太狠,我們打不過他們。

波因斯 咳,其中的兩個人我準知道是地地道道、見人轉身就逃的天生的包;至于那第三個,他要是看見來勢不對而還敢打下去的話,我就從此不動家伙了。這個玩笑的好處就在看看等我們聚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那個混賬胖子編些什么漫天的謊話:說什么他頂少也跟三十個人交過手啦,他怎么招架啦,怎么劈砍啦,怎么險些丟了性命啦;然后我們把他給戳穿了,這玩笑多好!

太子 好吧,我跟你去。把一切要用的準備好了,明天晚上在東市跟我見面。我到那兒去吃飯。再見。

波因斯 再見,殿下。

[下]

太子 我早把你們看透了,不過暫時

跟你們荒唐的把戲在一起湊趣。

在這一點上,我要學習太陽,

它也容許低下污穢的云彩

把它壯麗的容顏全然隱蔽,

這樣,等它再想要恢復原形時,

普遍的渴望會對它更加驚嘆,

看它如何把那些又骯臟、又可怕,

仿佛要把它扼殺的煙霧沖開。

如果整年都是些閑逛的假日,

游戲會使人像工作一樣厭倦;

正因為稀罕,來時才受到歡迎,

只有少見的現象最博人喜愛。

因此,我一旦拋開這放蕩的行為,

把本來沒打算還的債務還清,

大大地勝過我原來許下的諾言,

也就大大地超出人們的期望。

像明亮的金屬放在暗淡的底子上,

我的自新,在我的過錯上閃耀,

比起沒有襯托的事物來一定

會顯得更動人,吸引更多的注視。

 我就要胡鬧,把胡鬧作一種計策,

 在人們料不到的時候洗手改過。

[下]

第三景 溫莎,樞密院會議室

[國王、諾森伯蘭、華斯特、飛將軍、

華特·布倫爵士及余人等上]


國王 我的脾氣太冷靜,太過于平和了,

受到種種的觸犯往往不發(fā)作,

你們抓住了這一點,因此就這樣

欺負我能夠忍耐;不過,記好,

從今以后我要做真正的國王,

強大而受人畏懼;改變我原來

滑得像膏油、軟得像茸毛的性格,

這使我失去我應該得到的敬仰,

因為兇傲只懂得敬仰兇傲。

華斯特 至高的主上,我們的家族不應該

蒙受到陛下如此威嚴的鞭撻,

特別是因為借助我們的力量

陛下才做了威嚴的國王——

諾森伯蘭 主上——

國王 華斯特,去吧,因為在你的眼睛里,

我已經看出危險和抗拒的痕跡。

爵爺,你這種派頭太兇了,太頑強了,

身為人主的永遠也不能忍受

臣子們臉上樹立起怨憤的壁壘。

我給你走開的自由,等我再需要

你的力量或謀策時,我會招你來。

[華斯特下]

你剛才要說什么?

諾森伯蘭    是的,主上。

亨利·潘西在霍姆登戰(zhàn)役里捉到

一些俘虜,陛下曾派人去索取,

據他說他并沒有像人家對陛下

所說的那樣表示斷然拒絕。

因此不知是惡意,還是傳錯了,

造成了這場誤解,我兒子并沒錯。

飛將軍 主上,我根本沒拒絕交出俘虜來。

不過我記得在交戰(zhàn)完了的時候,

正當我口唇干渴,疲勞不堪,

喘著氣,疲軟無力地倚著長劍,

來了那么位爵爺,又利落,又漂亮,

打扮得像一位新郎,新刮的下巴

就像是割走了莊稼之后的田地。

渾身噴香,賽似個女裝的裁縫,

大拇指食指中間還捏著個鼻壺,

閑起來沒事只管一陣一陣地

送到鼻子尖聞聞,然后又拿開;

直到鼻子也惹惱了,下次再聞時,

狠狠地拿它撒氣——他連說帶笑;

可是等兵士們抬著死尸走過,

他又罵:不識體統(tǒng)的粗魯的家伙們,

怎敢正順著風向把一具臟臭的

丑陋的尸體運過他老爺面前。

然后又跟我瞎扯些無關緊要的,

娘兒們家的話,在談話當中他用

陛下的名義索要我活捉的俘虜。

那時候我的傷口冷得直酸痛,

他卻還洋洋自得地糾纏不休,

我本來身上難過,再加上不耐煩,

隨口回答了我也不知道什么話:

他可以帶走俘虜,或者不可以;

因為他那番模樣,又光凈又香,

看上去就叫我有氣;講什么槍炮啦,

戰(zhàn)鼓啦,創(chuàng)傷啦,老天爺!就像個女傭人;

還告訴我說如果要醫(yī)治內傷,

天下再沒比鯨腦油更妙的靈藥;[16]

還說好好地偏要從土地腹中

掘出些可惡的硝石來造成炮彈,

這真是可嘆的事情,可嘆呀可嘆!

多少結實的小伙子這樣冷不防

就把命送掉了!要不是有這些玩意兒,

他自己本來也想做個軍人的。

這一番枯燥的沒頭沒腦的扯淡,

我剛才說過了,主上,我答得很冒失,

因此我請求你不要把他的回話

認為是當真的,構成一種指控,

來離間我對陛下所懷的忠心。

布倫 敬愛的主上,情形既然是如此,

亨利·潘西爵爺那時候說的話,

對這樣一個人,在這樣一個地點,

當這樣一個時機,都解釋明白了,

就可以不再計較,不必再引來

冤枉他;既然他現在把話收回了,

當初的事情就不必過分地責備。

國王 哪里?他現在還不肯交出俘虜,

硬要跟我講價錢,先定下條件,

要我立刻用自己的錢去贖回

他的小舅子——那個糊涂蟲摩提麥。

就是那家伙在率領他的兵士

和妖人格蘭道爾作戰(zhàn)的時候,故意

把他手下的部隊性命都賣掉;

我聽說馬區(qū)伯爵新近還娶了

格蘭道爾的女兒。難道國庫的金錢

為的是用來贖回賣國的叛徒嗎?

叛逆還要錢買嗎?賣身投靠的,

還要要挾我和他們訂什么合同嗎?

不,讓他在光禿的山峰上餓死吧!

誰若是鼓唇弄舌勸我用一分錢

贖回摩提麥,我就永遠不認為

他還是我的朋友!叛徒摩提麥!

飛將軍 叛徒摩提麥?

至高的主上,他這次戰(zhàn)斗失利,

不過是兵家的常事。要證明這點,

也不必饒舌夸辯,只需要讓那些

苦戰(zhàn)中身受的創(chuàng)傷做他的喉舌。

在平靜的塞汶河生滿茂草的岸上,

他曾和兇猛的格蘭道爾短兵相接,

單獨一個對一個,各逞英勇,

來往廝殺了幾乎有一小時光景。

三次因疲乏而住手,三次,約好了,

兩人到塞汶的急流旁邊去飲水。

河水被他們浴血的面目嚇壞了,

膽戰(zhàn)心驚,在顫抖的葦叢里奔流,

把波紋蕩漾的顏面藏在堤下,

沾染著這些雄豪戰(zhàn)士的鮮血。

卑鄙腐敗的投機取巧絕不會

用這些巨創(chuàng)來裝點自己的行為;

再說,高貴的摩提麥也絕對不會

完全心甘情愿地承受這么多——

因此別讓他受到叛逆的污蔑吧。

國王 你總是袒護他,潘西,你總是袒護他!

他根本就沒有和格蘭道爾會戰(zhàn)。

聽我告訴你,

他不敢遇到格蘭道爾那樣的敵人,

正像他不敢獨身與魔鬼碰見。

你難道不害羞?從今以后,小伙子,

別讓我聽見你再講什么摩提麥。

把你的俘虜火速地給我送來,

不然我采取下一步可能會使你

不大舒服。諾森伯蘭伯爵,

我現在容許你和你兒子離開——

把俘虜送來,不然你等著瞧吧。

[國王、布倫及群臣下]

飛將軍 即使是魔鬼出馬,呼叫著要他們,

我還是一個不放。我要追上去,

親口告訴他:這口氣非吐不可,

哪怕我這么做等于把腦袋當兒戲。

諾森伯蘭 怎么,氣得糊涂了?慢點,等一等,

你看你叔叔來了。


[華斯特上]


飛將軍    不許講摩提麥!

媽的,我偏要講他;愿我的靈魂

永世不得救,如果我和他散伙。

不錯,為了他,我寧可血管都流空了,

讓我滴滴鮮血都傾注入塵泥土中,

只要我能把受人踐踏的摩提麥

扶起到和這位忘恩的國王一樣高;

這背信負義的敗壞的布林勃洛克![17]

諾森伯蘭 弟弟,國王把你的侄子氣瘋了。

華斯特 誰在我走后惹起這么大火氣?

飛將軍 他當真想要我交出全部的俘虜;

可是我再一度提起把我的小舅子

贖回的問題時,他嚇得面無人色,

用他驚怕得要死的眼睛望著我,

仿佛摩提麥的名字就使他發(fā)抖。

華斯特 這并不奇怪,死了的理查王不是

公開宣告過他應當繼承王位嗎?

諾森伯蘭 一點也不錯;這宣告我也聽見過,

就是在那位不幸的國王——愿上帝

寬恕我們以往對他的過失!——

出發(fā)到愛爾蘭進行征討的時候;

后來他計劃中斷了,回到英國,

被迫退位,不久就遭到暗算。[18]

華斯特 是啊,由于他的死,言論紛紛,

我們都受到唾罵,為眾人所不齒。

飛將軍 慢著點,等我問你們:理查王真的

那時候曾經宣告過我的小舅子

摩提麥應當繼位嗎?

諾森伯蘭    真的,我聽見的。

飛將軍 哦!怪不得他這位國王親家

想要讓他在光禿的山峰上餓死。

可是你們呢,難道你們親手把

王冠加在這善忘的人的頭上,

為了他蒙受犯上弒君的罪名,

永遠也不得清洗;難道你們

承擔全世界人們普遍的辱罵,

給人作工具,卑下地供人驅使,

當繩索、梯子、簡直不如說絞刑手——

請原諒我用這樣低賤的譬喻

來描寫在那個奸猾的國王手下,

你們兩人事實上擔任的職位——

難道你們肯容忍今天人嘴里

以及未來的史書里這樣談論:

說你們這樣高貴有能力的人,

竟然把身命投靠給不義的一方——

像你們事實上所做的,愿上帝寬恕吧!

推翻了理查,芳香可愛的玫瑰,

扶植起有毒的荊棘,布林勃洛克;

難道這恥辱還不夠,還讓人家說:

你們蒙受了恥辱而擁戴的人,

歸終把你們騙了,撇棄在一邊?

不,現在還不遲;你們還可以

挽救已失去的榮譽,重新使世人

用善意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為人;

對這傲慢的君王的鄙夷和蔑視,

你們還可以報復;因為他日夜

就是在思量如何能殺害你們,

用你們的血答謝你們的功績;

所以,我認為——

華斯特    住口,侄兒,別說了:

我現在打開一冊秘密的書籍,

把其中隱晦危險的內容講出來,

你失意的心情一定能很快地了解;

要干就需要冒險,勇往直前,

好比腳踩著一支不穩(wěn)的長槍,

想要橫渡過洪流怒吼的深澗。

飛將軍 如果掉下去,再會!沉也好,浮也好:

讓危險來吧,從東方一直到西方,

只要榮譽也能夠從南到北

和它糾結在一起:與獅子搏戰(zhàn)

比追趕野兔更使我勇氣百倍!

諾森伯蘭 心里一想到什么偉大的事業(yè),

他就一點也不能控制自己。

飛將軍 我發(fā)誓,這無非輕而易舉的一跳,

從蒼白的月亮里把耀眼的榮譽摘下來;

我也能投身到海洋最深的地方——

深得連測量線都不能達到底層——

手繞著頭發(fā)把溺海的榮譽撈起;

只是有一點:榮譽一旦到手了,

就得歸一個人獨享,沒有競爭者,

像這樣成群結伙真讓我悶氣!

華斯特 他在頭腦里裝滿了千萬種譬喻,

可是沒注意應該聽取的意義。

親愛的侄兒,請你聽我說幾句。

飛將軍 對不起,原諒我。

華斯特    那些被你俘虜的

蘇格蘭貴人——

飛將軍    我全要留住不放;

上帝在上,他一個也不能要去,

即使要一個救他的靈魂也不成;

我要把他們全留住,你看吧!

華斯特    又來了!

你發(fā)起脾氣來就不肯聽我講話。

你可以把俘虜留下。

飛將軍    當然要留下;

他說他決計不肯贖回摩提麥,

甚至禁止我張口提起摩提麥,

可是等他睡著了,我偏去找他,

在他耳朵里大聲吆喝:“摩提麥!”

這還不夠,

我要養(yǎng)一只八哥,教會它說話,

就教一句“摩提麥”,然后送給他,

吵得他怒氣永遠也不得平息。

華斯特 侄兒,聽我說。

飛將軍 我現在宣誓把一切事務都拋開,

專心一意和布林勃洛克搗蛋;

還有那大劍小盾的威爾士親王——[19]

要不是因為我想他父親不愛他,

巴不得要他遭逢到什么災難,

我準會叫人用一壺燒酒毒死他。

華斯特 再見吧,侄兒;等你的脾氣變好些,

能夠聽我講話了,我再來找你。

諾森伯蘭 怎么了?瞧你這暴跳如雷的瘋勁,

發(fā)作起來就像是一個娘兒們,

自己的耳朵里就聽見自己說話!

飛將軍 唉,是啊,我渾身像遭到鞭打,

背負著芒刺,讓螞蟻咬遍,只要

聽見人講起這奸賊布林勃洛克。

理查王在時——那個地方叫什么?

該死,想不起了,就在格洛斯特郡

他那位瘋癲的公爵叔叔住在那兒——[20]

他叔叔約克公爵——在那兒第一回

我向這滿臉笑容的國王屈膝——

媽的!

就在你和他從萊文斯波回來時——

諾森伯蘭 巴克萊城堡。

飛將軍 就是它,不錯。

喝,那時候這條搖尾乞憐的獵犬

送我的甜言蜜語可真算不少

什么“等他幼年的命運長成了”,

什么“親愛的亨利·潘西”,“好兄弟”——

愿魔鬼抓走這種假兄弟!——好吧!

叔叔,你講吧!我沒有說的了。

華斯特 不,你要沒說完,盡管說下去。

我們聽候你方便。

飛將軍    真的說完了。

華斯特 那么再回到你的蘇格蘭俘虜,

立刻把他們交回,不要贖款,

完全倚仗道格拉斯兒子的力量

幫你從蘇格蘭調過兵來;這點,

以后我要在信里進一步解釋,

一定能容易地做到。你呢,伯爵,

當你兒子在蘇格蘭做這番活動時,

你就悄悄地和那位眾人熱愛的

高貴的教士結交心腹的關系,

那位大主教——

飛將軍 約克大主教,是嗎?

華斯特 不錯,他兄弟

斯克魯伯爵當年在布利斯托爾送了命,

他總是念念不忘。我不是在臆測,

也不是在瞎想,而是當真知道

有這么一回事,思考過,計劃好,決定了,

現在所以還潛伏著就是在等候

適宜于發(fā)動大事的時機來到。

飛將軍 我懂了,準能夠成功,絕對沒錯。

諾森伯蘭 你總是打獵沒開始就把狗放開。

飛將軍 本來嘛!這準是轟轟烈烈的大事。

然后蘇格蘭軍隊和約克軍隊

都和摩提麥合起來,對不對?

華斯特    正是。

飛將軍 沒說的,布置得非常精密恰當。

華斯特 緊急的局面使我們必須趕快

拿性命冒險來保全自己的性命;

因為就算我們是萬分恭順,

國王總會想起他沒有報答我們,

總會認為我們是心懷不滿,

直到他找機會把欠賬一筆都勾銷。[21]

你們看,現在他不是已經開始

不再用恩寵的眼光看我們了嗎?

飛將軍 是啊,是?。∥覀兘^對要報復。

華斯特 侄兒,再見。在接到我的書信

指示你如何做之前,不要妄動。

時機一成熟——這時機會突然來到——

我就溜去找格蘭道爾還有摩提麥,

那時候,照我的計劃,你和道格拉斯,

以及我們的軍隊就聚齊在一起,

可以用雄強有力的臂膀來支援

我們現在這岌岌不穩(wěn)的地位。

諾森伯蘭 再見,好兄弟。我相信我們會走運的。

飛將軍 叔叔,再見。啊,但愿那一天

死傷枕藉的戰(zhàn)場就在眼前!

[同下]


[1] 亨利四世企圖借遠征耶路撒冷來穩(wěn)定國內的不安情緒。

[2] 流星,古天文學家認為都是太空中的氣體所構成。

[3] 威斯摩蘭的妻子是亨利王同父異母的妹妹。

[4] 圣十字架節(jié)在9月14日。

[5] “普蘭塔金尼”是亨利王的姓氏。

[6] 按照封建時代戰(zhàn)爭慣例,俘虜中血統(tǒng)特別高貴的王公,戰(zhàn)勝者不得擅自拘留索贖,應交給自己的主人:國王或統(tǒng)帥。墨臺克是王家血統(tǒng),因此亨利王有權索取;其余俘虜,潘西堅持不交出,道理上說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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