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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泥鴻爪幾許

金圣嘆傳 作者:陳洪 著


第二章 雪泥鴻爪幾許

金圣嘆的生平行跡很簡單——因為他沒有做過官。封建時代的讀書人,若無仕途經(jīng)歷,傳便很難撰寫,仿佛一篇文章缺了標(biāo)點符號,人生的榮辱沉浮都沒有明顯的標(biāo)記;其日常交往自然也多限于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交游考”之類自亦難于下手。陳登原先生半個世紀(jì)前曾撰《金圣嘆傳》,爬羅抉剔甚有功力,但也只能是筆記雜纂與金氏詩文中片言只語的綴合,讀來頗使人生“雪泥鴻爪”之嘆。(近十余年間,又有幾種時賢的金圣嘆的傳記問世,若干交游行跡亦得以發(fā)明——但也不無舛誤之處。大端而言,金氏本人的社會活動、文學(xué)活動情況,仍不免于粗線條的勾勒。)

金圣嘆是蘇州府長洲縣人氏,家居憩橋巷。出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其父、祖皆無功名。兄弟三人,他居中,但很可能與弟弟是一對雙胞胎。《沉吟樓詩選》有《念舍弟》,詩云:

記得同君八歲時,一雙童子好威儀。

拈書弄筆三時懶,撲蝶尋蟲百事宜。

一自爺娘為異物,至今兄弟并差池。

前朝略續(xù)游仙夢,此后相思知不知?

“同君八歲”、“一雙童子”,似只能作雙胞胎解。但二人成年后往來并不多,有跡象這個兄弟在父母去世后,似被人領(lǐng)養(yǎng)而離開了蘇州。而亂世飄零,兄弟參商以至音訊難通,其《憶舍弟》詩云:

舍弟西風(fēng)里,流離數(shù)口家。

近聞棲水泊,托庇在天涯。

火食何由得,兒童哪不嘩!

何須逢盜賊,多恐化泥沙。

頗見其手足情深。在《水滸》批語中,因“兄弟”一詞而借題發(fā)揮之感傷語亦甚多(如有關(guān)武松、宋江的情節(jié)),足資相證上述假說。

金圣嘆的少年時期,家境尚可,有田產(chǎn),有仆人、丫環(huán),當(dāng)屬中小地主階層。在他十余歲時,不知何故,“眷屬凋喪,獨為至多”,家境也開始敗落下來。

他十歲入鄉(xiāng)塾,讀《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等書,索然無味,“每與同塾兒竊作是語:‘不知習(xí)此將何為者?’又窺見大人徹夜吟誦,其意樂甚,殊不知其何所得樂?”據(jù)他自己回憶,當(dāng)時一方面深感“四書”之類的枯燥乏味,一方面又對讀書產(chǎn)生了諸多困惑與好奇,如“盡天下書當(dāng)有幾許”、“其中皆何所言”、“(內(nèi)容)不雷同耶”等等。十一歲時,他終于得到了自由讀書的機會。當(dāng)時,身體欠佳,“時時有小病”,經(jīng)常告假休學(xué)。他較為內(nèi)向,不甚喜嬉戲,于是終日以自由讀書為消遣。開始讀的是《法華經(jīng)》,后來找到了《離騷》與《史記》。據(jù)他回憶:“《離騷》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記其一句兩句,吟唱而已。”《史記》也不能常讀。這時,他得到了《水滸傳》,一下子便入了迷,達到“無晨無夜不在懷抱”的地步。這一年多的閱讀經(jīng)歷,不僅為金圣嘆打開了文學(xué)的窗口,而且決定了他一生的志趣。他作為終生名山事業(yè)的“六才子書”,此時所讀居半數(shù);日后所作《法華經(jīng)》的講疏專著,即有三種之多。

此后不久,他又對《西廂記》入了迷。據(jù)晚年追憶:

記得圣嘆幼年初讀《西廂》時,見“他不偢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廢書而臥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嘆是死是活,是迷是悟,總之悄然一臥至三四日,不茶不飯,不言不語,如石沉海,如火滅盡者,皆此七字勾魂攝魄之氣力也。先師徐叔良先生見而驚問,圣嘆當(dāng)時恃愛不諱,便直告之。先師不惟不嗔,乃反嘆曰:“孺子異日,真是世間讀書種子!”

這段回憶有無夸張,難以斷言。但事情基本經(jīng)過應(yīng)無疑。我們由這位早熟少年之煩惱中可以看出些什么呢?多情?文學(xué)感受能力?冥思傷感之氣質(zhì)?可能皆有些許,但也全然并無實據(jù)。就是金圣嘆本人也“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了。有意思的是,這位塾師不僅預(yù)言了金氏的命運,而且給了他很大的鼓勵?!白x書種子”一語,金圣嘆反復(fù)使用,可見這位啟蒙師傅的鼓勵期許,給少年金圣嘆留下的深刻印象。

他的另一位塾師卻沒有這樣寬容,似乎也不太賞識這個與眾不同的少年:

記圣嘆最幼時讀《論語》,至“子張問:‘子何如斯可謂之達矣?’”見下文忽接云:“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辈挥X失驚吐舌。蒙師怪之,至與之夏楚。

在此前后,金圣嘆還接觸到了市井流行的通俗文學(xué)。有一支《打棗竿》曲,他直至四十年后還記憶猶新。其詞為:

送情人直送到丹陽路,你也哭,我也哭,趕腳的也來哭?!摆s腳的,你哭是因何故?”“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兩下里調(diào)情也,我的驢兒受了苦!”

此曲流行于中晚明,馮夢龍收入所編曲集《掛枝兒》之中。金圣嘆在評點《西廂記》至《拷艷》一折時,忽憶“幼時曾見一《打棗竿》歌”,便信手拈來,借趕腳人的戲言寫紅娘的詼諧形象,使評論橫生諧趣??梢娚倌陼r的文學(xué)生活對他情趣影響之深。

金圣嘆此時亦開始試筆,但作品大多散佚。只有《第五才子書》中個別批語系少作留存。另外,《杜詩解》中抄錄了一首少年詩作,可見其早熟的才情:

營營共營營,情性易為工。

留濕生螢火,張燈誘小蟲。

笑啼兼飲食,來往自西東。

不覺閑風(fēng)月,居然白頭翁。

“留濕”一聯(lián)工整而傳神,甚有童趣。尾聯(lián)“不覺”云云,出自少年筆下,使人驚訝。這樣的感慨雖有強作解事的意味,但也可以看出金圣嘆內(nèi)向、冥思、感傷的心理特質(zhì)。他在中年以后,兩度追憶自己這種早熟的內(nèi)心狀態(tài)。一為批李商隱《曲江》詩:

某嘗憶七歲時,眼窺深井,手持片瓦,欲竟擲下,則念其永無出理,欲且已之,則又笑便無此事。既而循環(huán)摩挲,久之久之,瞥地投入,歸而大哭。此豈宿生亦嘗讀此詩之故耶?至今思之,尚為惘然!

《曲江》的名句“天荒地老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為傷逝嘆衰的極致語,金圣嘆認(rèn)為自己童年的投石大哭,是類似的情懷。這乍聽起來有些風(fēng)馬牛,但細(xì)尋思也不無道理。惟其稟賦中具有超出一般人的敏感氣質(zhì),日后才可能在文藝品評中出類拔萃。另一次追憶為批《水滸》時:

吾數(shù)歲時,在鄉(xiāng)塾中臨窗誦書,每至薄暮。書完日落,窗光蒼然,如是者幾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猶疑身在舊塾也。

比起對投瓦下井一事的感慨,“宿生”云云說得顯豁,這里則較為含蓄,然對棄瓦與落日的留戀,實為同一心理機制。金圣嘆對自己有相當(dāng)清醒的了解,故稱這種感傷心態(tài)植根之深,如同“宿生”帶來。

他的早熟心理還表現(xiàn)在另一方面,即懵懵懂懂的政治野心。他在晚年評點杜詩時回憶自己兒時的種種“妄想”:

因憶為兒嬉戲時,老人見之,漫無文理,不知其心中無量經(jīng)營,無邊籌畫,并非卒然徒然之事。羊車竹馬,意中分明國王迎門擁篲,縣令負(fù)弩前驅(qū);塵飯涂羹,意中分明盛饌變色,菜羹必祭;桐飛剪笏,榆落收錢,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繞床阿堵。其為妄想,與前三人有何分別?(《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

這里說的“前三人”,指的是劉邦微時羨慕秦始皇,陳勝微時立志“茍富貴”,阮籍感慨自己未生于風(fēng)云際會之時。了解金圣嘆性格中的這一面,對于解釋他的一些異于常人或是復(fù)雜矛盾的言行,都是大有幫助的。例如青年的急于出名而不擇手段,老年時幻想到朝堂做皇帝的文學(xué)侍從之臣等,都與深隱于心靈中的這一“本我”有關(guān)。

金圣嘆很早就考中了秀才,但對進一步的功名似乎興趣不大。他在歲試中與主考官屢開玩笑,以致被黜革。次年改換名字再考再中。王應(yīng)奎在《柳南隨筆》中說他“以諸生為游戲具,補而旋棄,棄而旋補,以故為郡縣生不?!?。這種夸張的記載帶有明顯的傳奇色彩,足見金圣嘆游戲于科場的舉動給后人留下的深刻印象。

二十歲前后,金圣嘆成了家,旋即做了父親。他有一子三女。子名雍,字釋弓,亦能文。金圣嘆對他寄予厚望,稱為“讀書種子”,五歲時便命其旁聽父輩談話,十歲便以《水滸》為范例給他講授文法。金雍在“哭廟案”后流放遼東,后曾一度返蘇,與劉獻廷、尤侗等有來往,并以其父名義編刊《才子尺牘》等。小女名法筵,最受圣嘆鐘愛,能詩,善書法,嫁沈姓,居城外太湖之濱。圣嘆晚年常居其家,遺詩賴其二子而部分保存。

此后十年,金圣嘆文名漸盛,狂放之行亦漸多。在崇禎八年前后,他與友人戴云葉、魏良輔等熱衷于降神活動。他自稱女仙陳夫人附體,用扶乩的方式與各界人物“筆談”,借以表現(xiàn)自己的詩才與佛學(xué)修養(yǎng)。當(dāng)時的文壇領(lǐng)袖錢謙益在領(lǐng)略了“女仙”的才情與學(xué)識后,深信不疑,不僅與其倡和若干,還撰《天臺泐法師靈異記》張揚此事。金圣嘆還到顯宦葉紹袁家中,召請亡靈,并借仙靈之名,宣講佛理與“才女”觀。此時,他已成為有爭議人物。

崇禎十四年,金圣嘆三十四歲,最后完成了對《水滸傳》的評點,在貫華堂主人韓住的資助下,以“貫華堂”的名義刊刻發(fā)行,題署《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并造施耐庵的序言一篇冠于卷首。自此,“六才子書”之說及“施著《水滸》”之說皆不脛而走

此后數(shù)年,明王朝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金圣嘆心情甚為矛盾,一方面痛恨貪官污吏及苛稅重負(fù),另一方面又希望這個王朝能起死回生。這種矛盾心態(tài)在《微生》、《送李寶弓司理欽召考選》、《癸未秋興》、《甲申秋興》等詩中有充分的表現(xiàn)。

明清易代給金圣嘆以雙重的打擊。親友流離傷亡,經(jīng)濟日見困窘,于是心理上更增幻滅無常之感,而“絕意仕進”。他對新朝的態(tài)度較為復(fù)雜。開始,他以陶淵明自比,取消極不合作的姿態(tài)。后來,逐漸接受了這一政治現(xiàn)實,對循吏美政贊頌之,對墨吏苛政抨擊之,而民族情緒漸從詩文中消失。這一變化過程,從《休問》、《題淵明撫孤松圖》、《徐慶公生日》、《王子文生日》、《贈夏廣文》、《下車行》等詩作的比較可以清楚看到。

清初十余年間,他先后研究了文字學(xué)、易學(xué)與佛學(xué),同時繼續(xù)對“才子書”進行評點。他的評點工作完全是即興式的。友人徐增描述其狀道:

(圣嘆)好閑暇,水邊林下是其得意之處。又好飲酒,日輒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煩?;蚺d至評書,奮筆如風(fēng),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則興漸闌,酒人拉之去矣。(《才子必讀書序》)

故此,他的“半成品”頗多。《西廂記諸宮調(diào)》評點了將近一半,被同學(xué)諸友借去傳閱,竟散失無存。第一、第二、第三“才子書”也只有片言只語留傳下來。

順治十三年(1656),金圣嘆完成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的評點,又以“貫華堂”名義刊行。這部書得到了同時代的戲劇理論大師李漁的高度評價。

此后,他編纂、評點了《才子程墨》、《小題才子》。這屬于科舉考試的“范文點評”一類。金圣嘆津津有味地做這些事情,既有以筆代耕的味道(其書在他身后付梓上市),也是和他對子侄輩進行的家庭教育相結(jié)合的。正如其《小題才子書序》所言:

去年高秋無事,自督諸子弟甥侄,讀書學(xué)士堂中。每逢三六九日,即依大例,出《四書》題二,觀其揣摩,以驗得失……因不得已,搜括宿腸,尋余舊日所暗誦者,凡得文百五十首,茫茫蒼蒼,手自書寫……人共傳抄,各習(xí)一本,仍其名曰《才子書》。

嗟乎,此非余一人之私言,是為天下之父兄之所同欲得言。昔者,吾父兄蓋時時苦為余言,而余當(dāng)時褎然懵然,實不解為何言。今則余不幸,亦既忝為父兄,而因即以吾先父兄之言,殷勤與汝言也。夫余之言則既盡乎是矣,汝設(shè)不解,而褎然懵然亦猶如余之昔者,則汝他日,諒亦不能免于為人父兄,其有不拊心流淚,重有痛于斯言也哉!

這段話寫于順治十四年,距離金圣嘆罹難只有五年的時間,因而是研究金氏晚年思想、生活的重要材料。由此,我們可以知道:

一、金圣嘆年輕時雖然游戲科場,但還是在應(yīng)試寫作方面下過相當(dāng)?shù)墓Ψ?,加上聰穎過人,故對八股文的技巧頗有心得。

二、晚年的金圣嘆,已不再是一味狂放不羈。對于后代的成長,他更希望他們有一條順應(yīng)社會的人生之路——因此,這位當(dāng)年的狂生甚至自我否定,對年輕時的輕狂行為作出懺悔。

三、清代文學(xué)中,類似“辜負(fù)天恩祖德、父兄教誨”的話題出現(xiàn)了一系列作品,金氏這番言論得風(fēng)氣之先。(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紅樓夢》、《浮生六記》都有典型的表述,倘聯(lián)系起來作專題性研究當(dāng)有所發(fā)現(xiàn)。)

四、金圣嘆一生既放棄了科舉,便把大量精力放到了家庭教育上。而他的家庭教育思想與實踐都有鮮明的個性——既曾以《水滸傳》為教材,又注重八股文的技巧傳授,同時還把自己獨特的詩學(xué)見解當(dāng)做教育內(nèi)容。

此后,圣嘆的興趣向詩文方面轉(zhuǎn)移。他提出了一種新的格律詩理論——“律詩分解”說,即將一首律詩看做上解與下解兩部分,每解四句。其初衷正如同時代人張芳所揭示:“可破世人專講中四句之陋說”,以及“王李一派惡套詩”。此說雖有少數(shù)附和者,但遭到了多數(shù)人的非議,甚至有人認(rèn)為這是“腰斬唐詩”,金氏被斬首是這一邪說招來的報應(yīng)。當(dāng)然,金圣嘆本人是十分認(rèn)真而虔誠的(金圣嘆只有在論詩評文、教育子侄時才是徹里徹外虔誠的)。為宣揚己說,他給朋友們寫了大量書信,百般設(shè)譬,巧為闡說。這些書信日后被金雍輯為《魚庭聞貫》刊出。

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中,雖為衰老與疾病所苦,卻激發(fā)了詩文批評的熱情。他一再對友朋談到“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頹唐。因而自念:人生世間,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寧有多日!脫遂奄然終沒,將細(xì)草猶復(fù)稍留根荄,而人顧反無復(fù)存遺耶?用是不計荒鄙,意欲盡取狂臆所曾及者,輒將不復(fù)揀擇,與天下之人一作傾倒。(《葭秋堂詩序》

誠得天假弟二十年,無病無惱,開眉吃飯,再將胸前數(shù)十本殘書一一批注明白,即是無量幸甚。(《答王道樹學(xué)伊》)

弟行年向暮,住世有幾……于世間不惟不貪嗜欲,亦更不貪名譽,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幾本殘書……只此一事,是弟全件,其余弟皆不惜。(《與任升之炅》)

他一度集中精力從事杜詩的評點,準(zhǔn)備盡快把“第四才子書”完成付梓。不過,中間又插入了為金雍講解唐人律詩之事,兩個月共講六百余首。金圣嘆攜金雍的筆錄稿到太湖之濱的女兒法筵家中,潛心整理,終于完成了《選批唐才子詩》。且于庚子(順治十七年,時圣嘆五十三歲)付梓。至于“第四才子書”,則終未如愿。其族兄金昌在其身后搜羅遺稿,得到近二百首,以《唱經(jīng)堂杜詩解》的書名刊行,僅能“面目略備”而已。

大約在易代前后,金圣嘆為了指導(dǎo)金雍等寫作古文,還選評過《左傳》、《國策》等范文一百余篇,稱為《才子必讀書》,“久欲刻布請正,苦因喪亂,家貧無資”,遷延未就。順治末,他對舊稿作了大幅度的調(diào)整,刪去了《公羊傳》、《谷梁傳》、《莊子》、《離騷》的選篇,增加了較多的后世篇章,共計三百五十二篇。此書完稿于庚子,然未于圣嘆生前付梓。

五十四歲,金圣嘆帶著“只惜胸前幾本書”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縱觀金圣嘆的一生,可知之行跡相當(dāng)簡單,而煙云模糊之處卻頗為不少。拈其大端,首先是姓名問題。

排比古今有關(guān)記載,主要有以下說法:

一、廖燕的《金圣嘆先生傳》:“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吳縣諸生也……鼎革后絕意仕進,更名人瑞,字圣嘆……或問‘圣嘆’二字何義?”先生曰:“《論語》有兩‘喟然嘆曰’,在‘顏淵’為嘆圣,在‘曾點’則為圣嘆,予其為點之流亞歟!”

二、《痛史》本《哭廟紀(jì)略》:“金圣嘆,名人瑞,庠生,姓張,原名采,字若采……后以歲試之文怪誕不經(jīng)黜革。下科試,頂金人瑞名……”

三、《甲申朝事小紀(jì)》本《哭廟紀(jì)略》:“金圣嘆,名人瑞,姓張,原名采,字若采……后以歲試文怪誕不經(jīng)黜革,下科試,頂張人瑞名……”

四、無名氏《辛丑紀(jì)聞》:“金圣嘆,名喟,又名人瑞,庠姓張,原名采,字若采……后以歲試之文怪誕不經(jīng)黜革,來年科試,頂金人瑞名……”

五、尤侗《金圣嘆傳》:“……原名喟,字若采,相傳先生之父供孔子像,忽聞像上起喟嘆,而先生適生,因命名曰圣嘆云。”

六、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金人瑞,字若采,圣嘆其法號也?!?/p>

七、蔡丏因《清代七百名人傳》:“金人瑞,長洲人,初名喟,字若采,一字圣嘆……客復(fù)問‘圣嘆’二字何義。曰:‘予名喟,圣嘆即喟然嘆之意?!墩撜Z》中有二喟然嘆,在顏淵則為嘆圣,在曾點則為圣嘆。春風(fēng)沂水,予其為點之流亞歟。’”

八、《沉吟樓詩選·出版說明》:“人瑞原名采,字若采,又名喟,號圣嘆,庠姓張……以歲試文怪誕不經(jīng)黜革,及科試,又頂金人瑞名就試……”

九、《中國歷代文論選》:“金人瑞,本姓張,名采,后改姓金,名喟,字圣嘆,明亡后更名人瑞?!?/p>

十、何滿子《金圣嘆評傳》:“金圣嘆厭惡平凡,喜歡標(biāo)新立異,巧立名目……他自己的名字,就變換過多次,先名采,字若采;后來改名金人瑞;最后改為喟,字圣嘆?!?/p>

如是等等,還有一些,不再枚舉。如此五花八門的姓、名、字、號,實不多見。稍加辨正梳理,不僅為介紹傳主所必需,而且可以認(rèn)識金圣嘆某些性格側(cè)面。今先辨其姓。

姓的問題在于“金”之外又有“張”說,“張”說中又有“本姓張”、“庠姓張”及暫冒張姓三種看法,其中以“張采改姓名為金喟”之說最為徹底。

筆者的觀點是:金圣嘆自始至終姓金,既無易姓之事,更與張采無涉。

這一點,陳登原先生早在三十年代已經(jīng)指出過,理由是:金圣嘆族兄為金昌,可見其本姓金;乾隆年間,婁縣有張若采其人,“婁縣與吳縣不遠,乾隆與順治亦不遠,當(dāng)不容有第二人焉?!标P(guān)于金昌之說,不失為一硬證,而張若采之說,則實未中肯綮。張采與張若采本非同名,且乾隆后期距順治百有余年(張若采,字谷漪,乾隆五十五年進士),“不容有第二人”的推論難以成立。張姓說在半個世紀(jì)后仍有相當(dāng)?shù)挠绊?,與登原先生辨之未徹亦或有關(guān)。今承其說,再補充之。

首先證明圣嘆確系金門子孫,理由有四:

其一,為錢謙益《天臺泐法師靈異記》,略云:“天臺泐法師者何?慈月宮陳夫人也……以天啟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卟,今九年矣……卟所憑者,金生采?!卞X謙益與金圣嘆這次交往并非草草,當(dāng)時與之倡和有七律十首,事后又作《記》一篇,《初學(xué)集》中凡四次言及,《列朝詩集小傳》亦再次提到。而《記》中提到的戴生、魏生皆可在《沉吟樓詩選》、《魚庭聞貫》中得到印證。足見錢文為可資征信的材料。天啟丁卯,圣嘆年甫弱冠,既稱“降于金氏之卟”,可知圣嘆本為金門子孫,而非日后易姓。

其二,為《魚庭聞貫》。此乃金雍所輯的圣嘆尺牘,每則后有金雍所加小注,如“與家伯長文昌”、“與家叔若水麗”、“與叔祖正士佶”、“答家叔勝私希仁”、“與家叔若水及舍弟釋顏”等。以《敘第四才子書》題款相證,“家伯長文昌”即金昌。而由稱謂推論,“叔祖”、“家叔”等皆為金氏一族。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金麗字若水,與“金采,字若采”名、字皆成序;而其子“釋顏”又與金雍之字“釋弓”成序,當(dāng)為圣嘆至近之堂兄弟。圣嘆“金”姓族人正多,足證“本姓張”之無稽。

其三,《蘇州府志》、《吳縣志》之藝文考皆稱:“金彩,貫華堂集?!薄秴强h志》冢墓條稱:“文學(xué)金人瑞墓?!庇谛帐暇鶡o異詞。

其四,舉凡康熙年間筆記雜談,皆直書金圣嘆或金人瑞,并無張姓之說。其中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周亮工《賴古堂尺牘新鈔》與廖燕的《金圣嘆先生傳》。前者在圣嘆被難不久編成于江寧,耳目所及,稱“金人瑞,字圣嘆,一名彩”。后者為圣嘆崇拜者,專程訪求遺跡,為之作傳,于姓氏必然鄭重。這些材料比起百余年后方興的“張姓”說,自然要可靠得多。

其次,辨析“張姓”說之源起。

以金采為張采,實為年代漸遠,道路傳聞之誤。張采非但實有其人,且與圣嘆同時、同郡,性情、際遇亦有相類之處:

張采,蘇州太倉人,為復(fù)社領(lǐng)袖,與張溥齊名,世稱“婁東二張”?!缎√蠹o(jì)傳》云:“采特嚴(yán)毅,喜甄別可否,人有過,輒面斥之?!笔@則“遇理所不可事,則又慷慨激昂,不計利害,直前蹈之”。(《菽園贅談》)“時有以講學(xué)聞?wù)?,先生輒起而排之?!保ā督鹗@先生傳》)張采與金采皆有口無遮攔之累,且皆由口舌樹敵,種下禍根,此相淆種因之一也。

《研堂見聞雜記》記張采之死甚詳,他死于衙役惡棍之手,“是時州守朱公猶在治所,素與張公不協(xié),因公屢發(fā)其惡,心不平,無以報,于此不無頤指之意,故一時行兇,皆衙惡……遂有‘豪宦張采既死,諸人不得更亂’一示。”而金圣嘆亦抨擊暴政而得禍。張采死于朱姓州守之手,金采死于朱姓巡撫之手,年代稍遠便易混同。此相淆種因之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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