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 序

凌波微語 作者:陳建華 著


自 序



“凌波微語”原是為一本中英文自選集取的書名,書沒能出版,序文《凌波微語——雙語書寫甘苦談》收入這本書里,也在《隨筆》上發(fā)表過。編了這本文集,為書名犯愁,突然想到“凌波微語”,商務(wù)的編輯也覺得蠻好,于是就做了移花接木的手腳。

那是從曹植的《洛神賦》中“凌波微步”借來的。當初讀到《洛神賦》是我開始當文青的時候,像“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之類的句子,一串串珍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美得叫人暈。詩人在做一種靜態(tài)的觀賞,似把洛神當作畫室里的模特兒,對其顏面、眼睛和體態(tài)一筆筆濃描細寫,頗如一幅工筆畫。不過我們不必完全接受康德式的純藝術(shù)境界,詩人也不耐煩起來而訴諸行動,于是有“通辭”“解珮”之舉。這番文雅的“撩妹”并不奏效,遂失魂落魄,當寫到“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zhuǎn)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一種進退徘徊、蒹葭蒼蒼、縹緲迷蒙的氣息彌漫其間,所謂“氣韻生動”和觀賞主體的情感投入有關(guān),從文章學來說將女神之美的呈現(xiàn)愈入佳境,而臻至詩家之絕唱。

本來將“步”改為“語”,意謂游學于大洋彼岸,步入雙語寫作之旅別有一種甘苦,其實陷入后現(xiàn)代話語的牢籠和戲仿的修辭伎倆。不過收進那個論文集里的都是學術(shù)論文,要說“凌波”不免顯得吃力,現(xiàn)在這本書屬于“學術(shù)隨筆”類,從輕巧角度看使用“凌波微語”也不無合適。

不愿舍棄“凌波微語”似在紀念我的文青時代的天才夢。曹植七步成詩,才懷八斗,使我油然生景仰,其中夾帶著天才的悲劇感,也不無甜蜜感;至于洛神涉及曹植與兄嫂的不倫之戀的八卦,在我也會引起美麗的遐想。那是愛憎分明的閱讀時代,鐘情于曹植,就把曹丕恨得牙癢癢,正像讀了《三國演義》一味把曹操往死里咒。

長年在學院里討生活,壓頭壓腦無非是論文。一篇篇課堂論文被改成會議論文,又改成論文集或雜志論文,從量身試鏡到面世見公婆,我的“洛神”漸漸地在論文的生產(chǎn)流水線里擠壓變形,有時沾沾自喜看似有點“曲線美”,畢竟是不太自然的。多半忙里偷閑,也寫了些別的文章,斷續(xù)地積累了幾十篇,選入本書的二十幾篇偏向于學問方面,分成書評、文序、自序、自述與訪談等類目。

雖然有別于論文,但要說是“隨筆”的話,自己得說聲慚愧。不由想起魯迅的名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說是一篇學術(shù)論文也不為過。當年魯迅師從太炎先生而打下小學根底,在《中國小說史略》里的考據(jù)功夫了得,然而“魏晉風度”的題目對他來說不光在談歷史,也是文學風格的自我演繹,沒有論文套路,可說是“學術(shù)隨筆”的典范。吃透歷史材料而抉幽闡微,精彩不斷,不僅表現(xiàn)了可貴的史識史鑒,更顯出一種凌厲的個性色彩。

或像《論照相之類》一文更有趣了。全文分為“材料之類”“形式之類”“無題之類”三段,擺出一副論文架勢。的確,講照相傳入中國的歷史,其實在講中西文化問題,然而講到“無題”則筆鋒轉(zhuǎn)向現(xiàn)實生活,提到梅蘭芳、泰戈爾等一大串名人,冷嘲熱諷,為他們寫照盡漫畫化之能事?!按笙壬睉嵡嗥H,對他的觀點可見仁見智,但讀來令人爽爆。這也應(yīng)當屬于“學術(shù)隨筆”,與他的雜文不同,將史敘、議論與抒情熔于一爐,愛憎隨心,奇趣橫生。盡管歲月磨洗,展卷頓現(xiàn)一段個性的精光,怎么也磨洗不了。

本書中的文章反映了我的學術(shù)興趣,凡作文須言之有物,也講些文采,但浸潤學界,論文氣太重,且不夠精簡。一般來說,一本書的自序要對書中內(nèi)容做介紹,跟做廣告自我推銷差不多,如《古今與跨界——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一書的自序不厭其詳,竟達萬把字,另一篇為葉雋兄《北歐精神之格義立型》所做的序也下筆不知自休。雖然自覺在討論一些問題,但對于一般讀者則顯得過于專業(yè)而不忍卒讀。本書將幾篇自序放在一起,就不只是“三塊廣告牌”了。在這意義上,我很感謝“光啟文庫”和商務(wù)的包容,把本書列入“學術(shù)隨筆”對我不啻是一種鞭策。

因此,我想不必再對本書做內(nèi)容題解,自己的治學經(jīng)驗已經(jīng)談了很多,還是將一切交付讀者為好。只是重睹舊文不免心驚,想借此機會追懷一兩位最近失去的師友。

一位是趙昌平兄,5月里駕鶴西逝,噩耗傳來,極突然。我的《“革命”的現(xiàn)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一書于2000年出版,那時他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總編,該書得到他的鼎力支持。他曾告我親自過目那篇《后記》,且做了少許改動。事雖細,總使我銘記在心。上世紀80年代我在復(fù)旦讀碩博時就認識昌平兄,雖然比我大一兩歲,為人正直溫厚,為學也嚴謹而富于創(chuàng)見,在我眼中始終是一位學長。他曾惠贈我《趙昌平自選集》和文章數(shù)篇,如今鎖在香港某倉庫里,人書俱隔,愈增悲愴。

書中有一篇《周瘦鵑文集》的書評,遂想起范伯群先生。去年11月24日住進醫(yī)院,兩個禮拜多點便走了,突然得難以接受。在蘇大醫(yī)院里見到他睡著,我只能在旁默默祈禱。2001年范先生訪學哈佛時得識先生,對我的周瘦鵑研究一直給予鼓勵;他讓我多次參加研討通俗文學的會議,給我珍貴的學習機會。這些在本書中《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摩登上海,1911—1949》的自序中略寫到。此書即將出版,范先生卻不能看到了,這是我深感遺憾的。

為悼念范先生,我寫的挽聯(lián):“博古融今只手撐起通俗文學半壁江山,傳道授業(yè)悉心造就互文文化三代學人?!弊陨鲜兰o80年代范先生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研究,至2000年他主編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出版并提出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由“鴛鴦蝴蝶-禮拜六派”與“五四新文學”所構(gòu)成,此即振聾發(fā)聵的“雙翼齊飛”論。數(shù)十年來范先生與“范門弟子”辛勤耕耘,勇于開拓,至今“通俗文學”已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不可或缺的研究領(lǐng)域和規(guī)整的學科,而范先生始終著眼全局,把握方向,整體布局,過八十高齡組織他的“第三梯隊”進行一項規(guī)模恢宏的研究項目,其成果即《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一書,160萬字皇皇巨著在2017年出版,其中飽蘸著范先生對學術(shù)的一腔熱誠和不息追求,為我們后學樹立了永久的楷模。

相對而言,“通俗文學”研究仍是一門年輕學科,還有待繼續(xù)努力。有時不得不慨嘆“雅”“俗”之間的森嚴門戶,盡管已進入文學史,但觸及藝術(shù)質(zhì)量或“文學性”問題,“鴛鴦蝴蝶派”便好似矮了一截,觀念上仍遭遇“現(xiàn)代性”“正典”的障礙,難登“純文學”神龕。從本書的幾篇文章可見我在這方面的某些表述,有時不免言辭急切。為了糾正偏見,最近胡志德先生為香港中文大學的《譯叢》雜志編了“民國都市文學”專號,旨在介紹一些堪稱“經(jīng)典”之作,囑我推薦了周瘦鵑等人的作品,并得到幾位翻譯中國當代文學的高手的傾力相助。這本專輯已經(jīng)上市,雖是滄海一粟,但能這么做,不光值得,也是令人感動的。


2018年6月16日于興國大廈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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