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冬瓜:滑稽大鼓與貧窮的一生
架冬瓜(1888或1889—?),北京人,滿族。本名葉德霖,藝名架冬瓜,民國時期著名的滑稽大鼓藝人,與老倭瓜(崔子明)、大茄子(杜玉衡)、山藥蛋(富少舫)齊名。太平公司曾灌制他的《丑妞出閣》唱片兩面流傳后世。
架冬瓜是民國時期天橋著名滑稽大鼓藝人葉德霖的藝名。在許多有關(guān)民國期間天橋藝人的書籍資料中,總會提到他的藝名架冬瓜和他表演的絕技滑稽大鼓。
1947年,架冬瓜加入北平曲藝公會時的照片,時年57歲
舊社會在天橋賣藝的,照侯寶林大師的話說,都是些窮人,只有窮人才去學(xué)藝賣藝。故而有許多藝人,即使有了些名氣,社會地位也不高。有的連真名實姓都沒留下來,只留下個藝名,籍貫、生卒年也不見記載。架冬瓜的情況大體如此。我在《北平市曲藝公會1947年會員名冊》上,查看到架冬瓜的一張小照片和一行簡單的履歷。從照片上看,他的頭臉不大,卻是很喜興的一個老頭兒。履歷所注,他的籍貫是北京,那個時候,叫北平。那一年他57歲,住在崇外南崗子五號。按此推斷,架冬瓜大約出生于1888年或1889年,因舊時有的人出生日,或按陰歷,或按陽歷,有所不同,但虛歲不能大于實際年齡兩歲。他姓葉,又是北京人,還是博古通今、演技超凡的藝人,由此亦可推斷,他應(yīng)是滿族旗籍。清入關(guān)前,滿族人沒有漢姓,也不起漢名。入關(guān)和漢族人雜居后,滿族人的名字還勉強能用。滿族人的姓,漢族人聽不懂也記不住,雙方都感到別扭。清康熙初年,在北京設(shè)一個臨時機構(gòu),名“譯姓館”,把滿族人的姓全部改成漢姓。如“章佳”為“張”(又為“尹”),“完顏”為“王”,“納蘭”為“李”,“依爾根覺羅”為“趙”,“瓜爾佳”為“關(guān)”,“佟佳”為“佟”,“索齊勒”為“索”,“愛新覺羅”為“金”,“葉赫那拉”為“葉”“那”,等等。辛亥革命后,滿族人一度受歧視,許多滿族人已改漢姓,干脆登記“民族”時也說自己是漢族了,乃至到了后輩兒孫,連自家的老姓也不知道了。
架冬瓜所表演的滑稽大鼓是京韻大鼓的一個支派,約于1920年前后形成?;蠊囊慌傻膭?chuàng)始人是張云舫,又名張允芳。
這位張云舫先生,出生于1877年,北京的滿族旗籍,大概是滿洲鑲黃旗章佳氏后裔。他家住北京三旗營,是“皇糧張”的后裔,在皇糧倉中當差有年。正當他壯年拉家?guī)Э诘臅r候,清朝垮了,進入了民國。和眾多的八旗子弟一樣,他要靠自己掙錢養(yǎng)家了,可養(yǎng)尊處優(yōu)、玩耍慣了,沒有其他的本事,但也不能喝西北風(fēng)去呀。好在他讀過書,有一定的文學(xué)功底,心性靈敏,早年還是八角鼓票友,于是一跺腳,下海作藝,在北京天橋等各雜耍園子演唱京韻大鼓。那時候,在北京唱京韻大鼓已有很大名聲的有劉寶全和白云鵬等。張云舫嗓音雖窄卻綽有余韻,且善于表演,自知天賦不如同時唱京韻大鼓的劉寶全等人,難以與他們抗衡,便根據(jù)自己的條件對京韻大鼓進行了別開生面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他發(fā)揮自己有文化、讀書多、閱歷廣的特點,以北京市井風(fēng)俗、社會新聞為題材,自編自演,其音樂唱腔基本上與京韻大鼓相同,但曲目內(nèi)容全為滑稽可笑和寓意諷刺的故事。他還整理了許多流傳下來的鼓詞,故事內(nèi)容大體不變,增加了一些詼諧幽默、俗不傷雅的詞語,自己稱為“改良大鼓”。他在創(chuàng)編和表演時,特別考慮到自己的嗓音條件而揚長避短,躲開高音區(qū),設(shè)計出字多腔少、說多于唱、小巧俏皮的新唱腔,把吐字、發(fā)聲、表情融為一體,給人以親切風(fēng)趣、靈活幽默之感。他在所演曲目的開場白上也別開生面,多用自編的自嘲詩或現(xiàn)掛,以抓包袱,不落套。因其在表演上注重表情動作,刻意模擬,并且怪聲怪調(diào),滑稽百出,被人稱為滑稽大鼓。
張云舫改編的傳統(tǒng)鼓曲,他的弟子們傳唱的很多,最有影響的有《藍橋會》《蔣干盜書》等曲目?!端{橋會》是張云舫根據(jù)民間傳說改編的。劇情是:韋郎保和賈玉珍是集賢莊上的鄰居,青梅竹馬時即已情投意合。后來遭逢兵亂,兩個人離散了。賈玉珍給強人賣給藍家,改名藍玉蓮,被迫做了童養(yǎng)媳,丈夫只有13歲,公婆把她當奴隸。賈玉珍日夜想念韋郎保,卻始終沒有他的音訊。一天,賈玉珍挑水來到藍橋上,遇到了她朝思暮想的愛人韋郎保。久別重逢,他們約定當晚三更時分在藍橋相會,一起遠走高飛。夜晚,韋郎保應(yīng)約來到藍橋時,想不到山洪暴發(fā),為了堅守信約,他死抱著藍橋不肯離去。等玉珍擺脫了公婆的監(jiān)視趕到藍橋時,韋郎保早被淹死了。賈玉珍滿懷悲憤也縱身躍入水中,兌現(xiàn)了兩人忠誠不渝的信約。下面是張云舫改編的《藍橋會》中的二段:
晚飯沒吃他愣說不餓,口中干渴懶把茶喝。嘰嘰咕咕的蟻轉(zhuǎn)磨,嘟嘟囔囔的把鬼話說?;杌璩脸梁鸵露P,卻翻來覆去把餅來折。一心盡想了佳人待我情義她怎么那么熱,她言投語對說話透透柔合。人實兒俊巧模樣兒真出特,頭腦腳梢利利落落。未曾說話先跟我樂,待我的情兒她總算不薄。她叫我藍橋相會早早兒去,別等到黑天沒火話兒不好說。這么好的機會我怎么能夠教他錯過,今夜晚會一會美貌的女嬌娥總算沒有白活。為何今天太陽你還不落,單等之我手
拿竹竿子把你撥落。他把太陽爺魂魄都給嚇破,晃晃悠悠直把脖兒縮。好容易阿彌陀佛紅日落,金烏西墜滾滾落在山坡。韋公子出離古洞山環(huán)繞過,猛抬頭瞧一瞧陰云照月月照藍河。蒙蒙暗暗藍橋一座,這個公子在藍橋左右細看明白,橋南邊找遍了橋北邊沒,不見佳人藍氏女嬌娥。
滑稽大鼓如同京劇中的丑行,滑稽詼諧,可又不能過火,過火了使觀者覺得你矯揉造作,還不能太過庸俗粗鄙??v觀京劇自徽班進京起,生、旦兩行名家輩出,遠的不說了,以民國后期為例,生行有前后四大須生,他們分別是:余叔巖、言菊朋、高慶奎、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而在前四大須生和后四大須生中,馬連良均榜上有名;四大名旦有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與四大名旦同期的還有筱翠花和李多奎;之后又有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來、張君秋、宋德珠。而丑行有一定造詣?wù)邉t不多見,清代最著名的也就一個劉趕三。他演丑婆戲,譽滿京師,各戲園爭相邀聘。為生活計,劉趕三曾趕場至城外三慶班、東四牌樓景泰園及隆福寺街泰華園三處演出,梨園同行因此為他起綽號“趕三”,以嘲諷之。劉非但不介意,索性改藝名為劉趕三。民國以來,人們記得住名字的京劇丑行名家也就是蕭長華了。
滑稽大鼓出現(xiàn)的歷史不長,因演唱滑稽大鼓不僅要具備大鼓藝人的基本素質(zhì)、嫻熟的臺上經(jīng)驗,此外還要有能言善辯的本事,和引人發(fā)笑的形體語言。難度之大,不言而喻,因此數(shù)十年來躋身于滑稽大鼓之列并有成就者,屈指不過四人,都是張氏弟子,他們是老倭瓜(崔子明)、大茄子(杜玉衡)、山藥蛋(富少舫)和架冬瓜(葉德霖)四人。這四個師兄弟,只有富少舫和葉德霖留下了影像,杜玉衡的生平資料,存世甚少,生卒年不詳;富少舫本名富德山,號少舫,藝名山藥蛋,滿族。1896年出生,1952年逝世。
張云舫的幾位高徒中,老倭瓜、架冬瓜的表演更受觀眾歡迎,影響也大。
老倭瓜姓崔,名子明,北京順義人,據(jù)傳為人安分耿直,以賣藝為生。受新思潮的影響,老倭瓜曾演唱過《大勸國民》《燈下勸夫》等新曲目,多為醒世勸人、充滿正能量的段子,而且緊密聯(lián)系時事,很受聽眾的歡迎,最具代表的有《醒世金鐸》《藍橋會》《燈下勸夫》(改良版)。這三個曲目,曾在20世紀20年代由蓓開公司灌錄唱片。以下是蓓開公司灌錄老倭瓜《醒世金鐸》頭段:
中華一統(tǒng)大民國,實行三民主義南北全部共和,依舊還原民主把江山坐,溫良恭儉克讓賢德,變法更張一心要除舊惡,修文講武立志強國。青天白日旗同胞全多慶賀,商民齊唱太平歌。俺們喜只喜總統(tǒng)有福萬民同安樂。怒只怒最奸詐不過他日本國,哀只哀前清的皇族軟又弱,樂只樂財過了北斗叫自在佛,悲只悲革命的陰魂義膽俠肝熱,恐只恐陽奉陰違心口難合,驚只驚蒙藏協(xié)約暗連了英俄,喜怒哀樂悲恐驚,把那七情六欲滿全擱沒有事兒把大鼓書說,只苦的又怕冒煙火。
還有二段《燈下勸夫》(改良版),以妻子良言苦口地規(guī)勸不爭氣的丈夫,影射清朝覆滅、進入民國后的社會陰暗面:
(頭段)小佳人坐在牙床哭哭啼啼,聞言有語叫一聲大丈夫你聽之。咱二人自由結(jié)合同心合意,到而今你吃喝嫖賭花錢不叫提。你不要外邊裝窯皮,你不讀四書也不知什么禮義。未曾要行人情,凈講究坐上席。劃拳行令好賽叫街的,酒后無德把人欺。穿衣裳時行樣要分四季,小花褲緞?wù)陆q綺呢講究皂鞋要響底。自行車你不會蹬,
摔了你一嘴泥。煙花柳巷時常你凈去,要不是打牌就是要飯局。挑了個姑娘叫紅喜,一天到晚你不能離。掌班的知道你是個花錢的,勾串之姑娘米湯面湯把你迷。銀錢花完她就不理你,長了一身楊梅癤,后悔你多么著急。大煙抽的,你臉上多綠,后續(xù)上嗎啡針,凈扎你的肉皮。
(二段)不叫你出門你就跟我生氣,知心的話兒我不能提。生意買賣你也做不下去,一天到晚凈叫我著急?,F(xiàn)今民國已經(jīng)成立,三民主義懸掛大旗。你不想國家現(xiàn)實無主義,你不想國家困難要刮地皮。你不想老天爺降下大雨,你不想耕種鋤刨多么著急。你不想清大局內(nèi)要打地,你不想房捐車捐騾馬驢。你不想花錢容易掙錢多么費力,你不想煤米柴炭無錢真著急。三炮臺呂宋煙抽著多么滿意,銀錢花完不叫提。吃飯就在天和玉元興堂致美齋,再不然東海居。喝洋酒你講究白蘭地,中國酒你愛喝五加皮。交了些狐朋狗友你兄吾弟,凈講究吃穿不懂得著急。時興改良把發(fā)剪去,洋帽子一戴不用作揖。出離了飯館子一心要去講戲,梆子腔二黃調(diào)還有西皮,講到名角京都第一。
架冬瓜是繼老倭瓜之后的又一個很有特點的滑稽大鼓藝人。
架冬瓜在天橋唱大鼓的時候,正值鼓曲強手如云的時候,尤其是自打有了坤書館,說唱大鼓的女藝人大多年輕漂亮,說唱美妙,吸引了大量的聽眾。男性藝人若沒有高超的演技和詼諧的語言支撐,在天橋這地界兒是難以生存下來的。滑稽大鼓藝人就更難了。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末,是架冬瓜藝術(shù)生命最旺盛的時期。1939年初夏,鼓界大王劉寶全從天津載譽返京,應(yīng)曲藝界大管事全國華、王文瑞和曲藝公會會長曹寶祿等人邀請,與北京曲藝同行在前門外鮮魚口內(nèi)的華樂園(今大眾劇場)聯(lián)合演出,為期三天。在第一天演出中,架冬瓜在劉寶全前邊墊場演唱滑稽大鼓傳統(tǒng)曲目《蔣干盜書》,其幽默滑稽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嫻熟的演唱技巧博得了廣大觀眾的熱烈掌聲。
新中國成立后,已經(jīng)年過花甲的架冬瓜參加北京市曲藝團,曾被下放到新藝曲藝團,后經(jīng)文化局批準又調(diào)回北京曲藝團。回團后,參加過多次鼓曲專場演出。架冬瓜還是北京曲劇團的開拓者之一,曾演過根據(jù)趙樹理同名短篇小說改編的《羅漢錢》一劇,在劇中飾演張木匠。
查閱1958年10月的《北京曲藝團人員登記表》,架冬瓜在冊。這一年,他填寫的是68歲。按此估算,他應(yīng)該出生于1889年。他的名字前邊是快手劉,73歲,是古彩戲法大師。令人不解的是,架冬瓜是北京曲劇團的開拓者之一,但是在后來有關(guān)北京曲劇團的資料中鮮有提及他的。
至于架冬瓜晚年的情況,沒有資料可以查詢。只見過有藝人回憶說,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剛過時見到過他。當時大家的生活都很窘迫,而這位滑稽藝人的形象更是難堪。一次演出時,老先生出現(xiàn)了,只見他老人家一身大青布的褲褂,破袖口上都是光又亮的油漬,幾顆稀疏的牙齒,歪著嘴,反襯出一臉的青黃苦相。可等到他演唱起來,那一臉的青黃苦相頓然全無,他操著那滑稽可笑的唱腔,唱的仍然是幽默的曲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