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星期一的孩子

只是孩子 作者:(美)帕蒂·史密斯


星期一的孩子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到洪堡公園沿著草原河散步。一間老船屋、一個圓頂棚、一座石拱橋,記憶很模糊,就像玻璃盤子上的印痕。河在峽谷處流入一片寬闊的淡水湖,我看到了水面上的一個奇跡,一條彎彎的長脖子從一團白羽毛中升了起來。

天鵝,母親察覺到了我的興奮,說道。那天鵝輕拂明亮的水面,扇著一對大翅膀,飛向了天空。

不過詞語本身難以表明它的壯美,也不能表達它所產(chǎn)生的情感。此情此景使我萌發(fā)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強烈欲望,一種就天鵝說點什么的渴望:說一說它的潔白,它動作的爆發(fā)性,以及它悠然的振翅。

天鵝與天空融為了一體。我還在奮力尋找詞匯形容我對它的感覺。天鵝,我不盡滿意地重復(fù)著,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一種好奇的渴望,那是路人、母親、樹林或者云朵都覺察不到的。

我出生在一個星期一,在1946年芝加哥北部遭遇大暴雪期間。我來得太快了,不比那些降生在新年夜的嬰兒,出院時還能帶走一臺新冰箱。出租車在風(fēng)雪的漩渦中沿著密歇根湖岸爬行,任憑母親努力地忍耐,蠢蠢欲動的我還是讓她陷入了劇烈的陣痛。聽父親說,我生下來就是個又瘦又長、有支氣管肺炎的孩子,為了不讓我死掉,他一直把我捧在冒著熱氣的洗衣盆上取暖。

妹妹琳達隨后在1948年的另一場暴風(fēng)雪中降生了。這必然迫使我迅速地成長。在媽媽熨衣服的時候,我坐在我們出租房的門廊里,等待送冰人和最后一隊四輪馬車。送冰人拿給我用棕色紙包著的碎冰片,我會把其中一份塞進兜里留給妹妹,而當(dāng)我事后去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見了。

母親懷上弟弟托德的時候,我們搬離了洛根廣場擁擠的住處,移居到賓夕法尼亞州的日耳曼敦。后來的幾年,我們都住在為軍人和軍屬搭設(shè)的臨時房屋里——從那些刷了白灰的營房,能俯瞰到一片開著野花的棄耕地。我們管那塊地叫“補丁”,夏天的時候,大人們會坐在那里聊天、抽煙,還會傳飲裝在罐子里的蒲公英酒;我們小孩自己玩。母親教我們玩“雕像”、“紅衣流浪者”和“西蒙說”,那也是她小時候玩的游戲。我們用雛菊花做成項鏈和皇冠裝扮自己。到了晚上,就用廣口玻璃瓶收集螢火蟲,擠出它們發(fā)光的部位做成戒指戴在手上。

母親教我祈禱,她教給我的祈禱文也是她媽媽教給她的?!艾F(xiàn)在我躺下睡覺,請主守護我的靈魂?!秉S昏,我跪在我的小床前,煙不離手的她站在旁邊,聽我跟著她背誦。我最盼望的就是念祈禱文了,盡管那些話讓我困惑,而她也被我的各種問題糾纏著。靈魂是什么呀?是什么顏色的?我曾經(jīng)懷疑,我的靈魂會惡作劇地在我做夢的時候偷偷溜走,不回來了。我努力不讓自己睡著,好讓它老實地待在我這兒。

或許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母親把我送進了主日學(xué)校。我們死記硬背地學(xué)習(xí)《圣經(jīng)》和耶穌的話,然后站成一排,得到每人滿滿一勺蜂巢蜜的獎賞。好多咳嗽的孩子也都去含那罐子里唯一的勺,我本能地厭惡那把勺,不過我迅速地接受了“上帝”的概念。我喜歡想象有個高于我們的存在,想象它不停地動著,就像一片液態(tài)的星辰。

很快我便不滿足于小孩念的祈禱文,請求母親讓我自己創(chuàng)作了。令我欣慰的是能不必再重復(fù)那句“如果我在醒來之前死去,請主帶我的靈魂同行”,而是說上一些心里話。獲得了這樣的解放,我會躺在我煤爐邊的床上,興致勃勃地對上帝悄聲說上很多話。我睡得不多,我那無窮無盡的誓言、憧憬和計劃,想必也把他煩壞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體驗另外一種祈禱文,一種安靜的、更需去傾聽而非傾訴的祈禱文。

我那股言辭的小小湍流,消散在一種不斷擴展和漸漸模糊的復(fù)雜感覺之中。那是我走進想象力之光的入口。在得流感、麻疹、水痘和腮腺炎而發(fā)燒的時候,這個過程尤其被放大。我把那些病得了個遍,每病一次,我的認識就榮幸地又上一個臺階。內(nèi)心深處,一朵雪花樣的東西在空中旋轉(zhuǎn),在穿過我眼瞼的剎那變得愈發(fā)強烈,我抓住了一份最珍貴的紀念品,一枚從天堂的萬花筒中墜落的碎片。

我對書的愛漸漸趕上了對祈禱文的愛。我會坐在母親腳邊,看她喝著咖啡、抽著煙、讀著攤在膝頭的書。她的全神貫注引起了我的好奇。盡管那會兒連幼兒園都還沒上,我卻已經(jīng)愛看書了,喜歡撫摸那些書頁,掀起蒙在卷首插圖上的薄紙。我想知道書里面都有些什么,能如此深深地吸引她。我把她那本深紅色封皮的??怂?sup>的《殉道者書》藏在了我的枕頭底下,希望能理解它的含義。后來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讓我坐下,開始了教我讀書的辛苦歷程。在莫大的努力下,我們從“鵝媽媽”讀到了蘇斯博士。等我不再需要她教讀了,母親便讓我坐在又軟又厚的沙發(fā)上和她一起朗讀,她讀《漁夫的鞋子》,我呢,讀《紅舞鞋》。

我一下子被書迷住了。我渴望把書讀個遍,而我讀到的東西又使我產(chǎn)生了新的渴望?;蛟S我可以去非洲給艾伯特·史懷哲打下手;或許可以戴上我的浣熊皮帽拿著牛角火藥筒,像戴維·克洛科特那樣保衛(wèi)人民;我也可以去登喜馬拉雅山,住在山洞里轉(zhuǎn)經(jīng)筒,讓地球不要停轉(zhuǎn)。但表現(xiàn)自我才是我最強烈的渴望,弟弟妹妹于是成了我想象力成果的第一批熱忱同謀,他們聚精會神地聽我講故事,樂顛顛地在我的游戲里扮演角色,還在我的戰(zhàn)役中英勇作戰(zhàn)。有他們在我身邊,一切似乎皆有可能。

春天的那幾個月我總是生病,我被責(zé)令躺在床上,不得已聽著窗外小伙伴們的嬉戲。夏天,小一點的孩子會來我床邊報告,大兵壓境,我方保住了多少原野。因為我的缺席,我方在一場戰(zhàn)斗中損失慘重,我疲憊的部隊集合到我床前,我會讀一段對這些娃娃兵而言就像《圣經(jīng)》一樣的書——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寫的《一個孩子的詩園》,為他們祝福。

冬天,我們堆起雪堡,我當(dāng)將軍,指揮戰(zhàn)役、制作地圖并擬定進攻和撤退戰(zhàn)略。我們打響了愛爾蘭祖輩之戰(zhàn),橙軍對綠軍。我方穿橙色,但對它的含義一無所知,那對我們來說只是顏色罷了。心不在焉的時候,我會擬一份停戰(zhàn)協(xié)議,然后去看望我的朋友史蒂芬妮。她那時正從一場我搞不大懂的重病中恢復(fù)著,是血癌的一種吧。她比我大,我八歲那會兒她大概有十二了。我沒有多少話可跟她說,可能也給不了她多大安慰,可我的出現(xiàn)卻似乎令她高興。我相信自己接近她的真正原因并非出于好心,而是她寶貝的魅力。她姐姐會掛起我的濕衣服,用托盤為我們端上巧克力牛奶和全麥餅干。史蒂芬妮會靠在枕頭堆上,而我,會講一些離奇的故事,看她的漫畫書。

我對她的漫畫收藏大為贊嘆,那一大堆書都是她長年臥病在床積攢起來的,《超人》、《小露露》、《經(jīng)典漫畫》系列和《神秘屋》,一期都不缺。她那個舊雪茄匣里裝著所有1953年的幸運徽章:賭輪盤、打字機、溜冰者、紅色美孚飛馬、埃菲爾鐵塔、芭蕾舞鞋,還有全套四十八個州形狀的徽章。這些我都玩不夠,趕上她有兩個的,還會送一個給我。

我床邊的地板下有一處秘密隔層。那里埋藏著我的寶藏:彈球游戲的戰(zhàn)利品、收藏卡,還有我從天主教堂垃圾桶里挽救回來的宗教手工藝品——舊圣卡、破舊的肩衣、手腳有缺的石膏圣徒。我把從史蒂芬妮那得來的戰(zhàn)利品也放了進去。某種天性告訴我,不該從一個病姑娘那要禮物,但我還是拿了,并且藏了起來,有點慚愧。

我答應(yīng)過情人節(jié)那天去看她,但我失約了。作為將軍,領(lǐng)導(dǎo)由弟弟妹妹和附近男孩組成的部隊可是很勞神的,況且還要穿越三英尺厚的積雪。那年的冬天很不好過。第二天下午,我丟下我的崗位去找她喝巧克力牛奶。她非常安靜,懇請我留下來,然后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翻看了她的珠寶盒。那是個粉色的盒子,一打開就會有一個芭蕾舞者躍然眼前,就像一位小糖果仙子。一枚溜冰者的別針把我深深地吸引了,我讓它偷偷地溜進了我的連指手套。我一動不動地在她身邊坐了很久,在她還睡著的時候悄悄地走了。我把那枚別針埋進了我的寶藏。那一晚我睡睡、醒醒,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懊悔不已。到了早上,我已經(jīng)難受得沒法上學(xué)了,我?guī)е钪氐淖飷焊信P床不起。我起誓要把別針還給她,并求得她的原諒。

第二天是我妹妹琳達的生日,但沒有派對給她開。史蒂芬妮的病情惡化了,我父母都去醫(yī)院獻了血。他們回來的時候,父親在流淚,母親跪到我身邊,告訴了我史蒂芬妮的死訊。摸過我的腦門之后,她的悲痛迅速轉(zhuǎn)成了擔(dān)憂,我發(fā)燒了。

我們住的公寓被隔離了。我得了猩紅熱。在五〇年代猩紅熱比現(xiàn)在可怕,因為它往往會發(fā)展為致命型的風(fēng)濕熱。我家的門被漆成了黃色。臥病在床的我沒能去參加史蒂芬妮的葬禮,她母親給我?guī)砹怂啥训穆嫊湍且谎┣严坏幕照隆,F(xiàn)在我什么都有了,擁有了她所有的寶貝,可我卻病得連看上一眼的力氣都沒了。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體味到了惡之重,即使是偷了一枚溜冰者別針這樣的小惡。我思考著這樣的現(xiàn)實:無論我想成為怎樣的好人,都不可能圓滿實現(xiàn)了,我也永遠無法得到史蒂芬妮的原諒了。但隨著我夜復(fù)一夜地躺在床上,我忽然想到,也許可以通過向她祈禱來跟她說說話,或者至少請求上帝代表我去求求情。

羅伯特迷上了這個故事,偶爾遇到寒冷、倦怠的星期天,他還會求我講上一遍?!敖o我講講史蒂芬妮的故事?!彼麜@樣說。在我們賴床的那些漫長的上午,我會不厭其詳?shù)刂v起我童年的故事,講起它的悲傷和神奇,我們也努力地假裝感覺不到饑餓。而每一次,當(dāng)我講到我打開了那個珠寶盒,他都會喊:“帕蒂,不要啊……”

我們總愛笑話小時候的自己,笑我是一個努力學(xué)好的壞丫頭,而他是一個努力學(xué)壞的好小子。多年之后,這些角色會顛倒,然后再顛倒,直到我們開始接受自己的雙重性,我們就這樣接納了大相徑庭的信條,接納了自身的光明與陰暗。

我是愛做白日夢的小孩。我早熟的閱讀能力,以及無法將之用于任何實際事情上的無能,讓我的老師們傷透了腦筋。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在評語上說我整日幻想、心不在焉。心到底去哪兒了我也說不上來,不過它總是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戴著圓錐形紙帽,坐在角落里的高腳凳上。

后來,我還會把這些滑稽的屈辱時刻為羅伯特細致地畫下來。他以此為樂,他似乎欣賞一切令我不合群或被別人排擠的才能。通過這種視覺對話,我青春的記憶也變成了他的。

我們被逐出了“補丁”,不得不打包在新澤西州南部開始一段新的生活,這讓我悶悶不樂。母親生下了她的第四個孩子金柏莉,我們?nèi)覅f(xié)力撫養(yǎng)這個多病而陽光的小姑娘。周圍的沼澤地、桃園、養(yǎng)豬場,都讓我感到孤獨和格格不入。我沉浸在書籍里,構(gòu)思著一本只編到西蒙·玻利瓦爾這一詞條的百科全書。父親帶我走進了科幻小說的天地,我們一度研究過UFO在本地廣場舞廳上空的活動情況,他也不斷質(zhì)疑著人類的起源。

剛滿十一歲的時候,我最開心的事就是帶著狗兒到偏遠的樹林里散步。紅土地上遍布著天南星、朽木和臭菘。我會找塊好地方享受孤獨,把腦袋靠在一截由滿是蝌蚪的小溪沖下來的原木上休息。

弟弟托德是個忠實的中尉,我們會匍匐爬向采石場邊的土灰色田地。我盡職的妹妹在原地駐扎,等著為我們包扎傷口,并用父親的軍用水壺供給我們急需的水。

一天,我在毒辣的日頭下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不想迎頭挨了母親一頓訓(xùn)。

“帕特里夏,把襯衫穿上!”她斥責(zé)著。

“太熱啦,”我抱怨,“大家不是都沒穿嘛?!?/p>

“不管熱不熱,你都到了得穿襯衫的年紀。你眼看就要變成大姑娘了?!蔽覐娏业乜棺h,宣布說除了自己我永遠不會變成任何人,說我是彼得·潘一族的,我們不會長大。

這場爭執(zhí)以母親的勝利告終,我穿起了襯衫,但在那一刻我所感到的背叛無以復(fù)加。我懊惱地看著母親履行她的女性職責(zé),注意到她豐滿的女性軀體。這一切似乎都有悖于我的天性。那濃重的香水味和兩抹紅唇,在五〇年代都顯得太過,令我生厭。我一度對她憤憤不平,因為她既是信使也是壞消息。為了還她以顏色,加之有狗兒陪伴,我于是夢想去旅行。跑得遠遠的,參加外籍軍團,級級晉升,然后帶著我的兵到沙漠拉練。

書給了我慰藉。說來也怪,是路易莎·梅·奧爾科特讓我對自己生為女人的宿命有了一份積極的心態(tài)。喬,《小婦人》里馬奇家四姐妹中的假小子,以寫作養(yǎng)家,在南北戰(zhàn)爭期間艱難維生。她用桀驁不馴的潦草筆跡,填滿了一頁又一頁的紙面,然后在當(dāng)?shù)貓蠹埖奈膶W(xué)副刊上發(fā)行。她給了我樹立新目標的勇氣,沒過多久我就在精心編寫短篇,樂此不疲地給弟弟妹妹講夸張的軼事了。從那時起,我便懷揣了有朝一日寫一本書的愿望。

第二年,父親帶我們到費城的藝術(shù)博物館進行了一次難得的遠足。我父母工作非常辛苦,帶四個孩子坐巴士去費城,也是件又累又貴的事。這是我家唯一一次集體遠足,標志著我與藝術(shù)的第一次面對面接觸。我對修長、慵懶的莫迪里阿尼有一種身體上的認同感;被薩金特和托馬斯·伊肯斯優(yōu)雅的靜物寫生所觸動;為印象派作品散發(fā)的光芒而傾倒。在一個畢加索的主題大廳里,從他的“丑角”系列到立體主義,無一不給我最深刻的影響。他那蠻橫的自信令我嘆絕。

我父親欣賞薩爾瓦多·達利的繪畫技藝和象征手法,但對畢加索毫無感覺,這導(dǎo)致了我們之間的首次重大分歧。母親則忙于捉拿我的弟弟妹妹,他們正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打出溜。我敢肯定,當(dāng)我們排成一隊走下那一大段樓梯時,我看上去與平時毫無二致——一個沒精打采的十二歲的無知孩子。但暗暗地,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改變了,是這樣的啟示改變了我:人類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做一名藝術(shù)家就是要去探索別人所不能。

誠然我很渴望成為藝術(shù)家,卻無法證明我有那個潛質(zhì)。我想象自己感受到了那種召喚,并祈禱真能如此。但一天晚上,在看珍妮弗·瓊斯演的《圣女之歌》的時候,我猛地意識到這個年輕的圣女并沒有要求得到召喚。卑微的鄉(xiāng)下姑娘伯納黛特被選中時,渴望神圣性的卻是那位女修道院院長。這讓我不安。我懷疑自己是否真感受到了成為藝術(shù)家的召喚。我倒不怕天降大任會讓我吃苦,而是更怕上天不搭理我。

我的個頭一下子躥了好幾英寸。我有將近五英尺八英寸了,卻不過一百磅而已。到了十四歲時,我已不再是一支忠誠小部隊的指揮官,而是成了一個皮包骨的失敗者,一個棲息在高中社群最下層,備受奚落的對象。我沉浸在書籍和搖滾樂里,那是1961年的青春期的救贖。父母晚上要上班,做完家務(wù)活和家庭作業(yè)之后,我和托德、琳達便會隨著詹姆斯·布朗、“雪瑞爾合唱團”和“漢克·巴拉德與午夜人”的音樂跳舞??梢灾t虛地說,我們在舞池里的表現(xiàn)和在戰(zhàn)場上一樣出色。

我畫畫,跳舞,還寫詩。我沒有什么天賦,但富于想象力,老師們也鼓勵我。我在當(dāng)?shù)豐herwin-Williams涂料店主辦的一個繪畫比賽中獲勝,作品被陳列在商店櫥窗里,還得到了夠買一個木質(zhì)畫箱和一套油畫顏料的獎金。我會去圖書館和教堂集市上掃蕩畫冊。那個時候,尚且能以半買半送的價格淘到漂亮的畫冊,于是我快樂地徜徉在莫迪里阿尼、杜布菲、畢加索、弗拉·安吉利科和阿爾伯特·賴德的世界里。

母親送我《迭哥·里維拉的精彩人生》作為十六歲的生日禮物。他的壁畫、他的游歷與苦難,以及他的愛與勞作,都使我仿佛身臨其境。那年夏天,我在一家無工會工廠找了一份檢驗三輪車把手的工作。工作環(huán)境惡劣至極,我一邊做著計件工,一邊遁入我的白日夢。我渴望加入藝術(shù)家的群體,渴望他們的那種饑渴、他們的穿衣打扮、他們的創(chuàng)作還有祈禱文。我吹噓,說自己有朝一日會當(dāng)一個藝術(shù)家的情婦。在我稚嫩的心靈里,似乎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了。我把自己想象成迭哥的弗里達,她既是繆斯也是創(chuàng)作者。我夢想著遇到一個能讓我去愛、去支持、去并肩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家。

……

羅伯特·邁克爾·梅普爾索普出生于1946年11月4日,星期一。他在長島的弗洛勒爾帕克長大,是家中六個孩子里的老三,他曾經(jīng)是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子,無憂無慮的朝氣中,微妙地夾雜著一份對美的癡迷。他年輕的眼眸貯藏起每一道光:珠寶的閃爍、圣壇的華貴壇布、金色的薩克斯風(fēng),抑或一片藍色星野。他生性細致、謙和而靦腆。甚至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抑制了一份騷動和對騷動的渴望。

光芒透過他那雙孩子的手,照在他的填色本上。填色讓他興奮,不為那涂滿空間的快感,而為選擇那些別人不會去選的顏色。他于群山的蔥綠間看到紅色,紫色的雪,綠色的皮膚,銀色的太陽。他喜歡這樣影響別人,他的兄弟姐妹都被他搞暈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畫速寫的天賦。他天生就是畫畫的料,他偷偷地把自己的形象扭曲和抽象化,感受著自身能量的增長。他從小就是藝術(shù)家,他自己也知道。這可不是什么幼稚的信念。他只是認清了自己的角色。

那光芒照在羅伯特鐘愛的首飾制作工具套裝上,照在裝著瓷釉的瓶瓶罐罐和小刷子上。他的手真巧。他很高興自己有能耐為母親拼接和裝飾胸針,他也不在意這本應(yīng)是一種女孩的嗜好,飾品制作工具套裝可是送給女孩的傳統(tǒng)圣誕節(jié)禮物。他的運動健將哥哥,會在他串飾品的時候暗中嘲笑他,而他煙不離手的母親瓊,則贊賞地看著兒子坐在桌邊,恭敬地為她串著又一條印度細珠項鏈。這是一個預(yù)示,預(yù)示著他之后將會自己戴上這些項鏈,擺脫他的父親,在LSD藥勁醒來之后,將他的天主教、商業(yè)道路和從軍的選項拋諸腦后,承諾只為藝術(shù)而活。

做出如此決斷,對羅伯特來說實屬不易。盡管他也渴望能使父母滿意,體內(nèi)卻有種不可否認的東西。羅伯特很少講起他的童年或者家庭,他總是說自己有一段不壞的成長經(jīng)歷,說他的日子過得安全又衣食無憂,但他總是抑制著他的真情實感,模仿著他父親的堅忍性格。

主日學(xué)校,費城

第一次圣餐禮,弗洛勒爾帕克,長島

母親盼望他能成為神職人員。他喜歡當(dāng)輔祭,不過他更多是享受于能涉足那些神秘領(lǐng)域:圣器室、禁室、圣袍和儀式。他和教堂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出于宗教或虔誠,而是基于美學(xué)。正邪較量的戰(zhàn)栗感吸引著他,大概因為那是他內(nèi)心沖突的寫照,也揭示了一條或許他仍需穿越的邊線。然而,在他的第一次圣餐儀式上,他驕傲地完成了那份神圣的工作,陶醉于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他系著巨大的波德萊爾式領(lǐng)巾,戴著與挑釁者阿蒂爾·蘭波一樣的臂章。

在他父母的家里,看不到一點文藝情思或波希米亞式的凌亂。雜志在架子上,首飾在匣子里,屋里干凈整潔,簡直就是戰(zhàn)后中產(chǎn)階級審美的模范體現(xiàn)。他的父親哈利想必是個嚴厲而武斷的人,羅伯特也從父親身上遺傳了這些特質(zhì),還有他那雙強壯、靈敏的巧手。母親則給了他條理性和狡黠的笑容,使他看起來總像懷揣著秘密。

走廊墻上掛著好幾幅羅伯特畫的畫。住在家里的時候,他都在盡力成為一個孝子,他甚至選擇了父親要他學(xué)的課程——商業(yè)美術(shù)。即使他對自我有了任何發(fā)現(xiàn),也都會悶在心里。

羅伯特很愛聽我講小時候的冒險故事,可每當(dāng)我問起他的,他總是沒什么可說。他說他父母從來不多說話、讀書或是分享親密情感。他們沒有全家共享的神話,也沒有關(guān)于叛國罪、寶藏和雪堡的故事。那是一種安穩(wěn)的生活,但不是童話。

“你就是我的家人?!彼麜@樣說。

……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麻煩就找上了我。

1966年夏末,我和一個比我更少不更事的男孩睡了覺,而且馬上懷了孕。我咨詢了一個醫(yī)生,他覺得我大驚小怪,并用一番關(guān)于什么女性周期的費解言論把我打發(fā)了。但幾周過后,我知道我真的在懷小孩了。

我成長的那個時代,性與婚姻完全是混為一談的。那時候也沒有節(jié)育措施,我十九歲時對性還是一派天真。我們的結(jié)合如曇花一現(xiàn),脆弱到我都不敢確定我們是否完整表達過彼此間的愛意。自然和她無所不在的力量將決定一切。諷刺的是,像我這樣一個從來不想當(dāng)女孩也不想長大的人,面對這場磨難時無所遁形。大自然輕松地教育了我。

那個男孩只有十七歲,也毫無經(jīng)驗,難以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我不得已要只身應(yīng)付很多事情。那個感恩節(jié)的早晨,我坐在父母家洗衣房的折疊床上。我暑期在工廠打工、平時在葛拉斯堡羅州師范學(xué)院念書的那些年,都是睡在這里。我能聽到爸爸媽媽在煮咖啡,弟弟妹妹坐在桌邊嬉笑。我是孩子里的老大,是家中的驕傲,努力地在念大學(xué)。父親擔(dān)心我的魅力不足以找到老公,覺得教師職業(yè)能給我安全保障。要是我沒能完成學(xué)業(yè),對他將是沉重的打擊。

我看著撫在肚子上的雙手,在那兒坐了很久。我已經(jīng)為那個男孩解脫了責(zé)任。這孩子就像一只在繭中掙扎的飛蛾,而我下不了那個狠心,阻止他笨拙地進入這個世界。我知道那個男孩無能為力,我也知道自己沒辦法照顧一個嬰兒。我向一位樂善好施的教授尋求幫助,他為我找到了一對有教養(yǎng)的渴望要個孩子的夫婦。

我環(huán)視著我這一隅之地:一臺洗衣加烘干機,一個巨大的柳條筐,待洗的亞麻衣物就快從筐里溢出來了,熨衣板上放著疊好的父親的襯衫。一張小桌上擺著我畫畫的鉛筆、速寫本和《彩圖集》。我坐在那兒,為面對父母做著準備,低聲地祈禱著。有那么一瞬,我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轉(zhuǎn)瞬間,我又知道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無以夸大那份突如其來的平靜,巨大的使命感遮蔽了我的恐懼。我把這歸功于寶寶,想象是她在同情我的處境。我是完全屬于自己的,我會盡我的義務(wù),保持堅強和健康。我將永不回頭。我不會再回到工廠或者師范學(xué)院,我會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我會證明我的價值,帶著這個新決定,我站起身來,向廚房走去。

我被學(xué)院開除了,不過我不在乎。雖然我相信教師是一份令人羨慕的職業(yè),但也知道我命里就不是干這個的。我繼續(xù)住在我的洗衣間里。

大學(xué)的伙伴珍妮特·哈米爾鼓舞了我的士氣。已經(jīng)失去了母親的她搬到了我家,和我分享著我的小宿舍。我倆都心懷崇高的夢想,還有一份對搖滾樂的共同熱愛,在漫漫長夜里,嚴肅討論“披頭士”和“滾石”哪個更厲害。為了買《無數(shù)金發(fā)女郎》,我們在Sam Goody唱片店一排隊就是幾個小時,為了找到唱片封面上迪倫戴的那種圍巾,我們在費城進行了地毯式的搜尋。他騎摩托車出車禍后,我們還為他點起蠟燭。我們躺在高高的草叢里,珍妮特的那輛破車四門大敞地停在路邊,從車上的收音機里傳來《點燃我的火焰》。我們把長裙剪成了范尼莎·雷德格雷夫在《放大》里的那種迷你裙長短,在二手店里搜尋奧斯卡·王爾德和波德萊爾穿的那種厚長款大衣。

在我懷孕期間她始終是我的摯友,但隨著妊娠的繼續(xù),我不得不另找庇護者了。評頭品足的鄰里們讓我沒法再待在家里,在他們眼里,我家人就像在窩藏罪犯。我找到了一個代理家庭,也姓史密斯,住在更往南的海邊。那位畫家和他的陶藝家妻子很寬容地接納了我。他們有一個小兒子,養(yǎng)生飲食、古典音樂和藝術(shù)組成了他們秩序井然而溫馨的家居生活。我很孤獨,好在珍妮特會盡可能地多來看望。我有一小筆零花錢,每逢周日,我都會走很長一段路到一家寂寥的海濱咖啡屋去,要一杯咖啡和一個果醬甜甜圈,這兩樣?xùn)|西在那個恪守健康飲食的家庭里都是禁品。我品味著這小小的放縱,往點唱機里丟兩毛五分錢的硬幣,一連三遍地聽《草莓地》。這是我的私人儀式,在我動搖的時候,讓約翰·列儂的聲音和歌詞賦予我力量。

復(fù)活節(jié)假期過后,父母來看望了我,我的陣痛也巧合地隨著滿月開始了。他們把我送進了卡姆登的醫(yī)院。就因為我未婚,護士們非常冷酷、粗暴,把我晾在一張桌子上好幾個小時后,才通知大夫我已經(jīng)進入了陣痛期。她們嘲笑我的“垮掉的一代”打扮和不軌行為,叫我“吸血鬼的女兒”,還威脅說要剪掉我黑黑的長發(fā)。醫(yī)生趕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怒不可遏了,我聽到他沖護士們?nèi)氯?,說我這是要臀位生產(chǎn)了,絕不該把我獨自晾在這里。在我忍受著陣痛的時候,窗外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首男聲無伴奏合唱,那是來自新澤西卡姆登街角的四部和聲。隨著麻藥開始起效,醫(yī)生關(guān)切的面容和護理人員的竊竊私語便成了我最后的記憶。

我的孩子就降生在格爾尼卡轟炸的紀念日里。我記得我想起了那幅畫,一位哭泣的母親懷抱著她死去的孩子。雖然我不能把孩子抱在懷里,雖然我也哭泣,但我的孩子將會活下來,健康地活下來,將會得到悉心的呵護,我全心相信將會如此。

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我坐公車到費城去看藝術(shù)博物館旁的圣女貞德雕像。第一次去是和家人一起,當(dāng)時我還是個小丫頭,那會兒她也還不在那兒。她跨在馬上的樣子是那么美,將旗幟高高舉向太陽。在魯昂,這個未成年少女把她受禁的國王帶回了王座,卻因遭背叛而在那一天被燒死在火刑柱上。我從書中認識的小貞德和我那永遠沒機會相識的孩子,我向她們兩個發(fā)誓,我要干出點自己的名堂,然后我調(diào)頭往家走,去卡姆登的信譽商店買了一件灰色的長雨衣。

……

就在同一天,在布魯克林,羅伯特用了LSD。他收拾好工作區(qū),把他的畫板和鉛筆擺在一張矮桌上,在桌邊放了一個坐墊。他在桌上鋪了一張嶄新的黏土涂層紙。他知道藥力一到高潮他可能就畫不了了,但仍要把畫具放在手邊備用。他也嘗試過在用藥后創(chuàng)作,卻將他拉向了負空間,那是他通常會靠自制力回避的區(qū)域。他所見到的美常常是騙局,其結(jié)果往往具有攻擊性、令人不快。他沒好好想過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只是這樣做著。

一開始LSD似乎很溫柔,他還頗為失望了一下,隨后他加大了劑量。他已經(jīng)歷過了期盼和焦慮的階段,他喜歡那種感覺,他發(fā)現(xiàn)戰(zhàn)栗和恐懼正在心中綻放。他做輔祭的時候也經(jīng)歷過那種感覺,彼時他穿著小圣袍站在天鵝絨帷幔前,舉著列隊行進十字架,準備向前走。

他忽然感覺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

他扶正了壁爐臺上方的一個鍍金鏡框。他看到血液正在手腕交叉的靜脈里奔流,看到襯衫袖口明亮的邊沿,看到平面上的空間,女海妖和狗以及他們脈搏中的城墻。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緊緊地咬牙。他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如同一個正在坍塌的神。一種可怕的清醒襲來,一種定格的力量令他跪倒在地。一連串的往事像太妃糖一樣被拉長——軍校學(xué)員們譴責(zé)的面容、滿溢著圣水的茅坑、同學(xué)像漠然的狗一樣走過、父親的反對、被預(yù)備役軍官訓(xùn)練營開除,還有他母親的眼淚,和他的孤獨一起滲出,他的世界末日。

他嘗試起身,雙腿卻毫無反應(yīng)。他設(shè)法站起來,搓著他的腿,他手上的靜脈鼓得異乎尋常。他脫下那件浸透了光和潮氣的襯衫,褪去了外殼的囚籠。

他低頭看到小桌上的那張畫紙,盡管還一筆未動,他已然能看到那幅畫了。他再次蹲下,在下午最后的一縷光線中自信地畫著。他完成了兩幅素描,細長的線條模糊而不規(guī)則。他把自己看到的話寫在紙上,感受著它的嚴重性:宇宙的毀滅。1967年5月30日

不錯,他想著,多少還是有些沮喪。因為這里沒有人能見他之所見,也沒有人能理解。這種感覺他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感覺將伴隨他一生,但在過去他曾努力地彌補,就好像這是他的過錯一樣。他用一種可愛的性格來補償,從他的父親、他的老師和他的同輩人那里尋求認同。

他不確定自己到底算好人還是壞人。無論他是否無私,無論他是否邪惡。不過有一件事他很確定——他是一個藝術(shù)家。對于這一點,他絕不會有任何歉意。他靠在墻邊,抽著煙,感到自己正被清晰的思維包圍著,在微微地顫抖,但他知道這不過是生理反應(yīng)。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正在醞釀中。他覺得能控制一切。他再也不會成為奴隸了。

夜幕降臨,他發(fā)覺自己渴了,迫切需要來上一杯巧克力奶。有一個地方肯定是開著門的。他伸手摸了摸零錢,轉(zhuǎn)過街角,在夜色中咧嘴笑著,朝默特爾大道走去。

1967年春,我評估了自己的人生。我已經(jīng)把一個孩子健康地帶到了世上,讓她生活在一個有教養(yǎng)的溫馨家庭的庇護之下。我已經(jīng)從師范學(xué)院輟了學(xué),繼續(xù)走下去所需的自制力、生活重心和錢,我哪一樣也沒有。我在費城的一家課本工廠里,干著一份法定最低工資的臨時工。

我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考慮接下來要去哪兒,和到了那兒之后要干什么。我堅守著成為藝術(shù)家的希望,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絕對上不起藝術(shù)學(xué)院,而且必須先討生計。沒有什么能讓我留在家里,我既看不到希望,也沒有群體歸屬感。父母為我們營造的成長環(huán)境充滿了虔誠的對話、憐憫和民權(quán),可南澤西的鄉(xiāng)村卻普遍不待見藝術(shù)家。我的幾個朋友已經(jīng)搬到紐約寫詩、學(xué)藝術(shù)去了,這讓我倍感孤獨。

我在阿蒂爾·蘭波的詩中找到了慰藉,我邂逅他,還是十六歲時在費城一個公車站對面的書攤上。在《彩圖集》的封面上,我與他高傲的目光相遇。他那種不恭的才情點燃了我,我就像對待一位同胞、親戚,甚至是秘密情人那樣地接納了他。我連九十九美分也掏不出來,直接把書揣走了。

蘭波掌握著一串神秘語言的鑰匙,那種語言我無法完全破譯,卻讀得如饑似渴。我對他的單戀,像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情一樣真實。在工廠里,我跟一群殘酷又現(xiàn)實的文盲女性一起工作,因為他而不斷受到騷擾。就因為讀著一本外文書,我被懷疑為共產(chǎn)黨員。她們在廁所里威脅我,逼我貶斥他。我就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里強壓著怒火,我寫作和做夢都是為了他,他成了我的大天使,帶我遠離工廠生活的單調(diào)和恐怖。他用雙手鑿刻了一部令我持守的天國指南,對他的了解使我的步伐增添了一分神氣,這也是不可能被剝奪的。我把我抄寫的《彩圖集》扔進一只格子呢旅行箱,我們要一起逃走了。

我有我的打算,我要去找在布魯克林普拉特藝術(shù)學(xué)院念書的朋友們。我認定只要置身于他們的環(huán)境,我就能從他們身上學(xué)習(xí)。六月底,我從課本工廠下崗了,我把這看作一個出發(fā)的信號。在南澤西就業(yè)很難,我在哥倫比亞唱片公司設(shè)在皮特曼的印刷廠和卡姆登的金寶湯公司的求職名單上都掛了號,但這兩份工作,想起哪一個來都令我作嘔。我的錢還夠買一張單程車票的,我打算把城里的書店都逛遍,這對我來說似乎才是理想的工作。做過女招待的母親,給了我一雙白色平底鞋和一身簡單包裹著的新工作服。

“你永遠也當(dāng)不成女招待,”她說,“不過無論如何我會支持你?!边@就是她表示支持的方式。

那是七月三日,星期一的早晨。我策劃了一場淚眼婆娑的道別,徒步走到伍德伯里,搭百老匯巴士前往費城。我途經(jīng)深愛的卡姆登,向一度繁榮、如今卻顯得悲情的沃爾特·惠特曼酒店恭敬地點點頭。遺棄這座掙扎中的城市,讓我感到一陣劇痛,但那里確實沒有我的飯吃。他們正在關(guān)閉大造船廠,很快大家就都要重新找工作了。

我從市場街出發(fā),到Nedick's快餐店稍作停留。我向點唱機里丟了兩毛五分的硬幣,點了尼娜·西蒙的雙面唱片,又要了告別的甜甜圈和咖啡。我走過菲爾貝特街,到了這些年里始終縈繞腦際的那個書攤對面的巴士總站。我在以前偷過蘭波詩集的地方停了下來,那個位置上換成了一本破舊不堪的《左岸之戀》,里面是顆粒感的五〇年代末巴黎夜生活的黑白攝影。那美麗的瓦莉·邁爾斯,她野性的頭發(fā)和化了煙熏妝的眼睛,她在拉丁居民區(qū)跳舞的樣子,都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沒有偷走那本畫冊,而是把她的樣子印在了心里。

自我上次出行后,到紐約的車票價格幾乎翻了倍,這對我的打擊實在不小,我買不起車票了。我鉆進一個電話亭去思考,這是一個真人版的克拉爾·肯特時刻。我曾考慮過給妹妹打電話,我也知道如果就這么回家很丟人,然而就在電話機下面的隔板上,在那本厚厚的黃頁上,躺著一只白色的女式手包,里面有一個盒式項鏈吊墜和三十二美元,幾乎趕上我之前一個禮拜的工資了。

我明知這樣不對卻還是拿走了那些錢,但我把手包留在了售票處,希望它的主人至少能找回項鏈吊墜。吊墜里并沒有任何主人身份的信息,如同這些年來我多次在心里所做的,我只能向這位不知名的施主道謝。是她給了我這最后的一點鼓舞,一個賊的幸運符。就像有命運之手在推著我前進,我接受了來自那只白色小包的資助。

二十歲的我登上了巴士。我穿著工裝褲、黑色高領(lǐng)衫和在卡姆登買的那件灰色舊雨衣。紅黃相間的格子呢小旅行箱里,裝著一些繪圖鉛筆、一個筆記本、《彩圖集》、幾件衣服和一些弟弟妹妹的照片。我這人迷信,今天是星期一,我出生在星期一。今天是去紐約城的好日子。沒有人期待我的到來,一切又都在期待我。

我毫不耽擱地坐上了從港務(wù)局到杰伊街和區(qū)公所的地鐵,然后到了霍伊特—舍默霍恩站和德卡伯大道。這是個晴朗的下午,我希望朋友們能收留我,直到我找到自己的地方。我找到地址上的那幢褐色砂石公寓樓,可他們已經(jīng)搬走了。新房客很客氣,他朝樓尾部的一個房間指了指,說他的室友或許知道他們的新住址。

我走進那個房間。在一張樣式簡單的鐵床上,有個男孩正在睡覺。他又白又瘦,一頭深色的亂發(fā),光著膀子,脖子上戴著幾串珠子。我站在那里。他睜開了眼睛,沖我微笑。

聽說了我的困難后,他一下坐了起來,穿上他的條帶涼拖鞋和白色T恤,示意我跟他走。

我看著走在前頭的他,步態(tài)輕盈地領(lǐng)著路,腿稍有點羅圈。我注意到他的手,他用手指輕敲著大腿。像他這樣的人我可從沒見過。他把我?guī)У搅丝肆诸D大道上的另一幢褐色砂石樓前,微笑著,向我行了一個小小的告別禮,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一天慢慢過去。我等待著我的朋友,他們沒有回來。那一晚,無處可去的我就睡在了他們的紅色門廊里。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獨立日了,我的第一次離家遠行就這樣相伴以熟悉的游行、退伍老兵野餐和焰火表演。我聞到了空氣中的那種躁動不安。成群的孩子扔著鞭炮,在我腳邊炸響。接下來的幾周,我都將像這天一樣度過,尋找同類、棲身之所,以及那最緊迫的一份工作。想找到一個富于同情心的學(xué)生,夏天似乎不是時候。沒有哪個人愿意向我伸出援手。人人都在奮斗,而我,這只鄉(xiāng)下老鼠,只是一個尷尬的存在。我最終回到了城區(qū),睡在中央公園里離“瘋帽子”雕塑不遠的地方。

在第五大道沿途的商店和書店里,我都留下了求職信息。我常會在一家大酒店跟前駐足,像一個外國觀察員,旁觀著特權(quán)階層的普魯斯特式生活,看闊氣的黑色轎車開進開出,后座上還有棕金相間的精美花紋。這是生活的另一面。巴黎劇院和廣場大酒店之間還有四輪馬車可乘。我在被丟棄的報紙上查看當(dāng)晚的娛樂信息,在大都會歌劇院對面看著人群入場,感受著他們的期盼。紐約是一個真正的城市,狡猾而性感。我被一小群兩頰緋紅的年輕水手輕輕推搡著,他們是去第四十二街找刺激的,那兒有成排的限制級影院、花里胡哨的女人、閃閃發(fā)光的紀念品商店和熱狗攤。我在電影院大堂里徘徊,透過格蘭特生鮮酒吧氣派的窗戶,端詳著里面那些穿黑衣的男人敏捷地舀起一摞摞的生蠔。

摩天樓都很漂亮,看上去不只是公司的外殼。它們是傲慢而博愛的美國精神的紀念碑。每一段弧線都精神煥發(fā),讓人感受到它不斷變化的歷史。在工匠和建筑師的一磚一瓦下,舊世界與新世界比肩而立。

我花了幾個小時從這個公園走到那個公園。在華盛頓廣場,仍能感受到作家亨利·詹姆斯和他筆下人物的氣息。一邁進那座白色拱門,迎接你的就是手鼓和木吉他、抗議歌手、政治辯論、行動主義者的傳單和被年輕人挑戰(zhàn)的老棋手。這種開放的氛圍是我不曾體驗過的,一種無意勉強任何人的單純的自由。

我又累又餓,帶著僅有的那點家當(dāng)流浪,像季節(jié)工人一樣把東西裹在衣服里做成一個包袱,就差用棍子挑著走了——我把旅行箱存在了布魯克林。這是個星期日,我給自己放了一天假,沒去找工作。直到天亮,我已經(jīng)把科尼島走了一個來回,一有機會就閉會兒眼。我在華盛頓廣場站下了F列車,沿著第六大道走,在休斯敦街附近,我停下來看男孩們打籃球,也就是在那兒,我遇到了“圣徒”,我的指引者,一個黑皮膚的切羅基人,一只腳站在街上、一只腳踏在銀河里的人。他不期而至,就像一個流浪者有時會遇到另一個流浪者那樣。

我迅速地注意到了他,里里外外,覺得他還不賴。盡管我一般不跟陌生人說話,和他倒挺自然就聊了起來。

“嘿,姐們兒,什么情況?”

“你是問在地球還是宇宙?。俊?/p>

他大笑著:“行啊你!”

他仰頭看天的時候,我打量著他。他的樣子像吉米·亨德里克斯,挺高,挺瘦,說起話來溫文爾雅,就是穿得破了點。這個人不造成任何威脅,沒有性暗示,不提生理層面,除了最基本的需求。

“你餓嗎?”

“嗯?!?/p>

“那來吧。”

咖啡店一條街剛剛蘇醒。他在麥克杜格爾街上的好幾個地方停下來,向正準備開門營業(yè)的伙計打招呼,而我站在幾英尺開外。“嘿,‘圣徒’?!彼麄儠@樣叫他,然后他會順嘴一問:“有吃的給我嗎?”

廚師們跟他很熟了,把吃的裝在棕色紙袋里送給他。他以自己從中西部到金星的旅行軼事作為回報。我們走到公園里,找張長椅坐下,分享著他的收獲:幾條頭天的面包,還有一棵生菜。他教我把生菜最外面的幾層葉子剝掉,然后他把面包一掰兩半。有的菜葉子還是脆的。

“生菜里有水分,”他說,“面包能解餓?!?/p>

我們把最好的菜葉摞在面包上,開心地吃了起來。

“好一頓監(jiān)獄早餐啊?!蔽艺f。

“是啊,不過咱們可是自由的?!?/p>

這真是一語中的。他在草地上睡了一會兒,我只是安靜地坐著,一點也不害怕。他醒了以后,我們四處尋覓,總算找到了一塊沒長草的地方。他用一根小棍畫了一幅天體圖,給我講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然后又講了人體內(nèi)的小宇宙。

“聽明白了嗎?”

“這是常識啦。”我說。

他笑了很久。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過著這種默契的日常生活。到了晚上我們就各奔東西。我會目送他溜達著走遠。他經(jīng)常光著腳走,把一雙涼鞋搭在肩膀上。令我贊嘆的是,怎么會有人,哪怕是在夏天,能有這樣的勇氣無聲地在城市里赤足徜徉。

我們會各自尋找地方睡覺,也從來不說自己睡在哪兒。早上,我會在公園里找到他,我們四處去跑,像他所說的,“獲得生命所需”。我們能吃到填餡面包和芹菜。第三天,我在公園的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兩枚嵌在土里的兩毛五硬幣。我們到韋弗利餐廳喝了咖啡,吃了抹果醬的烤面包片,還分享了一個雞蛋。五毛錢在1967年還真值錢呢。

這天下午,他又花很長時間給我重述了一遍關(guān)于人和宇宙的事情。盡管他看上去不如平時專注,卻似乎很滿足有我這樣的一個學(xué)生。金星,他告訴我,遠不止一顆星那么簡單?!拔以诘戎丶摇!彼f。

真是美好的一天,我們坐在草地上。我猜我是打了瞌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地上留著一截他在人行道上畫畫用的紅色粉筆。我把它裝進兜里,自己走了。第二天,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等他回來,他再沒有露面,而我繼續(xù)前進所需的東西,他都已經(jīng)給了我。

我沒有難過,因為每當(dāng)想到他,我都會微笑。我想象他跳上了一節(jié)貨車車廂,駛向他所信仰的那個星球,以愛之女神來命名的星球。我不清楚他為什么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時間。我猜,是因為我倆都在七月天里穿著長大衣,出于《波希米亞人》中的那種兄弟情誼吧。

為了找到工作,我變得更加不顧一切了,開始對精品店和百貨公司進行新一輪的搜索。我很快明白,我的穿著不適合找這個路子的工作,就連專營古典舞服裝的Capezio's都不要我,哪怕我舉止文雅,看起來還是頗具“垮掉的一代”芭蕾范兒。我游說了第六十街和列克星敦大道,作為最后的一搏,還在亞歷山大公司留了求職申請,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到那兒工作。然后我開始往市中心走,一門心思地想著出路。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我始料不及地遭遇了一個時代的悲痛。約翰·柯川,那個給過我們《至高無上的愛》的男人,離開了人世。大量的人流聚集到圣彼得大教堂想與他道別。幾個小時過去了,在阿爾伯特·艾勒那愛的哭喊中,人群黯然啜泣。死去的就像是一位圣者,他奉獻給我們能夠療傷的音樂,自己卻沒能獲得治愈。我和眾多的陌生人一起,經(jīng)歷了痛失一個人的刻骨銘心,我并不真的認識他,卻從他的音樂里得到了救贖。

后來我上了第二大道,那是弗蘭克·奧哈拉的領(lǐng)地。粉色的燈光洗刷著成排的板材建筑。那是紐約的燈光,是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家們的燈光,我想弗蘭克應(yīng)該也愛過這黃昏的顏色。如果他還活著,他可能已經(jīng)為約翰·柯川寫了挽詩,就像他曾為比莉·哈樂黛寫的那樣。

我整晚都在圣馬克廣場找著、逛著。留長發(fā)的小伙子們穿著條紋喇叭褲和舊軍品夾克,亂作一堆地喊著,左右的姑娘們套著扎染的衣服。滿街散發(fā)的傳單宣告著保羅·巴特菲爾德和“鄉(xiāng)下人喬和魚”的到來?!半妱玉R戲團”敞開的大門里鉆出響亮而刺耳的《白兔》。變幻莫測的藥物、蘑菇和印度大麻的土腥味將空氣變得濃稠。蠟燭燃燒著,大顆的蠟油溢到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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