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盡繁花

風從海上來:張愛玲圖傳 作者:含瑛 著


落盡繁花

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僭趺从崎L的歲月,有一天也會心頭一顫,怎么說完就完了?從前覺得度日如年的快樂,都會變成將來惆悵的記憶。

夕陽無限好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張愛玲

大約天才合該是這樣的——要么出生在貧窮之家,要么出生于沒落貴族。不知是否缺錢少衣能夠引起人的斗志,還是因為急景凋年容易讓人敏感多愁,總之,天才們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走這樣一段人生。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如是說。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p>

這是我們熟悉的《金鎖記》,開篇蒼涼的月色鋪滿了整個故事,像籠罩了暈黃的絲織物,那織物雖貴重,卻總有點兒輕飄飄的距離感——1920年的夜晚,中秋才過了幾日,毛茸茸的月亮照著上海公共租界的一處中西合璧的老房子。老房子靠近蘇州河,藤蘿爬滿了院墻,從外面看倒還是一處幽雅的居所,只是湊近了才聞到一股銅綠發(fā)霉的腐朽味道。

張愛玲就出生在這樣的老房子里,很多年以后當她從天津的家返回上海時還跟著保姆何干一起回訪住在那里的大爺大媽,對老房子影子似的往下沉的感覺依然觸目驚心。好在,那一晚,她還只是個粉紅色的嬰孩。當她睜開好奇的雙眼開始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不知第一眼看見的是否是她那位美麗非凡的母親,黃素瓊。母親黃素瓊將她交給老媽子何干。何干是張家的老人了,服侍過老太太——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張愛玲的奶奶,連帶著又養(yǎng)大了她的父親張志沂(字廷重)、姑姑張茂淵。她出生的時候,這個曾經的簪纓世家只剩下了空殼子,像夕陽的余暉一樣,看著和煦但終免不了西沉的一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光父親這一邊繼承的祖宗家業(yè)就有安徽、天津、河北等地大宗土地,南京、上海等處房產8處。

此時,她的奶奶已經過世好幾年,而爺爺張佩綸則更早?!拔覜]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焙髞淼乃f過這樣動情的話,對一向“寡情”的張愛玲來講,這也許是最深情的告白了。

當年張佩綸與李菊藕的婚姻也算是一時佳話。張佩綸原先娶過兩任夫人,先后病故,待到四十歲的時候反倒成了一身拖累的光棍漢,奶奶李菊藕容貌清麗,樣貌很是端方,嫁給張佩綸的時候,自己還是個姑娘卻要學著做人家的后母。在這一點上,她與張愛玲的后母頗相似。

后來的張愛玲對爺爺很感興趣,而姑姑張茂淵則直說爺爺配不上奶奶。沒錯,姑姑的美貌遺傳的是奶奶的——雖然她自己覺得長得像爺爺多一點。

張佩綸祖上是河北豐潤人,算是“耕讀世家”。他個性狷急耿直,書生意氣,在朝中與同輩張之洞等人常常語出驚人,因傾慕明末東林黨,遂自稱他們是“清流黨”,光聽這名字就可得知他是有多討厭“濁流”了。

他甚至公然反對過李鴻章,只是不知為何李鴻章非但沒有計較,反而在他政治上走下坡路的時候伸出援手,將心頭愛李菊藕嫁給他。后來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回憶文章里提及,李鴻章大約是因為體恤故人之子才“出此下策”。李鴻章的夫人十分不樂意,自己的女兒花容月貌,對方已經年過四十還是個“罪臣”,將女兒嫁過去簡直是自討苦吃。做母親的總是比父親多一點疼愛,這是“國際慣例”。

據(jù)說當時的張佩綸被曾樸寫進了清末著名譴責小說《孽?;ā贰筝厒兒闷娴臅r候就看《孽海花》去追尋先人的蹤跡,張愛玲稍長的時候總問父親,奈何父親一味辟謠,告訴她全是假的,令她失了興味。她轉而去問詢姑姑,姑姑卻說:“我們是沒辦法,受夠了,現(xiàn)在不作興這個,你們這一代要向前看……”多么英氣的姑姑!

受夠了什么呢?顯然不是張佩綸,想來應該是受夠了所謂大家族的虛妄與道德的虛偽,像《紅樓夢》中的探春一樣,要么希望自己是個男兒身,要么幻想自己出生在一個寒門小戶里還能享點家庭的溫馨。

爺爺張佩綸是名重一時的文人,但終其一生他也只是個文人,政治上的作為與他的老丈人李鴻章是不可比擬的。

人人都說張佩綸與李菊藕的結合是佳偶天成,張愛玲卻說奶奶并不怎么會作詩,存下的一首詩還是經過爺爺潤色的。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她這樣舍得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

張佩綸去世的時候,兒子張志沂只是個七八歲的孩童,女兒張茂淵兩三歲,對他似乎沒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李菊藕對子女的培養(yǎng)深深地影響了他們的個性,乃至后來的張愛玲一切成長的遭遇都與此有關。

一般說來,母親獨自帶大的男孩通常性格溫順,敏感細膩,而一手培養(yǎng)的女孩則常有著獨立自主的堅強。

關于張愛玲父親與姑姑的成長,她在自傳體小說《雷峰塔》里通過幾個老媽子的嘴有過清晰的描寫。李菊藕不知出于何種緣故,將男孩當女孩子養(yǎng),卻將唯一的女兒當個男孩子一樣散養(yǎng)。張志沂幼年常常穿著女孩子氣的衣服,不大出門,有時偶爾出門,清瘦的身子必定挨著墻角走,面色蒼白,身形瘦長,仿佛一陣風吹著就能倒了似的,活脫脫一個女子氣的男人。

兄妹兩個如此不同,這為他們日后因意見不同分道揚鑣埋下了禍根。世間萬物看起來是那樣偶然,因為它只給我們呈現(xiàn)它的結果,必須掰開果子看到內里方能見著那讓人疼痛的因。

如果說張佩綸與李菊藕的婚姻還算是伉儷情深、情投意合,那么當年倔強的黃素瓊與張志沂的婚姻則是真正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了。黃素瓊的爺爺是長江水師提督,母親是黃家從湖南買來的小妾。姨太太出身,一生要強,生怕別人瞧不起。

黃素瓊與張志沂定的是娃娃親,在她還是個幼兒的時候大人們早已將她一輩子的幸福托付給另一個孩童——張志沂了。他們不曾去想黃素瓊的未來,反正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見天塌了地陷落了。

她與張志沂不同。黃素瓊雖然裹著一雙小腳,卻是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新思想一路過來的,內心清剛要強,從不服輸,有了孩子之后的她總是對張愛玲說她們那一輩的女人沒得選擇,想去讀書都不能,一心一意地將滿腔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

“我們湖南人是頂勇敢堅強的!”這是她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她生得美麗,在張愛玲的記憶里她的形象永遠是朦朧的洋裝,還有湖藍水綠一樣蔥蘢的色彩——如果遺傳真有那么神奇,我們也許該感嘆,張愛玲終其一生對鮮艷色彩的愛好可能來自她這個學油畫的母親。她晚年在美國的時候,甚至將地板都涂滿這種藍綠色。

也許,那時候的她懷念的是小時候在天津的時光吧,一張她三歲模樣的照片,胖嘟嘟很是可愛,剪著齊眉的劉海,端坐在凳子上,母親為她的照片著色,用的就是那種藍綠色。

黃素瓊的勇敢強勢遇上張志沂的溫柔適意,原本該是多好的一對璧人。張志沂學識淵博,渾身透露的是中國舊文人的儒雅與閑適,出了名的好脾氣。只可惜,他們生錯了年代,再不能一如先輩們那樣生活。

黃素瓊那面的“新”與“強”,與張志沂那面的“舊”與“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無論怎樣努力都沒有思想的交集。他們沒法子像過去的人一樣,夫妻性格互補地湊巧拼成一個圓。

長大后的張愛玲也奇怪母親緣何要嫁給父親,母親只幽幽地說,你外婆要強好面子,已經定下的婚事如果悔了,豈非要人看笑話?!

是的,舊中國的父母們就是這樣狠心,為了所謂家族的榮耀,將兒女們一生的未來維系在某個完全陌生的人身上,他們自己也是這樣,摸爬滾打一輩子蹚過歲月的河流,自信靠著一股“摸石子過河”得來的經驗完全可以讓他們與幸福結緣。一旦過了婚姻那道門,此后流淚還是流血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信條。

為此,黃素瓊頂討厭的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后來她著意培養(yǎng)女兒忽略對兒子的照管,也許還有這一層補償心理。

如果不是這一早已經簽訂的婚書,世上也許少一個天才女作家,但是會多出兩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吧。黃素瓊自己后來也說:你爸爸年輕時候倒是不難看,挺秀氣的。假如他遇上了一個愛他的女人,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可惜,這世間令人感到最無可奈何的就是“如果”兩個字。

沒錯,她不愛他,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她抗拒著他的一切,張志沂卻始終對她懷有一份難以言傳的愛意。她漂亮、自立、勇敢、堅強,每一種都是他周圍的女人罕有的,她對他而言像是一個美麗新世界。他也曾用心想要走進去,奈何他清瘦的身軀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通往幸福的那扇門。

這個自信滿滿的女人帶給他一生的懷想與自卑,讓他在日后每一次想要親近她的時候,內心總覺得密布隔膜的哀傷。

過了幾年,他們家舉家遷往遙遠的北方——天津。離開祖輩的老房子原因別無其他,只是黃素瓊與張志沂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家處不來,妯娌之間尤其不和。

有人的地方就有戰(zhàn)爭,有女人的地方常年硝煙彌漫。

黃素瓊固然不是一個好伺候的人——張愛玲在《易經》中就曾這樣毫不留情地說道,但她那個貪錢的大爺大媽只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連累著日后兩家還要為爺爺奶奶留下的一點家業(yè)打官司,想來簪纓貴胄的生活確實也有不得已的酸辛。

掛在斜陽外的命運

姐姐在才情上遺傳了我父親的文學與我母親的藝術造詣,但在相貌上她長得較像父親:眼睛細小,長身玉立。我則較像母親:濃眉大眼,身材中等。不過在性格上又反過來:我遺傳了父親的與世無爭,近于懦弱,姐姐則遺傳了母親湖南女子的剛烈,十分強悍,她“要的東西定規(guī)要,不要的定規(guī)不要”。

——張子靜

這個粉嫩的女嬰滿周歲了,她咧著嘴笑著面對周圍的世界,這個充滿煙火氣的塵世多美好。她終其一生對凡俗世界都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她曾這樣說過。她愛人生。

家里還是老法子,在滿周歲的時候給孩子準備各色東西以檢測孩子們的志向。大紅的漆盤里擺了一支毛筆、一個頂針、一個紅絲線穿起來的古銅錢、一本書、一個骰子、一只銀酒杯、一塊紅棉胭脂等。老媽子們表現(xiàn)得比張志沂和黃素瓊兩個人還要緊張,仿佛這個小嬰孩的未來全在抓周這件古老而神秘的事情上。

她伸出粉嫩的小手一把抓住毛筆,然后似乎還不滿足似的又抓了下胭脂——張愛玲在另一處散文作品《童言無忌》中又說抓的是小金鎊和筆,但無論怎樣,筆總是第一位的,至于愛美與愛財,倒也是真的。

張志沂凝重的臉上現(xiàn)出幾分輕松的快意,老媽子們趕緊附和著說小姐將來是個頂愛美的人呢——她們不提毛筆代表的那回事,在她們心里哪有女人當先生的?作家是什么,更是聽也沒聽過的名詞。

此際大著肚子的黃素瓊約略也是滿意的,畢竟這個女孩子的未來原來還可以這樣期待,即便知道這是古老的騙人把戲,心中還是忍不住歡騰——她本是這樣毫無選擇,女兒的人生應當別有一番天地吧?

幾個月后,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黃素瓊為張家誕下一個萬眾矚目的小少爺,給他起名小魁——但看這名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文魁”這樣的字眼,可見張志沂自己雖看不見出路卻依然對下一代寄予厚望,而那個一歲多的小女孩則被喚為小煐,完全沒了小魁的氣勢。

小魁的出生為這個正日益像影子般往下沉的舊家庭帶來一絲甜蜜的寧馨,此時的父親還沒有沉淪在狎妓、納妾和賭博的輪回里,而初為人母的黃素瓊也是滿心喜悅,盡管心中的某個角落里早已埋下出走的種子,但此際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母親”兩個字帶給她的責任與分量讓她暫時無暇分身,囿于這片安穩(wěn)而保守的小天地。

小煐初時對這個新來的玩伴約略也是興奮開心的,只是隨著年歲的漸長,她漸漸地從一些細微的地方覺察到家里的變化。她與黃素瓊小時候一樣很早便感知到男女不平等的問題,在那樣一個舊家庭中男尊女卑的思想無須出口已經很傷人——全在一言一行中,哪里還需過多言語?

后來她的弟弟張子靜說他們的母親黃素瓊一生最恨男女不平等,裹小腳便是他童年所能感到的母親的憤懣。在張愛玲幼小的時候,母親總是不住提醒她一個女孩子要如何自立圖強。黃素瓊看到家里老媽子的勢利后,總不忘強調一句:“現(xiàn)在不興這個了,都講究男女平等了!”

老媽子對她的話陽奉陰違,滿面帶著狐疑的笑,只輕輕地“哦”了一聲,將所有的不屑與不信全拋撒在那一聲低沉的“哦”里面。

在《我的姐姐張愛玲》一書中,張子靜這樣寫道:姐姐早慧,觀察敏銳,她的天賦資質本來就比我優(yōu)厚。那么幼小的年紀,已經知道保姆的鉤心斗角,她后來在《私語》里說,帶我的保姆張干,“伶俐要強,處處占先”;領她的何干,“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因此她說:“張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p>

《雷峰塔》里關于保姆的偏心有著活靈活現(xiàn)的體現(xiàn),弟弟吃飯不小心掉了一只筷子,就是好兆頭——筷子落了地,四方買田地。

若是姐姐掉了筷子,保姆就高聲說:“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張愛玲不服氣,便嚷嚷著說她也能買田地,小小的她便知道這個世界如何為難著一個小女人。可是保姆告訴她女人不能買田地,甚至她也不姓張,她姓“碰”,碰到哪里是哪里。多么悲哀,才出生,命運已被寫好腳本,千千萬萬的中國女性只需要老實本分地傾情演出。

她抓周家里沒人太當回事,可是輪到只比自己小一歲的弟弟情形則又不同。“好東西總擱得近,銅錢、書、毛筆。骰子和酒杯都擱得遠遠的,夠不到?!庇谑?,小魁便抓了銅錢,丫鬟討好地說他將來會有錢——如果人能夠預測未來,該是多么悲愴的一幕。

成年后的張子靜一生未娶——他唯一從父親那兒繼承到的遺產便是上海的一處只有十四平方米的小亭子間,最后孤獨地老死在那里,比姐姐的蒼涼結局還令人欷歔。

可是,抓周這個古老的游戲在他們姐弟兩人身上,似乎又有神奇的預言功效。姐姐抓了毛筆與胭脂——張愛玲終其一生筆耕不輟,并且極其愛美,而弟弟抓到了銅錢——張子靜曾經長期在中央銀行的揚州分行與無錫分行工作。

或者,我們愿意相信有些東西冥冥中自有天注定,那些我們所不能解釋的事情,往往統(tǒng)稱為命。

有人說中國人沒有信仰,我以為中國人有著樸素的信仰——命運,但凡在人海里沉浮個幾十載之后的男男女女,總是會哀嘆一句:不服不行啊,這是命。

倘如此,也許張愛玲后來的遭際是命中注定。這個自小被周圍視為天才的小姑娘,對弟弟有著異乎尋常的感情——半是憐愛半是嫉妒——嫉妒他是個男孩子,可以不用銳意圖強便能繼承祖業(yè),不用害怕未來的各種不確定。

小小的她那么早便能從保姆的態(tài)度里看出自己地位的高低來,這般早慧日后成就了她,也毀了一個女人糊涂的幸?!^銳利而通透的女人,如何獲得俗世的幸福?

“姐姐在才情上遺傳了我父親的文學與我母親的藝術造詣,但在相貌上她長得較像父親:眼睛細小,長身玉立。我則較像母親:濃眉大眼,身材中等。不過在性格上又反過來:我遺傳了父親的與世無爭,近于懦弱,姐姐則遺傳了母親湖南女子的剛烈,十分強悍,她‘要的東西定規(guī)要,不要的定規(guī)不要’?!遍L大成人的張子靜這樣形容姐弟兩人的不同,只是那會兒姐弟倆已經幾十年未曾見過面,姐姐再也看不到弟弟寫下的這番話。想來真是不勝欷歔。

無論如何,這個小生命的到來改變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并且陪伴她在以后漫長的成長歲月中,一起經歷喜憂參半的童年。這個家族的平順與波折,他們曾并肩迎立過,共同泡著這個家里的酸風甜雨,最終卻醞釀出迥然不同的命運。也許,這正是命運的玄妙之處,無法讓人一眼洞穿,只得跟著它的劇本不停往前走,不到最終謝幕無法得知它為我們準備了什么樣的人生。

沒有時間的鐘

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她沒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張愛玲

舊歷年的清晨家家戶戶放鞭炮,“爆竹一聲除舊歲”,何等喜慶。對于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講,再沒有什么事比過年還要值得等待與慶祝的了。

那一年,母親已經遠走歐洲,對于一個沒有母親的家來說,她是多么渴盼新年里別人家的鞭炮聲來為她祝福。頭天晚上她說要守歲,這樣就能夠看到清晨的熱鬧了,老媽子何干不讓。她心疼大小姐,承諾早晨早點叫她起來。

她放心地入睡,夢里都是人家的熱鬧與繁華,等醒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晚了,來不及了。“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她沒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好似那個曾經聲名顯赫的大家族一樣,她沒等到看見繁華,已經日薄西山了。

花無百日紅,一個家族就像一朵花沒有永遠興盛的可能。她一睜開眼看見的已經是露滑霜重的晚秋,肅殺頹喪,鮮花著錦的日子一去不返,那朵嬌俏嫵媚的花朵早已被繡在錦緞上——僅供憑吊,沒有生命。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出生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此后的人生她格外地喜歡月亮,對月亮的描寫常常千奇百怪。但無論是何種月色,到了她的筆下,留下的只是蒼涼與凄愴,即便是柔美如朵云軒信箋上的一滴淚——還是凄然。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見陽臺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這段《小團圓》中的文字,讀來不免讓人有種凄惶的陰郁之感,月色那么美,可是到底是晚唐時候了——盛唐已經過了,所有的鼎盛、所有的繁花早已成為明日黃花。

所謂名門望族,所謂鐘鳴鼎食之家,到了她那里只剩下空殼子,就是這個空殼子還要像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每個生活在這里的人心上——背不動也得背,因為這是無法選擇的包袱。

晚年的張愛玲還曾寫信給好朋友宋淇說這是她的所有,也是她的包袱,她得永遠地背下去,甩也甩不掉。

族人的榮耀或許沒了,時代已經變了,還有更大的毀壞要來,一早她便知道這樣的道理。但是家里的規(guī)矩還沒有變,像一個校不準的時鐘一樣滴滴答答敲著不相干的鐘點,一切還要按著舊時的禮法來,諸如長嫂如母、長兄如父。

張家就是這樣一個老時鐘,盡管它已經校不準周圍世界的鐘點,卻還在慢悠悠地按著它獨有的步伐往前走——不到那一刻真正來臨,它就一直這樣,拖著經年累月積攢的風霜佝僂著身軀,向前,向前,向前——它的向前也不是“前”,只是漫無目的地立在那兒,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四下張望,看不清來時的路,也望不見前行的路標。茫然是這座老時鐘的標簽。

黃素瓊嫁過來五年后才生了小煐,此時的李菊藕早已經駕鶴西去,在張佩綸抑郁而終后,她獨立撫養(yǎng)一子一女,同時操持著偌大的張宅——表面上是她當家,事實上,當家的一直是張志沂的哥哥,那是張佩綸之前的妻子所生之子。

李菊藕曾接連三年遭遇喪父、喪兄、喪夫,精神壓抑不堪重負,終于在四十六歲那年撒手人寰,留下了只有十六歲的張志沂和十一歲的張茂淵。

本來哥哥嫂嫂對他們心里多少有點畏懼,如今只剩兩個沒成年的孩子,自然大咧咧地當起了張家的家。他們住著李菊藕當年陪嫁的老房子,與張志沂一家一起,像所有舊中國的大家庭一樣。

張愛玲就是出生在那所大房子里,那時他們的母親黃素瓊還是個剛嫁過來幾年的女人,在張家她根本說不上話,加之張志沂個性較為軟弱,凡事退讓,這讓黃素瓊很是看不慣,何況她本身就是個個性十分要強的女人。張子靜曾經說過男尊女卑的思想是他母親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她后來漂泊一生所要追求的無非是自由與平等而已。

張愛玲的母親與哥哥嫂嫂處不來,覺得處處受到掣肘,一直想要脫離老房子——這大約與今時今日希望獨立不與父母同居一室的子女一個心思。哥哥嫂子還是過去的思想,認為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希望他們能夠聽從哥嫂的一切安排,倘若是張志沂那樣溫和退讓的個性倒也罷了,相安無事總是能夠的,但黃素瓊絕不能忍受被這樣呼來喝去。為此,她與他們產生了不小的矛盾。

愛一個人常常是從細微處體現(xiàn)出來,而厭憎一個人也同樣如此,那些瑣碎的平凡小事最能消磨一個人的感情,就像后來張愛玲自己所說的一樣“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在這個看似很大實則狹窄的世界,哪一種愛不是千瘡百孔?完美主義者長吁短嘆,過于樂觀的人則難免失望,只有像張愛玲這樣透徹的人才會說出這樣極富悲憫的話吧?

黃素瓊想要分開另起爐灶,可是卻苦于沒有一個正當?shù)慕杩?。中國人是有多么喜歡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就連行軍打仗都講究個“師出有名”,仿佛非得找個道義上的理由才能靠得住腳。分家也不例外。

就在黃素瓊一籌莫展的時候,張志沂在天津的堂兄張志潭,當時任交通部長一職,給他謀了個鐵路局英文秘書的職位。于是,他們一家便頂著這個理由浩浩蕩蕩地北上,那一年小煐兩歲,弟弟小魁才一歲多。姐弟倆記憶可能有所偏差,弟弟記得的是姐姐四歲時舉家遷往天津。

像籠中的鳥兒突然被放飛,第一個感覺也許不是自由,而是迷茫;像脫韁的馬匹,沒有羈絆固然可喜,可是卻不得不為方向的確立而心焦。使人感傷的是張志沂就是這樣一只鳥、一匹馬,當他擺脫封建家長制式的約束后,自由來得太快,一下子有點兒找不到北的感覺。

倘使,他過去就是一個胸有主見能夠決斷的男人,便也罷了,離開只會飛得更高,跑得更快,可他偏偏是一株溫室里養(yǎng)大的花朵。他年少的時候母親因為父親早早過世,對家庭事務心灰意冷。寡母的心常常是死灰一片,除了對兩個子女,別的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加之李菊藕本是清末民初的女人,與后來的兒媳婦黃素瓊不同的是,當“五四”風潮刮到她的家門時,她早已是一堆躺在黃土下的枯骨。

因而她對子女的教育完全是封閉式的,不敢將獨子放出去鍛煉,她滿心以為那就是保護,她像只護崽的老母雞一樣,一心想用自己殘破的羽翼護一雙兒女周全。由于擔心張志沂離家會跟著一幫族內男子學壞,因而張志沂一直像個養(yǎng)在深閨中的花朵。倒是他的妹妹張茂淵,從小胡打海摔地成長為一個獨立堅強的女性。兄妹倆若換個性格,怕也沒有后面的故事了。

張志沂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使得他養(yǎng)成了凡事依賴和退避的個性,不喜歡與人爭執(zhí)。及至后來,母親故去,哥嫂又代行父母之職——張志沂的二哥比他年長十七歲。

一個男人,從小到大,沒有為自己的事情發(fā)過愁,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但是他也失去了為自己選擇替自己決定的機會,就連他的婚姻也是別人一早牽好的姻緣,他似一個木偶般不能有自己的意見。

每每想到張志沂的前塵往事,總覺得有種末路的荒涼之感。他讀“四書五經”,舊學樣樣精通,以為可以像祖輩那樣揚名科場,孰料1905年清廷取消了科舉考試。這條路算是徹底封閉了。后來他也學英文,他的家里甚至訂了英文報紙,但總有種這樣的感覺:像墻上一幅美麗的畫,畫中的鮮花無論多么璀璨卻無法芬芳你的心房。

他這樣一個清朝遺少,命運對他沒有展現(xiàn)出過多的寬厚,他總是那樣謙和,為了一家子的和順。當黃素瓊與他的嫂子發(fā)生齟齬時,他像是個夾心餅干般無所適從。在婚后的一段時間內,他的日記里充滿了“瑩歸寧”這樣的字眼——歸寧是妻子回娘家的舊稱,他的嬌妻在老房子里受了委屈,隔三岔五地就要回娘家訴苦,他作為一個男人無能為力,這種深深的無力感,也許每一個有了婚姻的中國男人都體會過吧?

那時候的他們感情尚可,還沒有過多的爭吵,即便有,也是為了他們的哥嫂。有共同的“敵人”,他們的矛盾還沒有那么快顯現(xiàn)出來。

當一切矛盾的根源被冬雪般深深掩蓋的時候,我們總意識不到厚厚的雪層下面是一群蠢蠢欲動的生命——希望與傷害都被包裹在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中,只待一個冰雪消融的機會。

行將奔走的靈魂

我母親雖然出身傳統(tǒng)世家,但思想觀念并不保守。尤其受到“五四”運動及自身經驗的影響,她對男女不平等及舊社會的腐敗習氣深惡痛絕。對于父親的墮落,母親不但不容忍,還要發(fā)言干預,這就和我父親有了矛盾和對立。

——張子靜

離開了一直轄制著他們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嫂嫂,張志沂夫妻倆一時間像重獲自由的鳥兒,漫無目的地飛——漫無目的也比囚禁了羽翼來得要好。這一點,無論如何是改變不了的。

他們開始了一段“肆意妄為”的日子,過了一段開心的生活?!拔矣浀妹刻煸缟吓畟虬盐冶У剿采先?,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后,可以吃兩塊綠豆糕?!?/p>

有母親的日子,陽光都是和煦的,連空氣中都飄著一股甜膩的香氣,張愛玲后來形容在天津的家里常有種春日遲遲的感覺——也許那股子慵懶和安定才是家的底色吧?

只可惜春太短,眨眼工夫就到了肅殺而蕭瑟的秋。像一個一夜暴富的窮人一樣,多數(shù)人是不懂珍惜眼前的光陰的,只會一味揮霍他的所有。所謂來得快往往去得也快,世間事有時就是這樣經不起推敲。

張志沂對突如其來的自由內心自然是欣喜的,終于沒人管著他了。中國的男人是多么懼怕大家長的管理,而中國的女人又是有多么喜歡“管理”男人?這才是悲劇的源頭,也是矛盾重重的根源所在。

“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我們家已經從上海搬到天津,住在英租界一個寬敞的花園洋房里。那是1924年,姐姐四歲,我三歲。那時我父親和同父異母的二哥分家不久,名下有不少房屋、地產。我母親也有一份豐厚的陪嫁,日子本來過得很寬裕。但不久我父親結識了一班酒肉朋友,開始花天酒地,嫖妓、養(yǎng)姨太太、賭錢、吸大煙,一步步墮落下去。

“我母親雖然出身傳統(tǒng)世家,但思想觀念并不保守。尤其受到“五四”運動及自身經驗的影響,她對男女不平等及舊社會的腐敗習氣深惡痛絕。對于父親的墮落,母親不但不容忍,還要發(fā)言干預,這就和我父親有了矛盾和對立?!?/p>

張子靜曾經這樣描述過他的父母。對這樣的父親——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男人,做子女的心中多少也隱約有些失望吧。

他將從前不得志的種種憂郁與苦悶全拋撒在了煙鋪上、妓女的胸脯上、骰子的點數(shù)上。他是寂寞的,說出這樣話的不是他心愛的妻子黃素瓊,也不是他的繼承人張子靜,而是后來差點兒被他打死的女兒——張愛玲。張愛玲說愛固然是種認同,但恨有種奇異的了解。

張志沂自己雖是個軟弱的男人,但骨子里所受的儒家教育還是有著十分重要的影響。“夫為妻綱”,他一定是這樣認為的吧。他還保留著一切封建社會中男人的思想,自然也想要男權社會里的一切特權,包括納妾。他不能允許妻子的抱怨與指責,他搞不懂他眼中的自然而然,為何到她那里就是忍無可忍。

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爭吵聲越來越大,爭吵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他們只顧著自己的發(fā)泄,忘了兩個只有三四歲的孩子。張子靜后來的回憶里寫著他如何聽見爭吵聲害怕地躲在保姆的身邊,他不知道姐姐會不會覺得害怕,因為她習慣堅強,她沒有說,可是想了想便知道她跟他一樣恐懼。這個家是不復從前的溫馨了。此時,那種春日遲遲的空氣里彌漫了硝煙的味道。

家如同累卵般危在旦夕,好似一不小心就瞬間傾覆。她不論多么早慧,不論多么堅強,她也只不過是個只有三四歲的孩童罷了。保姆們抱著他們下樓,讓他們在院子里玩耍,以為這樣便可以消散戰(zhàn)火的恐懼。院子里有個秋千,平時姐弟倆搶著蕩秋千,可今時今日那秋千在午后細密的陽光下照耀著,只令人感到一種虛空的惘然。

伴隨著爭吵聲的還有各種器皿的破碎聲,這個家不復過去的寧靜了。

“我姑姑也是新派女性,站在我母親這一邊。”兄妹兩個個性上的沖突此時也跟著凸顯出來。從前白雪掩蓋著的矛盾,終于不可避免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女人的指責與“叛逆”已經讓張志沂感到十分頭痛,何況再來一個。

面對著兩個強勢的“新女性”頤指氣使的模樣,他無力解決這種矛盾,卻也不愿聽從她們的“好意”——他這輩子是只能這樣了,祖上的榮耀沒來得及看見,心情苦悶地跟著一群有著同樣家族背景的遺老遺少,吃花酒賭錢,借酒澆愁吧。

飲鴆止渴罷了。不是不懂,只是找不到出路的煩悶無處排解。姨太太倒不會管他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會逼著他上進,只要給她錢用就可以了——他不明白為何素瓊不能如此!

他走在墮落的邊緣,一面享受著放縱的快感,一面受著因此而來的麻煩的煎熬。黃素瓊與張茂淵兩個女人眼見著勸慰他完全不起效,內心便謀劃著一個驚世駭俗的計劃。女人們固然容易因性情相投而親密,卻更易因為有共同的“敵人”而同仇敵愾。她們兩個人此刻算是“二位一體”的了,姑嫂如此親密倒也罕見。

黃素瓊見這個男人如此不珍愛自己的身體和家族的名譽,慢慢地對他的態(tài)度由規(guī)勸變?yōu)樨熈R,直到失望,她的婚姻也許是走到盡頭了——真快啊,她想著,這才幾年啊?小煐才四歲,小魁還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

可是,難道要把自己大好的青春浪費在這個毫無前途的男人身上嗎?她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傳統(tǒng)型的母親,不會為了男人與子女奉獻自己的一生,她還有尋覓幸福和自由的機會。

她害怕如果還待在這個家里,她將會變成一個整天嘮嘮叨叨的黃臉婆,她不想過從前母親們的日子——一輩子將自己當個活的祭品一樣獻給一個家庭,臨了開始抱怨和邀功——這個家要不是我在撐著早就散架了!是的,這樣的話不絕于耳,中國的女性是慣于犧牲的,以至于認為犧牲乃是理所當然,稍微出脫一點兒,為自己的終生想一點兒,倒像個十分自私的女人,太不像話了。

她的心里一直在做著劇烈的斗爭,出走還是留下?她對著梳妝鏡里自己美麗的面容,痛苦萬分。留下,意味著她將成為一個抱怨的婦人和族人稱贊的好媳婦、好母親;出走,她將擁有一個把握不住的未來——誰知道將來的道路上能遇上什么呢?她預感到只要提出出走,對這個保守的舊家庭來說簡直像扔了顆炸彈——炸傷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她,難道要做新一代“中國的娜拉”?

可是,“娜拉”就算有勇氣邁出第一步,如何活著都是個問題。她毫無生存的技能,沒有上過正式的學堂,一句英語不會,沒有錢——好在她還有祖上留下的古董,她鄙視張志沂那樣不求上進只想著靠祖上留下的錢生活,料不到自己如果出走也不得不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生活,有時對我們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你越討厭什么,你越有可能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有人說,出走最大的困難不是技能,甚至不是金錢,而是勇氣。勇氣她是不缺的——湖南人是最勇敢的,她繼承了湖南人的剛烈,說走就走!

一旦下定了決心,恨不能立刻就生出一對翅膀自由翱翔。這才明白,這個暮氣沉沉的家多么令她討厭,她鮮活的生命在這里只能枯萎。至于孩子——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想著該如何去跟張志沂解釋自己出洋的決定:說自己想去英國學英文?顯然通不過,他們就住在英租界里,到處都是洋人,家里不缺請個洋教師的錢!要么稱自己去學藝術?難道在中國就沒有藝術,什么樣的藝術非要出國去學?

借口連自己都聽不下。罷了,不如直接說吧。

任何事情,最后總被我們證明直截了當有時是最佳解決方案,像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一樣,拐彎抹角有時只會適得其反。

背影,記憶里的香氣

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時間和機會;不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借口。

——張愛玲

一個女人只要對她的婚姻還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斷不會貿然做出離家出走這樣離譜的事情。即便是剛烈如黃素瓊這樣的女人,在面對婚姻時仍脫不了反復與猶疑的習慣。有時張志沂好點兒了,去姨太太那邊沒那么勤了,她也會有一霎的猶豫,然而也至多是一霎。

決定像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張志沂越發(fā)不像個樣子,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從來不知收斂,甚至仗著堂兄是交通部長,對那個英文秘書的工作也不太上心,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咬咬牙,恨鐵不成鋼。終于到了攤牌的一刻——張茂淵要去歐洲留學,年齡太小總要有個監(jiān)護人。我跟她一起去。

張志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女人如今越發(fā)離譜,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竟然想到拋夫棄子出海留洋!她以為她是誰!她不是毫無羈絆的女人,怎能說走就走?這個女人怎么變了?她那么狠心嗎?

讓黃素瓊狠心的不是時間,而是張志沂一點一滴瑣屑的消磨。世間再美好的愛情到頭來少有能抵擋細水長流的平淡,何況他們之間還沒有深愛過就要經歷這水滴石穿的考驗。

張志沂堅決反對,這樣的家事讓他如何跟其他親友解釋呢?人家會說家門不幸或者有辱家風。一向做事優(yōu)柔退讓的張志沂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少有的強硬,他不能這樣放任事態(tài)的發(fā)展,她若走了,他不是要成為一個沒有妻子的男人?——姨太太老八畢竟是堂子里的,不是正妻,在這個問題上他也跟所有舊時的男人一樣,講究明媒正娶。

他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年張御史的公子與黃軍門的小姐,一時傳為美談,多少人贊他們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如今,才過了多久他們就要讓全城人看笑話?!絕對不行。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黃素瓊是個說到做到的女人,其實她跟張志沂這樣說,不過是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到底他還是一家之主,到底他還是她的丈夫。她不是與他商量,事實上她自己也焦頭爛額,她對他們的婚姻毫無頭緒,找不到任何出口。她像一個被傷透心的女人,只得找個借口出去散散心,希望能借助歐風美雨吹散心頭的憂傷與煩躁。

她并非是個無情的人,對他多少還有點兒眷戀,只是這段婚姻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她這個并不高明的醫(yī)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到醫(yī)治的方法。遠遁,也許是最佳方法吧?

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一聲嘆息。

她和張茂淵兩個人收拾好行李,一人帶了兩箱古董——那是她們到歐洲衣食住行的全部。幼小的姐弟倆還不明白他們的人生將從此而改變,他們的母親將不得不拋下他們,將他們的命運交給時間去裁決。太殘忍,卻又有著萬般無奈。

當她們收拾停當后,卻在臨出發(fā)前出了點兒事——家里遭到小偷的盜竊,偏偏什么都不少,只少了她們的行李!多奇怪,家中謠言四起,都說行李是張志沂指使下人去偷的,沒人敢當面問他。

生活中總會有這樣的事情,真相薄如蟬翼,人人都看見卻只能當作不知道,沒人有勇氣去拆穿那層紗,像皇帝的新裝一樣,誰要去做那個魯勇的孩童呢?

行李遭竊,黃素瓊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心知肚明,本想著去跟張志沂發(fā)一通火,奈何無憑無據(jù),于是便生生地咽下了這口氣。但她跟張茂淵兩個人都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已經做好的決定豈能這樣就偃旗息鼓?

兩個人肚里各自存了一口氣,又默默地裝了幾箱古董——你能拿走,我就能再接著裝!各式各樣的衣物又重新置辦了一套,張志沂自始至終都是冷眼旁觀,他料不到這兩個女人鐵了心真比男人心腸還要硬!

拿了她們的東西,居然還要走——看來,這顆心已經關不住,只怕早已飛到了大洋彼岸。

臨了真的要走了,黃素瓊趴在竹床上嚶嚶地哭泣,沒人敢去勸她。是她自己要走的,離別真的來臨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除了小煐與小魁,這個破落的大家族,無論自己曾經多么厭棄,那么多年總也有過一些溫馨的時光吧?

小姑張茂淵上來催了一趟,她不管不顧地還在哭——一個母親要與自己的骨肉分離,不哭才怪;一個女人要與家庭決裂,是要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沒有過婚姻的人約莫體會不到黃素瓊此刻的心情,就像后來從未做過母親的張愛玲一樣,她終生對她的母親有種隔膜的認知與了解。

下人上來跟張愛玲的保姆何干說,時間到了,再不走只怕來不及了!訂的是船票,有些昂貴——要不走也是不行了,為著這昂貴的船票也要走一遭,哪怕搭上昂貴的溫暖與愛。像離弦的箭一樣,開弓沒有回頭箭。

黃素瓊焉能不知道這樣淺顯的道理?她只是難過。兩個孩子被保姆推到自己的身邊,他們還那么小,還不知道什么是離別。孩子是沒有愁緒的,他們永遠快樂,即便是悲傷也只是一瞬,此后只有她想他們的可能,他們卻連她的樣子也會記得模糊。

張志沂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只是料不到真的來臨的時候,心里除了憤慨外還有點兒別情離愁。他害怕分別,那種絲綿線割裂心口的痛楚,一點兒也不好受。他逃了,藏在了姨太太老八的家中。

眼不見心不煩。

他可以避走,因為他是一家之主??伤暮⒆觽儾坏貌幻鎸吹囊豢?。保姆們將小煐推給她的母親,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我們都是做下人的,哪里敢催促太太呢?你就不同了,你是她的女兒呀,趕緊說吧。

小小的張愛玲,就那樣機械地站在母親的床頭,看母親哭腫的雙眼還有略微凌亂的頭發(fā),她還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只得按照傭人教她的話,對著哭泣中的母親說:“嬸嬸,時間不早了,走吧。”——張愛玲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呼自己的父母為叔叔嬸嬸,不過據(jù)張子靜晚年的回憶稱,他也是這樣叫自己的父親母親,據(jù)說是黃家的習慣,不知姐弟倆哪個說的是真。反正,她叫她“嬸嬸”。

母親聽了毫無反應,她只得杵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傭人教她的話。她還沒有離愁的概念,只覺得母親如此必定是種憂傷的事情。她呆立在那兒,有點兒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一個丫頭將她抱了下去。她只感到渾身上下有種解脫的輕松。

終于到了碼頭,母親與姑姑一起真是漂亮!這是她們張家的兩個“新女性”——當時具有新思想的一批人大力稱贊她們的勇敢,稱她們是具有進步思想的新女性,而那些黃家、張家、李家的舊親友面子上不說,背地里都說她們兩個人“不安分”——都二十八歲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了,自己走就罷了還要帶著小姑子!像什么話嘛?

說的比唱的好聽,周圍的親戚一定有這樣看熱鬧的。黃素瓊與張茂淵這次的出走風波在幾個家族內引起了巨大的反應。她們雖然是所謂新女性,但還是顧及張家的顏面,告訴眾人她們是出國留學——總要有個好的名目,不是嗎?

丫頭老媽子帶著兩個孩子還有前來送行的親友,熙熙攘攘站在碼頭上,等著最后的時刻來臨。在這樣煎熬的時候,竟然又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有人將黃素瓊丟失的幾箱古董給送了過來!

臨了,還是妥協(xié),還是要展現(xiàn)溫情的一面??上?,已經晚了。汽笛聲像拉長的嗚咽聲,替他來送行與哀泣。滾滾的海水洶涌澎湃像翻滾的沸水,似乎要把她整個兒放在那巨大無邊際的鍋里蒸煮。

碼頭上的人群立在那兒不住地揮手,對著越來越模糊和渺小的身影告別。珍重聲此起彼伏,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可離別的人心里卻有著不一樣的愁緒。

在一群五味雜陳的成人里,小煐與小魁只是一副茫茫然的表情,他們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甚至不太明確媽媽與姑姑是做什么,為什么突然那么多的親友要來到這個人潮擁擠骯臟不堪的碼頭。

他們自小便跟著保姆,飲食起居樣樣都是老媽子們照應,因而對于母親的離去,他們甚至未感到有什么缺失。只是,從此,母親的背影只能是他們記憶里的一抹香氣了——嗅得到,摸不到,朦朧的美感、回憶的幻想裝點了他們此后的童年歲月。

春日遲遲

最初的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張愛玲

當黑綠色的海水裹著各種欲望與不舍,離開了碼頭,黃素瓊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裹著小腳的大家族小媳婦,而是一只重獲自由的鳥兒,她期待著遙遠的英國能給她帶來煥然一新的生活。

她給自己取了個頗具文藝氣息的名字——黃逸梵,大約換名字的瞬間多少有種改頭換面的感覺。她不再是她了,而是一個二十八歲的自由女性,身邊跟著的是比自己小幾歲的小姑子張茂淵。如果說這樁婚姻還有什么是令人驚喜的話,也許就是在丈夫令自己失望過后還能與小姑子成為知己。女人要成為好朋友真不容易。張愛玲自己寫文的時候也這樣說道。女人與女人不太可能過于親密,因為她們有較多瞞人的事情。

但女人與女人之間,一旦共享了私人秘密,感情便云蒸霞蔚起來。女人的友誼其實可以很持久,只要沒有男人橫亙其間。

她義無反顧地離開了生養(yǎng)她的祖國,離開熟悉的一切,投入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只為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

她走后,對兩個孩子來講,影響并不太大。張愛玲曾經在《私語》里這樣寫道:最初的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從前有句老話說,從來只有想孩子的父母,沒有想父母的孩童。話雖然說得過于絕對,然而對于只有三四歲的孩子來講,卻又有著令人心酸的真實。因為小煐和小魁太小了,還不懂得何為相思。母親的離開對他們實在沒有太大的影響,他們日日照常在院子里蕩秋千,老保姆何干每天必定帶著他們去一趟公園,這是黃逸梵走之前定下的規(guī)矩。

對于家的感覺,也許何干給予的比她還要具體實在。

這個少言寡語的老媽子總是踐行著她所認定的一切,每日清晨當小煐醒來的時候,她會用舌頭舔一舔小煐的眼睛,說清早的唾沫有元氣,對眼睛好。不過她做這一切自然是等太太離開家以后的,因為她知道黃逸梵一定會反對。

家里的傭人雖然不太希望太太出走,但黃逸梵的離開又給了他們行動做事的自由。這一階段對整個家來說,實在是安靜而寧馨的一段時光。張志沂起先獨自去姨太太老八那里——老八是堂子里的說法,其實就是老鴇養(yǎng)的第八個女兒,后來慢慢地沒有妻子的管束越發(fā)放縱起來,甚至帶著張愛玲到老八的小公館去。

也許,幾歲的孩子已經有種朦朧的預感——母親的出走大概跟這個什么姨奶奶有關。因而,她幾乎是本能地反對,哭著說不要去,一雙小手扣住門框子不松手。張志沂一看來了氣打了她,硬是抱著她去了小公館。

其實,之前黃逸梵在家的時候,他便偷偷帶她去過,下人們很是擔心,他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別告訴她不就完了嗎?如今她已在萬里之外,還想管得住他的身與心嗎?

張愛玲跟著他到了小公館里,他立在樓下直著嗓子喊:“下來,來客啦!”姨太太老八裊裊娜娜地從樓上下來,又瘦又小的身形讓她看起來顯得弱不禁風。她比張志沂大幾歲,跟著他的時候已經不小了,樣子雖小巧玲瓏,但瘦削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憔悴。

張家也好,黃家也罷,甚至李家的親友,都搞不懂他為何會看上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黃臉婆”。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只有張愛玲洞穿了這個小秘密。她后來在自傳體小說《雷峰塔》里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帶過,張志沂喜歡瘦削的女人,無論是妓女還是姨太太統(tǒng)統(tǒng)差不多,眉眼間怎樣看都有點兒黃逸梵的影子。

也許,內心里他愛她還是多一點兒吧,否則何以要到處尋找那么一丁點兒相似?因而,他不介意老八比他大幾歲,這些不是他要的重點。

黃逸梵走了沒多久,舊歷年一過,姨奶奶堂而皇之地入了張家的門,代黃逸梵行使女主人職責。

老八來了以后會是怎樣的光景呢?幼小的張愛玲已經記得許多事情,那么早慧的她在《私語》里這樣寫道:“母親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進來。家里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簾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張沙發(fā)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的偎依著,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歡我弟弟,因此一力抬舉我,每天晚上帶我到起士林看跳舞。我坐在桌子邊,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塊全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里漸漸盹著,照例到三四點鐘,背在傭人背上回家。”

這是張愛玲記憶里頗為熱鬧的場面,她因為喜歡有人聲有人氣的地方,那種煙火氣讓她迷戀了一輩子,哪怕到了晚年離群索居的她依然對這種人間的味道感到很有興味。

她是喜歡姨太太的,盡管心里每想到這個便隱隱有些不安。是啊,哪有母親剛走就立刻接納另一個女人的?但,她確實如此。姨太太緣何那么“抬舉”她而忽略弟弟,原因她在小說中全部交代了。

大約覺得兒子終歸是繼承家業(yè)的,而女兒就不是了,無論怎樣抬舉她將來總是如同潑出去的水,翻不上天。再者,家中人人都寵著弟弟張子靜,這位姨太太想要拿出兒點威風也好,出于逆反的心理也好,便對小少爺愛理不理,反倒是對大小姐張愛玲百般疼愛——雖然這疼愛里有些虛假,不過是為了在她的父親張志沂面前邀功。然而,到底是疼愛。因而,張愛玲內心里對她并不反感。

姨太太故意跟她一起穿著母女裝,四處游逛,倒是恍惚中有種真母女的感覺。這種親密很多年后她還記得。姨奶奶有一次花了大錢給她做了一件當時頂時髦的衣服,張愛玲的心立刻被“收買”了。

這位被張愛玲形容為“蒼白的瓜子臉,垂著長長前劉?!钡囊烫?,向她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拼西改,哪兒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你母親?”

“喜歡你?!睆垚哿徇@樣告訴她。姨太太滿意地笑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盡管姨太太花的還是她父親的錢,可有著這份心就很難得了。張愛玲終其一生都對別人的一點兒小恩惠記憶猶新,她在晚年寫給好友鄺文美的信中就曾說她是個對友情之類沒有太多要求的人,別人的一點兒好她就感到滿足,有時甚至感到一絲惶惶然。

姨太太的到來讓張家改變了不少,除了熱鬧的人氣外——姨奶奶從前堂子里的好姐妹很喜歡到她家來做客,一群女人嘰嘰喳喳,不改堂子里會應酬的本色,談笑往來,家倒是喜氣了,就是少了點兒莊重在里頭。

但,好歹像個家了。

暮色里相依為命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zhàn)的兩員驍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個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

——張愛玲

不知為何,總覺得黃昏給人一種垂暮中的安全感,像懷了一肚子故事的老者一樣讓人感到安詳,除了使人有昏昏欲睡的寧靜,還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意味。

就像張愛玲的家,她說父親的家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要沉下去,沉下去。但父親的家并不十分讓她厭憎,她厭憎的是后母來了以后的家,在那之前她喜歡這股子黃昏氣,跟后來的姑姑家一樣給她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黃昏時分,在女傭“咚咚咚”切菜的聲音里,那聲音是人間煙火的美妙音樂。伴著飯菜飄香的氣味,張愛玲與弟弟張子靜開始了他們之間的小游戲,過家家也許能夠使得他們暫時忘記了母親的離去。

原本他們并不記得母親,只是老媽子丫頭們隔三岔五地問他們:“這個是誰買的?。窟@個是誰送的?。繉?,是媽媽和姑姑。你們要記得??!”媽媽姑姑永遠一體,也難怪張家的人要說她們是“同性情人”。

母親雖然遠在歐洲,但是心內總是惦記著她的一雙兒女,不時寄回一些衣物。一張張愛玲和弟弟的老照片上,姐姐懷里抱著洋娃娃,身上穿著民國時期的夾襖和裙子,弟弟懷里則抱著一只小狗,安靜地坐在藤椅上。

洋娃娃是媽媽從英國寄回來的,而那只姐弟倆十分鐘愛的小狗也是母親養(yǎng)的,在母親走后它成了姐弟倆親密的玩伴——只是后來那只可憐的小狗因為吵著父親被下人給送走了,送走一次它又跑了回來——多忠心,想著就讓人心疼的小家伙,再一次被送走的時候,下人將它的眼睛蒙上,送到了遙遠的郊區(qū)。此后,它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個洋娃娃在張愛玲的懷中,初看起來顯得那么突兀,中西合璧的樣子,自然看著觸目驚心得很。中式傳統(tǒng)襖褲像父親那一面的遺贈,而洋娃娃是母親那一面,那么迥異的特質卻被她后來妙筆生花地搭配了,那么驚艷而動人,像她的文字總有人說是用西方心理分析法寫中國老故事,在二十年后的上海灘沒有誰能像她這樣寫作,凄清而冷艷,也許根底就在這里。

弟弟雖然只比姐姐小一歲,但從小體弱多病,動不動就感冒發(fā)燒很是頭疼,于是才有了張愛玲所寫的那樣“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因為不讓他多吃,怕他的胃消化不了,于是常年的饑餓使得他特別嘴饞。

古老的中國人總是特別愿意相信饑餓使人清醒和健康,寧愿吃不飽也不能吃撐了,這和中國人的信仰也是有關的。在別人看來也許“過”與“不及”都一樣不好,但在中國人心里,“過”似乎比“不及”還要讓人討厭。這樣的事例多到無法列舉,在“過”與“不及”的較量中,中國人是寧愿選擇“不及”的。

不僅張愛玲的弟弟受過這樣的餓,末代皇帝溥儀也如此,在他的自傳《我的前半生》里,他就寫過一次因為實在餓了偷吃了一塊驢打滾,最后被幾個太監(jiān)架住往下“蹲”的事情——老太妃們愿意相信這樣就能將積食“蹲”下去了。

這個弱小的張子靜看見別人嘴巴動,總免不了要問一句:你吃了什么?想來也實在可憐,像他懷里那只“沒人要”的小狗一樣,人人都只當他是個可愛的小玩意兒。

“我弟弟生得美,而我一點也不……”張愛玲說他長了一雙大眼睛,尤其長長的睫毛特別漂亮。他們常常逗他玩,問他:“你的睫毛能不能借我一下?”他一定是搖頭否定的,設若遇到有人夸贊某個人漂亮,他會用孩童的虛榮問道:“有我漂亮嗎?”

此時姐弟倆的關系是他們一生中的黃金時期,他們的世界里暫時還是一元的,沒有媽媽那一面的歐風美雨,只有父親的舊詩詞、舊小說,以及請來的先生滿口的“之乎者也”。

這時候的她還是完全中國式的。

偶有親戚走動,姨太太雖然也抽鴉片,但那時跟父親一切都還過得去,一副天下太平的樣子。

對于此時的小煐來說,最開心的還是能夠與弟弟一起玩耍,那種童年的記憶跟著她一輩子,走到哪兒都忘不了。后來她在小說里、散文里都寫下了這樣一段游戲的場景: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zhàn)的兩員驍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只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zhàn)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人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一段時日,姐弟倆守住這小小的秘密,姐姐覺得自己像個指揮若定的小女俠,威風凜凜,很是受用。

孩子們的把戲往往早被大人看在了眼里,有一天他們玩耍之后,一個機敏的丫頭便開玩笑喊了他們的名字——月紅、杏紅。這一叫不得了,張愛玲立刻感到一種灰心喪氣的頹敗感,原本以為自己是個無所不能的女俠,沒料到卻不過是別人眼中的小玩笑罷了。

這件事給了她特別強烈的啟示——“霎時間她看見了自己在這個人世中是多么的軟弱無力,假裝是會使雙劍的女將有多么可恥荒唐”。

這就是張愛玲,早慧,記性好。

大約所有的天才都是相似的,某個方面有著異于常人的敏銳和早熟,某個方面又會特別遲鈍。上天待人實在是公平——天才的乖僻與“無能”用不了多久便顯示了出來——不過這遲鈍也得等到母親歸來的一日才能被看到。

現(xiàn)下她還是個小書蟲,每天喜歡鉆到父親的房間里東摸摸西看看。父親甚至覺得她是很有點兒天資的,因而鼓勵她讀書認字。

三歲就會唐詩的她,等到母親離開那一年已經認識不少字,自然認字這方面母親的心力也沒有少。

那年冬天,家里傭人何干帶著她去拜訪隔壁路上的兩個叔叔。其中一個清朝的遺老讓她記憶深刻:他總坐在藤椅上,小小斗室里一個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層層的衣服。舊錦緞內衣領子洗成了黃白色,與他黃白的胡須同樣顏色。

他拉著孩子的手:“認了多少字啦?有一百個吧?有三百個吧?”那一聲聲的問話中都是饑渴,渴慕下一代的聲音。

張愛玲叫他“二大爺”。二大爺以前做過清朝的總督,受了皇帝的恩惠,因而時時不忘以前皇家的好,北洋政府也好民國政府也罷,再也不曾出來謀過一官半職。

他過得十分潦倒,張家稱他們這一房叫“老房子”——有老就有新,“新房子”也是他們的兄弟,便是那位交通部長張志潭,給張志沂謀了鐵路局秘書職位的那一位。新、老之間不太來往,“老房子”生“新房子”的氣,覺得他是丟了張家的臉,忘了從前的皇恩。但到底是一大家子,“新房子”每年會給“老房子”這邊一點兒接濟。這位二大爺從來不接——他的兒子卻背著他統(tǒng)統(tǒng)接下來了,日子,總是要過的。

“背首詩我聽聽?!倍鬆斚肼犅爮垚哿崮搪暷虤獾谋痴b聲。她略微有些緊張,緩緩開口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p>

背完了他不作聲,她卻看見他偷偷地拭淚。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他的前程已經隨著皇帝的遜位被埋葬了,想到從前清室的恩寵,不免難過落淚。

這是天津留給她的荒涼,也是籠罩在他們家族周圍的陰郁。

對她父親那一輩人來說,清朝就是他們的國。“國”沒了,他們無力復“國”,只好放縱自己,用酒精、鴉片和女人來麻痹自己的感官。

“國”沒了,他們的所有幻夢全滅了。

只是,他們還不肯醒。

父親的饋贈

先要下功夫飽讀經書,不然也只是皮毛。底子打得越早越扎實。女兒也是一樣。我們家里一向不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反倒要及早讀書。將來等她年紀大了再馳縱也不遲。

——張志沂

張愛玲成名后,許多人聲稱她的作品里有《紅樓夢》的影子,舊學底子十分深厚。張子靜告訴讀者說姐姐的舊學全部來自父親那一面,那是父親最為慷慨的饋贈。許多年后當張愛玲獨自寓居美國的時候,不知是否能憶起父親的這一點好處來,盡管是他不多的優(yōu)點中的一項。若是想起,定會原諒他從前的種種不好吧?

“你若了解過去的我,你便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這是張愛玲戀愛時說的話,然而莫名其妙覺得這句話特別適合她的父親張志沂。

張志沂盡管終生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但自小便受到良好的私塾教育,因而對于自己兩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他也一如既往地延續(xù)了傳統(tǒng),為他們請了位老先生。

從這件事情上看得出張志沂的思想終究還是保守得多,他自己倒是會英文,也知道他所熟悉而依賴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然而輪到子女身上則還是寧愿相信老經驗。因而他沒有讓兩個孩子去學校讀書,而是在家里學習。

先生來的那一天是個大日子,老媽子們紛紛嚷嚷道:“這下好了。”仿佛先生來了姐弟倆的未來便能就此定了一樣。兩個孩子被打扮一番后拉到先生面前,那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滿面油光。第一次的課姐弟倆記憶深刻,《論語》。木刻大字線裝版,很容易弄臟,一天下來的小煐、小魁早已變成個煤窯里走出來的孩子,滿面蒼黑。

剛來的時候還是按照過去的禮儀,需要他們對著孔子的像跪拜磕頭。小煐照做,只是心內并沒有什么神圣的敬重——后來的她說她頂反感這樣的儀式,越是大家斬釘截鐵地認為的事情,她越是厭憎,諸如這樣的跪拜,以及母親在金錢態(tài)度上所表現(xiàn)出的清高,都成為她討厭的地方。

叛逆,也許另一層意思是獨立與清醒,絕不隨聲附和“從善如流”。

“先要下功夫飽讀經書,不然也只是皮毛。底子打得越早越扎實。女兒也是一樣。我們家里一向不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反倒要及早讀書。將來等她年紀大了再馳縱也不遲?!睆堉疽实谝惶毂銓ο壬@樣說著,他變得特別健談,與先生大談特談,談教育現(xiàn)狀,順帶著連同學校與西方的大學一并踩了踩——在他的心里估摸著還存了一股子氣,黃逸梵代表的便是西式教育。學校就是西式教育的物化,他不能對此投了降。

這先生在張家并沒有待了多久,兩姐弟又成為“散兵游勇”,跟在父親后面學習點兒舊學知識。張志沂心情好的時候特別愿意教他們,尤其是小煐,他在她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一絲父輩們的寫作天賦,于是便一力鼓勵她。

“我父親對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鼓勵我學作詩。一共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fā),帶雨蓮開第一枝?!谌住对伳咎m花》,太不像樣,就沒有興致再學下去了?!?/p>

應該說張志沂對文學也是十分喜愛的,他的屋子里藏著各種各樣的書,古今中外。那里便成為張愛玲自得其樂的小天地,自小便嗜書如命的她常常在那里與父親一起討論讀書心得。

除此之外,幼年的她即對色彩有著天然的敏感,沒事喜歡胡亂涂兩筆。張愛玲不止一次說過她對顏色總感到一種饑渴,所以喜歡色澤明麗的顏色——許是她的世界一直陰雨連綿,缺乏安全感,因而才會對色彩有一種近乎貪婪的酷愛。就像她能欣賞中國的舊體小說卻不太喜歡國畫一樣,在她的觀感中國畫的顏色未免太素淡了。她喜歡刺激。

她的畫很不錯,因此她感到自豪。在《弟弟》中,她寫到過這樣一件事,因為她的畫十分好,在她走開后,出于孩童的嫉妒心弟弟拿起筆,在她的畫上畫了兩道黑杠子。

如果說文學是父親的饋贈,那么繪畫絕對算母親的真?zhèn)?。黃逸梵跟劉海粟與徐悲鴻熟識,在留洋期間她曾拜師學習了油畫。又或許,女人天生對色彩敏感。

不到八歲的時候,她已經在父親的指導下讀完了《三國演義》《紅樓夢》這樣的皇皇巨著。那時候的她已經是親友圈里出名的小天才,正如她后來技驚四座的《我的天才夢》里所說的一樣。

七歲的時候,她甚至寫了一篇家庭悲劇小說。從這個天才的事跡里,除了她的早慧讓人吃驚外,恐怕倒是更多的荒涼感。第一次寫文章便是關于家庭悲劇,由此可見她該有多敏慧且讓人哀憐。

這個沒有母親的家,無論如何對她來講都是種缺憾。

這個時候她甚至已經準備向報紙副刊投稿,她的天才還在積淀中,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張志沂此時對她感到十分滿意,畢竟女兒遺傳了他的文學天分,而這些年黃逸梵遠在天邊,功勞他也自然而然地認為是他一個人的。

當張愛玲仿照當時的報紙版式自己設計了一份家庭報紙時,他大加贊賞——報紙的文字與圖片全是她一力完成,怎不讓人欣喜呢?因而每逢親友來訪,他都要拿出來給人家炫耀地說:“看,這是小煐做的報紙!”

那聲音里有為人父的驕傲,也有那么多年壓抑的噴涌吧?自己這輩子算是不中用了,但沒想到倒讓他培養(yǎng)了一個小天才。

他是該感到自豪的,在這一點上誰也不能抹殺他的功勞,即便后來父女反目也還是如此。

小煐除了喜歡讀書畫畫,她最愛干的一件事是聽人講故事,尤其是老故事。后來她那么愛看電影,喜歡寫小說,也許也與此有關——都是讓人哭哭笑笑的故事。她纏著老媽子講各種傳奇,白娘子與許仙的故事,聽了不知多少遍也聽不膩,雷峰塔倒了,有種令人欣喜的快慰。

下人里還有個被她稱為“胸懷大志”的男傭人,識字不少喜歡寫大字,她總是跑過去軟磨硬泡讓他講《三國演義》。老媽子樸素的善惡有報和《三國演義》的虛幻傳奇給了她最初的創(chuàng)作靈感。

為此,她差點兒寫了《隋唐演義》。

一個人以后的人生走向,在某些人身上是能夠看出個一二來的。但凡大作家,似乎總是比別人敏銳,喜歡觀察人與事,就連愛聽故事也都一樣。魯迅小時候也聽了一肚子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日后全進了自己的文章里,不許一點兒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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