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學時光

1932年，章開沅在這種拘束而無奈的獨自玩樂中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因父親章學海參與豫鄂皖贛四省農(nóng)民銀行的籌建，章開沅和哥哥姐姐隨同父母來到武漢，一家人借住在武昌糧道街靠近曇華林的一個老宅。在風景優(yōu)美的蛇山南麓，有一所胭脂路小學，6歲的章開沅就在這里開始他的小學生活。

哥哥讀的是中學，整個胭脂路小學只有章開沅姐弟是外地人。本地學生有些欺生，他們姐弟自然成為一些調(diào)皮同學欺負的對象。章開沅體質(zhì)較弱，個頭又矮小，平常沒少吃苦頭，有一次竟被一個大孩子從山坡上推下，把右臂跌傷。連同桌女生也欺負他，經(jīng)常掐他，霸占他的桌面。這些事情讓章開沅覺得自己很窩囊，可又無力回擊和改變，回家也不敢對父母說。久而久之，竟形成惡性循環(huán)，晚上經(jīng)常做夢與同學打架，但在夢里他總是勝利者，多少得到若干心理上的補償。此外，教語文課的一位中年女教師極為嚴厲，課堂上總是手執(zhí)教鞭，學生稍有不慎就會挨上幾鞭。章開沅因常把大字寫出格線且濺有墨汁而挨老師的教鞭。時值寒冬臘月，一雙小手本來就凍得通紅，再挨上幾鞭，那簡直是鉆心的痛。

1930年代，章開沅姐弟與父母在蘇州親友私宅

在武漢期間，讓章開沅比較高興的是隨父母去黃鶴樓游玩。那是一個星期天，他們倚欄遠眺，滔滔江水，婆娑船影，迷蒙龜蛇，一切盡收眼底?；丶液竽赣H就教章開沅吟誦崔顥的那首千古絕唱——《登黃鶴樓》。雖然未解詩詞之深意，但章開沅搖頭晃腦地認真吟誦著，在母親的引導下，他忘卻了學校的煩惱，似乎看到一個自由自在的自己。這次黃鶴樓之游以后成為章開沅對武漢最美好的回憶。

天有不測風云。本受行長器重的父親章學海因某些人陷害，被作為政治犯關(guān)進監(jiān)獄，一家人陷入困頓。章兆奎焦急萬分，四處托人，并請律師辯護，終于幫他洗刷了罪名。學海出獄后，深感很難繼續(xù)在武漢呆下去，隨即帶著一家人于1933年重新回到蕪湖。

回到老宅的章開沅隨著哥哥姐姐進入襄垣小學。這是一所在當?shù)匦∮忻麣獾乃搅⑿W，離章開沅家有好幾里路，他們每天上學走的那條青石板路被稱為十里長街。每天一大早，睡眼朦朧的章開沅即被父母叫起，與家中其他孩子一同出門，下午放學時再結(jié)伴而回。雖然每天要辛苦地走那么長的路，而且襄垣小學的環(huán)境也不如武昌胭脂路小學優(yōu)美，但這里藝術(shù)氛圍濃厚，酷愛音樂和美術(shù)的章開沅一入校就深深喜歡上了它。校長張學詩是藝專出身，有較深的文化素養(yǎng)，不僅畫得一手好畫，還精通語文、數(shù)學和史地。教授音樂的程老師富有創(chuàng)造性，曾把京劇《蔣干盜書》等折子戲改編成音樂劇，讓學生演出。演出相當成功，在蕪湖引起轟動，劇中主角周瑜與魯肅的扮演者都是章開沅班上的要好同學。這些都使他幼小的心靈得到陶冶。

章開沅在襄垣小學就讀剛滿一年，張學詩校長就因收留幾個平津的進步學生而引起人事糾紛，生性耿直的他憤而辭職。章學海同情張校長的遭遇，又欽佩他的人品和才華，便把他請到家里給孩子們上課。教室是自家工廠接待外國工程師的一座歐式小樓，課桌是一個長形的大餐桌，孩子們圍桌而坐，聽講和做功課。張校長主要教授語文和數(shù)學，因?qū)W生年齡參差不齊，要備好幾個年級的課，雖然每天從早忙到晚，但他沒有絲毫抱怨，而是對學生傾注滿腔熱情和關(guān)愛，即使學生調(diào)皮之時，也從不打罵，總是溫文爾雅地耐心規(guī)勸。在父親的安排下，章開沅和三哥開誠每天中午陪同張校長進餐，雖然有幸如此近距離地與老師單獨相處，但章開沅因羞怯內(nèi)向很少向張校長請益，加以平常學習不太用功，以致學習成績平平。張校長比較看重開誠。有一次作文，開誠突破“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的套語，自創(chuàng)一句“時間比歐文斯跑得還快”(歐文斯是1930年代美國短跑名將)。張校長非常欣賞這句別出心裁的比喻，當著大家的面大贊開誠的創(chuàng)新之舉。此后，章開沅每次寫作文逢上時間描寫時，就照葫蘆畫瓢，沿用三哥的這句比喻。他滿以為也會得到張校長的嘉獎，沒想到卻是嚴肅的告誡：“外國有句話，第一個把女人比做月亮的是天才，第二個則是白癡?！边@一含蓄而又深刻的批評，讓當時不滿10歲的章開沅無比羞愧，在后來的寫作中經(jīng)常謹記張校長的教誨，力求創(chuàng)新。章開沅一生都很感念張校長的這一警醒，常常說：“張校長教學的認真和人品的端正，對我后來教學和做人都有很大影響。”

1936年，張校長回母校廣西美專任教，家塾被迫終止。勉強讀完五年級課程的章開沅又開始每天沿著漫長的石板路去襄垣小學讀六年級。這時，日軍大舉進攻華北地區(qū)，平津局勢日趨緊張，大批高校學生南下投入到抗日救亡洪流或轉(zhuǎn)學就業(yè)，教授章開沅語文的冉老師就是其中一位高材生。冉老師肄業(yè)于北平師范大學，富有愛國情懷，平時出的作文題目總與抗日救國相關(guān)，如《致華北前線抗日將士書》之類，在章開沅幼小的心靈里播下抗日救國的種子，使他粗知個人命運與社會和國家命運緊密相連。冉老師常鼓勵學生寫作。章開沅曾模仿魯迅《貓的故事》寫了一篇《馬的故事》，冉老師看后贊不絕口，將它發(fā)表于《皖江日報》上。這是章開沅的處女作，家里人高興不已，章開沅自此對文學多了一份愛好。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章開沅小學畢業(yè)。畢業(yè)典禮時，程老師指揮全體師生高唱當時流行電影《桃李劫》的主題歌：“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斷地增長！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全場師生在這慷慨激昂的歌聲中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的章開沅也在無形中覺得稚嫩的肩膀有了一份擔負國家興亡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