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叛教徒海里勒

叛逆的靈魂 作者:(黎)紀伯倫 著,李唯中 譯


叛教徒海里勒

阿巴斯謝赫在黎巴嫩北部的一個偏遠農(nóng)村居民中,類似于酋長在其居民中的地位。他的住宅挺立在低矮茅舍群之間,就像站在侏儒當中的巨人。他的生活比村上人優(yōu)越,類似窮苦中的寬裕。他的性格不同于村上人的性格,如同強與弱之間的差別。

只要阿巴斯謝赫在村民中間說些什么,他們必定點頭稱是,像是有智慧的力量已經(jīng)選定他做了它的代表,并且通過他的喉舌詮釋它的意思。假若謝赫一發(fā)脾氣,他們必定膽戰(zhàn)心驚,匆匆逃離他的面前,活像黃葉面臨秋風。倘若謝赫抽某個人的耳光,那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聲不吭,仿佛擊打自天而降,被打人決不敢抬眼看看誰在打他。如果他對著某一個人微笑,眾人會說:“好幸運的小伙子,得到了阿巴斯謝赫的喜歡!”

那些可憐的人們之所以那樣屈從于謝赫,又那樣害怕他的殘暴,并不是因為他們太弱,而謝赫又太強,而是因為他們太窮,他們離不開他。因為他們耕種的土地和他們住的茅屋,全都是謝赫的財產(chǎn);謝赫就像他們從父輩、祖輩那里繼承了貧困和不幸一樣,從自己的祖輩和父輩那里繼承了大片土地和房舍。

農(nóng)民耕地、播種和收獲,都是在謝赫的監(jiān)視下進行的。他們辛辛苦苦所得到的一點糧食,僅僅能夠把他們從饑餓魔爪中拯救出來。漫長的冬天過去之前,他們多數(shù)人斷炊,只得一個挨一個地哭著來到謝赫的面前,乞求他發(fā)發(fā)善心,借給一個第納爾或一升小麥。謝赫常常高興地滿足他們的乞求,因為他知道收獲季節(jié)來到時,借出的一個第納爾能還回兩個第納爾,借出的一升小麥就能收回二升。

就這樣,這些可憐的窮苦人背負著沉重的債務隨時都要求到謝赫的門上,不但害怕阿巴斯謝赫發(fā)怒,而且還要討他歡喜。

冬季帶著飛雪和暴風來到了。田野和山谷一片空曠,只剩下啦啦啼鳴的寒鴉和光禿禿的樹木。

村民們填滿阿巴斯謝赫的谷倉、灌滿他的葡萄汁缸之后,他們便守在自己的茅舍里,沒有什么活兒可干了,于是坐在火爐旁打發(fā)時光,回憶先輩的業(yè)績,重復以往日日夜夜所發(fā)生的那些故事。

十二月過去了。衰老的一年走去,嘆息著將自己的最后幾口氣吐向灰色的天空。守歲的夜晚到來了,時光為童子般的新的一年戴上王冠,讓之坐在世間的寶座上。

微弱的光隱去,黑暗籠罩了干河和山谷,大雪紛紛飄落,狂風呼嘯著從山巔飛旋直下洼地,夾帶著雪花,將之填充在溝壑里,萬木因懼怕暴風而顫抖,大地在它的面前顯得局促不安??耧L攜帶著漫天大雪整整飄飛了一天一夜,田野、山巔和道路變得像一張白紙,死神在上面寫下幾行模模糊糊的字,旋即又將之擦去。霧靄將散落在山谷兩側(cè)的村莊分隔開來,閃爍在茅屋窗內(nèi)的微弱燈光消隱了。農(nóng)民們的心中感到恐怖,牲口蜷縮在草料槽旁,就連狗也隱藏在角落旮旯里,只留下風神在對著山洞石穴的耳朵大聲演講和侃侃而談;那可怕的聲音時而從山谷深處傳出,時而又從山頂俯沖而下。仿佛整個大自然對衰老之年的死亡感到無限憤怒、憂傷,有意尋找隱伏在茅舍的生命為之報仇雪恨,用嚴寒和狂嘯作為武器與那些生靈搏斗。

就在這一可懼的夜下,在這種緊張的氣氛里,一位年方二十二歲的青年,沿著步步登高的山路,正在從蓋澤希亞修道院向阿巴斯謝赫的村莊走去。嚴寒凍僵了他的關節(jié),饑餓、恐懼使他周身無力,雪花將他的黑衣服掩蓋起來,仿佛想在他的生命被死神奪去之前就給他裹上殮衣。青年奮力朝前走,風卻阻止他前進,還向后拉他,仿佛不希望在活人的住宅里看見他。崎嶇不平的山路纏著他的雙腳,他不時地倒在地上,然后又爬起來,繼而大聲呼喊求救。寒冷凍僵了他的雙唇,他說不出話來,于是默不作聲地站在那里,周身抖作一團。他像是各種互相搏斗元素的微弱集合體,又像是介于強烈與深刻痛苦之間的微弱希望,或者像一只被折斷翅膀的鳥兒,落在河里,洶涌的水流正將之卷入河水深處。

青年一直朝前走著,死神緊緊跟在后面,直到他精疲力竭,意志泯滅,血管里的血凝固,倒在了雪窩里。

他軀體中僅存的生命大聲呼喊。那是一種可怕的喊叫,是面對面看見死神幻影的臨死者發(fā)出的喊聲。那是絕望掙扎者的喊聲,是行將被黑暗吞噬、被暴風抓住,就要被拋入無底深淵者的悲涼喊聲。那是烏有太空中渴求存在者的喊聲。

那個村莊的北面,田野上有一座孤孤零零的小茅舍,里面住著母女二人。母親名叫拉希勒,女兒名叫瑪麗婭,年齡尚未過十八歲。拉希勒是賽姆阿·拉米的遺孀;五年前,賽姆阿·拉米被害死在荒野上,兇手是誰尚不得知。

拉希勒像所有的貧苦寡婦一樣,靠著辛勤勞動過活,惟恐生命被死神奪去。收獲季節(jié),她外出去揀丟在地里的麥穗;秋天來臨,她到果園采摘主人落在樹上的零星果子;冬天里,她則在家里紡毛線、做針線活,以便掙上幾分錢或一升半升玉米。所有這些活計,她都得付出巨大毅力、非凡耐心和辛苦。她的女兒瑪麗婭是個文靜漂亮的姑娘,分擔著母親的辛勞,幫母親一道做家務勞動。

在我們描繪的那個可怕的夜里,拉希勒母女倆坐在火爐旁。嚴寒蓋過了火爐的溫度,灰燼遮掩了炭火。高處掛著一盞小油燈,微弱的黃色燈光照射到黑暗之心,如同祈禱把安慰的幻影送到痛苦的窮人的肝上。

夜半時分,母女倆坐在屋里,聽著外面狂風的呼嘯聲。姑娘不時地站起來,撩開小窗子,向黑暗天空望上片刻,然后回到座位上,心中對那大自然的怒容有說不出的懼怕和不安。

那時,姑娘突然動了起來,就像是從深沉的睡夢中蘇醒過來,驚懼地望著母親,急問道:

“媽媽,您聽見了嗎?您聽見有人求救的呼喊聲了嗎?”

母親抬起頭來,留心細聽片刻,然后回答說:

“沒有哇!我只聽見風呼呼地刮著,孩子!”

姑娘說:

“我聽到了一種聲音,它比颯颯的風聲深沉,比暴風的啼哭聲苦澀?!?/p>

姑娘說著,站了起來,打開小窗,仔細聽了一會兒,然后說:

“媽媽,我又聽到了呼喊聲?!?/p>

母親惶恐地走近窗子,回答道:

“我也聽見了……來呀,我們開門看看去,把窗子關好,別讓風吹滅了燈?!?/p>

母親說罷,披起長斗篷,拉開門走了出去?,旣悑I站在門口,風吹拂著她的長辮子。

拉希勒踏著雪走了幾步,站了下來,高聲喊問:

“誰在呼喊?求救者在哪里?”

沒有人答聲。她喊了第二遍,除了暴風的呼嘯聲,她什么也沒有聽到。她大膽地走向前去,留心注視著被怒號的狂風波濤遮擋住視線的各個方向。她僅僅走了一箭之遙,便看見雪中有深深的腳印,幾乎被狂風抹去。她像急切的期待者那樣,追著腳印,快步朝前走去。片刻后,她看到面前有一個人的軀體躺在雪上,就像一件潔白的衣裳打上了一塊黑補丁。她走上前去,扒開那個人身旁的雪,將那個人的頭托在自己的雙膝上,手按在那個人的胸脯上,感覺出他的心臟在微弱地跳動。她隨即望著茅屋,大聲喊道:

“瑪麗婭,快來!快來幫我一把!我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人……”

瑪麗婭離開家門,跟著母親的腳印走去。因為天氣冷,心中又害怕,她周身打戰(zhàn)。行至母親所在的地方,她看見一個青年躺在雪中一動不動,不禁哎呀一聲驚叫。母親兩手托住青年的腋下,說:

“他還活著。你不要害怕,抓住他的衣角,我們把他抬到家里去。”

母女倆抬著那個青年,頂著凜冽的寒風,踏著深深的雪,艱難地回到茅舍,將青年平放在火爐旁。母親用手輕輕揉著青年那凍僵了的肢體,女兒則用自己的衣角擦干青年那濕漉漉的頭發(fā)和冰涼的手指。沒過幾分鐘,青年便恢復了知覺,身子動了動,眼皮顫了顫,長出了一口氣,給母女那富有同情感的心中送去了自己得救的希望?,旣悑I解開青年那破靴子上的帶子,脫去他身上的濕斗篷,然后說:

“媽,您看哪!您看他的穿著,很像修道士的服裝。”

拉希勒往火爐里加了一把干柴,望著那青年,驚異地說:

“像這樣可怕的夜里,修道士是不出修道院的。究竟什么事情使這個可憐的青年人冒生命危險外出呢?”

姑娘改口說:

“不過,他沒有留胡子,媽媽。修道士們都留有濃密的胡須。”

母親兩眼里閃爍著母性的慈愛目光,望著青年,嘆了口氣,說:

“孩子,把他的雙腳好好擦干,不管他是修道士,還是罪犯?!?/p>

拉希勒打開木柜,取出一小罐酒,倒?jié)M一陶碗,然后對女兒說:

“瑪麗婭,托住他的頭,我們灌他一點兒酒,他就會恢復精神,身上也會暖和起來。”

拉希勒把碗邊湊近青年的雙唇,灌了他一點酒,青年睜開了兩只大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兩個救命恩人。那是令人難過的溫柔的目光,和著感謝與知恩的淚水一起由眼里涌出;那是掙脫死神魔爪之后,感觸到生命存在的目光;那是絕望之后的希望目光。青年抻了抻脖子,顫抖的雙唇間說出這樣一句話:

“上帝為你們倆祝福?!?/p>

拉希勒手扶著青年的肩膀,說:

“兄弟,不要多說話,免得勞你的心神。你要靜靜地待著,等待體力恢復?!?/p>

瑪麗婭說:

“兄弟,你靠著這枕頭,再湊近火爐一點兒。”

青年嘆氣著靠在枕頭上。片刻后,拉希勒又倒了一小陶碗酒,再次給青年喝。隨即,她望著女兒,說:

“把他的外套放在火爐旁,好干得快些?!?/p>

瑪麗婭照母親的叮囑,將青年的外套烤在爐旁,然后坐下來,同情、憐憫地望著青年,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向青年那瘦弱的軀體注入溫暖和力量。

這時,拉希勒送來兩張面餅、一木碟糖漿和一盤干果,坐下來,就像母親照顧孩子那樣,一小口一小口地用手喂那個青年。青年吃了一些東西,覺得身上有了些力量,便坐在地毯上,但見他那憔黃的臉上泛出了玫瑰色的火光,兩只無神的眼睛也開始放出光芒。他點了點頭,平靜地說:

“仁愛與殘暴之間,就像這黑夜空中的各種因素相互之間進行著殘酷的斗爭。不過,仁愛將最終戰(zhàn)勝殘暴,因為仁愛是屬于上帝的,這黑夜的恐懼必隨著白天的到來而過去。”

青年沉默片刻,然后用幾乎讓人聽不見的低微聲音說:

“人的手把我推入深淵,人的手又把我拯救出來。人是多么殘酷,又是多么仁慈??!”

拉希勒的話音里包含著母性的溫柔和令人放心的甜潤。她說:

“兄弟呀,你怎敢在這樣的黑夜里離開修道院呢?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夜,狼都因害怕而藏在山洞中,鷹也因害怕而躲在巖石間哪!”

青年合上雙眼,仿佛想用眼簾將淚水送回他的心底,然后說:

“地上的狐貍有洞穴藏身,天上的飛鷹有巢窩棲息。人之子呢,卻沒有靠頭倚身之處啊!”

拉希勒說:

“一位文書要求跟著拿撒勒人耶穌走天涯時,耶穌就是這樣說的?!?/p>

青年回答道:

“在這充滿欺騙、虛偽和腐敗的世道里,每一個想追隨靈魂和真理的人都會這樣說?!?/p>

拉希勒沒有作聲,思考著青年說的話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她有些遲疑地說:

“不過,修道院里有很多寬敞的房子,堆滿金銀的庫房,滿裝糧食和拴著肥牛肥羊的牲畜圈欄。究竟因為什么事情,使你拋開這所有財寶,在這樣的夜里外出呢?”

青年嘆了口氣說:

“我丟掉了這一切。我是迫不得已走出修道院的?!?/p>

拉希勒說:

“修道院的修道士就像戰(zhàn)場上的士兵,長官呵斥他,他就得低頭彎腰,一聲不吭;長官命令他,他就得馬上服從。我聽說過,一個人要想成為修道士,他就得把自己的意志、思想、愛好及一切與心靈有關的東西拋開。不過,一個好的頭領不會提出超出屬下能力的要求。蓋澤希亞修道院院長怎可要你把自己的性命交給暴風雪呢?”

青年回答道:

“在修道院院長看來,只有那種像又瞎又啞、失去知覺和力量的機器的人,才能夠成為修道士。我呢,因為我不是瞎機器,而是看得見、聽得著的人,所以我只有離開修道院?!?/p>

母女倆凝視著青年,仿佛已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想保守的秘密。過了一會兒,拉希勒驚異地問道:

“難道一個看得見、聽得著的人,就得在這樣能使眼睛變瞎、耳朵變聾的夜里出來嗎?”

青年嘆了口氣,深深低下頭去,用沉重的聲音說:

“我是被驅(qū)逐出修道院的?!?/p>

拉希勒一驚:

“被驅(qū)逐出來的?!”

“被驅(qū)逐出來的?”瑪麗婭嘆息地重復了一句。

青年抬起頭來,后悔自己向兩個女人講出了真實情況,擔心母女二人的憐憫之情會轉(zhuǎn)化為厭惡與蔑視。但是,他從母女二人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同情與探問的目光,于是用哽咽的聲音說:

“是的,我是從修道院被驅(qū)逐出來的。因為我未能親手為自己掘墓。因為我追隨欺騙與偽善已感心力憔悴。因為我的心靈拒絕享用窮苦人和可憐人的錢財。因為我的靈魂拒絕品嘗屈從于愚昧的人民的財富。我被趕了出來,因為我寄身于茅舍里的居民建造起來的寬敞房屋里并不感到舒服。因為我的腹中再也不肯接納和著孤兒寡母眼淚的面餅。我像一個患了骯臟麻風病的人被趕出了修道院,因為我對著那些主教們和修道士們的耳朵重復讀著使他們成為主教和修道士的那本經(jīng)書的經(jīng)文?!?/p>

青年默不作聲了。拉希勒和瑪麗婭一直望著青年,都對他的話感到詫異。母女倆凝視著青年那英俊而痛苦的面孔,又不時地相互看看,仿佛想用這沉寂相互詢問究竟是什么奇怪原因使青年來到了這母女的茅屋。母親的心中終于生出了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念頭,于是溫情地望著青年,問道:

“兄弟,你的父母在哪兒?都還健在吧!”

青年用被煩惱打斷的語句回答說:

“我既沒有父親、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連出生地都沒有。”

拉希勒痛切地長嘆了一口氣?,旣悑I急切地把臉扭向墻壁,以掩飾奪眶而出的同情的熱淚。青年用被壓迫者期盼救星的目光望著母女倆,他的心神因母女二人的溫情而振作起來了,酷似生長在巖石縫中的花兒,因早晨的露珠滴入花心而分外水靈。

青年抬起頭來,說:

“我的父母在我未滿七歲時去世了。我出生的那個村莊里的神父就把我?guī)У搅松w澤希亞修道院,修道士們看到我來都很高興,讓我當了放牛娃。我十五歲那年,他們就讓我穿上了這件粗黑衣,讓我站在祭壇前,他們說:‘以上帝及其使徒的名義立誓吧!立誓你甘愿出家修行,安于貧窮、保證順從、堅守貞節(jié)。’在我明白他們的話的含義之前,在我還未理解貧窮、順從和貞節(jié)之前,在我還未看到他們讓我走的窄狹道路之前,我重復了他們的話。我本名叫海里勒,自打那時起,修道士們稱呼我為穆巴拉克兄弟。但是,他們根本不把我當作他們的兄弟對待。他們吃肉和美味佳肴,卻讓我吃干面餅和干果;他們喝酒和上等飲料,卻讓我喝摻著眼淚的污水;他們睡在舒適柔軟的床上,卻讓我睡在豬圈旁一間陰暗的房子里的石凳上。我心想:我什么時候才能成為修道士,與這些幸運的人們共享歡樂呢?什么時候我的肝才能不受各種美酒折磨,我的靈魂才不因聽到修道院院長的話音而顫抖呢?然而我的希望和夢想都是無用的,因此我仍然在原野放牛,用背搬運沉重的石頭,用雙臂挖土。

“我干這些活,均為的是換取一點兒干面餅和一個窄狹的安身之地。因為我不知道在修道院之外,還有我可以生活的地方,原因在于他們教育我除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別的什么東西都不要相信。他們用失望和屈從的毒劑害了我的心靈,致使我認為這個世界是痛苦和不幸的汪洋大海,而修道院才是掙脫苦難的港灣?!?/p>

海里勒坐起來,緊皺的面容舒展開來,睜大眼睛望著,似乎看見面前茅舍的墻上有一種什么美麗的東西。海里勒又說:

“老天有意招去了我的父母,并將我作為孤兒放逐到了修道院。但是,老天并不想讓我像站在危險渡口的盲人一樣打發(fā)我的整個一生,也不想讓我終生做一個低賤的可憐奴隸。于是讓我睜開了雙眼,開啟了我的雙耳,讓我看到光明在閃爍,讓我聽到了真理在說話?!?/p>

拉希勒點了點頭,說:

“莫非除了太陽撒向眾生的光明,還有一種光明嗎?人類能夠認識真理嗎?”

海里勒回答道:

“真正的光明源自人的內(nèi)心,向心靈展示心靈的隱秘,使心靈為生命而欣喜,奉靈魂之名而歌唱。至于真理,它則像繁星,只出現(xiàn)在夜下黑暗之中。這里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美好東西一樣,它的可愛效應只有感受到虛妄的殘酷后果的人才能領略。真理是一種看不見的情感,它教育我們要為我們的日子感到開心,并使我們甘愿把那種開心給予所有的人。”

拉希勒說:

“很多人都是按照隱藏在他們內(nèi)心里的情感生活的;他們都相信這種情感是上帝為人類制定的法則的影子。但是,他們對自己的日子并不感到開心,恰恰相反,總是不幸到死?!?/p>

海里勒回答道:

“虛妄正是使人成為生命中不幸者的信仰和教誨。謊言則是引導人走向失望、痛苦和不幸的情感。因為人類應該成為大地上的幸福者,應該知道通往幸福之路,并在所到之處以幸福之名傳播福音。誰在今世看不見天國,那么,他在來世也不可能看見。因為我們并非作為被放逐、被蔑視的人來到這個世界的,而是像一無所知的孩童來到世上,以便學習生活的美妙與秘密,出于對不朽靈魂的崇拜,探索我們心靈的內(nèi)涵。

“這才是我讀過拿撒勒人耶穌的教誨時所認識到的真理。這就是源自我內(nèi)心的光明;正是這種光明,讓我看清了修道院及里面那些人的真面目。那修道院就像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從那里閃出來的可怕魔影會置我于死地。這就是我坐在樹蔭下饑腸轆轆、邊哭邊呻吟之時,美麗原野向我的心靈宣布的隱秘。

“有一天,我的心靈醉于天酒,于是鼓足勇氣,站在了修道士們中間。當時,修道士們像吃得撐飽的牲口跪臥在地上那樣坐在修道院的花園里,我向他們闡述我的思想,對他們高聲讀圣書上揭示他們走錯了路和他們叛教行為的章節(jié)。我對他們說:‘我們享用著窮苦人和可憐人的財富,品嘗著用他們的額頭上汗水與眼中淚水和成的面烤成的面餅,吃著從他們那里搶奪來的土地上收獲的糧食,我們?yōu)槭裁磪s隱居在這里呢?我們?yōu)槭裁瓷钤趹猩⒌年幱跋拢h離需要知識的民眾,不讓國家利用我們的心力和體能呢?拿撒勒人耶穌派你們做狼群中的羊,哪種教導使你們變成羊群里的狼呢?上帝把你們創(chuàng)造成人,你們?yōu)槭裁磪s遠離人類呢?既然你們比行進在生活行列中的人優(yōu)秀,你們就應該到他們中間去,給他們施以教育;假若他們比你們更優(yōu)秀,你們就應該與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向他們學習……你們怎好許下貧窮之愿,卻像王公貴族一樣生活?你們怎好許下順從之愿,卻背叛《圣經(jīng)》?你們怎好許下守節(jié)之愿,心中卻滿懷七情六欲?……你們佯裝對世間紅塵不屑一顧,而實際上你們是最貪婪的人。你們佯裝修行、節(jié)儉,而實際上你們像最識肥美牧草的牲畜。來吧!讓我們把修道院的寬廣土地還給這村上饑饉的百姓,把從他們那里奪來的錢財還回他們口袋中去吧!來呀,讓我們像鳥群一樣分散而飛向四面八方,效力于使我們變成強者的柔弱人民,改善我們賴以生存的國家狀況。讓我們教育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向著太陽光微笑,為蒼天的恩賜、生活和自由的光榮而感到欣喜。因為我們在眾人中看到的辛苦,遠比我們在這里所得到的享樂要崇高、美好;我們用以安慰親人之心的憐憫之情,遠比隱藏在這修道院各個角落的德行更高尚、純潔;我們對弱者、罪犯和煙花女說出的撫慰詞語,遠比我們在廟堂重復來重復去的冗長祈禱詞更高貴、體面?!?/p>

海里勒沉默片刻,喘了一口氣,然后抬眼望著拉希勒和瑪麗婭,用平靜的聲音說:

“我在修道士們面前說了些類似的話,他們聽著聽著,臉上呈現(xiàn)出驚異的神情,仿佛他們不相信一個青年竟敢站在他們面前說出這樣的話。我說完后,一個修道士走近我,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該死的東西,怎敢在我們面前說這種話?’另一個修道士走近我,譏笑道:‘你是從你每天伴陪著度日的牛和豬那里學來的這種智慧吧!’又一個走來威脅道:‘可惡的叛教徒,你將看到我們怎樣收拾你!’旋即,他們像健康人躲避麻風病人那樣離開我,四分五散了?!?/p>

海里勒接著說:

“他們有的人去修道院院長那里告了我的狀。傍晚時分,院長把我叫了去。院長在那些得意洋洋的修道士們面前把我狠狠地斥責了一頓之后,下令用鞭子抽我。我被他們用粗繩鞭子抽打了一頓,然后被判監(jiān)禁一個月,隨即修道士們哈哈大笑著將我?guī)胗趾谟殖钡男∥葑永铩?/p>

“一個月過去了,我一直被拋棄在那墳墓之中,看不見光明,只能覺察到蟲蟻爬行,只能摸到土,不知道何時為夜盡,只能聽到一個修道士的腳步聲,知道他是給我送發(fā)霉的碎面餅和混著醋酸的水來了。當我走出那監(jiān)牢時,修道士們見我面黃肌瘦,以為我心志已死在腹中,認定他們用饑餓、干渴和折磨已經(jīng)徹底泯滅了上帝置于我心中的情感……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我獨處之時,常常絞盡腦汁地想用什么辦法能使這些修道士看見光明,讓他們聽到生命的樂曲??墒?,我的苦思冥想是徒勞無益的,因為漫長世代在他們的眼上編織的厚厚的封膜不是少量日子能夠撕破的,而愚昧堵在他們耳朵里的泥土已變成了石頭,柔軟的手指觸摸是除不掉的?!?/p>

一陣充滿嘆息的沉寂之后,瑪麗婭抬起頭來,望著母親,仿佛請求母親讓她說話。之后,她憂傷地望著海里勒,問道:

“你是不是又在修道士們面前說了些什么,他們便把你趕出了修道院?而且在這樣令人恐懼的夜里:這樣的黑夜叫人甚至對敵人都應該同情、憐憫啊!”

青年說:

“就在今天夜里,當風暴肆虐,各種因素在天空開始相互搏斗時,我遠離了那些圍著火爐談天說笑話的修道士們,獨自坐在一個地方。我翻開《新約》,仔細思考書中那些吸引我的心靈并使我完全忘記了大自然的憤怒和各種因素的殘暴性的語句。當修道士們發(fā)現(xiàn)我遠離他們時,他們便把我的離群當成了譏笑我的理由。有幾個修道士走來,站在我的身邊,開始擠眉弄眼、嬉皮笑臉,用手指點著我,呈現(xiàn)出蔑視我的神色。我沒有理睬他,而是合上書本,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他們暴躁不安,怒目斜視著我。因為我的沉默使他們感到尷尬不已。一個修道士諷刺地說:

“‘偉大的改革家,你在讀什么書呢?’

“我連眼皮都沒抬,而是翻開《新約》,高聲讀這一節(jié):

他對前來接受洗禮的人們說:“毒蛇們的孩子們啊,誰示意你們逃脫已經(jīng)到來的憤怒,請你們制造適于懺悔的果實,而不要心想‘我們有亞伯拉罕為父’。因為我要對你們說:‘上帝能夠使亞伯拉罕的孩子從這些石頭里站起來?,F(xiàn)在,我已把斧子放在樹的根部;不結(jié)好果的樹要砍掉,丟到火中?!北娙藛査骸拔覀冊趺崔k呢?”他回答眾人道:“誰有兩件衣服,就請把一件給沒有衣服的人。誰有食物,請也照此辦理?!?/p>

“當我讀完施洗的約翰說的這段話時,修道士們沉默片刻,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抓住了他們的靈魂。但是,他們又哈哈大笑起來,一個修道士說:‘我們多次讀過這段話,我們不需要放牛娃對著我們的耳朵重復它?!艺f:‘假若你們讀過這些話,并且理解它的話,那么,這個被漫天大雪覆蓋著的農(nóng)村的民眾在挨凍受餓苦苦掙扎,而你們卻在這里享用著他們的財富,喝著他們的葡萄汁,吃著他們的牲畜肉……

“我話未說完,一個修道士上來抽了我一耳光,仿佛我說的全是傻話,接著,另一修道士踢了我一腳,又有一個從我手里把書搶了過去,還有一個跑去叫院長。院長迅速趕來,他們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他。院長挺著腰桿,眉頭緊皺,氣得周身顫抖,厲聲吆喝道:‘抓住這個可惡的叛教徒,把他拖到遠離修道院的地方,讓各種憤怒的因素教他什么叫順從。把他拉入嚴寒黑夜中去,讓大自然按照上帝的意愿處置他。之后,你們要好好洗洗你們的手,以防叛逆的毒素掛在你們的衣服上。假若他回來乞求你們,假裝表示要懺悔,你們不要給他開門!因為毒蛇即使關在籠子里也不會變成鴿子,荊棘就是栽在葡萄園里也不會結(jié)出無花果?!?/p>

“修道士當即將我抓住,強行將我拖到修道院外,然后笑著回去了。他們把門閂上之前,我聽到一個修道士譏諷道:‘昨天你是國王,你的臣民是牛和豬;今天,大改革家,我們廢黜了你,因為你褻瀆了政治?,F(xiàn)在走你的吧,去當餓狼和盤飛的烏鴉們的國王吧!教它們應該怎樣在它們的洞穴和巢窩里生活吧!’”

說到這里,海里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后轉(zhuǎn)過臉去,望著爐子里熊熊燃燒的火。他用痛心夾帶著某種甜美的聲音說:

“就這樣,我被驅(qū)逐出了修道院。就這樣,修道士們把我交到了死神的手里。我走著走著,只見大霧遮住了我的視線,看不清面前的路,暴風撕破了我的衣服,齊膝深的積雪使我邁不開腿,走不動路,我感到周身無力,跌倒在雪里,絕望地高聲吶喊求救,而聽見求救的只有令人恐懼的死神和黑暗的山谷。但是,在暴風雪之外,在黑暗和烏云之外,在太空和繁星之外,在這一切一切之外,有一種力量,那是全知的力量,那是充滿憐憫的力量。那力量聽到了我的吶喊和呼聲,不希望我在學到其余的生命秘密之前死去,于是派你們倆把我從死亡深淵底部拉了回來。”

青年默不作聲了。母女倆用同情、憐憫、贊賞的目光望著青年,仿佛她倆的心靈已經(jīng)理解了青年心中的隱秘,并有同感和同樣的認識。片刻后,拉希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溫情地摸著青年的手,眼里噙著淚花說:

“被蒼天選為真理支持者的人,不義毀滅不掉,暴風雪也無法將之置于死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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