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寶石山
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在杭州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寶石山。
那時候的寶石山叫作“保俶山”。山下有一條保俶路,山上有一座保俶塔。相傳保俶塔始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吳越國王錢弘俶時期,是吳越國宰相吳延爽為佑國王錢弘俶應(yīng)召去京(開封)平安歸來而建。另一傳說為五代的后周年間,信奉佛教的吳延爽,為了安放唐朝高僧東陽善導(dǎo)和尚的舍利,在湖邊的山上建了九層高塔。至北宋咸平年間,一位被人尊稱為“師叔”、雙目患疾的和尚永保,募緣十年重修此塔,人們感其精神并以作紀(jì)念便稱其為“保俶塔”,之后的宋、元、明朝一直都稱之為“保俶塔”。明萬歷七年(1579年)重修為七層樓閣式,可登臨遠(yuǎn)眺。民國十三年(1924年)塔傾斜,重修為八面七級實心磚塔。保俶山改名為寶石山,是20世紀(jì)90年代的事了。
20世紀(jì)60年代,我家就住在延安路觀橋一帶,往西走經(jīng)過獅虎橋,就到了少年宮(昭慶寺)廣場。穿過廣場(不要往白堤方向)拐入保俶路,路西百十米有一個斜坡小路口,是保俶山的后山入口。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由父母帶領(lǐng)去爬山,上中學(xué)的時候和同學(xué)一起去爬山,多半都從后山上山。那條小道要比走葛嶺那邊的正門輕松近便,經(jīng)年殘損的石階緩緩而上,漸而陡峭,經(jīng)過一座小涼亭,再往上走幾分鐘,即可登上山頂。
山頂有一大片平緩的空地,空地中央立有一座磚塔。那座塔的形態(tài)很特別,像一把收攏的雨傘。塔尖上有一柄長長的錐子,直指云天,像極了雨傘的傘尖。那件黑色的鐵器底端盤著一圈圖案,像兩個對攏的大鉤子,聽人說那是明代舊物。杭州多雨,每到下雨天,我在城區(qū)望著遠(yuǎn)處霧蒙蒙濕漉漉的保俶塔,就會有這種雨傘的聯(lián)想,覺得它會突然撐開來,撐起一把巨傘,把整個湖面的雨水都罩住……
小時候上山,站在塔下,需要抬頭仰視它。每次去我都會認(rèn)真數(shù)一數(shù)它共有幾層。下次去又?jǐn)?shù)錯了(其實是七級)。圍著塔轉(zhuǎn)一圈,可惜塔上一扇門也沒有。那是一座實心磚塔,不能去里面一探究竟。
保俶塔的造型奇特,塔形細(xì)長。成年后我去各地見過很多塔,從未見過像保俶塔那么“苗條”的塔。有時候就覺得它像一個清高氣傲的瘦姑娘,賭氣離家站在這里看西湖,喚也不回。
保俶塔下的那塊大空場,圍著一圈石凳,朝后山方向走幾步,就可以眺望后山的情形,就像如今從高樓上往下看立交橋的車流那樣。
陽光或是霧氣下,眼前突兀地冒出半座城池,許多許多黑黑白白的屋頂,高高低低的平房和樓房,在山下朝著遠(yuǎn)處一片片一幢幢攤開去,有一種千家萬戶的氣象。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千家萬戶”的屋頂,就是在保俶山上,那是西湖背面的俗世景象。以后每次上山,都要站到那個位置,好奇地朝山下看一會兒。那些平房多半又舊又臟,樓房倒是很新,但也不高,記得女生們興奮地辨認(rèn)著山下的建筑物,指指點點說這是杭州城西北的文教新區(qū)呢,所以才有這么多新房子。忽然有人驚呼那片淡黃色的樓房和校園就是杭州大學(xué),又有人尖叫看見了我們杭州一中赭紅色屋頂?shù)拇蠖Y堂,還有人認(rèn)出了大運河邊的賣魚橋碼頭(我不太相信)……我們?yōu)榇藸幊侈q論,嘰嘰喳喳,嘻嘻哈哈,驚起樹林里一群群小鳥。
杭州老城留在我記憶中的,是一大片黑屋頂。
從保俶山上看杭州老城,像一卷黑白的底片。
后來,那座山更名為寶石山,那座塔,也就稱為寶石塔了。
我一直都很喜歡保俶山。因為它生動有趣,通達(dá)四方,親近而親切。
從“千家萬戶”那兒轉(zhuǎn)過身,沿著山脊上的小路往西走,路邊有石鑿的水池,清泉從池壁上一滴滴滲出來。一路走過石壁、鉆過石室、穿過石洞,頭頂?shù)木奘孟耠S時要掉下來。但下次去看,它們還在原來的位置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卡在兩山之間。石洞的石壁上有摩崖石刻,只剩風(fēng)蝕雨淋的模糊字跡。繼續(xù)往前,山路漸陡,兩座筆陡的石壁之間,有一條幾乎要“撞山”的嶙峋裂谷,我們瘦小的身子靈巧地從窄小的“一線天”里鉆過去,那是每次上山屢試不爽的壯舉。過了這道窄縫后,天空豁然開朗,眼前是更多的巨石,一塊接一塊,像巨人搭建的積木,石壁上嵌著斑斑點點的赭紅色小石子兒。其中有一座渾圓的“饅頭山”,石面光滑、石上無階,沒有欄桿或樹杈可助力,全憑自己的雙腳,彎下腰匍匐著手腳并用,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再爬,費力地攀爬,你拉我扯,差一點就會落在巨石間的夾縫里。那是最開心的時刻,驚險、刺激,尖叫、歡笑。終于爬上去了,山風(fēng)驟然加大,身子差點被吹跑了,站穩(wěn)腳,探頭往山下望去,哇哦,就好像一個大舞臺,忽然轉(zhuǎn)換了布景。剛才保俶塔下那座黑白的杭州城,頓時變成了一個五顏六色的西湖——
從保俶山頂往下看西湖,淡綠色的湖面平靜如鏡,細(xì)長的白堤就像一條綠色的絲帶,斷橋上圓圓的橋洞,像只睜大的眼睛一亮一閃。孤山和蘇堤在湖的一角連起來,好像在一個糖果盒子上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小瀛洲像一個順?biāo)鞯幕ōh(huán),湖心亭好似一只翠綠的發(fā)夾,把湖面的波浪夾住了。一只只游船變得小小的,像一片片竹葉蕩在水上。西湖那么乖那么安靜,就像我們上課的樣子。
離家的多年中,我一次次回想在山頂巨石上看到的西湖,那是我記憶中最完美最清晰的西湖,像一只精致的立體沙盤,固化在我記憶中。
很多年以后我讀《西湖志》,知道了保俶山改名為“寶石山”并非空穴來風(fēng),寶石一說原有出典:保俶山的地質(zhì)構(gòu)成為火成巖,巖石上那些彩色的小石粒,在傍晚或清晨的陽光下,會發(fā)出流光溢彩的光澤,故譽為“寶石流霞”。
隱約記起來,就在當(dāng)年我們攀爬“饅頭山”的地方,有一塊摩崖石刻,“寶石流霞”四個字清晰可見。但那時候我們并沒有留意那些年代久遠(yuǎn)的古跡來歷,我記住的是寶石山的生動有趣,它是一座可以“玩”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