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绖出山
一、謝絕了張亮基的邀請
湖南鄉(xiāng)下有躲生的習(xí)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國藩進四十三歲的生日。自從道光十九年冬散館進京，他已是十二個生日沒有在家過了。父親和弟妹們暗暗地準備為他熱熱鬧鬧辦一場生日酒。遠近的親朋好友早就在打聽消息。他們中間有真心來祝賀的，但更多的是借此巴結(jié)討好。
曾國藩童稚時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時候，后來弟妹漸多，父親館運常不佳；叔父成家后亦未分爨，叔母多病，藥費耗去不少。到他十多歲后，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從小養(yǎng)成了儉樸的生活作風(fēng)?；丶襾?，他看到家里的房屋建得這樣好，宅院這樣大，排場這樣闊綽，又驚異又生氣。母親的發(fā)喪酒辦了五百多桌，驚動四鄉(xiāng)八鄰，也是曾國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幾個弟弟重重地責(zé)備了一頓，為著表示對他們這種講排場、擺闊氣的不滿，他決定不辦生日酒，并到離家十五里路遠的桐木沖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對此很感動。外甥回家兩個月來，不知有多少闊親朋來接他去住，他都謝絕了，唯獨看得起自己這個窮舅父，一住便是幾天，給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國藩也的確敬重這個既無錢又無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國藩母親的嫡堂兄弟。他也讀過幾年私塾。后來父親死了，家道中落，他輟學(xué)在家種田，過早地肩負起家庭重擔(dān)。南五舅為人忠厚樸訥，從小起就對國藩好，人前人后，總說國藩今后有出息。國藩兩次會試落第，心里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沖，一住就是半個月，常鼓勵他：“‘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灰麓煺?，多幾番磨煉，日后好干大事業(yè)?！?/p>
丁酉年冬，曾國藩第三次進京會試。家中七拼八湊，總共只有二十千錢
，向人借貸，一個銅子也沒借到，曾國藩心里難受極了。忽然，南五舅喜沖沖地跑來：“寬一，我這里有十二千錢，湊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節(jié)省點用，也可以到達京師?！?/p>
曾國藩高興得直流淚，一把收下，當(dāng)時也沒問：南五舅怎么一下子會有這么多錢。到了京師才想起，寫信問家里，才知道南五舅把僅有的一頭小黃牛賣了！
曾國藩始終記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從四川主考回來，得了三千兩銀子的程儀。他寄回家一千兩，特別指明從中分出一百兩給南五舅。以后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兩銀子年禮。
這幾天，他和南五舅談年景，知道荷葉塘種田人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很艱難，田里出產(chǎn)不多，捐派卻年年增加。遇到天災(zāi)人禍，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幾年來減少十多戶。自從四月來，又增加辦團練的捐派，每戶見人捐五百，百姓怨聲載道。南五舅還悄悄告訴國藩，荷葉塘還有人希望長毛成事，好改朝換代，新天子大赦天下，過幾天好日子。這些都使國藩大為吃驚。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靜。一早起來，曾國藩按慣例臨了半個時辰的帖后，開始給京師的朋友寫信。隨后，又給兒子寫了一封長長的家信。長子紀澤今年虛歲十四，該讓他慢慢學(xué)習(xí)辦事了。曾國藩將家眷離京回籍前應(yīng)在京師辦的事，一一寫給紀澤，寫好了，又細細地從頭至尾看一遍，數(shù)一數(shù)，一共有十七條。正準備封緘時，又拿出一張紙來，補充三件事。一是告訴兒子如何處理家里的三車三騾，大小騾子當(dāng)初買時用了多少銀子。二是家具都送給毛寄云一人，不要分散了，因為家具少，送一人則成人情。三是要兒子做一套新衣服，以便在祖父面前叩頭承歡。
他將這張紙連同剛才寫好的六大張紙一起折起來，放進信套里，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筆寫封面，江貴進門來：“大爺，巡撫張大人來了一封信，老太爺請您老回家去?！?/p>
曾國藩忙與南五舅告辭，和江貴回家。剛進家門，四弟便喜滋滋地說：“哥，聽說是張大人的親筆信！”
說著，把一個尺余長的大信套遞給國藩。曾國藩的身份和地位，使得他在諸弟中有著崇高的威望。對大哥，弟弟們敬若神明。盡管信使說信中講的是張大人請國藩晉省辦團練事，荷葉塘都團總曾國潢急于知道內(nèi)中的詳細，卻沒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國藩拆開信封，果然是張亮基的親筆。巡撫的信寫得很親熱，先是對國藩喪母表示沉痛哀悼，說自己當(dāng)時遠在昆明，不能前來吊唁，后在戰(zhàn)火中來到長沙，又抽不出身，心里很覺得對不住，只好明年清明再到荷葉塘來掃墓；繼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說了一番。最后講到此次長沙被圍，好不容易才打退長毛，請國藩為桑梓父老著想，出山來長沙辦團練。信的末尾這樣寫道：
亮基不才，承乏貴鄉(xiāng)，實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國之棟梁，皇上倚重，百姓信賴，亟望能移駕長沙，主辦團練，肅匪盜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慮；亮基也好朝夕聽命，共濟時艱。
曾國藩將信細細地看了兩遍，又重新放進信套里，鎖進柜子中。這幾天和南五舅扯家常，越扯越對湖南吏治的印象壞。早就聽說湖南官場腐敗，兩個多月來的所見所聞，果然如此。這種環(huán)境怎能辦事！何況張亮基、潘鐸等人都不熟。練勇在幾十年前平白蓮教造反時，為朝廷立了大功。白蓮教事畢，練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幾年來，云貴一帶地方不靖，又相繼在各州縣辦了一些團練，但鮮有成效。聽南五舅的口氣，百姓似乎并不擁護。為驗證南五舅的話，國藩將四弟喚進內(nèi)室。
一聽哥哥召喚，曾國潢便進來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國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愛出風(fēng)頭。羅澤南要他當(dāng)個都團總，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員，得意洋洋，在鄉(xiāng)民面前拿大裝腔，趾高氣揚的。曾國藩有點看不慣，回來這么久了，有意不問他辦團練的事。國潢想在哥哥面前賣弄，見哥對此毫不感興趣，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F(xiàn)在哥主動來問他湘鄉(xiāng)辦團練的事，這下正搔到他的癢處。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哥：“今年四月，長毛攻破廣西永安，竄至全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縣舉辦保甲，并令練族練團，互相保護。一族議定族長、房長，或四族或五族合為一團。團議定團長、練長。各家各戶男子年滿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一律入團練。每人自制號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賊警，由團長、練長、族長、房長帶赴有事之處。平日無事，各安本業(yè)。團長、練長等每月會議兩次?！?/p>
“經(jīng)費怎么來？”曾國藩問。
“團練一切由各家自己開銷，不要多少經(jīng)費。”
“總要點錢吧！團長、練長每月聚會兩次，在誰家吃飯？”
“當(dāng)然是要點經(jīng)費。各團各族自己規(guī)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兩百文的，有的則由幾戶殷實人家出。”
“你說一人出一百兩百，南五舅說他們一人出五百，怎么相差這樣遠？”
“有的族長黑心，想趁這機會撈一把?！?/p>
“澄侯，看來這團練中有弊端。剛建不久，就有人想從中謀私利。再辦些時候，會干更多壞事?！?/p>
“是的，有的團丁還借機做壞事。如借禁賭行敲詐，借查夜行奸淫。聽說添梓坪就發(fā)生了幾起?！?/p>
“你說早晚操演，我回來兩個來月了，怎么沒見過你們操演？”
“剛成立時，操演過幾回，后來漸漸懶散了，再加上長毛又沒來，有兩三個月沒練了。說早晚操演，那是寫在紙上的規(guī)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嗎？”
“有。縣城附近幾個都，由羅山帶著璞山、希庵兄弟等親自指揮，據(jù)說蠻像個樣子?！?/p>
“澄侯，你說團練辦好，還是不辦好？”
“我看還是辦好，至少可以對付小股土匪、搶王。不過，按現(xiàn)在這樣辦下去，可能怕只是神氣了幾個長字號，百姓得不到多少實惠，大家也不齊心。弄不好，過幾個月就會散伙?！?/p>
“要怎樣才會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專練一支隊伍，也要吃糧吃餉，那樣才練得好，免得心掛兩頭。”
“糧餉從哪里來呢？”
“就是因為糧餉無出路，才辦不起來呀！”
兄弟倆就團練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國潢走后，國藩搖搖頭，心里想：看來這個團練沒有辦頭。再說，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一巡撫之相邀，便出山辦事，既有失自己的身份，又招致士林的譏嘲。這事如何辦得！
曾國藩給張亮基寫了封回信。諸多原因不能寫，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制。在一大通客氣話之后，他寫道：
國藩自別家鄉(xiāng)，已歷一紀，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幾欲長辭帝京，侍親左右，做一孝子賢孫而終此生。豈料今日游子歸來，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棄養(yǎng)，遠馭仙鶴。百日來，憂思不絕，方寸已亂，自思負罪之深，雖百死亦不能贖也。
明公雅意，國藩再拜叩謝。然豈有母死未葬，即辦公事之理耶？若應(yīng)命，不獨遭士林之譏，亦己身所深以為恥也。國藩此時別無他求，惟愿結(jié)廬墓旁，陪母三年，以盡人子之責(zé)，以減不孝之罪。烏鳥之私，尚望明公鑒諒。晚生曾國藩頓首。
二、世無艱難，何來人杰
過幾天，湘鄉(xiāng)縣團練副總羅澤南召集全縣四十三都團長、練長會議，特地請曾國藩光臨指導(dǎo)。國藩、國潢兄弟倆一起到了縣城。拜會縣令朱孫貽后，國藩出席了縣城團練的比武大會，親眼看到羅澤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續(xù)賓、李續(xù)宜所訓(xùn)練的三營一千余名團丁，已初成規(guī)模，心里很有感慨。夜晚，又與羅澤南通宵長談，聽他講按戚繼光練兵法挑選將官、招募勇丁以及平時操練的體會。羅澤南竭力慫恿曾國藩出山辦團練，并表示愿將這一千團勇交給曾國藩，他和他的學(xué)生都情愿在其帳下聽令。曾國藩聽后，更是激動不已。他深感自己無論在識見方面，還是在能力方面都不如羅澤南，自己只看到吏治腐敗、綠營腐朽的現(xiàn)象，弄得心灰意冷，卻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開創(chuàng)一個局面。如果下定決心來辦好團練，也很有可能像當(dāng)年戚繼光創(chuàng)建戚家軍那樣，練就一支今日的曾家軍。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為什么做不到呢？
從縣城一回到家，曾國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撫衙門轉(zhuǎn)遞來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兒女親家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陳源兗的，國藩的二女紀耀許給他的兒子遠濟。一是詹事府右贊善郭霈霖的，他的女兒許給國藩的次子紀鴻。一是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袁芳瑛的，國藩的大女紀靜許給他的兒子秉楨。這三封都是親戚之間的慰問信，全是客套話。國藩看后，也就扔到一邊了。另外一封，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喜訊，使得他的心情激動起來，并且久久不能平靜。這封信是唐鑒從北京寄來的。
唐鑒，字鏡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寧藩司任上進京任太常寺卿，道光帝在乾清門接見他。這一天，曾國藩恰好隨侍在旁。道光帝獎諭唐鑒治程朱之學(xué)有成就，并躬自實踐，是個篤實誠敬的君子。道光帝對唐鑒的稱贊，引起曾國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要得到皇上的重視，必須要投皇上所好；看來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養(yǎng)，是對義理之學(xué)的研究。
幾天后，曾國藩到了碾兒胡同，以弟子之禮拜謁唐鑒。年過花甲的唐鑒，已知這位同鄉(xiāng)后輩勤奮實在，見他如此謙卑，自投門下，樂意地收下了這個新門生。
“先生，請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究在何處？”曾國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鑒請教。
“當(dāng)以《朱子全書》為宗?！碧畦b撫摸著垂在胸前一尺有余的銀須，腰板挺得筆直，不假思索地回答，“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切不可視為瀏覽之書。檢身之要，我送你八字。即檢攝在外，在‘整齊嚴肅’四字；持守于內(nèi)，在‘主一無適’四字。至于讀書之法，在專一經(jīng)；一經(jīng)果能通，則諸經(jīng)可旁及；若遽求專精，則萬不能通一經(jīng)。比如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過《易》一種耳?！痹鴩犃绥R海先生這番話，有昭然若發(fā)懵之感。
“古今學(xué)問，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從何處起步?！标P(guān)于檢身、讀書，曾國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領(lǐng)，唐先生居然八個字就為其提綱挈領(lǐng)了。在唐鑒面前，曾國藩深覺自己學(xué)問淺陋，他繼續(xù)請教，“先生，請問這為學(xué)之道？”
“為學(xué)只有三門。”國藩的提問剛落，唐鑒便以明快簡捷的語言作了回答，“曰義理，曰考核，曰文章?？己酥畬W(xué)，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學(xué)，非精于義理者不能至?！?/p>
“經(jīng)濟之學(xué)呢？”一心想要經(jīng)邦濟世的曾國藩急著問。
“經(jīng)濟之學(xué)即在義理中?！碧畦b的答復(fù)明確而肯定。
“請問先生，經(jīng)濟宜如何審端致力？”
“經(jīng)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歷代典章，不外乎此。”
經(jīng)唐鑒逐一指點，曾國藩于學(xué)問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鑒又告訴他，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辦法是記日記，并說倭仁在這方面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行，坐作飲食，皆有札記，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又說自己記日記一一如實，決不欺瞞，夜晚與老妻親熱，亦記于日記中。曾國藩聽后心中暗自發(fā)笑，也佩服老頭子誠實不欺的品德。
自從跟著唐鑒學(xué)義理之學(xué)后，曾國藩開始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嚴加修飭，并立下日課，分為主敬、靜坐、早起、讀書不二、讀史、寫日記、記茶余偶談、日作詩文數(shù)首、謹言、保身、早起臨摹字帖、夜不出門十二條。又作《立志箴》 《居敬箴》 《主靜箴》 《謹言箴》 《有恒箴》各一首，高懸于書房內(nèi)。朋友們見了，無不欽服。
這一天，曾國藩帶著日記，又去碾兒胡同謁見唐鑒。唐鑒審讀他的日記，見滿紙都是痛罵自己不成器的話，很是滿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記，看上面寫道：“自今日起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也’?！碧畦b稱贊：“有志氣！滌生，望你今后滌舊而生新?！?/p>
唐鑒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頁，見上面寫著：“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后痛自懲責(zé)。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謂下流矣?！碧畦b面露欣色說：“好！就要這樣不講情面地痛罵，方才改得掉惡習(xí)?！闭f罷，轉(zhuǎn)過臉來審視曾國藩，問：“足下昨夜所夢何事？”
“昨夜夢見何紹基放廣東正考官，考完回來，得程儀五千兩，皇上又賞他一千兩，私心甚是羨慕。”曾國藩紅著臉囁嚅。
“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碧畦b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中庸》上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又少F，就在于慎獨?！殹心軐彶?，世人能見之不善豈敢為乎？滌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獨論》，下次帶給我看?！?/p>
曾國藩滿口答應(yīng)著。臨走，唐鑒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輔水利》，一張親筆楷書條幅：“不為圣賢，則為禽獸。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善化唐鑒。”
跟了唐鑒一段時期，尤其在通讀了他的《畿輔水利》一書后，曾國藩看出這位理學(xué)名臣并不是埋首故紙、空談心性的書呆子，而是關(guān)心民瘼、留意經(jīng)濟、學(xué)問淵懿，亦不乏謀略的能吏。同樣，唐鑒也知道曾國藩是老成深重、極有心計的干才。以后，唐鑒、國藩師生之間往往探討程朱之學(xué)少，推究興衰治亂的歷史多。唐鑒從江寧來，又多年歷任地方官，深知民生疾苦。他覺察到大亂將至，常在密室中鼓勵曾國藩以天下為己任，多讀史書，瀏覽輿地圖冊，鉆研兵法，以備來日大用。曾國藩將唐鑒視為黃石老人，而唐鑒也以張良期待曾國藩。
道光二十六年，唐鑒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后，應(yīng)友人之邀，到江寧主講金陵書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們的敬重。咸豐二年七月，唐鑒奉召入京。兩個月內(nèi)，咸豐帝召見十五次，極耆儒晚遇之榮。在第十五次召見時，咸豐帝向唐鑒垂詢對付太平軍的事。唐鑒鑒于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獲勝及保衛(wèi)長沙的戰(zhàn)功，向咸豐帝提出各省仿嘉慶朝辦團練的成法組建團練，并提出先在湖南舉辦。同時向咸豐帝力薦曾國藩可大用，請皇上任命曾國藩為湖南團練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權(quán)。出于對曾國藩的深刻了解，唐鑒對咸豐帝說，曾國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對地方事不熟悉，剛開始時會有不順利，請皇上自始至終信任他。唐鑒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擔(dān)保，曾國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認認真真地用蠅頭小楷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語氣極為親熱，極為誠懇。他把這次由江寧入京，皇上所給予的破格隆遇詳細地介紹一番，特別把最后一次陛見，皇上的垂詢及自己的密薦寫得更為生動。最后，老先生用動情的語言，回憶當(dāng)初四合院內(nèi)，師生切磋學(xué)問、砥礪品性的情景。結(jié)尾尤使曾國藩感動：
滌生吾弟，當(dāng)年在京都時，老夫即知賢弟乃當(dāng)今不可多得之偉器。這次進京，凡所見之昔日朋友，談起賢弟道德學(xué)問、文章政績，莫不交口稱譽，老夫行將就木，親見賢弟已成參天大樹，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老夫滿腹話欲與賢弟傾吐，詎料伯母仙逝，賢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楊作亂，三湘正遭涂炭。南望家山，不勝悲念。常言說“時勢造英雄”，正因為禍亂并發(fā)，乃英雄崛起之時，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薦，并以一生薄名為賢弟擔(dān)保。所幸皇上已簡記在心矣。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賢弟數(shù)十年來，已備嘗人世艱苦，現(xiàn)正當(dāng)年富力強，擔(dān)當(dāng)大任之時，況賢弟素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壯志，此為老夫所深知。老夫往日與賢弟，一起讀圣賢之書，講經(jīng)世之學(xué)，所為何事？豈不正是為今日拯黎民于水火之中，挽狂瀾于既倒之時！雖然，老夫亦知，今日辦事，千難萬難。但古人說得好：世無艱難，何來人杰？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無能，今為衰朽殘陽，雖有報效之心，實乏濟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賢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懷抱，正當(dāng)時也，望吾弟好自為之。切切。
曾國藩拿著唐鑒的這封信，反復(fù)看了幾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當(dāng)年在先生安靜的四合院內(nèi)，師生之間不知多少次探討過歷代的治亂興衰，對張良、陳平、諸葛亮、王猛、謝安、魏徵、房玄齡、范仲淹、司馬光、張居正等人的輝煌相業(yè)，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決心，今生一定要入閣拜相，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讓史官將自己的業(yè)績記在青史上，激勵后世讀書人。他想起謝絕張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辦大事的時候，為何如此瞻前顧后、顧慮重重呢？“世無艱難，何來人杰？”唐鑒的話像悶雷一樣，在耳邊沉重地響起。滌生啊滌生，平素漫自矜許，當(dāng)時機來到之時，你卻畏葸不前，害怕困難，這不是懦弱無能嗎？曾國藩捧著唐鑒的來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對自己提出了嚴厲的責(zé)問。
三、接到嚴懲岳州失守的圣旨，張亮基暈死在簽押房里
正當(dāng)曾國藩在羅澤南的感染和唐鑒的激勵下，對辦團練躍躍欲試的時候，太平軍的一次大捷，震撼了湖南全省九府四州，也狠狠地給曾國藩當(dāng)頭澆了一瓢冷水。
太平軍撤出長沙后，由寧鄉(xiāng)進入益陽，從臨時搭成的浮橋上渡過資江，在桃花侖迎擊向榮所統(tǒng)率的尾追清軍，大獲全勝，陣斬清總兵紀冠軍，殺死兵勇七八百人。向榮敗退寧家鋪。
這時，資江水大漲。洪秀全下令全軍集中一切船只，將所有糧草輜重裝在船上，浮江而下。另由翼王石達開率七千人馬，由陸路護船前進，取道三里橋、蘭溪市、西林港至王家坪上船，最后，全體人員由臨資口進入湘江。
在益陽動身之前，洪秀全派遣兩名拜上帝會的老兄弟，悄悄潛入岳州城，與巴陵人晏仲武接上頭。晏仲武是當(dāng)?shù)貪O民中的頭領(lǐng)，為人有心計，有膽量。一年前，廣西拜上帝會的重要成員杜子嬰，在巴陵購地建房，暗中從事反清活動。晏仲武與之聯(lián)系密切，后一同隨往廣西，加入拜上帝會。永安建制時，晏仲武被封為岳州軍帥。他在岳州積極發(fā)展會員，許多漁民參加了拜上帝會，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在臨資口江面上，洪秀全命令繞過湘陰縣城，直接挺進岳州府。當(dāng)太平軍圍攻長沙的時候，湖北巡撫常大淳害怕太平軍北上武漢，派提督博勒恭武駐防岳州。臨湘知縣張開霽急忙駐防羊樓司，吳南屏之弟、巴陵紳士吳士邁強募漁民二千人組建水營駐防土星港。這二千漁民中有晏仲武手下三百多個兄弟，在太平軍的戰(zhàn)船駛進土星港時，這三百兄弟一齊嘩變，土星港水營頃刻土崩瓦解。博勒恭武和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聞訊倉皇逃走。晏仲武乘機在城里起事，擊敗清軍副將巴圖，奪得倉庫中三萬兩銀子軍餉，并一舉拿下梁夫峴、隆奉庵、黃福灘等要地。太平軍順利進駐岳州城。
太平軍在岳州繳獲大批餉糈、火藥、槍械，并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三十門吳三桂留下的銅炮。這批銅炮封存在武庫中，從來沒有人過問，擦去銹跡灰塵后，依然锃亮耀眼，令人十分喜愛。裝上火藥一試，效果極佳。這三十門大炮的發(fā)現(xiàn)，和藥王廟明朝傳國玉璽的發(fā)現(xiàn)一樣，極大地鼓舞了全軍的士氣。大家都認為，這是上帝為太平軍打天下所保存的武器。幾天之間，岳州城內(nèi)城外投靠太平軍的人絡(luò)繹不絕，隊伍迅速由五萬擴大到十萬。洪秀全又任命近日投靠的、原停泊在岳陽樓下的祁陽商船主唐正財為典水匠，職同將軍，正式建立水營。水師也由五軍擴為九軍，共一萬五千人。這時，太平軍從諸王到普通士兵，人人喜氣洋洋，軍威大振。全軍在岳州城休整十天，然后在一片鞭炮鑼鼓聲中，順流向武昌進發(fā)。
岳州失守的奏折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報告朝廷，咸豐帝大為震怒，立即命軍機起草，頒布上諭：一、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即行處斬；二、岳州知府廉昌監(jiān)候秋后處決，博勒恭武革職拿問；三、任命兩廣總督徐廣縉為欽差大臣、署理湖廣總督，即赴武昌防守，原湖廣總督程矞采革職。
張亮基拜讀上諭后，兩眼呆滯，雙手冰涼，仿佛眼前擺著的不是皇皇圣旨，而是胡方穀、阿克東阿、廉昌血淋淋的頭顱。一整天，他茶飯不思，六神無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簽押房里。岳州失守的兇訊沉重地壓在巡撫衙門的上空，衙門內(nèi)外死一般的沉寂，慶賀長沙解圍的歡樂氣氛，已被徹底掃蕩干凈。張亮基眼前浮現(xiàn)出幾天前長沙城激戰(zhàn)的慘象，幸虧長毛主動撤走，否則，長沙城的命運會和岳州城一樣。但長毛用兵狡詐，說不定哪天又會突然揮師南進，攻下長沙。那時自己的這顆頭顱不是被長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張亮基想到這里，眼前一黑，從太師椅上摔了下來……
“好了，終于醒過來了！”當(dāng)張亮基睜開雙眼時，看見夫人正垂淚守候在他的身旁。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躺在臥房里。天已黑了，燭光下，依稀看見潘鐸、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臥榻四周。張亮基招呼他們坐下。
“岳州失守，皇上震怒，諸位都已看到上諭，真令人痛心?。 焙认乱豢趨?，張亮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棄城逃命，上負朝廷之寄托，下違大人之軍令，殺頭不足恤；請大人不必憂傷，務(wù)望保重。”江忠源很鄙夷胡方穀等人的行為。他心里想，這樣的人，如在我的手下，不待朝廷下令，早就先把他殺了。
張亮基點點頭，說：“我并不是憐恤他們。身為一城之主，臨陣脫逃，理應(yīng)斬首，以肅國法軍紀。我是在想，將士們?nèi)绾芜@般不中用，任長毛橫沖直撞?，F(xiàn)在長毛并未撤離湖南，保不定他們哪天又回過頭來打長沙。湖南境內(nèi)的兵禍何日是了?。 ?/p>
“長沙的戒備不能松?！迸髓I和張亮基有同感。
左宗棠沒有作聲。對岳州失守、守城文武出逃一事，他認為不屑一提。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人不過是一班酒囊飯袋而已，本來就不夠資格擔(dān)此重任。是誰把這批廢物提拔上來，安置在這個重要的位子上呢？還不是朝廷的決定！現(xiàn)在出事了，殺他們來出氣，有什么用呢？第一個該譴責(zé)的，是中樞那些決策者們。無用之輩占據(jù)要津，自己滿腹經(jīng)綸，連個進士都沒取中。他越想越氣，干脆緊閉雙唇，不發(fā)表意見。
又喝下兩口參湯，張亮基的精神全恢復(fù)了。他想，正好趁著大家都在這里，談?wù)勈±镛k團練和請曾國藩出山的事，便把一份稟報遞給潘鐸，說：“今天瀏陽縣來了一份稟報。最近，縣里又鬧出一樁大案。征義堂堂長周國虞殺了獅山書院廩生王應(yīng)蘋，封存糧倉，強迫有錢人打造武器，準備造反。長毛已鬧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上這些土寇又吵得各地不得安寧，我們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應(yīng)付。前向，我跟諸位商量過團練的事，大家也認為全省都可以仿照湘鄉(xiāng)、新寧等縣的樣子，把團練辦起來。一則可以抵御發(fā)逆的入侵，二則可以鎮(zhèn)壓當(dāng)?shù)赝量?，三則還可以清除奸細，整肅民風(fēng)。這次岳州失守，關(guān)鍵原因是奸細在內(nèi)部作亂，地方失察。倘若沒有晏仲武做內(nèi)應(yīng)，岳州城絕不可能陷落。”
“晏仲武的事，早一個月前就有人告發(fā)過，我也札飭廉昌嚴加查訪。誰知廉昌稟報說，晏仲武辦理水營賣力，一貫襄助官府，忠誠可靠，請求平息誹謗，獎勵晏某，勿寒忠良之心。真真糊涂昏庸，忠奸不辨！”潘鐸氣憤地說。
張亮基說：“各縣辦團練，全省要有一個人來總管。前向我們議定請曾滌生侍郎來主持。早幾天，他回信說要在家終制，不能出山。不知那是客氣，還是真的不愿出？”
潘鐸說：“曾滌生要在家終制，也是實情。人同此心，不可強求，那就再請別人吧！”
“你看請誰呢？”左宗棠望著潘鐸問。
“如果沒有更合適的人，還是請羅澤南到長沙來吧！”
“羅澤南威望淺了，不合適?！睆埩粱煌狻?/p>
江忠源說：“此事非滌生不可，別人誰都辦不好。”
“也不是說除滌生外就沒有第二人了。不過，目前從資歷、地位和才具幾個方面來看，還只有曾滌生比較合適?！弊笞谔囊贿厼g覽瀏陽縣的稟報，一邊說，“關(guān)鍵是要弄清滌生不愿出山的原因。依我看，潘大人剛才說的，尚不是主要原因，那只是推辭的理由?！?/p>
“你看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張亮基問。
“我看真正的原因，是滌生對自己辦好團練一事沒有信心。這也難怪，他雖然兼過兵部左堂之職，其實并沒有親歷過兵事。滌生為人，素來膽小謹慎，現(xiàn)在要他辦團練，和兵勇刀槍打交道，他不免有些膽怯，要找個人給他打打氣才行。”
“季高說得對！要能找到一個滌生平素最相信的，又會說話的人去說動他，他是會出山的。我了解他。他雖膽小謹慎，但也不是那種只圖平平安安，怕冒風(fēng)險的人?！苯以凑f。
“能夠把滌生說動當(dāng)然好，誰去當(dāng)說客呢？”潘鐸問。
“我倒想起一個人?！弊笞谔墓室夥怕Z調(diào)。
“誰？”張亮基迫不及待地問。
“他是我的同鄉(xiāng)，目前正丁憂在家，隱居?xùn)|山梓木洞……”
“哦！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我的同年郭筠仙。”江忠源打斷左宗棠的話。
“對！就是郭嵩燾。滌生與他的交往，又勝過與我和岷樵的交往。他去勸說，比我們幾個都合適?！?/p>
江忠源點頭說：“滌生朋友遍天下，最知己者莫過于二仙——筠仙和霞仙，筠仙去一定可以說動?！?/p>
左宗棠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郭筠仙這人事業(yè)心極重，他想匡時濟世，但又無領(lǐng)袖群倫之才，只能因人成事。他正要依靠曾國藩做一番事業(yè)，所以他會全力相勸。”
江忠源笑道：“還是季高知人論世，高出一籌，滌生和筠仙的心坎，都讓你摸到了?！?/p>
“上次請朝廷詔命曾滌生辦團練的奏折，朱批大概也快發(fā)下來了。先讓郭筠仙去勸說，再加皇上的命令，不容他曾滌生不出山?！睆埩粱嗳灰恍?。
潘鐸請張亮基好好休息一晚，便和江忠源、左宗棠一起退出臥室。當(dāng)夜，左宗棠修書一封，又順便也給周夫人寫了封家信。第二天一早，便派一匹快騎送往東山去。
四、陳敷游說荷葉塘，給大喪中的曾府帶來融融喜氣
郭嵩燾五年前中進士點翰林，還未散館，母親便病逝，幾個月后，父親又跟著母親去了，于是他母憂、父憂一起丁。太平軍圍長沙時，他估計馬上就會到湘陰來，遂舉家遷移東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里，郭嵩燾詩酒逍遙，宛如世外神仙。這幾天好友陳敷來訪，他天天陪著陳敷談天說地，訪僧問道。陳敷字廣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燾大十余歲，長得頎長清癯。陳敷為學(xué)頗雜，三教九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鉆研過；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門遁甲、陰陽風(fēng)水，頗有點江湖術(shù)士的味道。
這天，郭嵩燾正與陳敷暢談江湖趣事，家人送來左宗棠的信。
“這真是一句老話所說的：‘洞中方數(shù)日，世上已千年?！惫誀c看完信，十分感慨地說，并隨手將信遞給陳敷，“我來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與世隔絕了似的。不知季高已當(dāng)上巡撫的師爺，更不知滌生已奔喪回到荷葉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難為。”
郭嵩燾說話間，陳敷已把信瀏覽了一遍，笑著說：“左師爺請你當(dāng)說客哩！”
“我和滌生相交十多年，他的為人，我最清楚。這個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見得?！标惙箢^靠墻壁，悠悠和和地說，“曾滌生侍郎，我雖未見過面，但聽不少人說過，此人志大才高，識見閎通，是當(dāng)今廷臣中的鳳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現(xiàn)遇絕好機會，豈會放過？我看他的推辭，只是做做樣子而已。筠仙此去，我包你馬到成功?！?/p>
“兄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惫誀c搖搖頭說，“曾滌生雖胸有大志，但處事卻極為謹慎。一事當(dāng)前，顧慮甚多。這樣大的事情，要說動他，頗不容易。況且他在籍守制，亦是實情。別人墨绖在身，可以戴孝辦事，官場中甚至還有隱喪不發(fā)的丑聞。但曾滌生素來拘于名節(jié)，他不會做那種惹人取笑的事。再說他一介書生，練勇帶兵，非其所長，能否有大的成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顧慮?！?/p>
陳敷笑笑：“你還記得他的那首古風(fēng)么？”
“不知你說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詩文，海內(nèi)看重，每一篇出，士人爭相傳誦，我亦甚為喜愛。你是他的好友，于他的詩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幾句，你就知道了?！标惙髶u頭晃腦地吟唱，“生世不能學(xué)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dāng)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三年海國困長鯨，百萬民膏喂封豕。諸公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恥。高嵋山下有弱士，早歲儒林慕正軌。讀史萬卷發(fā)浩嘆，余事尚須效臏起?！?/p>
“知道知道，這就是那首《戎行圖》了?！?/p>
“讀其詩，觀其人，我以為，謹慎拘名節(jié)是其外表，其實，他是一個渴望建非常之業(yè)、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杰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種規(guī)規(guī)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p>
郭嵩燾不禁頷首：“仁兄看人，燭幽顯微，真不愧為相人高手?！?/p>
說罷，二人一齊笑起來。過一會，陳敷問：“你剛才提起相人一事，我問你一句，曾侍郎是否也信此事？”
“滌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p>
“這就好！”陳敷得意地說，“在梓木洞白吃了半個月的飯，無可為報，我陪你到湘鄉(xiāng)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燾是個極聰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好極了！有仁兄相助，一定會成功?！?/p>
過幾天，郭嵩燾、陳敷二人上路了。他們先到長沙見過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周壽昌的信。郭嵩燾看完信后很高興，說：“荇農(nóng)這封信來得及時，正好為我此行增加幾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這封信，繼續(xù)向湘鄉(xiāng)走去。
這一天，二人來到湘鄉(xiāng)縣城，揀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里，郭嵩燾將曾國藩的模樣細細地向陳敷描繪一番，然后又將曾氏一家的情況大致說了說，并仔細畫了一張路線圖。
第二天一早，陳敷告別暫留縣城的郭嵩燾，獨自一人向荷葉塘走去。當(dāng)天晚上宿在歇馬鎮(zhèn)。次日午后，陳敷遠遠地望見一道粉白色圍墻，便知曾府已經(jīng)到了。他緩步向曾府走去，見禾坪左邊一口五畝大塘的塘埂上站滿了人。十多條粗壯漢子正在脫衣脫褲，個個打著赤膊，只穿條短褲。湖南的初冬，天氣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個少見的暖和日子。那些漢子們喝足了燒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聲，毫不畏縮地牽著一張大網(wǎng)走向水中，然后一字兒擺開，向?qū)Π队稳?。一會兒，塘里的魚便嚇得四處蹦跳。頭大身肥的鳙魚在水面驚慌地拱進拱出，機靈強健的鯉魚則飛出水面，翻騰跳躍。站在塘埂上的觀眾，也便飛躍著跑向?qū)Π?。塘里打魚的漢子們開始收網(wǎng)了。兩邊的人把網(wǎng)向中央靠攏，數(shù)百條肥大的草、鯉、鰱、青、鳙魚東蹦西跳。陽光下，銀鱗閃耀，生機勃勃，煞是逗人喜愛。
陳敷這時看見塘埂上站著一位長臉美髯、寬肩厚背、身著青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對人指指點點說著話，不時發(fā)出哈哈大笑聲，隨著漁網(wǎng)的挪動而移步，像個孩子似的喜笑顏開。陳敷心想：這人大概就是曾國藩了。常聽人說曾國藩嚴肅拘謹，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這人卻天真畢露，純情爛漫。難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說曾國藩有個弟弟極像他。陳敷想。他走上前問：“請問大爺，曾侍郎的府第在這里嗎？”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聞曾侍郎已回家奔母喪，特來會他一會?！标惙笠娔侨耸掌鹦θ莺螅瑑芍蝗茄劾锉闵涑鲭娝频墓饷?，心中暗暗叫絕。
“先生會他有何事？”
“山人云游湘鄉(xiāng)，見離此不遠的兩屏山，有一處吉壤，這塊地，全湘鄉(xiāng)縣沒有任何一人有此福分，唯獨曾府的老太太福壽雙全，可配葬在那里。故山人特來告知曾侍郎?！?/p>
那人面露微笑說：“鄙人正是曾國藩?！?/p>
陳敷忙說：“山人不知，適才多多冒犯大人?！?/p>
說罷，連忙稽首。曾國藩爽朗一笑：“先生免禮。國藩今日在籍守喪，乃一平民百姓，先生萬勿再以大人相稱。賤字滌生，你就叫我國藩或滌生吧！”
陳敷原以為曾國藩必定是個城府極深的人，見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覺大喜，不待曾國藩問，便自我介紹：“山人乃江右陳敷，字廣敷，欲往寶慶尋一友人，路過貴鄉(xiāng)，聞大人，”陳敷話一出口，又含笑改口，“聞大爺已丁憂回籍。欲來拜謁，恨無見面之禮，也不知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尋找四五天，昨日覓到一塊絕好吉壤。故今日專來拜訪?！?/p>
“難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國藩慚愧。請先生到寒舍敘話?！?/p>
曾國藩帶著陳敷進了書房，荊七獻茶畢，曾國藩說：“剛才先生說在兩屏山覓到一吉壤，國藩全家感激不盡。實不相瞞，家母靈柩一直未下土，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尋常地仙，不過混口飯吃而已，哪里識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誠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師地仙?！?/p>
“混飯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風(fēng)水地學(xué)卻不能不信?！标惙笳?，“當(dāng)年赤松子將地學(xué)正經(jīng)《青囊經(jīng)》三卷授黃石公，黃石公又將它傳給張良，張良廣收門徒，傳之四方，造福人類。其中卷《化機篇》說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氣行于地，地麗于天，因行察氣，以立人紀。’地氣天文本為一體。人秉天地陰陽二氣所生，豈能不信地學(xué)？地學(xué)傳到東晉郭景純先生，他著《葬書》，將地學(xué)大為發(fā)展，并使陰宅之學(xué)更臻完善?！对釙飞险f：‘占山之法，以勢為難，而形次之。勢如萬馬，從天而下，其葬王者。勢如巨浪，重嶺疊嶂，千乘之葬。勢如降龍，水繞云從，爵祿三公。勢如重屋，茂草喬木，開府建國。勢如驚蛇，曲屈徐斜，滅國亡家。勢如戈矛，兵死形囚。勢如流水，生人皆鬼?！梢姡@陰宅之學(xué)，功夫深得很，不是輕易能探求得到的?！?/p>
曾國藩聽陳敷說出這番話來，知他學(xué)問淵懿，遂點頭說：“先生之言很有道理。自從家祖母下葬七斗沖，鄙家發(fā)達之后，國藩也就相信陰宅地學(xué)了?！?/p>
“令祖母下葬七斗沖后，家里有哪些發(fā)達？”
“自從家祖母葬后，第二年，國藩便由從四品驟升從二品，后來六弟入國子監(jiān)，九弟亦進了學(xué)?！?/p>
陳敷哈哈笑道：“令祖母下葬的七斗沖，山人特地去看過。那里前濱涓水，后傍紫石山，出路仄逼，草木不豐，只能算塊好地，夠不上吉壤佳城。所以它只保佑得大爺官升二品，令弟亦只能入監(jiān)進學(xué)。七斗沖何能跟兩屏山相比！這兩屏山葬地，”陳敷說到這里，有意停了一下，兩目注視曾國藩，見他凜然恭聽，便輕輕地說，“不是山人討好大爺，這兩屏山葬地，將保佑尊府家業(yè)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日后將成為當(dāng)今天子之下第一家。”
曾國藩兩只三角眼里射出驚詫而灼熱的光輝，激動地說：“倘若真如先生所言，國藩將以千兩銀子相報！”
陳敷搖頭，淡淡一笑，說：“山人生計自有來路，這些小技，乃興之所至，偶一為之。漫說千兩銀子，便是萬兩黃金，山人亦分文不受?！?/p>
曾國藩見陳敷并非為金錢而來，對他更加敬重，也更相信了，便客氣地說：“待先生用完飯后，我陪先生一起到兩屏山去看看。”
兩屏山離白楊坪只有十里路。吃完飯后，國藩帶著滿弟國葆，陪陳敷一起徒步來到兩屏山。三個人在山前山后看了一遍，然后登上山頂。陳敷指著山勢，對曾國藩說：“大爺，這兩屏山乃是一只大鵬金翅鳥。你看，”陳敷遙指對面山峰說，“對面是大鵬的左翼，我們腳下是其右翼?！标惙笥种钢较碌囊粭l路說，“這是大鵬的長頸。大爺看，遠處那座小山是大鵬的頭，后面那個山包是大鵬的尾?！?/p>
這一帶，曾國藩從小便熟悉，只是從來沒有站在山頂，作如此俯瞰。經(jīng)陳敷一指點，他越看越像，仿佛真是莊子《逍遙游》中所描繪的那只“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神鳥。陳敷又指著尾部說：“我昨天看到那里有一座修繕得很好的墳?zāi)?，也不知是哪位地仙看的，算是有眼力。?/p>
曾國藩順著陳敷的手指方向看去，說：“那座墳我知道，不是哪個特意看的，而是無心碰上的。”
“無心碰上的？”陳敷驚奇地問，“怎么碰得這樣好？”
“我們荷葉塘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痹鴩従彽卣f，“前明嘉靖年間，賀家坳有個賀三婆婆，帶著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兒子名喚狗伢子。母子二人終年在荷葉塘一帶以乞食為生。那年大年三十，風(fēng)雪交加，母子倆乞討回家途中，路過兩屏山時，賀三婆婆一腳未走穩(wěn)，從山上滾到山腳，摔死在一塊石頭邊。狗伢子抱著母親痛哭，想自己家無尺寸之地，如何埋葬呢？只好就地挖了一個坑，把母親掩埋了。狗伢子埋葬母親后，便離開荷葉塘，遠走他鄉(xiāng)。四十年后，狗伢子在外鄉(xiāng)發(fā)財致富，三個兒子也都得了功名。他帶著大把錢衣錦還鄉(xiāng)，鄉(xiāng)親們都說是賀三婆婆的墳地好。于是狗伢子將母墳修繕一新，并請人年年代他祭奠?！?/p>
“哦！原來這樣?！标惙笮χf，“這賀婆婆葬在大鵬鳥的尾巴上，保佑了后人發(fā)財致富得功名，這便是這塊寶地的明證。我現(xiàn)在看中的是大鵬鳥的嘴口，那才是勝過尾部千百倍的好地。大爺請下山，我陪你親自去看看。”
三人一起來到被陳敷稱之為大鵬嘴口的小山邊，只見此地山峰三面壁立，中間一塊凹地。山不高，卻林木蔥蘢，尤其是那塊凹地，芳草豐盛，雖是冬天，亦青青翠翠。環(huán)繞四周的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時見游魚出沒。曾國藩心中贊道：“果然一塊好地?！?/p>
“大爺看此地山環(huán)水抱，氣勢團聚，草木蔥郁，活力旺盛。這種山、水、勢、氣四樣俱全的寶地，世上難得?！?/p>
曾國葆這里瞧瞧，那里看看，連連點頭：“陳先生說得不錯，這方圓百來里地面，確實再也找不出一塊這樣好的地來?！?/p>
陳敷說：“自古以來，風(fēng)水之事不能不講。當(dāng)年朱洪武貧不能葬父母，禱告上天，代為看管，用蘆席將父母尸體包好，淺淺下葬。后來，掃平群雄，據(jù)有天下，打發(fā)劉伯溫到鳳陽老家營造皇陵。劉伯溫看了看朱洪武父母的葬地，對人說：‘原來皇上的雙親葬在龍口里，怪不得今日坐江山。’”
說到這里，曾國藩、曾國葆都笑起來。陳敷繼續(xù)說：“葬在龍口出天子，葬在鳳口出皇后，葬在大鵬口里出將相。大爺，請再也不要遲疑，就將老太太的靈柩下葬此地吧！”
曾國藩高興地說：“先生說得好，過些日子，就把靈柩移來，葬在這里?！?/p>
陳敷又打開羅盤，細細地測了一番，削一根樹枝插在凹地上，說：“這里便是金眼的正中處，讓老太太頭枕山峰，腳踏流水?！?/p>
說罷，三人一起離開大鵬金翅鳥的嘴口回白楊坪。
聽說來了位奇人，給老太太尋了一個絕好佳城，可以保佑曾府大吉大利，闔府上下，無不歡喜。曾麟書也過來見了陳敷，說了幾句感謝話。晚飯時，曾氏五兄弟都陪著陳敷吃飯，以示謝意。晚飯后，曾國藩把陳敷請進書房，秉燭夜談。陳敷浪跡江湖幾十年，一肚子奇聞逸事，今日又因有所為而來，更是滔滔不絕。曾國藩也將朝中一些有味的故事，揀了一些說說。二人談得甚是投機。
“三個月前，我住在長沙，那正是長毛圍攻長沙最緊張的日子?！标惙笥幸鈱⒃掝}扯到戰(zhàn)事，并刺激他，“虧得張中丞居中調(diào)度，更兼左師爺出謀劃策，親臨指揮，江將軍率楚勇拼死抵抗，終于保住長沙幾十萬生靈免遭蹂躪。山人想，左師爺、江將軍都只是文弱書生，何來如此膽識魄力？從左、江身上，我看到湖南士子的氣概，真佩服不已?！?/p>
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里酸溜溜的，他強作笑容說：“湖南士人為學(xué)，向來重經(jīng)世致用，大都懂些軍事、輿地、醫(yī)農(nóng)之學(xué)，不比那些光會尋章摘句的腐儒?！?/p>
“大爺是湖南士人的榜樣，想大爺在這些方面更為出類拔萃。”
曾國藩頗難為情地一笑，說：“鄙人雖亦涉獵過兵醫(yī)之類，但究竟不甚深透。左、江乃人中之杰，鄙人不能與之相比?！?/p>
陳敷道：“大爺過謙了。想大爺署兵部左堂時，慨然上書皇上，談天下兵餉之道，是何等鞭辟入里、激昂慷慨；舉江忠源等五人為當(dāng)今將才，又是何等慧眼獨具、識人于微。依山人之見，左、江雖是人杰，但只供人驅(qū)使而已，大爺才真是領(lǐng)袖群倫的英雄?！?/p>
“先生言重了。不過，國藩倒也不愿碌碌此生，倘若長毛繼續(xù)作惡下去，只要朝廷一聲令下，國藩亦可帶兵遣將、乘時自效?！?/p>
說到這里，陳敷見其三角眼中兩顆榛色眸子分外光亮，暗想：曾國藩動心了。陳敷有意將曾國藩諦視良久。曾國藩感到奇怪，問：“先生為何如此久看？”
陳敷說：“今日初見大爺時，見大爺眉目平和，有一股雍容大方、文人雅士的風(fēng)度。適才與大爺偶談兵事，便見大爺眉目之間，出現(xiàn)一股威嚴峻厲、肅殺凜冽之氣。當(dāng)聽到大爺講帶兵遣將、乘時自效時，此氣驟然凝聚，有直沖斗牛之狀?！?/p>
曾國藩見陳敷說得如此玄奧，大為驚訝，暗想：這陳敷莫不就是古時呂公、管輅一類人物？曾國藩往日讀書，就十分留意那些隱于占卜星相中的奇人。他細看眼前這位學(xué)問博洽、談吐不俗，不畏旅途艱難，無償?shù)厮蛠硪惶幗^好吉壤的江右山人，心中頓起敬意。他自己喜歡看相，便趁機問道：“史書上載有星相家呂公、管輅的事，斷人未來吉兇，毫發(fā)不差，真是神奇。請問先生，這人之貧富壽夭，真能夠從骨相上判斷出來嗎？”
“當(dāng)然可以?！标惙髷嗳淮鸬溃啊犊鬃尤洝飞险f：‘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文王取人以度?！糯ベt選擇輔佐，總先從骨相著眼，而所選不差，足可資證。玉蘊而璞，山童而金，犬馬鶉蛩，相之且有不爽，何況于人。只是人心深微，機奧甚多，相準不易?！?/p>
“先生高論?！痹鴩闹袣g喜，又說，“照這樣說來，這相人之事可以相信了。”
“相人之事，有可信，亦有不可信?！标惙筚┵┒劊叭羰悄欠N掛牌設(shè)攤，以此謀生之輩，其相人，或迎合世人趨吉好利之俗念，或為自己某種意愿目的，往往信口雌黃，抑或阿紅踩黑，此不過是攫人銀錢的騙局而已。若夫博覽歷代典籍、推究古今成敗、參透天地玄黃、洞悉人情世態(tài)者，其平日不輕易相人，要么為命世之主指引方向，要么為輔世之才指明前途，要么為孝子節(jié)婦擺脫困境，胸中并無一絲私欲。其所圖者，為國家萬民造福，為天地間存一點忠孝仁義之氣。這種人不相則已，相則驚天動地。如此星相家，豈可不信？”
曾國藩頻頻頷首，說：“先生所論，洞察世情，不容鄙人不佩服。不過，鄙人心中有一段往事，其中緣故，一直不解。先生可否為我一釋？”
“大爺有何不解之事，不妨說與山人聽聽?！?/p>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曾國藩緩慢地說，“那年國藩尚未進學(xué)，一次偶到永豐鎮(zhèn)趕集。見集上一先生，身旁豎起一塊布幡，上書‘司馬鐵嘴相命’六個大字。我那時正為自己年過二十，尚無半個功名而苦惱，便走到司馬鐵嘴面前，求他相一相，看此生到底有沒有出息。司馬鐵嘴將我左瞧右看，好半天后，沉下臉說：‘先生是喜歡聽實話，還是喜歡聽奉承話？’我心頭一驚，自思不妙。但既然已坐到他的對面，便不能中途走掉，于是硬著頭皮說：‘當(dāng)然要聽實話?！抉R鐵嘴把我又細細端詳一番，說：‘不是我有心嚇唬你，你這副相長得很不好，滿臉兇氣死氣，將來不死于囚房，便死于刀兵。我說了實話，你心中不舒服。你這就走吧！我也不收你的錢，自己今后多多注意?！衣犃撕貌换逇?，一連幾個月心神不定。誰知我第二年就進了學(xué)，第三年便中了舉，再過幾年，中進士點翰林，一路順利。點翰林回家的那年，我特地到永豐鎮(zhèn)去找司馬鐵嘴，誰知再也找不到了。別人說，司馬鐵嘴知我回來修譜，嚇得半個月前便逃走了。陳先生，你說那個司馬鐵嘴的話可信不可信？”
“哈哈哈！”陳敷一陣大笑，心想：怪不得他不愿出山辦團練，是怕死于刀兵之中，必須徹底打消他這個顧慮?！坝腥?！有趣！司馬鐵嘴可惜走了，不然，山人倒要去見識見識這個至愚至陋的算命先生。山人想那司馬鐵嘴一定是多時沒有生意，窮極無聊，拿大爺開心取笑罷了。大爺?shù)拈L相，倘若在不得志之時，雙眉緊蹙，目光無神，兩頰下垂，嘴角微閉，的確給人一副苦難中人的感覺。但那個鐵嘴忘記了相書上所說的‘相隨心轉(zhuǎn)’的道理。大爺這副相，若長在心腸歹毒、邪惡多端人的臉上，或有所礙。但他不知，大爺乃堂堂正正偉男子，是忠貞不貳、疾惡如仇的志士，一顆心千金不換、萬金難買?？上粋€庸人，哪能看得透徹？何況大爺十多年來為學(xué)勤勉，為官清正，紓君主之憂，解萬民之難，在刑部為百余人洗冤伸屈，在工部為數(shù)十州縣修路架橋，功德廣被人世，賢名遠播四域。大爺面相，已早非昔日了?！?/p>
陳敷這盆米湯，灌得曾國藩喜滋滋樂融融，連聲說：“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p>
“山人從今日午后來，便留心大爺面相骨相。見大爺山根之上，光明如鏡，額如川字，驛馬骨起，三庭平分，五岳朝拱，三光興旺，六府高強。此數(shù)者，若備一種，都大有出息。大爺全兼足備，前程不可限量。且骨與肉相稱，氣與血相應(yīng)。無論從面相骨相而言，均非常人所有?？磥泶鬆斘恢翆⑾?，爵封公侯，是指日可待之事。”
曾國藩連連擺手，說：“先生這番話，鄙人擔(dān)當(dāng)不起。想鄙人出身微末，秉性愚鈍，有今日之名位，亦大出意外，何敢望公侯將相之榮貴?！?/p>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敷說，“歷來農(nóng)家出俊秀，大爺不必自限。我細思過，相書上所言，類似大爺骨相者，古來只有三人。即唐之郭汾陽、裴相國，明王文成公，然則三人皆以平亂之功而名垂史冊。如此看來，大爺也將要從此發(fā)跡。”
曾國藩想到對張亮基邀請的推辭，一時陷于沉思。陳敷見曾國藩不語，便繼續(xù)說下去：“大爺，貴府昆仲，山人今日有幸得以謁見，不是山人面諛，大爺兄弟五人，個個玉樹芝蘭，人人官秩隆盛，尤以大爺和九爺面相最好，將來都可列五等之爵?！?/p>
“如先生之言，國藩亦可置身戎間、上馬殺賊了？”
陳敷點頭，說：“山人這些年來夜觀天象，見軫翼之間將星特別明亮，在軫星十六度處有一將星尤其耀眼。軫星十六度下應(yīng)長沙府。故山人這幾年一直在荊楚一帶游歷，廣結(jié)英雄豪杰。今日一見大爺，心中暗自詫異。自思相人三十余年，足跡遍天下，從未見過大爺這等骨相的人。昨日又偶遇大鵬金翅鳥之嘴。如此看來，天意已在大爺昆仲身上，請萬勿錯過好時機。古人云，天賜不取，反受其咎。請大爺好自為之。山人所言實乃天機，幸勿與外人道?！?/p>
曾國藩神色莊嚴地點了點頭。這時，曾府的報曉雞已發(fā)出第一聲啼叫，曾國藩吹熄燈，與陳敷對床而臥。
日上三竿，陳敷起床，曾國藩早已不見。曾國藩將昨夜與陳敷的一番話，擇要告訴了諸弟。四個弟弟，個個歡喜。想當(dāng)今滿目刀兵，遍地狼煙，正是男兒爭功名、獵富貴的好時候，莫不是天遣異人來指引方向？曾府上下將陳敷看得如同神仙似的。兄弟五人齊齊陪伴陳敷吃早飯。飯畢，陳敷告辭。曾國藩命荊七取出百兩白銀來，酬謝陳敷看地之勞。陳敷笑了笑，輕輕用手推開，說：“待大爺功成名就之后，再賞山人不遲?！?/p>
曾國藩將陳敷送出大門外二里路遠，國潢、國華、國荃、國葆四兄弟又將陳敷送到賀家坳后，才彼此拱手作別。
五、郭嵩燾剖析利害，密謀對策，促使曾國藩墨绖出山
陳敷返回湘鄉(xiāng)縣城旅店，將此行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郭嵩燾。嵩燾大喜道：“廣敷兄，你不僅會看相看風(fēng)水，巧舌如簧，還會察訪民情，連荷葉塘死了幾百年的賀三婆婆的墳都給你派上用場了?！?/p>
陳敷得意地笑道：“賀三婆婆的墳給那塊風(fēng)水寶地作了最好的證明。不然，我與曾侍郎素不相識，他們何以會相信我呢？”
郭嵩燾也笑道：“不是賀三婆婆給你的寶地以證明，怕是你的寶地是受賀三婆婆的啟發(fā)吧！”
陳敷大笑起來。笑完后，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說風(fēng)涼話。這風(fēng)水地學(xué)的確不可不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個要飯的和尚，怎么會做起九五之尊來呢？”
郭嵩燾點點頭說：“對風(fēng)水之說，我取圣人的態(tài)度，也學(xué)個子不語：既不信，亦不貶?！?/p>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態(tài)度。不然，我這一套就吃不開了?！标惙笠贿呎f，一邊收拾行李，“筠仙，對曾侍郎，我講的是虛，你這次去要講實，實實在在地剖析局勢，打消他的顧慮。他不是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不會因為我那幾句空頭話，就會不顧一切地出山辦事。曾侍郎常對人說要實事求是。我那一番話，會對他起些作用，但關(guān)鍵還在于你的實話。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寶慶府尋一個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會和曾侍郎一道出來。好自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臺不要走，我們一起辦吧！”
“我是閑云野鶴，疏懶慣了，哪里耐得那種繁劇?！标惙笮Φ?，“賢弟珍重，后會有期！”說罷，飄然向?qū)殤c方向走去。
郭嵩燾也急忙收拾行裝，離開旅店，向荷葉塘出發(fā)。
陳敷走后的當(dāng)天下午，湖南巡撫衙門遣人送來一封咨文。咨文轉(zhuǎn)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
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xiāng)，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xiāng)民搜查土匪諸事務(wù)，伊必盡力，不負委任。欽此。
曾國藩想，這是不是鏡海先生密薦的結(jié)果呢？陳敷前腳走，上諭后腳便跟來了，難道真的就如這個江右山人所預(yù)言的：后半生將要由此而入閣拜相、封侯賜爵？他緊閉房門，燃起一炷清香，盤坐在床上。在裊裊香煙中，他微閉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塵世的一切都已遠去，靈府深處一片澄靜，思路格外清晰。這是他十年前跟隨唐鑒讀書，從唐先生那兒學(xué)來的訣竅。曾國藩治學(xué)不主門戶，善于貫通各家學(xué)派。唐鑒有一次告訴他：“最是‘靜’字功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后圣人，亦是‘靜’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p>
唐鑒的話指點了他。他想到老莊也主張靜，管子也主張靜，佛家也主張靜，看來這“靜”字是貫通各家學(xué)派的一根主線，正是天地間最精微的底蘊，所以各家學(xué)派都在這一點上建立自己的養(yǎng)性處世理論。管理國家也要這樣，人們常稱贊治國賢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靜氣”的人物。心靜下來，就能處理各種紛亂的軍國大事。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靜坐一會，許多為人處世、治學(xué)從政的體會和方法，便都在此中獲得。尤其在遇到重大問題時，他更是不輕易作出決定，總要通過幾番靜思、反復(fù)權(quán)衡之后，才拿出一個主意來。為讓氣氛更寧馨些，還往往點上一炷香。每見到這種情況，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擾他。
無論是為皇上分憂，還是為實現(xiàn)個人抱負，曾國藩認為都不應(yīng)該推辭這個使命。十多年來，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個曾氏家族都早已連成一體?，F(xiàn)在皇上要臣下臨危受命，他怎能辭而不受？何況早在家鄉(xiāng)讀書時，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yè)。進了翰林院以后，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韓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績，從而彪炳史冊，留名后世。自從升授禮部侍郎以后，他便更加躊躇滿志。幾年來，除戶部外，他遍兼五部侍郎。國家大事，他件件都能應(yīng)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時，他遍讀歷代兵書，尤愛讀《孫子兵法》和戚繼光的《練兵實紀》 《紀效新書》。眼看時局動亂，心中隱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他賦詩明志：“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绷⒅咀隹酌现T葛亮一流的人物。現(xiàn)在長毛作亂，危及兩湖，看來還有蔓延北去東下的危險，朝廷視之為心腹之患。拯國難，紓君憂，不正當(dāng)其時嗎？何況自己已與長毛結(jié)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這幫犯上作亂的叛逆。受命出山吧！驀然間，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會——
乾清宮正殿。當(dāng)年的太子奕、現(xiàn)在的年輕皇上，端坐在寶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改號咸豐。
在曾國藩看來，皇上好像有一股勵精圖治的勁頭。一年多來，皇上廣開言路，重用賢臣，頗思有一番作為。比起道光帝晚年來，朝中充滿了生氣。曾國藩因為遍兼五部，深知國事已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連年干旱、蟲災(zāi)，有的地方幾乎是顆粒無收，而各級官吏的征搜敲詐則有增無已，到處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余年間，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科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辦事退縮、瑣屑，外官辦事敷衍、顢頇。上個月，曾國藩上了一折，指出當(dāng)前國家有兩大病患：一是國用不足，二是兵伍不精。他建議裁汰五萬綠營兵，以裕國用。奏折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來了，但只有“知道了”三個字，弄不清楚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曾國藩只有輕輕嘆息而已。
今天的朝會上，有幾個大臣談到廣西的戰(zhàn)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當(dāng)談起這件事，滿朝文武，無不變色。大家心里都清楚，八旗駐防兵和綠營加在一起，雖然將近百萬，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學(xué)士賽尚阿為欽差大臣去督軍，那其實也是無濟于事的。
曾國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國家經(jīng)緯萬端，最終歸于天子一人。對年輕的咸豐帝，他充滿希望。皇上若能這樣繼續(xù)下去，端正圣躬，發(fā)憤圖強，則國事尚可為。想到這里，他把早已準備好的幾點意見重新清理一下，從隊伍中走出來，跪下奏道：“臣聞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為之混淆，若對此辨之不早，則流弊不可勝防。臣竊觀皇上生安之美德，約有三端，而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預(yù)防其漸，請為我皇上陳之?！?/p>
兩班文武聽到這里，嚇得一聲不敢吭。這曾國藩今天變成了虎膽豹心，竟然敢說皇上的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但見“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聽著。或許是曾國藩的湘鄉(xiāng)官話不大容易聽得懂的緣故，皇帝的臉上并無任何表情。在曾國藩略為停頓的當(dāng)兒，咸豐帝嘴角微微一動，說：“卿只管說下去。”
曾國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臣每觀皇上祭祀肅雍，跬步必謹，而尋常蒞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為瑣碎。自去歲以來，廣林、福濟、麟魁、惠豐等都以小節(jié)獲咎。此風(fēng)一長，則群臣皆務(wù)小而失大。即為廣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才，其次者在審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軍需。而此三者，籌措中都有失誤?！?/p>
咸豐帝臉色已見不懌，為顧全體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沒有發(fā)作，只是不大耐煩地打斷曾國藩的話：“第二端呢？”
“臣聞皇上萬幾之暇，熙情典籍，游藝之末，亦法前賢。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細，其流弊徒尚文飾，亦不可不預(yù)防。去歲廣開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以萬里之外；優(yōu)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p>
咸豐帝見曾國藩先是指責(zé)他處理廣西軍務(wù)失措，現(xiàn)又說他納諫是虛，不覺大為惱火，本想不讓他說完，但又想知道下文，于是帶著怒氣地指示：“曾國藩奏語宜短，快說下去！”
曾國藩聽到這句話，頓時感到腳腿發(fā)顫，虛汗直流?！笆牵 彼?zhèn)靜一下，決心一吐為快，“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此廣大之美德。然辨之不精，亦恐厭薄恒俗而長驕矜之氣，猶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豐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來，臣工們也曾上過不少指責(zé)時弊，規(guī)勸皇上的奏疏，但語氣都極為委婉溫和。對這樣的奏疏，咸豐帝看得下。盡管文字用得婉轉(zhuǎn)，但用意他還是明白的，他喜歡臣下都用這樣的語言奏對。他沒有想到，今天曾國藩在眾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誤”“虛文”“驕矜”這樣尖刻的語氣來指責(zé)，他感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受到挫傷，怒火中燒。曾國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剛過弱冠的年輕人，才敢于如此肆無忌憚。今日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厲聲喝道：“曾國藩所奏純屬想象之詞，并無實在內(nèi)容。如此以激辭上奏而沽忠直之名，豈不虛偽？豈不驕矜？該當(dāng)何罪？！”
兩班文武見咸豐帝盛怒，莫不戰(zhàn)栗異常。慌得大學(xué)士祁雋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國藩所奏狂悖，罪該萬死。但姑念他敢于冒死直諫者，原視皇上為堯舜之君。自古君圣臣直，懇求皇上寬恕他這一次?！?/p>
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擔(dān)保：“曾國藩系臣門生，生性愚戇，然心則最直最忠。倘蒙皇上不治其罪，今后自當(dāng)謹慎?！?/p>
咸豐帝看到祁雋藻、季芝昌都來說情，又思曾國藩之言本出于忠悃，今日治罪于他，勢必招來朝野議論，反為不美。于是趁他們說情的當(dāng)兒，把手一揮：“下去！”
曾國藩不敢再說什么，忙磕頭謝恩，退了下來。他不知那天是怎樣回到家里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將大禍臨頭，心中不免有點懊悔。原以為今上會有所作為，誰知卻這樣的器量狹??！他設(shè)想馬上會來的處分：重則削職為民，輕則降級外調(diào)。他吩咐歐陽夫人收拾金銀細軟；又把紀澤叫到跟前，告誡他好生念書，日后只做一個明理曉事的君子，千萬不要做大官。紀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曾國藩著實緊張了幾天。后來聽說咸豐帝氣消了，只批評他“迂腐欠通”，同時也肯定他“意尚可取”，沒有處分。一場驚恐雖已過去，但新天子的圣德，曾國藩也算體會到了。
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使曾國藩深深懂得，當(dāng)今為官，沒有皇上的信任、滿蒙親貴的支持，要辦大事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是辦團練，性質(zhì)更加不同。團練若不能打仗，則不成事；不成事，則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會成為一支實際上的軍隊。滿人對握有軍權(quán)的漢人，一向猜忌甚深。這支軍隊將會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無功，還有不測之禍。再說，湖南的吏治也太腐敗了，在十八省中可謂首屈一指。從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責(zé)湖南的吏治。原巡撫陸費泉、布政使萬貢珍、辰永沅靖道呂恩湛，都因貪污營私舞弊、辦事顢頇等原因交部嚴議，或撤職查辦?，F(xiàn)在巡撫、兩司雖說都換了新人，但多年來的腐敗習(xí)氣，豈是換掉幾個人就會改變的？還有一個原因隱埋在他的心底最深處，不能有絲毫流露——
過去在京中做官，從奏章、塘報，以及親友的信函中，曾國藩知道國勢已敗壞。這次出京南下，從直隸到山東，從蘇北到淮南，所到之處皆哀鴻遍野，餓殍盈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各種事態(tài)都使他感到國家正處在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時刻。曾國藩多次在心里嘆息：沒有想到國勢竟壞到這般地步！被太平軍俘虜?shù)哪前胩?，他親眼看到長毛軍容整齊，戰(zhàn)斗力強，軍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謄抄的告示，以民族大義鼓動漢人起來光復(fù)國土一節(jié)，更是甚合漢人之心?？磥砗闂罘堑乳e之輩。莫非天心真的已厭倦愛新覺羅氏，要改朝換代了么？自己受皇恩深重，理應(yīng)匡扶皇室。但天心既厭，人力豈能改變得了！大廈將傾，一木難支?；噬系慕剑鼙５米?？
想到這些，曾國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料欲效武鄉(xiāng)、鄴侯竟不能！”他決定不受命，至少暫不受命。曾國藩不再想了。他從床上起來，攤開紙，要給皇上寫一份“懇請在籍終制折”。
經(jīng)過三四天的反復(fù)修改、潤色、謄抄，奏折已出來了。正擬派人送往長沙，呈請張亮基代奏，荊七進來稟報：“湘陰郭翰林來訪?！?/p>
又是幾年沒見面了，曾國藩與郭嵩燾兩位至交老友相見后分外親熱。郭嵩燾以晚輩身份，向停厝在腰里新屋的江氏老太太靈柩跪拜行禮，又拜謁老太爺曾麟書，并與曾國藩的四個弟弟一一見面。
郭嵩燾對曾國藩說：“我來荷葉塘，一來向伯母大人致哀，二來向仁兄恭賀?！?/p>
曾國藩驚道：“我有何事可恭賀？”
嵩燾笑道：“聽說仁兄即將赴省垣高就，總辦全省團練事務(wù)。三湘士人，識與不識，莫不欣欣然，咸謂湖南之事可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負，撫境安民，撥亂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燾能不恭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話，心中興奮，臉上卻毫無表情，說：“筠仙謬聽傳聞。張中丞雖來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諭旨，但國藩身已不祥，何能擔(dān)此重任？張中丞那里早有信婉謝，皇上諭旨，我亦不能接受?！?/p>
說著，從柜子里拿出兩封信函來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時，一封是轉(zhuǎn)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一封是曾國藩剛謄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寫著：“臣懇請在籍終制，不能受命，仰祈圣鑒事……”郭嵩燾不再看下去，扔在一邊，嘆息道：“哎！可惜張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錯了人。我郭嵩燾這二十年來自認與你最相知，看來也靠不住?！q當(dāng)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原來只是文人的詩句，并不是志士的心愿。”
曾國藩是個最要強的人，郭嵩燾這幾句挖苦話，說得他臉一陣陣發(fā)熱，極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熱孝在身啦！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辦事的道理？”
郭嵩燾并不理睬他的辯白，繼續(xù)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只有一人沒有說錯?！?/p>
“誰？”曾國藩脫口而出。
“湖南水陸提督鮑起豹。他說，曾國藩乃一介文弱書生，他有何本事辦團練，別看他平日氣壯如牛，到頭來一定膽小如鼠?！?/p>
曾國藩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知道郭嵩燾在有意激將，反而臉不熱了，平靜地笑道：“好個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幾句話就可以激得了的?！?/p>
郭嵩燾正色道：“誰要激你？我只是為你可惜，你辜負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肅學(xué)士、鏡海先生得了個不知人的惡名?！?/p>
曾國藩心里一驚，鏡海先生向皇上密薦事，已從他的來信中得知，至于恭王、肅順的保薦，卻一點也不知。
“筠仙，此話怎講？”
“你看看這封信吧！”
郭嵩燾從袖口里掏出周壽昌給左宗棠的那封信來。曾國藩忙一手接過，細細地看著。
周壽昌的信中講，自唐鑒密薦后，皇上一直在考慮起用曾國藩，但未最后拿定主意。為此事，皇上分別召見恭王奕和內(nèi)閣學(xué)士肅順。二人都竭力主張起用漢人來平洪楊。恭王說曾國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輕有為人才，是林則徐、陶澍一類的人物，要皇上實心依畀，予以重用。肅順更明確提出，當(dāng)前兩湖動亂，請飭曾國藩在原籍主辦團練，效嘉慶爺平川楚白蓮教的成法，給曾國藩方便行事的權(quán)力。如此，則洪楊可早日剪滅，國家可早得平安?；噬闲廊唤邮?，并夸恭王、肅順見識卓越，老成謀國。
曾國藩看完信，心情異常激動。自從陳敷來過以后，曾府表面上雖仍處大喪之中，內(nèi)里則充滿著融融喜氣。國荃請了附近十多個風(fēng)水先生去看那塊凹地，無人不稱贊這是塊絕好的地，因而更加相信陳敷的話。加之又來了上諭，兄弟們都鼓勵大哥晉省辦團練。國華說：“李賀說得好：‘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五等之爵從來靠沙場獵取，幾曾見過以文章封侯的？”
國荃說：“嘉慶年間，楊遇春不過是額勒登保手下一員武將，后竟拜陜甘總督，封一等侯。道光年間，馬濟勝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康氖鞘裁矗€不靠平叛的軍功？”
弟弟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曾國藩考慮得更深。陳敷的預(yù)言給他帶來激動，增加了出山的信心。不過，預(yù)言終歸是預(yù)言，并不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卻有重重困難?，F(xiàn)在，從周壽昌的信上，曾國藩卻看到了希望。他與恭王、肅順都有過多次接觸。恭王才思敏捷、器識閎達，是皇族中最有頭腦的人物。肅順是鄭親王烏蘭泰爾的第六子，明練剛決，敢作敢為，不但是滿族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闔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干才。上半年在京城時，曾國藩就知道皇上將會重用肅順，依靠他來整飭朝綱，力矯弊端。肅順的入閣拜相，只是明后兩年的事了。有恭王、肅順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還怕朝中無奧援嗎？這個最大的顧慮一消除，曾國藩真的動心了。但他并不明白地表示出來，只是以一種遺憾的神情對郭嵩燾說：“這么大的事情，荇農(nóng)居然不直接給我來信，他是還在記我的仇??！”
周壽昌字荇農(nóng)，又字應(yīng)甫，長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順天鄉(xiāng)試南元，二十五年中進士入翰林院。周壽昌結(jié)交甚廣，官位雖不過一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然交游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壽昌又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有次在妓院，與妓女飲酒賦詩彈唱，差點被人告發(fā)。曾國藩以前輩身份聲色俱厲地將他責(zé)罵一通。周壽昌嫌曾國藩太拘謹，曾國藩也怕以后受周壽昌的牽累。從那以后，二人往來就不多了。周壽昌通報出這個絕密消息，使曾國藩大為感激。
“我那次說他，重是重了點，但完全是為他好?！?/p>
“荇農(nóng)還是領(lǐng)了你的情的，從那以后收斂多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季高，其實也就是告訴你。他不直接給你來信，是怕你還在記恨他哩！”
“我要寫封信去感謝他。我這人，有時對人臉色不好看，是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p>
“滌生，你看看，如果你堅不受命，恭王和肅學(xué)士會怎么想呢？”
曾國藩低頭不語，良久，輕輕地說：“筠仙，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從未跟張中丞、潘藩臺他們打過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處。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積重難返。我這人性子急，今后與湖南官場亦難相得?！?/p>
“要說張中丞，此人最為愛才，為人又極坦誠。他不受苞苴之事，你應(yīng)該知道?！?/p>
“張中丞之清廉，的確古今少有?！?/p>
“‘當(dāng)文官的不愛財，再平庸亦是良吏；當(dāng)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魯亦是好將?！@話是你說的。憑此一端，即知張中丞的品性。滌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么到的長沙吧？”
曾國藩搖搖頭。
“這是個令人捧腹的故事?！?/p>
郭嵩燾將這次在長沙聽到的計賺左宗棠的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果然令曾國藩大笑不已，說：“季高此事，今后真要給他刻上墓志銘，讓后世子孫都知道他左三爹爹是如何受騙當(dāng)師爺?shù)摹！?/p>
“用的手法雖是騙，但心卻至誠可感?！?/p>
曾國藩點頭贊同。
“潘藩臺為人也忠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年老朋友了，這個顧慮不必要。至于湖南的吏治，說來的確腐敗。但是，滌生兄，眼下中國十八省，哪個省的吏治又不腐??？天下烏鴉一般黑。不做事則已，既要做事，就無可選擇之地。東坡問賈太傅：‘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邪？’嵩燾借這句話問仁兄：‘然則是天下無樂土，終不可有所為邪？’”
曾國藩不覺笑起來，指著郭嵩燾說：“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讀得活！”
“滌生，你莫跟我兜圈子了，什么熱孝在身，什么湖南吏治腐敗，都不是你不出山的主要原因，我知道你的顧慮在哪里?！?/p>
“在哪里？”
“今世知你者莫過于我。”郭嵩燾狡黠地望了曾國藩一眼，“你是擔(dān)心長毛不好對付，怕萬一不能成功，半世英名毀于一旦。”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滌生，我跟你打個賭：莫看眼前長毛勢大，嵩燾料死他們不能成事?！惫誀c伸出一只手來，放到曾國藩面前，做出一個擊掌的樣子。國藩仍坐著不動，不露聲色地問：“何以見得？”
郭嵩燾將他這些天來，苦苦思索而得出的認識搬了出來：“長毛起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其所依靠者拜上帝會，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穌異教，迷《新約》邪書；所過之處，毀孔圣牌位，焚士子學(xué)宮，與我中華數(shù)千年文明為敵，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文之輩，莫不切齒痛恨。就連鄉(xiāng)村愚民、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薩神靈、關(guān)帝岳王像之暴行。滌生，你出山之后，打起捍衛(wèi)名教的旗幟，必定得天下民心。天下人都歸順你的勤王之師，長毛還能長久嗎？”
郭嵩燾這番痛快陳辭，使曾國藩心智大開：洪楊以民族大義爭人心，我則以衛(wèi)道爭人心！郭嵩燾見曾國藩眼中已射出興奮的光芒，知這幾句話已打動了他，于是益發(fā)高談闊論：“滌生兄，你說吏治腐敗，國事日非，不是辦事之時。仁兄熟知本朝掌故，難道忘記了當(dāng)年圣祖爺平三藩之亂的壯舉嗎？三藩作亂時，圣祖爺親政不久。朝臣有的說，國家根基尚未大固，吳三桂等人勢力很大，不如用撫保險。圣祖爺不為所動，堅決削藩。結(jié)果不但平息了三藩之亂，且借平亂之威刷新社稷，開創(chuàng)康乾盛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湯。滄海橫流，更能顯現(xiàn)出英雄的本色。仁兄一向仰慕武鄉(xiāng)侯、鄴侯。武鄉(xiāng)受聘，正奸臣竊命；鄴侯出山，當(dāng)天下亂極。今日國勢，如同漢末唐衰之時，焉知不再出武鄉(xiāng)、鄴侯？”
曾國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連聲叫道：“好！賢弟說得好極了！”
“滌生兄，你素抱澄清天下之志，今日正可一展鴻抱。古人云：‘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衷疲骸y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故圣人常順時而動，智者必因機以發(fā)?！駮r機已到，氣運已來，上自皇上親王，下至士民友朋，莫不矚目于你。你若踐運不撫，臨機不發(fā)，不但辜負了自己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失望。滌生兄，你還猶豫什么呢？”
“前人著書，說蘇秦、張儀口似懸河，陸賈、酈生舌如利劍，適才聽賢弟一番話，使國藩如撥云霧而睹青天，任鐵石心腸亦不能不動心，今日方知蘇張陸酈之不假！”曾國藩嘆道。
嵩燾高興地說：“仁兄出山辦團練，軍餉是第一大事。前向長毛圍城，藩庫已空，料張中丞一時不易籌措，嵩燾即刻回湘陰，勸募二十萬餉銀，助兄一臂之力?！?/p>
曾國藩拊嵩燾背，滿懷深情地說：“難得賢弟一腔熱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賢弟這樣忠于皇上，憂國憂民，哪來今日的洪楊作亂！就看在賢弟分上，也不由國藩不出。只是，”曾國藩說到這里，停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一貫打著終制不出的旗號，現(xiàn)在收起這個旗號，也得有個轉(zhuǎn)圜，“國藩今日乃戴孝之身，老母并未安葬妥帖，怎忍離家出山，且亦將招致士林指責(zé)！”
郭嵩燾心里冷笑不止，說：“大丈夫辦事，豈可過于拘泥！況且墨绖從戎，古有明訓(xùn)。為保桑梓而出，為?？酌现蓝觯蠊饷?，何況又有皇上皇皇明諭，仁兄不必多慮，若你尚有不便之處，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與諸弟。這樣，上奉君命，下秉父訓(xùn)，名正言順，誰敢再有煩言？且我聽老九說，前幾天有一江右山人，為伯母尋了一個極絕極妙之佳城，將保佑貴府大富大貴，又斷定仁兄此番出山，乃步郭汾陽、裴相國之足跡，日后必定封侯拜相?？磥硎路桥既?，天時、地利、人和一應(yīng)俱備。仁兄萬勿再固小節(jié)而失大義，徒留千古遺恨！”
翌日，郭嵩燾將昨夜的談話稟告曾麟書。麟書是湘鄉(xiāng)縣的掛名團總，這幾天又聽說了陳敷的預(yù)言，俟郭嵩燾說完，立即滿口答應(yīng)。遂面諭國藩移孝作忠，為朝廷效力。恰好這時，張亮基又來一信，報告武昌失守的消息，再一次懇切敦請國藩出山晉省。于是，曾國藩將家事妥為安排，與四個弟弟分別各作一次長談。六弟、九弟、滿弟都要求大哥這次就帶他們出去，曾國藩考慮再三，決定暫帶國葆一人先去長沙，叮囑國華、國荃且安心在家，不要輕舉妄動，視局勢的發(fā)展再定進止。然后，他來到腰里新屋，在母親靈柩前焚燒已經(jīng)謄抄尚未發(fā)出的“懇請在籍終制折”，并輕輕地對著母親遺像說：“兒子不能盡人子之孝，廬墓三年了，為酬君恩，為興家族，已決定墨绖出山！”
- 二十千錢：據(jù)曾國藩同期家書，當(dāng)時的情況是，1兩銀子抵1.3千錢，1千錢可買1石(120斤)谷。
- 搶王：湖南方言。指小股明火執(zhí)仗打劫的人。
- 王父王母：即祖父祖母。
- 烏鳥之私：烏鳥，烏鴉。相傳烏鴉幼時受母鴉哺育，長成以后，則反哺其母。后借此比喻人倫，為人子人后者應(yīng)該具有侍奉尊親的孝心，蒙恩知報。
- 太常寺卿：太常寺的長官。太常寺掌管朝廷宗廟祭祀之事。清朝置滿、漢各一員，正三品。
- 程朱之學(xué)：北宋程顥、程頤和南宋朱熹為代表的理學(xué)學(xué)派，也稱“程朱理學(xué)”。
- 倭仁(1804—1871)：晚清大臣，同治年間的理學(xué)大師，字艮峰，蒙古正紅旗人，烏齊格里氏。
- 黃石老人：即圯上老人，《史記》中又稱之為黃石公。后代流傳的兵書《黃石公三略》，據(jù)傳即黃石老人所作。
- 致仕：古代官員告老辭官，即退休，稱“致仕”。一般致仕的年齡為七十歲，有疾患則提前。也稱“休致”。
- 朱洪武：即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明清兩朝，一個皇帝都只有一個年號(僅明英宗復(fù)辟有兩個)，往往以年號代稱皇帝本人，故朱元璋又稱朱洪武。
- 呂公、管輅：呂公(？—前203)，秦朝末年單父人，特別會相人，劉邦尚未發(fā)跡時，呂公看到劉邦有帝王相，便將女兒許配給他，即后來的呂后。漢王元年封臨泗候，后追尊呂宣王。管輅(209—256)，字公明，三國時期魏國的術(shù)士，平原郡(今山東平原西南)人。幼年好天文，長大后，通《易經(jīng)》，精風(fēng)角、占卜之道。預(yù)言各事多有應(yīng)驗，被后世卜卦觀相的人奉為祖師。
- 郭汾陽、裴相國、王文成公：郭汾陽，即郭子儀(697—781)，中唐名將。裴相國，即裴度(765—839)，唐朝名相。王文成公，即王守仁(1472—1529)。浙江余姚人，因曾筑室故鄉(xiāng)陽明洞中，世稱陽明先生，故又稱王陽明。明代哲學(xué)家、教育家和軍事家。
- 軫翼：翼、軫，都是星宿名，分別為南方朱雀的第六、末宿。軫翼與荊州、楚國對應(yīng)。軫所屬有左轄、右轄、青丘、長沙等星。曾國藩的出生地湘鄉(xiāng)縣當(dāng)時屬長沙府。
- 李泌(722—789)：唐朝大臣。多謀善斷，曾經(jīng)在肅宗朝時籌劃平定安史之亂。德宗時，官至宰相，封鄴侯，世人因此稱他為李鄴侯。
- 塘報：軍事情報或官方文告，報道一些重要時事和朝廷政策。
- 凌煙閣：封建王朝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高閣，閣內(nèi)繪有功臣圖像。
- 南元：清朝順天(北京)鄉(xiāng)試，無論何省人均可應(yīng)試，只是第一名解元例屬直隸籍，第二名則必屬南方人，故稱南元。
- 苞苴：本義指包裝魚肉等用的草袋。后指饋贈的禮物，引申指賄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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