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代理人

我們每天遇到的人，有多少是躲在他們的笑容或是“我很好”的說法后面？

工作的第一天壓力很大。關懷師們被指派到醫(yī)院的各科病房，我們需要一一訪視所有樓層每一間能夠接受訪視的病房里的病人。我每次敲門的時候，都對即將面臨的未知情境感到恐懼。我們可以從計算機和病歷表上知道病人的基本資料，像是性別、年齡和住院原因。但是，這并沒有提供足夠的訊息，讓關懷師們知道在門后等著他們的，是一種怎樣的真實的個人情緒；也沒有給關懷師們任何病人或病人家屬對他們的來訪會有什么反應的線索。

我穿著黑色套裝，戴著醫(yī)院正式的、有照片的識別證，上面寫著“陳永儀關懷師，教牧關懷”。穿著和識別證兩者，都應該讓我看起來非常專業(yè)。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我被指派的地方。

醫(yī)院對我來說是一個非?；靵y的地方，但是我終于找到了正確的大樓和樓層。當電梯門打開時，我面對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與其按照房間的次序一間一間地去拜訪，不如看手上的住院病人名單，考慮可不可能找到“最單純、最健康”的病人。該從哪個病人開始呢？我從數(shù)據(jù)的最上方開始看。終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28歲的非裔美籍女病人，她剛剛做了囊腫切除的手術，看起來是一個剛經(jīng)歷小手術的年輕病人，身體應無大礙。金伯利·格萊能小姐，就是她了。我敲了敲門。

“請進！”她蠻愉快地回應。

真的選對了，我對自己說。

“哈嘍，格萊能小姐，我是關懷師May。你今天覺得怎么樣？”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把自己的名字和關懷師這個頭銜聯(lián)系起來，又用了更多的時間，才讓自己對于把這兩個名詞放在同一個句子里感到自在。

她臉上有著大大的笑容：“哦，我還好，關懷師May。”

“太好了！你看起來很不錯，手術后復原得很快吧？”

“是啊，還是有點痛，但是我今天開始下床走路了。從來沒想過走路是一件這么困難的事！”她看起來充滿活力。我輕輕地點了點頭。但是，我還來不及說什么，她自己就繼續(xù)說下去了。

“你知道，看到你真好，關懷師。有時候，我覺得我沒辦法跟任何人說。醫(yī)生和護理師都非常好，但是我不能跟他們講。”她移開眼光，停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開始轉變。

“小時候，我被叔叔性侵?！彼卣f，前一刻似乎還充滿著的愉悅在慢慢流逝。

“你……”我試著將仍然停留在臉上的笑容收起來，想要弄清楚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

“我9歲的時候，”她繼續(xù)說，“又被我的堂哥們強暴了，因為我爸爸性侵了他們的妹妹。”

“你的……”我還在試著弄清楚情況。我聽說過在這種情形下，重復對方所說的話，不失為一個好技巧。在我實在講不出話的時候，她再度開口，繼續(xù)講述。

“幾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那次強暴使我感染了艾滋病毒?！?/p>

“艾滋病毒？”

“我一直都沒有質問我爸爸這件事。但是，我想上帝是公平的。后來他因為中風癱瘓，靠輪椅度過了很多年。后來，他還是想辦法自殺了?！?/p>

“他……”我答不上任何話，開始覺得有點頭暈。

她接著說：“終于，我在一年前遇到一個很好的人，他很愛我，也很支持我。但幾個月前，他卻因心臟病猝死。你知道，我們本來計劃要結婚了。”這時，她的眼淚不斷地流下來。那美麗的臉龐，幾分鐘前還充滿愉悅，現(xiàn)在已經(jīng)滿是眼淚、悲傷、挫折和憤怒。

忽然，我完全無法思考，好像所有的畫面都變成了慢動作。我整個人暈頭轉向，找不到話說，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我甚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會演變成這樣。

“金伯利……”我直呼她的名字。

“叫我金。關懷師，見到你真好。你看，上帝還是關心我的，他送了你這位天使來看我。天哪，我現(xiàn)在覺得好多了……發(fā)泄了這些情緒，還有……哭出來。我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久沒哭過了！我總是得為了別人裝出笑容，因為我知道他們根本不在乎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她又繼續(xù)說了幾分鐘的話。說真的，我實在記不得她還說了什么。我忙著不著痕跡地撐住自己。最后，我邀請她跟我一起禱告。在此過程中，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她哭了，然后又笑了。在我們結束禱告之前，她說：“主啊，謝謝你！”

“謝謝你，關懷師，你不知道這對我的意義有多么重大，這是個奇跡?！毙θ葜胤邓哪橗?。

“不客氣，金，上帝祝福你。”當我走出她的病房時，我問自己：我做了什么？

當然，答案是：什么也沒做！然而，卻讓這個女孩有足夠的安全感，將她不愿顯露給別人的真實的自己，完全暴露在我面前，展現(xiàn)她的脆弱。

我當然也很樂意去相信這是因為我的個人魅力……還是因為我全新的黑色套裝、我冷靜沉穩(wěn)的風度？是嗎，真的是因為我嗎？還是關懷師所代表的更高力量？答案似乎很明顯。

有人說，人是上帝的器皿，上帝通過人來讓他人感受到被愛、被照顧、被關心。這一天，我不覺得上帝通過我來傳達他的愛。反而，他包容了我的不足，仍然把愛與關懷傳達給了需要的人。

我之前完全被金伯利充滿歡樂的問候和綻開的笑臉欺騙了。醫(yī)生們和護理師們也一樣被蒙在鼓里。我離開之前，在護理站留了一張字條給醫(yī)生，請他們評估一下金是否有憂郁癥。雖然在我們的互動中，我有點暈頭轉向，但金的某些行為和她所說的話，讓我懷疑她可能符合憂郁癥的診斷標準。后來，我得知她的確遭受憂郁之苦，患有重度憂郁癥。

如果我是在電梯里遇到金，或是在酒吧、公交車或捷運上，我很可能不會懷疑她表面上所呈現(xiàn)的一切，也會完全接受她的笑容和愉悅的態(tài)度。我們每天遇到的人，有多少是躲在他們的笑容、愉悅的聲調、專業(yè)的互動，或是“我很好”的說法后面？

自此之后，我學會了在批評一個人態(tài)度不佳之前暫停一下，再想一下。對無禮或表現(xiàn)憤怒的人，也不會立刻反彈。因為，這些人可能不是單純的令人討厭，或是心情不好?；蛟S，他們正背負著長期的創(chuàng)傷；或許，他們有著艱辛、苦澀的人生，有著無法言喻的悲痛和無法啟齒的經(jīng)歷。我們的態(tài)度與反應，都可能讓我們成為那壓垮別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Restart Life

在批評一個人態(tài)度不佳之前，我會暫停一下，再想一下。我們的態(tài)度與反應，都可能讓我們成為那壓垮別人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