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團兒是嫂嫂事先和好的,經(jīng)過發(fā)酵,再加上一些黃豆面,攪拌兩個雞蛋和一點點白糖,上鍋蒸好。吃起來又甜又香,外暄里嫩。家中每人分嘗一塊,其余的全都由我吃了。
碗花糕
小時候,一年到頭,最快活的節(jié)日,要算是舊歷年了。
這是親人歡聚的日子。無論是外出做工,還是他鄉(xiāng)行役,再遠(yuǎn)也要趕回來,達到闔家團圓。除夕之夜,燈官出巡,鑼鼓喧騰,燈籠、火把亮如白晝,一家人都要觀看的?;貋砗?,便團團圍坐,笑語歡談;而且,不分窮家富戶,到了這個晚上,都要盡其所能,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母親常說:“打一千,罵一萬,丟不下三十晚上這頓飯?!崩侠仙偕?,任誰都必須熬過夜半,送走了舊年、吃過了年飯之后,再去睡覺。
我的大哥在縣城當(dāng)瓦工,一年難得回家?guī)状?,但是,舊歷年、中秋節(jié),卻絕無例外地必然趕回來。到家后,第一件事,是先給水缸滿滿地挑上幾擔(dān)水,然后再掄起斧頭,劈上一小垛劈柴。到了三十晚上,先幫嫂嫂剁好餃餡,然后就盤腿上炕,陪著父親和母親玩紙牌。剩下的置辦夜餐的活,就由嫂嫂全包了。
全家人一無例外地都換上了新裝,父親戴上了一頂古銅色的氈帽,是哥哥從縣城里新買的;嫂嫂為媽媽趕制了一件新的棉袍。屋子里,笑語歡騰,充滿了喜慶的氣氛?!缎α謴V記》上的故事,本是寥寥數(shù)語,雖說是笑話,但“包袱”不多,笑料有限??墒?,到了父親嘴里,敷陳演繹,踵事增華,就說起來有味、聽起來有趣了。原來,他自幼曾跟“說書的”練習(xí)過這一招兒。他逗引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自己卻顧自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著老旱煙。
我是個“自由民”,屋里屋外亂跑,片刻也停不下來。但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聽從嫂嫂的調(diào)遣。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戲臺上頭戴花翎、橫刀立馬的大元帥。此刻,她正忙著搟面皮、包餃子,兩手沾滿了面粉,便讓我把擺放餃子的蓋簾拿過來。一會兒又喊著:“小弟,遞給我一碗水!”我也樂得跑前跑后,兩手不閑。
到了亥時正點,也就是所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的標(biāo)準(zhǔn)時刻,哥哥領(lǐng)著我到外面去放鞭炮,這邊餃子也包得差不多了。我們回屋一看,嫂嫂正在往鍋里下餃子。估摸著已經(jīng)煮熟了,母親便在屋里大聲地問上一句:“(煮)掙了沒有?”嫂嫂一定回答:“掙了?!蹦赣H聽了,格外高興,她要的就是這一句話?!皰炅恕?,意味著賺錢,意味著發(fā)財,意味著富裕。如果說“煮破了”,那就不吉利了。
熱騰騰的一大盤餃子端了上來,全家人一邊吃一邊說笑著。突然,我喊:“我的餃子里有一個錢。”嫂嫂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縫兒,甜甜地說:“恭喜,恭喜!我小弟的命就是好!”舊俗,誰能在大年夜里吃到銅錢,就會常年有福,一順百順。哥哥笑說,怎么偏偏小弟就能吃到銅錢?這里面一定有說道,咱們得檢查一下。說著,就夾起了我的餃子,一看,上面有一溜花邊兒,其他餃子都沒有。原來,銅錢是嫂嫂悄悄放在里面的,花邊也是她捏的,最后,又由她盛到了我的碗里。謎底揭開了,逗得滿場哄然騰笑起來。
父母膝下原有一女三男,姐姐和二哥已相繼去世;大哥、大嫂都長我二十歲,他們成婚時,我才一生日多。嫂嫂姓孟,是本屯的姑娘。哥哥常年在外,她就經(jīng)常把我抱到她的屋里去睡。她特別喜歡我,再忙再累,也忘不了逗我玩,還給我縫制了許多衣裳。其時,母親已經(jīng)年過四十了,樂得清靜,便聽?wèi){我整天泡在嫂嫂的屋里胡鬧。后來,嫂嫂自己生了個小女孩,也還是照樣地疼我愛我親我抱我。有時我跑過去,正趕上她給小女兒哺乳,便把我也拉到她的胸前,我們就一左一右地吸吮起來。
嫂嫂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蒸的碗花糕。她有個舅爺,在京城某王府的膳房里,做過兩年手藝,別的沒學(xué)會,但做的一種蒸糕,卻是出色當(dāng)行。一次,嫂嫂說她要“露一手”,不過,得準(zhǔn)備一個大號的瓷碗。鄉(xiāng)下僻塞,買不著,最后,還是她回家把舅爺傳下來的淺花瓷碗捧了過來。
面團兒是嫂嫂事先和好的,經(jīng)過發(fā)酵,再加上一些黃豆面,攪拌兩個雞蛋和一點點白糖,上鍋蒸好。吃起來又甜又香,外暄里嫩。家中每人分嘗一塊,其余的全都由我吃了。
蒸糕做法看上去很簡單,可是,母親說,劑量配比、水分、火候都有講究。嫂嫂也不搭言,只在一旁甜甜地淺笑著。除了做蒸糕,平素這個淺花瓷碗,總是嫂嫂專用。她喜歡盛上多半碗飯,把菜夾到上面,然后,往地當(dāng)央一站,一邊端著碗吃飯,一邊和家人談笑著。
關(guān)于嫂嫂的相貌、模樣,我至今也說不清楚。在孩子的心目中,似乎沒有俊丑的區(qū)分,只有“笑面”或者“愁面”的感覺。小時候,我的祖母還在世,她給我的印象,是終朝每日,愁眉不展,似乎從來也沒見到過笑容;而我的嫂嫂卻生成了一張笑臉,兩道眉毛彎彎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總是帶著甜絲絲的盈盈笑意。
不管我遇到怎樣不快活的事,比如,心愛的小雞雛被大貍貓捕吃了,趕廟會母親拿不出錢來為我買彩塑的小泥人,只要看到嫂嫂那一雙笑眼,便一天云彩全散了,即使正在哭鬧著,只要嫂嫂把我抱起來,立刻就會破涕為笑。這時,嫂嫂便愛撫地輕輕地捏著我的鼻子,念叨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小雞雞,沒人要,娶不上媳婦,瞎胡鬧?!?/p>
待我長到四五歲時,嫂嫂就常常引逗我做些惹人發(fā)笑的事。記得一個大年三十晚上,嫂嫂叫我到西院去,向堂嫂借枕頭。堂嫂問:“誰讓你來借的?”我說:“我嫂?!苯Y(jié)果,在一片哄然笑鬧中,被二嫂“罵”了出來。二嫂隔著小山墻,對我嫂嫂笑罵道:“你這個閑×,等我給你撕爛了。”我嫂嫂又回罵了一句什么,于是,兩個院落里,便伴隨著一陣陣爆竹的震響,騰起了“嘰嘰嘎嘎”的笑聲。原來,舊俗:年三十晚上到誰家去借枕頭,等于要和人家的媳婦睡覺。這都是嫂嫂出于喜愛,讓我出洋相,有意地捉弄我,拿我開心。
還有一年除夕,她正在床頭案板上切著菜,忽然一迭連聲地喊叫著:“小弟,小弟!快把葷油罐給我搬過來?!蔽冶泗篝篝螋虻兀瑥膹N房把油罐搬到她的面前。只見嫂嫂拍手打掌地大笑起來,我卻呆望著她,不知是怎么回事。過后,母親告訴我,鄉(xiāng)間習(xí)俗,誰要想早日“動婚”,就在年三十晚上,搬動一下葷油壇子。
嫂嫂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十分通曉事體,記憶力也非常好。父親講過的故事、唱過的子弟書,我小時在家里“發(fā)蒙”讀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她聽過幾遍后,便能牢牢地記下來。我特別貪玩,整天跑到大沙崗上去玩耍。早晨,父親布置下兩頁書,我早就忘記背誦了,她便帶上書,跑到沙崗上催我快看,發(fā)現(xiàn)我渾身上下滿是泥沙,便讓我就地把衣服脫下,光著身子,坐在樹蔭下攻讀,她就到沙崗下面的水塘邊,把臟衣服全部洗干凈,然后晾在青草上。
我小時候,又頑皮,又淘氣,一天到晚總是惹是生非。每當(dāng)闖下禍端,父親要懲治時,總是嫂嫂出面為我講情。這年春節(jié)的前一天,我和兩個小伙伴,跟隨著父親,到土地廟去給土地爺進香上供。父親在給土地爺叩過頭之后,開始往設(shè)在外面的供桌上擺放豬肉塊和點了紅點的饅頭,還有兩樣水果。這時,他用手指著廟門上的對聯(lián),叫我念。我一看,總共十個字,便分別上下聯(lián),念出:“天地之大也”,“鬼神其盛乎”。父親點了點頭。
說著,他就先回去了,留下我在一旁看守著,防止供果被豬狗扒吃了,挨過一個半時辰之后,再將供品端回去,供家里人享用。所謂“心到佛知,上供人吃”。
可是,一個半時辰相當(dāng)于三個小時,這是很難熬的。閑著沒事,手發(fā)癢,我便想出了歪點子:從懷里摸出兩個偷偷帶去的“二踢腳”(一種爆竹),分別插在神龕前的香爐上,然后用香火點燃,只聽“噼—啪”幾聲轟響,小廟里面便被炸得煙塵四散,一塌糊涂。我和小伙伴,卻若無其事地站在一旁,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哪曉得,早被鄰人發(fā)現(xiàn)了,告到了我的父親那里。我卻一無所知,坦然地端著供品,溜回家去??吹缴┥┑仍陂T前,先是一愣,剛要向她炫耀我們的“戰(zhàn)績”,她卻小聲告訴我:一切都“露餡”了,勢態(tài)很嚴(yán)重,你就等著屁股挨板子吧!見我有些緊張,不想進院子了,她便又出主意:見到父親二話別說,立刻跪下,叩頭認(rèn)錯。我依計而行,她則在一旁“爹長爹短”地叫個不停,賠著笑臉,又是裝煙,又是遞茶,父親漸漸地消了氣,嘆說了一句:“長大了,你能趕上嫂嫂一半,也就行了?!彼闶墙Y(jié)案。
我四歲那年,正趕上夏季青黃不接,家里把剛剛收下的大麥稞,剪下穗頭,用干凈的布鞋底,在笸籮里搓下籽粒,然后煮成一鍋大麥粥。我在外面玩餓了,一進屋就嗅到濃濃的麥香味,便操起飯勺子,想要從鍋里舀出一碗。由于個頭太小,勺子又大,舀出來一些全灑在胳膊和手上。滾開的米汁、飯粒燙得嬌嫩的皮膚紅腫一片,傷處灼痛難忍,我嗚嗚地哭叫著。正在屋后菜地里干活的媽媽和嫂嫂聞訊,慌忙地跑進來。嫂嫂一面哄著我,說“不哭,不哭,小弟——男子漢,不哭”;一面用舌頭舔著我的傷處,舔過了臟兮兮的小手,又舔滿是泥痕的胳膊,連續(xù)不斷地反復(fù)地舔。說這是治燙解痛的祖?zhèn)髅胤?,比上藥都有效。舌頭舔過的地方,濕潤、溫暖,皮膚有些放松,感覺灼痛確實減輕了許多。半天過去,灼傷的皮膚除了顏色稍紅,既未見水皰,更沒有潰爛,第二天就完好如初了。
我家養(yǎng)了一頭大黃牛,哥哥中秋節(jié)回家度假時,常常領(lǐng)著我逗它玩耍。他頭上頂著一個花圍巾,在大黃牛面前逗引著,大黃牛便跳起來用犄角去頂,尾巴翹得老高老高,吸引了許多人圍著觀看。這年秋后,我跟著母親、嫂嫂到棉田去摘棉花,順便也把大黃牛趕到地邊去放牧。忽然發(fā)現(xiàn)它跑到地里來嚼棉桃,我便跑過去,揚起雙臂轟趕。那時,我只有三周歲,胸前系著一個花兜肚,沒有穿衣服。大黃??次遗苓^來,以為又是在逗引它,便挺起了雙角來頂我。結(jié)果,牛角掛在兜肚上,我被挑起四五尺高,然后拋落在地上,肚皮上劃出了兩道血印子,周圍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母親和嫂嫂“嗚嗚”地哭了起來。
事后,村里人都說,我撿了一條小命。晚上,嫂嫂給我做了碗花糕,然后,叫我睡在她的身邊,夜半悄悄地給我“叫魂”,說是白天嚇得靈魂出竅了。
每當(dāng)我惹事添亂,母親就說:“人作(讀如昨)有禍,天作有雨?!惫唬瑯窐O悲生,禍從天降了。
在我五歲這年,中秋節(jié)剛過,回家休假的哥哥突然染上了瘧疾,幾天下來也不見好轉(zhuǎn)。父親從鎮(zhèn)上請來一位姓安的中醫(yī)郎中,把過脈之后,說怕是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傷寒,于是,開出了一個藥方,父親隨他去取了藥,當(dāng)天晚上,哥哥就服下了,夜半出了一身透汗。
清人沈復(fù)在《浮生六記》中,記載其父病瘧返里,寒索火,熱索冰,竟轉(zhuǎn)傷寒,病勢日重,后來延請名醫(yī)診治,幸得康復(fù)。而我的哥哥遇到的卻是一個“殺人不用刀”的庸醫(yī),由于錯下了藥,結(jié)果,第二天就死去了。人們都說,這種病即使不看醫(yī)生,幾天過后也會逐漸痊復(fù)的。父親逢人就講:“人間難覓后悔藥,我真是悔青了腸子?!?/p>
他根本不相信,那么健壯的一個小伙子,眼看著生命就完結(jié)了。在床上停放了兩整天,他和嫂嫂不合眼地枯守著,希望能看到哥哥長舒一口氣,蘇醒過來。最后,由于天氣還熱,實在放不住了,只好入殮,父親卻雙手捶打著棺材,破死命地叫喊;我也呼著號著,不許扣上棺蓋,不讓釘上鉚釘。而后又連續(xù)幾天,父親都在深夜里,到墳頭去轉(zhuǎn)悠,幻想能聽到哥哥在墳?zāi)估锏暮艟嚷暋?/p>
由于悲傷過度,母親和嫂嫂雙雙地病倒了,東屋臥著一個,西屋臥著一個,屋子里死一般地靜寂。原來雍雍樂樂、笑語歡騰的場面,再也見不到了。我像是一個團團亂轉(zhuǎn)的卷地蓬蒿,突然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根基。
冬去春來,天氣還沒有完全變暖,嫂嫂便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襯著一副瘦弱的身軀和沒有血色的面孔,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其實,這時她不過二十五六歲。父親正籌劃著送我到私塾里讀書。嫂嫂一連幾天,起早睡晚,忙著給我縫制新衣,還做了兩次碗花糕??墒浅云饋恚瑓s總覺著味道不及過去了。母親看她一天天瘦削下來,說是太勞累了,勸她停下來歇歇。她說,等小弟再大一點,娶了媳婦,我們家就好了。
一天晚上,坐在豆油燈下,父親問她下步有什么打算。她明確地表示,守著兩位老人、守著小弟弟、帶著女兒,過一輩子,哪里也不去。
父親說:“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沒有摻半句假??墒?,——”
嫂嫂不讓父親說下去,嗚咽著說:“我不想聽這個‘可是’?!?/p>
父親說,你的一片心情我們都領(lǐng)了。無奈,你還年輕,總要有個歸宿。如果有個兒子,你的意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可是,只守著一個女兒,將來總是人家的人,孤苦伶仃的,這怎么能行呢?
嫂嫂說:“等小弟長大了,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我抱過來一個,不也是一樣嗎?”
父親聽了,長嘆一聲:“咳,真像‘楊家將’的下場,七狼八虎,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一個‘囊囊揣’(當(dāng)?shù)赝琳Z,意為沒有能耐)的楊六郎,誰知將來又能怎樣呢?”
嫂嫂嗚嗚地哭個不停,翻來覆去,重復(fù)著一句話:“爹,媽!就把我當(dāng)作你們的親閨女吧?!鄙┥┯址磸?fù)親我,問“小弟放不放嫂子走”,我一面搖晃著腦袋,一面號啕大哭。父親、母親也傷心地落下了眼淚。這場沒有結(jié)果的談話,暫時就這樣收場了。
但是,嫂嫂的歸宿問題,終竟成了兩位老人的一塊心病。一天夜間,父親又和母親說起了這件事。他們說,論起她的賢惠,可說是百里挑一,親閨女也做不到這樣??墒?,總不能看著二十幾歲的人這樣守著我們。當(dāng)老人的怎能干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呢?我們于心難忍??!
第二天,父親去了嫂嫂的娘家,隨后,又把嫂嫂叫過去了,同她母親一道,軟一陣硬一陣,再次做她的思想工作。終歸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嫂嫂勉強地同意改嫁了。兩個月后,嫁到二十里外的郭泡屯。
我們那一帶的風(fēng)俗,寡婦改嫁,叫“出水”,一般都悄沒聲的,不舉行婚禮,也不坐娶親轎,而是由娘家的姐妹或者嫂嫂陪伴著,送上事先等在村頭的婆家的大車,往往都是由新郎親自趕車來接。那一天,為了怕我傷心,嫂嫂是趁著我上學(xué),悄悄地溜出大門的。
午間回家,發(fā)現(xiàn)嫂嫂不在了,我問母親,母親也不吱聲,只是默默地揭開鍋,說是嫂嫂留給我的,原來是一塊碗花糕,盛在淺花瓷碗里。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吃這種蒸糕了,淚水刷刷地流下,無論如何,也不能下咽。
每年,嫂嫂都要回娘家一兩次。一進門,就讓她的侄子跑來送信,叫父親、母親帶我過去。因為舊俗,婦女改嫁后,再不能登原來婆家的門,所謂“嫁出的媳婦潑出的水”。見面后,嫂嫂先是上下打量我,說“又長高了”,“比上次瘦了”,坐在炕沿上,把我夾在兩腿中間,親親熱熱地同父母親拉著家常話,像女兒見到爹媽一樣,說起來就沒完,什么都想問,什么都想告訴。送走了父親、母親,還要留我住上兩天,趕上私塾開學(xué),早晨直接送我到校,晚上再接回家去。
后來,我進縣城、省城讀書,又長期在外工作,再也難以見上嫂嫂一面了。聽說,過門后,她又添了四個孩子,男人大她十幾歲,常年哮喘,干不了重活,全副擔(dān)子落在她的肩上,縫衣,做飯,喂豬,拉扯孩子,蒔弄園子,有時還要到大田里搭上一把,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兒”。由于生計困難,過分操心、勞累,她身體一直不好,頭發(fā)過早地熬白,腰也直不起來了??墒?,在我的夢境中、記憶里,嫂嫂依舊還是那么年輕,俊俏的臉龐上,兩道眉毛彎彎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總帶著甜絲絲的盈盈笑意……
又過了兩年,我回鄉(xiāng)探親,母親黯然地說,嫂嫂去世了。我感到萬分地難過,連續(xù)幾天睡不好覺,心窩里堵得慌。覺得從她的身上得到的實在是太多太多,而我所回報的卻是“空空如也”,真是對不起這位母親一般地愛我、憐我的高尚女性。引用韓愈《祭十二郎文》中的話,正是“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yǎng)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殮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一次,我向母親偶然問起嫂嫂留下的淺花瓷碗,母親說:“你走后,我和你爸爸加倍地感到孤單,越發(fā)想念她了,想念過去那段一家團聚的日子。見物如見人,經(jīng)常把碗端起來看看,可是,你爸爸手哆嗦了,碗又太重,……”
就這樣,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嫂嫂,再也見不到那個淺花瓷碗了。
母親的心思
一
矗立在我的眼前的,是坐落于渤海之濱熊岳城的望兒山。
在巨鐘般的峻峙如削的山體的頂端,有一座高四五米的磚塔,遠(yuǎn)遠(yuǎn)望去,活脫脫地是一位披襟當(dāng)風(fēng)、翹首遠(yuǎn)望的老媽媽。遠(yuǎn)航歸來的游子,只要抬眼望去,就會被這動人的形象牢牢地吸引住,油然生發(fā)出一種感慰之情,頓覺海上的風(fēng)波、旅途的勞累消減了大半。他們曉得,老媽媽站在那里,是在遠(yuǎn)望著久出未歸的兒子?!俺]立彩云間,石化千秋望子還”。
清代詩人魏燮均路過此地時,曾寫詩詠嘆:
山下行人去不返,
山上頑石心不轉(zhuǎn)。
天涯客須早還鄉(xiāng),
莫使倚閭腸空斷。
寥寥數(shù)語,令人慟心傷情,感懷無限。立刻,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在我的心目中,母親就是家,家就是母親。母親、故鄉(xiāng)、童年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正如一位大作家講的,人即使到了七十歲、八十歲,只要老母親還在,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兒孩子氣。一個人,若是失去了母親,便像鮮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已經(jīng)失去了根柢。
在母親永遠(yuǎn)離開我的時節(jié),當(dāng)時的感覺,就是花兒離開了泥土,鳥兒無家可歸,一天到晚,忽忽悠悠,心神不寧,像辭柯的黃葉,飄飄搖搖,像懶散的白云,浮漫無根。
那天我正在北京出差,突然接到家里傳來的母親病故的電報,立刻,腦袋就轟地一下,感到一陣暈眩。盡管老母親已過髦耋之年,平常身體也不怎么好,但這個噩耗畢竟還是來得過于突然,一時我竟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兩腿像癱瘓了一樣,好一陣子站立不起來。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映現(xiàn)出老母親傴僂的身影,可是,瞬息間便消失了。我馬上意識到,從此,便和母親人天永隔,再見面只能在魂夢中了。
乘坐火車趕回去奔喪,心里亂成了一團,分辨不出快慢來,忘記了昏曉,也失去了饑渴的感覺,覺得整個身心特別地疲倦,卻又片刻也睡不著,整個意念都沉浸在無邊的悲戚和痛苦的回憶里。
二
父親去世之后,母親情懷抑郁,倍感孤寂,我護送她到三姨家里暫住一個時期。那是一個緊靠著遼河邊的小村落,離縣城大約有十華里。我們母子下了火車,來到縣城。當(dāng)時正處在“文革”初期,縣里和農(nóng)村都沒有人管正事,群眾臨時在大堤上開辟一條道路,凸凹不平,還沒有通公共汽車。我只好從朋友家里借了一臺自行車,讓母親坐在鞍座上,我在前面推著。
可是,她從來沒有這樣坐過,生怕跌下來,便緊緊地?fù)Пё∥业难?。我一面要推車前進,一面還要回頭照看母親,非常費力,汗水濕透了棉衣,呼呼地喘著大氣。母親憐惜我,多次讓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我說,天氣太冷,還是快一點趕路吧,不然,容易把老人家凍感冒了。這一段原本不算太長的路程,我們足足走了兩個半小時。
吃過了晚飯,三姨就把我安頓在滾熱的炕頭上早早躺下。這一天我確實很累,但是,心里卻最踏實、最舒坦——我終于幫助母親做了一點事??上В瑢ξ襾碚f,這類機會實在是太少了。
從我出生到母親辭世,前后四十八年,可是,我在母親身邊不足二十年;剩下來的時間,就是母親終朝每日的掛念、想念、憶念,為了我,母親可說是耗盡了心血。到了晚年,老人家對我還沒有照看完,又開始把她衰邁的精力投放到下一代身上。婚后,我們有了女孩兒,母親愛憐備至。晚上摟在身旁,早晨起來,耐心地給她梳著小辮兒,扎著蝴蝶結(jié)、鴛鴦結(jié)、葫蘆結(jié),每天都變換一個花樣。白天,像當(dāng)年拉扯著我那樣,領(lǐng)著小孫女從后園子轉(zhuǎn)到前院,又從前院爬坡到沙崗上,到處轉(zhuǎn)游著,講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只是再也抱不動了。
看著老母親蒼蒼的白發(fā)和傴僂的身軀,我想,她把整個一生都獻給了兒孫。真?zhèn)€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母親為我、為孩子們操勞了一輩子,而我長年在外,沒有為老人盡過更多的孝心。即使我再苦再累,直到碎骨粉身,也難以酬報深恩大德于萬一。
跟隨我們進城之后,母親沒有地方同人嘮嗑兒,加倍地感到孤獨,時時想念著故里的鄉(xiāng)親。她經(jīng)常催著小孫女給老家的親朋故舊寫信,每次都要在信尾捎上她的幾句話。逢著有人自故鄉(xiāng)來,她總是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問長問短,從東鄰的二嬸、西院的三叔到屋后的棗樹、門前的沙崗,都一一問遍。她說,最割舍不得的,是喝了幾十年的門前那口井的甜水,從今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老家來人的那幾天,是她最快活、最精神的日子,白天也嘮,晚上也嘮,有時半夜醒來,還要接著嘮個不停。幾天過去,鄉(xiāng)親要回去了,她總要三番五次地挽留,舍不得放他們走開。
那時,家里還沒有電視機,為了破除母親的寂悶,我在工余之暇,常常到文化藝術(shù)館去借一些母親早年喜歡聽的鼓詞唱本,帶回家去講給她聽。聽著聽著,她就抿著嘴樂了,臉上露出一種少見的笑容。
一次,聽了我講述《白蛇傳》的故事之后,她高興地插上了幾句“子弟書”的唱詞:“千錯萬錯都是卑人的錯,望娘子海量且容寬,從今再不信和尚的話,白頭相守永無嫌?!薄@些都是從前聽我父親吟唱時記下來的。
有時,看我太忙騰不出工夫來,她就讓我上了小學(xué)的女兒給她念,但小孫女畢竟識字有限,每當(dāng)遇到一些陌生、難認(rèn)的名字,像秦瓊、哪吒、貂蟬、竇娥等就蒙住了,還要由老祖母在一旁提詞兒。老人家卻樂得這樣,總是興致勃勃地聽過一遍,再聽一遍;同時,不住聲地夸贊小孫女能夠“識文斷字”了。
三
母親去世前一年,我奉調(diào)到省城工作,這是和家人團聚幾年之后,又一次遠(yuǎn)離家門。老人家當(dāng)時身體已經(jīng)很衰弱了,打心眼兒里不情愿我走,但是,她知道我是“公家人”,一身不能由己,最后還是忍痛放行了。告別時,久久地拉著我的手不放,一再地囑咐:“往后是見一次少一次了。只要能抽出身,就回來看我一眼?!甭犃?,我的心都有些發(fā)顫,刷地眼淚就流了下來。后來聽妻子說,我走后還不到一星期,母親就問小孫女兒:“你爸爸已經(jīng)走一兩個月了,怎么還不回來看看?”
每當(dāng)聽到人們唱《燭光里的媽媽》,我總是想,母親所體現(xiàn)的正是一種紅燭精神。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燭光,直到燃盡最后一滴蠟淚。她慷慨無私,心甘情愿地承受著百般勞苦,不為名不為利,也不需要任何報償。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邁之后,兒子、媳婦,孫兒、孫女,不要把她遺忘了。
她對個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簡單,非常有限,什么錦衣玉食、華堂廣廈,對她來說,并沒有實際價值;她只是渴望,有機會多和兒孫們在一起談?wù)勑?,嘮嘮家常,以排遣晚年難耐的無邊寂寞。特別是喜歡回憶晚輩的一些兒時舊事,因為老年人整天都生活在憶念與盼望之中。
無分貴賤貧富,應(yīng)該說,這是十分廉價、極易達到的要求。可是,十有八九,我們做兒女的卻沒能給予滿足。我就是這樣。那時節(jié),整天都在奔波忙碌之中,沒有足夠地理解母親的心思、重視母親的真正需要,對于母親晚年的孤寂情懷體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體驗,沒能抽出時間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親聊聊天,更談不到給予終生茹苦含辛的母親以生命的補償了。
結(jié)果,老人常常深深陷于一種莫名的寂悶之中。這種寂悶,在痛苦的思念中發(fā)酵,在熱切的期待中膨脹,在無邊的失望中彌漫,致使老人家逐漸逐漸地變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喪失了生命的活力。
三十年過去了,有時看到桌上的電話,心里還一陣陣地覺著難過?,F(xiàn)在,即使遠(yuǎn)在千里萬里之外,只要撥個電話,就可以隨便和家人歡談??墒?,那時家里卻沒有這種條件。記得到省城工作后,趕上過端午節(jié),我想到應(yīng)該給老母親捎個話,問候問候,告訴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掛念。于是,就往我原來所在的機關(guān)撥個電話,請為轉(zhuǎn)告。聽說,老母親欣慰之余,又不無遺憾地對那位傳話的同志說,她實在走動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機關(guān)去,在電話里聽聽我的聲音,親自同我交談幾句。
在漫長的歲月里,老人家為兒女們的成長、升騰,一步步地搭設(shè)臺階,架橋鋪路??墒?,她可曾料到:路就橋成之日,恰是兒女高飛遠(yuǎn)翥之時,最后,只剩她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
《光明日報》曾開辟“永久的悔”專欄,如果說,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親的有生之日,特別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我在她的身邊為時過于短暫了?!皹溆o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爆F(xiàn)在,只能抱憾于無窮,椎心刺骨也好,呼天搶地也好,一切一切,都無濟于事了。
(1996年)
小妤姐
我想了一下,這篇回憶文字,需要從我整理舊書說起。
我念過八年私塾,讀過的、收藏的舊書不少,“三、百、千”、“四書五經(jīng)”,連同那些銅版、木版刻印的古代詩文選本、專集,以及部分史學(xué)名著,流失了的不算,手頭存留的總還有一百多本吧。那淡淡的書香中,不僅埋藏了我的辛勞、凄苦的童年,浸透著近三千個日日夜夜的心血;而且,許多書冊上都留存著塾師的“手澤”——封面上有他用正楷題寫的書名和我的名字,書頁上還有他用朱筆點出的斷句。
因此,半個世紀(jì)以來,我一直刻意地珍藏著。它們跟著我,從僻遠(yuǎn)的荒村走進了縣城,又從縣城到了我曾工作過二十多年的地級市,近三十年,又隨著我進了省城。其間,它們也像人事一樣,經(jīng)歷過甘甜,也遇到過苦難,甚至面臨著毀滅的危險。說來,我們也是患難之交了。雖然那些書里沒有什么珍本、善本,并不具備特殊的收藏價值,但是,“書卷多情似故人”,畢竟存在一種難剪難理的深厚感情。
“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剛剛涌起,“破四舊”就開始了。那時,我剛剛從一家報社調(diào)到市委機關(guān)工作,行李和物品零亂地堆放在樓上一間暫時沒有住人的空屋子里。這些鎖在木箱里的舊書,也隨之原封不動地運到樓上,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打開過了。我整天提心吊膽地關(guān)注著這些舊書的命運,唯恐那些難以理喻、思想單純的紅衛(wèi)兵,會把它們作為“四舊”的典型付之一炬,可是,又苦于找不到一個理想的掩藏處所。為此,常常中夜驚悚,憂心如搗。
一天,我在窗外閑步,突然發(fā)現(xiàn)這座樓房原是尖頂?shù)?,就是說,上面裝有木質(zhì)的桁架。那么,天花板上必然有著很大的空隙了?;匚菘戳丝矗瑝蠊挥袀€可以直達棚頂?shù)睦K索結(jié)成的緣梯。于是,便在一天深夜,悄悄地把書箱搬到棚頂上去,密藏起來,然后,再把緣梯撤除?;弥祆淅戏蜃印毒徘琛分械膬删湓姡瑥拇?,也就“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卷千篇鎖翠煙”了。
爾后,“破四舊”的颶風(fēng)雖然止息,其他名目繁多的批判、斗爭,卻還是一場接著一場。隨著我連續(xù)幾年下放工廠、農(nóng)村勞動改造,再就很少進入這座樓房來住宿了,更是難以提起展讀舊書的興致。直到機關(guān)給我分配了住房,家里從農(nóng)村遷回城市,一切都安頓得差不多了,我才重新架起梯子,鉆到頂棚上,沾著渾身滿臉的灰塵,把舊書箱搬運下來。屈指一算,已經(jīng)八個年頭過去了。
這天,我敲開了木箱的銹鎖,把那些線裝書一本一本地放到太陽底下晾曬著。頓時,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像三十幾年前那樣,依舊坐在塾齋的炕上。其中的“四書”是用一條布帶子打著“十”字花捆起來的,解開布帶,見到每頁的書角,全都用蠟液熨過,使得那些因為翻檢頻繁、邊角有些打卷兒的書頁,變得十分平整了。我想起來了,這都出自小妤姐當(dāng)年的手澤。
記得,那是1948年的秋天,小妤姐看我早就讀了《詩經(jīng)》、《書經(jīng)》等一大批新書,“四書”已經(jīng)放在一邊不用了,便把這一摞舊書收在一起,帶回她的房間里。多少天以后,重新放置在我的書桌里的“四書”,已經(jīng)熨得平平展展,簡直像新的一樣。我現(xiàn)在記不起來,這布條是她捆的還是我捆的,反正從那以后,這一套書我再也沒有翻檢過。因為過了舊歷年,我就進入了鎮(zhèn)上的補習(xí)班,半年后,又考取了縣城的中學(xué)。此后,面對的是全新的視界,便再也沒有機緣接觸這些舊書了。
現(xiàn)在,翻看著這一冊冊的線裝書,有如舊夢重溫,說不出滋味是酸是甜,情懷是悲是喜,也許是幾分欣慰又夾雜著絲絲的悵惘吧。翻著翻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論語》上卷里夾著一張寫在帶格的彩紙上的字條。鉛筆字,不怎么熟練,有些歪歪扭扭,卻寫得十分認(rèn)真。三十幾個字,都是豎著寫的(標(biāo)點是我加的,改了兩個錯別字):
我要走了,也許以后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
囑咐一句話:你太淘氣,鬧了幾次危險了。
盡管過去沒有見過小妤姐的字跡,但我知道肯定是她寫的,不會是別人。
小妤姐是誰?她是我的塾師劉璧亭先生的小女兒。
要看她待我的那種真誠,那份情意,簡直像我的親姐姐一樣,其實,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親屬關(guān)系。應(yīng)該說,在我整個就讀私塾期間,除了嘎子這個鐵哥們兒,還有一個“課外指導(dǎo)”,就是小妤。
她小小年紀(jì)便遭遇到慘痛的不幸。十歲那年,在警察署長家充任家庭教師的母親,因為遭到東家的奸污而含憤跳進了遼河。從此,她便開始了流離轉(zhuǎn)徙的動蕩生涯——先是嫁到鄰縣的姐姐把她接了過去;待到劉先生在我們村里安頓下來,她又從姐姐那里回到父親身旁。父親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影響,不讓她念書識字??墒?,由于她賦性聰敏,又兼較長時期在私塾這種文化環(huán)境里熏陶,也懂得許多文化知識。她認(rèn)識許多字,而且,背得出來《弟子規(guī)》、《名賢集》、《神童詩》中的不少詞句。
小妤姐的性格有些內(nèi)向,比較孤僻,平素很少和鄰居的孩子們交往,這可能和她從小就遭遇苦難、失去母愛有關(guān)系;但與我卻很合得來,用現(xiàn)在的話講,共同語言比較多。我雖然小她三歲,個子卻比她還高,生就一副“孩子王”的英雄氣概,又兼天資穎悟,課業(yè)拔尖,因此,很受她的青睞。
有一次,我們坐在一起閑談,說起了她的名字。她說:
“小妤,是我的小名,母親起的。我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因此,我的大名叫作晚芳;后來父親又說,還是叫野芳好。待到我母親去世以后,父親日夜思念,為了紀(jì)念我的母親,便放棄了我的大名,叫起了小名。”
“晚芳、野芳,名字都很典雅?!蹦菚r,我已經(jīng)讀過了許多書,便告訴她:“‘野芳’的來歷,是宋代大詩人歐陽修的詩句:‘曾共洛陽花下住,野芳雖晚不須嗟’。這個大文豪,似乎特別喜歡‘野芳’這兩個字,他在一篇文章里還寫過:‘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蔭’。”
她聽了高興得跳起來,稱贊我說:“你知道的真多!”
這天,我到塾齋很早,老先生正在吃飯,小妤姐撂下碗筷,就過來和我閑談,同時,帶出來一些花生米和糖塊給我吃。她悄悄地告訴我,父親昨天晚上犯了煙癮,早晨起來就沒有好氣,性情焦躁得很,讓我背書時多加小心。
背書開始了,我站在地下,背對著老先生,面向著東墻上的孔夫子像。我從左側(cè)的門簾縫隙,看到小妤姐隱在門外的身影。我知道,她是放不下惴惴的心,生怕我出現(xiàn)差錯,遭致斥責(zé),因而偷偷地隱在一旁查看。幸好,從始至終,我背誦得十分順利,這一關(guān)算是過去了。
我那時特別貪玩,在復(fù)習(xí)功課時,經(jīng)常從炕席上拆下一些葦篾兒,彎作彈弓,去彈射嘎子哥,以致時間一長,屁股底下便破出一個大窟窿。小妤姐便悄悄地把牛皮紙抹上糨糊加以粘補,有時,還趁我們放學(xué)回家,把葦席調(diào)換一個角度。這樣,我也就可以繼續(xù)干那種拆折葦篾、彈射別人的淘氣勾當(dāng)了。多少天以后,屁股底下又出現(xiàn)了漏洞,小妤姐便再次地耐心粘補,看不到有絲毫的厭煩情緒。遇到夜黑天,伸手不見五指,路上絕少行人,我念完三排香的“夜書”回家時,她總是拎起門后的一條木棒,往前護送一程,然后,自己再獨自回去。
過大年前后,私塾臨時停學(xué)幾天,我便常常跟著小妤姐到前村去看戲。戲臺距離地面有五尺高,用木板搭成,坐北朝南,臺下擠滿了看客,周邊都是賣各種小吃的。到了那里,小妤姐總是先去給我買個大麻花或帶窟窿的燒餅,然后,我就一邊吃著一邊觀看。這天,我們看到了最精彩的節(jié)目。臺上跑著一只金錢豹,神氣活靈活現(xiàn),雖然是由人裝扮的,卻和真的一樣,一躥,一閃,一跳,一滾,博得了滿場的掌聲。
還有一個武生,出場時,先是威風(fēng)抖擻地亮個俊相,然后把一支鋼叉,朝著戲臺右上方飛擲過去,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恰好扎在戲臺的柱子上。虧得他功夫到家,扎得準(zhǔn),不然,稍稍出一點偏差,飛叉就會擲到臺下,扎在看客的腦袋上。盡管沒有出現(xiàn)事故,臺下的人群早已慌作一團,嚇得一個勁兒地“媽呀—媽呀”地亂叫,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拍巴掌喝彩。這時,武生卻已經(jīng)踅回臺后去了。我還瞪著一雙眼睛,定定地等著看他的新招法,小妤姐卻不容分說,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嘴里一迭連聲地叨咕著:“白給咱八百吊(錢),也不看了,——太危險!”
在家里閑不住,我們便去村子?xùn)|頭看高蹺秧歌。廣場上的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嗩吶翻著樣兒吹,鐃鈸、鑼鼓敲得震天價響。鉆到里面一看,扮武丑的“頭蹺”剛好轉(zhuǎn)到我們的身邊。只見他,頭戴著一頂黑尖帽,勾了個三花臉,嘴角旁留著個倒“八”字胡,手里搖著一條馬鞭,左翻右擺,閃腰墊步,跳著各種秧歌的舞步。后面緊跟著大隊人馬,認(rèn)得出來的,有許仙、白蛇、孫悟空、豬八戒一流人物。那智勇雙全的孫大圣,一會兒蹦到這邊,一會兒又竄到那邊,一手舞弄著金箍棒,一手又抓耳撓腮,異?;钴S。而心存邪念、老惦著娶媳婦的豬八戒,腆著個大肚子,扇乎著兩個大耳朵,扛著釘耙,晃晃悠悠,滑稽可笑。
最逗趣的是那個丑婆,身穿一套花衣紅褲,耳朵上綴著兩只紅辣椒,手里攥著一把棒槌,嘴上還叼著一個煙管很長的大煙袋,搔首弄姿,忸怩作態(tài),洋相百出。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許仙和白娘娘正在眉目傳情、親親熱熱地翩翩對舞時,便忙不迭地跳過去,掄起棒槌搗亂,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干涉。我已經(jīng)看得入神,咧著大嘴呵呵地笑,小妤姐卻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嘟囔了一句:“你看這個老東西,煩人不煩人?”
現(xiàn)在,回頭說說小妤姐的字條上寫的“淘氣鬧了幾次危險”的事。
前面我曾寫過,由于塾齋鬧學(xué),受到驚嚇,病倒了三個多月。那期間,小妤姐曾多次到家里去看我,還給我做雞蛋疙瘩湯吃;每次老先生去家里探視,她都要尾隨前往。
還有一次,我站在秫秸垛上,與隔院的孩子打土圪垃仗,腳下一出溜,不慎滑進了兩個秫秸垛的夾縫里。秫秸的茬子尖尖的,像鋒利的槍刺一般,把我全身的皮膚劃出了十幾處傷口,這樣,人們還說:“太幸運了,多虧沒有扎著眼睛?!弊顚擂蔚氖?,處在兩個秫秸垛的夾縫中,左右動彈不得,全都有尖刺頂著,掙扎了好長時間也鉆不出來。最后,還是由我父親和東鄰的二哥幫忙,把秫秸一捆一捆地倒騰開,才算解救出來。
最危險的那一次,是被牛犄角挑起四五尺高,然后拋落在地上,肚皮劃出了兩道血印子,周圍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事后,人們都說我撿了一條小命。
聽到我講述這些情節(jié),小妤姐一會兒焦急,一會兒驚悸,一會兒搖頭,喃喃地說:“簡直把人嚇?biāo)懒?,你可不能再這么鬧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補充一句:“我父親講過,多難之人,必有后福?!闶且粋€命大、有福的人?!?/p>
她就是這樣對我一片真情,時時處處關(guān)心著、照應(yīng)著我。只是,由于我當(dāng)時年齡太小,不懂得感情上的事,對于她沒有過任何的回報,甚至連一句感激的話都沒有表露過。
記得就在最后這年夏天,一個深夜,我從睡夢中醒轉(zhuǎn)過來,聽到母親和父親在說話。母親說:“小妤這個孩子,真挺好。人不大,特別懂事。對咱們的孩子,也是一片真心?!备赣H接上說:“老先生和他‘魔怔’叔,也有心成全這門親事,將來小妤嫁過來,兩家好上結(jié)好,友情加上親情??墒牵沂冀K沒有點頭。我不吐口的原因,是他們二人的屬相犯克,命相不對?!?/p>
說著,父親叨念了一套口訣:“自古白馬怕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蛇見猛虎如刀斬,金雞遇犬淚交流,龍逢玉兔云端去,豬與猿猴不到頭?!?/p>
父親說:“咱們的孩子生在乙亥年,屬豬;小妤生在壬申年,屬猴?!i猴不到頭’,古有明訓(xùn),這叫犯屬相;再者,他們一個是火命,一個是金命,火克金,金若遇火,必見銷熔,‘金火夫妻克六親,禍及子孫守孤貧’,這也是相書上寫著的。命相不對,一生遭罪。這門親事做不得!姻緣系由天定,人事不可強求?!?/p>
母親又說:“那若是按這里本地的算法,女孩子算‘進’,小妤不是應(yīng)該加一歲嗎?”
父親說:“命相學(xué)算的是屬相,不論實歲、虛歲,她都是屬猴——這沒有變化?!?/p>
母親也是最迷信命相的,聽了父親這番話,輕輕地嘆息一聲,兩人便再也無話了。
看來,在那個年代,兒女們的婚事,在老一輩人的心目中,除了命相、屬相,其他條件都是可有可無、無須過問的。每個當(dāng)事人,不過是件金屬、火焰、水滴、木塊、土圪垃,至多只是一個大小動物,其他什么也不是。
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問過歷史老師,那套合婚、算命的玩意兒,有沒有什么理論根據(jù)?
老師說,早在漢代,就形成了完整的天人感應(yīng)的神學(xué)思想體系,《白虎通義》中講到了“五行相克相害”的道理。這是屬于傳統(tǒng)文化中的糟粕。
從那以后,再見小妤姐的面,就越來越少了。
后來聽說,小妤經(jīng)她姐姐介紹,嫁給了鄰縣農(nóng)村的一個小伙子。此后,我們就再也沒有會過面,音信也杳然了。昔夢追懷,我曾寫過一首小詩:
秋水映長天,
黃花似昔妍。
綠窗人去遠(yuǎn),
相見待何年?
我的第一個老師
小時候,我有一個近支族叔,本來有名有字,可是人們卻總是叫他“魔怔”。其實,他在當(dāng)?shù)?,算得是最有學(xué)識、最為清醒的人,只是說話、處事和普通人不一樣,因而不為鄉(xiāng)親們所理解。正所謂:“行高于人,眾必非之?!?/p>
早年,他在外面做事,由于性情骨鯁、直率,不肯屈從上司的旨意,又喜歡“較真”,凡事都要爭出一個“理”來,因而,無端遭受了許多白眼。千般的苦悶全都窩在心里,沒有發(fā)抒的渠道,致使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多年來一直“僵臥孤村”,在家養(yǎng)病。
他那種凄苦、蒼涼的心境,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卻又找不出恰當(dāng)?shù)脑捳Z來表述。后來,讀了魯迅的作品,看到先生說的,總?cè)缫矮F一樣,受了傷,并不嚎叫,掙扎著回到林子里去,倒下來,慢慢地自己去舔那傷口,求得痊愈和平復(fù)——心中似有所感,覺得大體上很相似。當(dāng)然,這里只是就事論事,沒有涉及更為廣泛的內(nèi)容。魔怔叔作為一介凡夫,是不能同思想家與戰(zhàn)士相提并論的。
魔怔叔的面相,一如他的心境,一副又瘦又黃的臉龐,終日陰沉沉的,很難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眼睛里時時閃爍著迷茫、冷漠的光。年齡剛過四十,頭發(fā)就已經(jīng)花白,腰桿也有些弓了。動作中帶著一種特有的矜持,優(yōu)雅的懶散和恓惶的凝重,有時,卻又顯得過度的敏感。幾片樹葉飄然地墜落下來,歸雁一聲凄厲的長鳴,也會令他驚心怵目,四顧愴然。剛說了一句“悲哉,此秋聲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來幾滴淚水,嗚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感到空虛、悵惘和無邊的寂寞。老屋里掛著一幅已經(jīng)被煙塵熏得黝黑的字畫,長長的字句很少有人念得出來。在我認(rèn)得許多字之后,他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我聽,原來是唐代詩人杜甫的七律。記得最后兩句是:“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p>
他有滿腹經(jīng)綸,卻得不到人們的賞識,心里自然感到苦悶。我父親讀的書雖然沒有他的多,思想、感情上倒是和他有相通之處,所以,兩個人還能談得來。只是,父親每天都要從事笨重的體力勞動,奔走于衣食,閑暇時間太少。魔怔叔便把我這個毛孩子引為“忘年交”,這叫作“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但是,對我來說,卻有幸結(jié)識一位真正的師長。
魔怔叔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對于物質(zhì)生活從不講究。他把各種資財、物品都看得很輕,不加料理;甚至連心愛的書籍也隨處放置,被人借走了也想不到索還。他常常對我說,人情之常是看重眼前的細(xì)微小事,而對于大局、要務(wù)則往往態(tài)度模棱,無可無不可。這是人生的普遍失誤。接著,就給我誦讀一段韻語:“子弟遇我,亦云奇緣。人間細(xì)事,略不留連。還問老夫,亦復(fù)無言。倀倀任運,已四十年?!遍_始,我以為這是他自己的述志詩,后來讀書漸多,才知道是錄自明末遺民傅青主的一篇小賦。
魔怔叔不愿與人交往,他認(rèn)為,與其同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莫不如孑然獨處。有時一個人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像一個坐禪的僧侶,甚至像一尊木雕泥塑。目光冷冷的,手里擎著一個大煙袋,吧嗒吧嗒,一個勁兒地抽煙。任誰走近身旁,他都不會抬眼瞧瞧。一天,本地一個頗有資財?shù)谋砩┤ニ掖T,見他那副孤高、傲慢的架子,便拍手打掌地說:“哎喲喲,我的老弟呀,就算是‘貴人語話遲’吧,也不能擺出那副酸樣兒!難道是哪一個借你黃金還你廢鐵了?”魔怔叔脧了她一眼,現(xiàn)出一臉不屑的神情,冷笑著說:“樣兒不好,自家瞧。也沒抬上八抬大轎請你來看?!?/p>
他平素不怎么喝酒,只有一次,到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人家的茶壺,罵了半晌糊涂街,最后踉踉蹌蹌地走出來,居然在喪失清醒意識的情況下,不費力氣地找回了自己的家門。我問他是怎么找回來的,他說,不知道。這恐怕是因為以前無數(shù)次的回家記憶,已經(jīng)內(nèi)化在他的思維里,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自在機制。
童年的我,求知欲特別強,接受新鮮事物也快,正像法國大作家都德說的,“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身上到處開著洞,以利于外面的東西隨時進來”。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后,像個小尾巴似的,聽他講“山海經(jīng)”、“鬼狐傳”。有時說著說著,他就戛然而止,同時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細(xì)聽草叢間的唧唧蟲鳴,這時,他臉上便現(xiàn)出幾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有時,我們?nèi)ソ纪忾e步。舊歷三月一過,向陽坡上就可以看到,各色的野花從雜草叢中悄悄地露出個小腦袋。他最喜歡那種個頭很小的野生紫羅蘭,尖圓的葉片襯著淡紫色的花冠,花瓣下面隱現(xiàn)著幾條深紫色的紋絲,看去給人一種蕭疏、清雅的感覺。
春天種地時,特別是雨后,村南村北的樹上,此起彼伏地傳出“布谷,布谷”的叫聲。魔怔叔便告訴我,這種鳥又拙又懶,自己不愿意筑巢,專門把蛋產(chǎn)在別的鳥窩里。更加令人氣惱的是,小布谷鳥孵出來后,身子比較強壯,心眼卻特別壞,總是有意把原有的鳥雛擠出巢外,摔在地下。
魔怔叔說,燕子生來就是人類的朋友,它并不怎么怕人。隨處壘巢,朱門繡戶也好,茅茨土屋也好,它都照搭不誤,看不出受什么世俗的眼光的影響。燕子的記性也特別好,一年過后,重尋舊壘,絕對沒有差錯?;貋硪院螅ㄒ灰龅氖戮褪切扪a舊巢。只見它們整天不停地飛去飛來,含泥銜枝,然后就是產(chǎn)卵育雛,不久,一群小燕就會擠在窩邊,齊簌簌地伸出小腦袋等著媽媽喂食了。平日里,它們只是呢喃著,似乎在熱烈地閑談著有趣的事情,可惜我們誰也聽不懂。
鳥雀中,我最不喜歡的是貓頭鷹,認(rèn)為它是一種“不祥之鳥”,因為聽祖母說過,它是閻王爺?shù)男【俗?,一叫喚就會死人。叫聲也很難聽,有時像病人的呻吟,有時發(fā)出“咯咯咯”的怪笑,夜空里聽起來很嚇人。樣子也很古怪,白天蹲在樹上睡覺,晚間卻拍著翅膀,瞪起大而圓的眼睛。
魔怔叔耐心地聽我訴說著,哈哈地大笑起來。顯然,這一天他特別暢快。他問我:“你知道古時候它的名字叫啥嗎?”我搖了搖頭。他在地上用樹枝書寫一個“梟”字,他說,從前稱它“不孝之鳥”,據(jù)說,母鳥老了之后,它就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個腦袋掛在樹枝上。所以,至今還把殺了頭掛起來稱為“梟首示眾”。
我還向魔怔叔問過:有些鳥類,立夏一過,滿天都是,很多很多,可是,兩三天過后,卻再也不露頭了,這是怎么回事?他側(cè)著腦袋想了一想,告訴我:這些可能是過路的候鳥。它們路過這里飛往東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去度夏,在這里不想久留,只是補充一點糧食和飲水,還要繼續(xù)它們的萬里征程。
說著,魔怔叔便領(lǐng)我到大水塘邊上,去看鸕鶿捕魚。只見它們一個個躬身縮頸,在淺水灘上緩慢地踱著步,走起路來一俯一仰的,頗像我這位魔怔叔,只是身后沒有別著大煙袋。有時,它們卻又歪著腦袋凝然不動,像是思考著問題,實際是等候著魚兒游到腳下,再猛然間一口啄去。意興盎然的鳥趣生機,給我?guī)頍o窮的樂趣。
我進了私塾以后,仍然和魔怔叔保持著親密的關(guān)系。他和我的塾師劉璧亭先生是摯友,每逢劉先生外出辦事,總要請他代理課業(yè),協(xié)助管束我們。由于魔怔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博物學(xué)家”,講授的都是些活的學(xué)問,所以,我們特別感興趣。
在這天午后的課堂上,他隨手拿起一本《千家詩》,翻到“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這幾行,又用手指著窗外枝頭的家雀,說:因為家雀常常棲止于檐瓦之上,所以,這里稱作“瓦雀”。
接著,他又告訴我們,李清照的《武陵春》詞中有這樣兩句:“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薄膀乞臁笔且环N形體很小的昆蟲,用它來形容,說明這種船是不大的。蚱蜢的名字,聽起來生疏,其實,你們都見過。說著,他就到后園里捉回一只翅膀和腹部都很長的飛蟲,手指捏住它的雙腿,它便不停地跳動著。我們認(rèn)出來了,這是大螞蚱,俗稱“扁擔(dān)勾”的,當(dāng)即高興地齊聲念起兒歌:“扁擔(dān)扁擔(dān)勾,你擔(dān)水,我熬粥。熬粥熬的少,送給劉姥姥。姥姥她不要,我就自己造(遼西方言,吃的意思)?!?/p>
我從一部“詩話”中看到“一樣枕邊聞絡(luò)緯,今宵江北昨江南”這樣兩句詩,便問魔怔叔:“絡(luò)緯是不是蟋蟀?”他說,絡(luò)緯俗名莎雞,又稱紡織娘,蟋蟀學(xué)名促織,二者相似,卻不是一樣?xùn)|西。說著,便引領(lǐng)我們走向草叢,耐心地教授如何根據(jù)鳴聲來分辨這兩種鳴蟲。因為不能出聲,他便舉手為號:是促織叫,他舉左手;絡(luò)緯叫了,便舉右手,直到我們能一一辨識為止。
夏天一個傍晚,氣悶得很,院里成群成陣地飛著一些狀似蜻蜓、形體卻小得多的蟲子。魔怔叔告訴我們:這就是《詩經(jīng)·曹風(fēng)》“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中的蜉蝣。這種飛蟲的生命期極短,只有幾個小時;可是,為了傳宗接代,把物種延續(xù)下去,卻要經(jīng)歷兩次蛻殼和練飛、戀愛、交尾、產(chǎn)卵的整個歷程。當(dāng)這一切程序都完成之后,它們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便靜靜地停下來,等著死掉。
《詩經(jīng)》里的“豈其食魚,必河之魴”,魴就是河里的鳊花,扁身縮頸,鱗細(xì)味美?!@也是從魔怔叔那里聽來的。
但是,后來讀書漸多,發(fā)現(xiàn)他所講的有的也并不準(zhǔn)確。比如,他說《詩經(jīng)》中的“螟蛉有子,蜾蠃負(fù)之”,蜾蠃就是土蜂,這大概是不錯的??墒?,他依據(jù)舊說:“蜂蟲無子,負(fù)桑蟲(即螟蛉)而為子”,把蜾蠃捕捉螟蛉等害蟲為其幼蟲的食物說成是收養(yǎng)幼蟲,這就是謬誤了。
不管怎樣說,長大以后,我之所以能夠“多識于蟲魚草木之名”,和童年那段經(jīng)歷是有著直接關(guān)系的。我要特別感謝那位魔怔叔的指教,他是我的第一位老師。
(2000年)
青天一縷霞
從小我就喜歡凝望碧空的云朵,像清代大詩人袁枚說的:“愛替青天管閑事,今朝幾朵白云生?”尤其是七八月間的巧云,如詩如畫如夢如幻,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我能連續(xù)幾個小時眺望云空而不覺厭倦。雖然眺者自眺,飛者自飛,霄壤懸隔互不搭界,但在久久的深情諦視中,通過藝術(shù)的、精神的感應(yīng),往往彼此間能夠取得某種默契。
我習(xí)慣于把望中的流云霞彩同接觸到的各種事物作類比式聯(lián)想。比如,當(dāng)我讀了女作家蕭紅的傳記和作品,了解其行藏與身世后,便自然地把這個地上的人與天上的云聯(lián)系起來——看到片云當(dāng)空不動,我會想到一個解事頗早的小女孩,沒有母愛,沒有伙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后花園里,雙手支頤,凝望著碧空。
而當(dāng)一抹流云掉頭不顧地疾馳著逸向遠(yuǎn)方,我想,這宛如一個青年女子沖出封建家庭的樊籠,逃婚出走,開始其痛苦、頑強的奮斗生涯。
有時,兩片浮游的云朵親昵地疊合在一起,而后,又各不相干地飄走,我會想到兩個叛逆的靈魂的契合——他們在荊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結(jié)伴跋涉,相濡以沫,后來卻分道揚鑣,天各一方了。
當(dāng)發(fā)現(xiàn)一縷云霞漸漸地融化在青空中,悄然泯沒與消逝時,我便抑制不住悲懷,深情悼惜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離顛沛,憂病相煎,一縷香魂飄散在遙遠(yuǎn)的淺水灣……這時,會立即憶起她的摯友聶紺弩的詩句:“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
正是這種深深的憶念,和出于對作品的熱愛而希望了解其生活原型,即所謂“因蜜尋花”的心理,催動著我在觀賞巧云的最佳時節(jié)——八月中旬,來到這神馳已久的呼蘭,追尋女作家六十年前的歲月。
呵,呼蘭河,這條流淌過血淚的河,充溢著歡樂的河,依然夾帶著兩岸泥土的芬芳,奔騰不息,跳搏著誘人的生命之波。
穿過大橋,滿目青翠中,一條寬闊的馬路把我引入了縣城。東二道街,十字路口,茶莊,藥店,一切都似曾相識,一切又都大大地變了樣。
但是,可能因為期望值過高,當(dāng)我踏進蕭紅故居,卻未免有些失望。寥寥幾幅灰暗模糊的照片,一些作家用過的舊物,疏疏落落地擺在五間正房里。原有的兩千平方米的后花園,這印滿了蕭紅的履痕、淚痕和夢痕的舊游地,如今已蓋上了一列民宅。更為遺憾的是,留下百萬字作品的著名女作家,陳列室中竟沒有收藏一頁手稿、一行手跡。
聯(lián)想到坐落在圣彼得堡的普希金就讀過的皇村學(xué)校,雖然經(jīng)過一百七八十年的滄桑變化,包括戰(zhàn)亂與兵燹,但是,普希金當(dāng)年的作業(yè)簿和創(chuàng)作詩稿,依然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那里。相形之下,深感我們在搜集、保存作家的手稿、遺物方面沒有完全盡到責(zé)任。
當(dāng)然,也可以順著另一條思路考慮:這位叛逆的女性的前塵夢影原本不在家里。在她自己看來,這塊土地淪于敵手之前,“家”就已經(jīng)化為烏有了。她像白云一樣飄逝著,她的世界在天之涯地之角。“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如此而已。云,是蕭紅作品中的風(fēng)景線。手稿沒有,何不去讀窗外的云?
“白云猶似漢時秋”。仰望云天,同女作家當(dāng)年描述的沒有什么兩樣,天空依舊藍悠悠的,又高又遠(yuǎn)。大團大團的白云,像雪山,像羊群,像棉堆,像灑了花的白銀似的。我想,如果趕上傍晚,也一定能看到那變化俄頃,令人目不暇接的“火燒云”。
記得沈從文先生說過,云有地方性,各地的云顏色、形狀各異,性格、風(fēng)度不同。在浪跡天涯的十年間,蕭紅走遍大半個中國,而且,曾遠(yuǎn)涉東瀛。她不會看不到沈先生盛贊不已的青島上空的彩云,肯定領(lǐng)略過那種云的“青春的噓息”和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她也該注意到關(guān)中一帶抓一把下來似乎可以團成窩窩頭的朵朵黃云。透明、綺麗的南國浮云,素樸、單純,仿佛用高山雪水洗滌過的熱帶晴云,櫻花雨一般的東京灣上空的綺云——這些恐怕都能引發(fā)女作家的奇思玄想。然而,她全沒有記在筆下。
當(dāng)豪爽的江湖行、亢奮的浪游熱宣告結(jié)束,“發(fā)著顫響、飄著光帶”的胸境和“用鋼戟向晴空一揮似的筆觸”,漸次消磨,而難堪的寂寞、孤獨與失落感襲來的時候,她便像《戰(zhàn)爭與和平》中曾是戰(zhàn)斗主力的安德烈公爵,受傷倒在地下,深情地望著高遠(yuǎn)的蒼穹,隨著飄飛的白云,回到夢里家園去尋求慰藉,慢慢地咀嚼著童年的記憶——這人生旅途中受用不盡的財富。
對蕭紅來說,盡管童年生涯是極端枯燥、寂寞的,家園并無溫馨可言,甚至經(jīng)常感到捍格不入;但是,“人情戀故鄉(xiāng)”,就像一首詩中描述的:“滿紙深情悲仆婦,十年斷夢繞呼蘭。”一顆遠(yuǎn)懸的鄉(xiāng)心,癡情繾綣,離開得越遠(yuǎn),回音便越響。于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便在“永久的憧憬與追求”中孕育誕生了。
時代造就了蕭紅。難能可貴的是,她不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下,沖破了封建枷鎖,離家出走,成為中國北方的一個勇敢的娜拉;而且,由于親炙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義精神和得到一批革命作家及其作品的滋養(yǎng),同時也接觸了世界近代以來人文主義思潮和人道主義、個性主義的文化覺醒意識,她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伊始,就顯示了嶄新的精神世界,以稚嫩的歌喉唱出了時代的強音和民眾的愿望。
對于鄉(xiāng)園,她沒有沉浸在一般層次上的眷戀、遐想與夢幻之中,而是超越了五四新文學(xué)的美學(xué)思索,在現(xiàn)實主義與個性主義、人道主義交疊的文化視點上,力透紙背地寫出了“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深入地開掘其關(guān)于“國民性”的哲理反思和病態(tài)社會的無情清算。
她“以女性作者特有的細(xì)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以充分的感性化、個性化的認(rèn)知方式,通過散化情節(jié)、淡化戲劇性、濃化情致韻味的藝術(shù)手法,揭露帝國主義、封建勢力造成的彌天災(zāi)難,展示病態(tài)人生、病態(tài)社會心理的形成,以引起人們療救的注意。
作為一個植根于現(xiàn)實土壤的現(xiàn)代文化追求者和思想先驅(qū),她始終以其深邃的思考和“另一個世界”的眼光,審視著這塊古老而沉寂的大地,呼喚著“別樣人生”,期待著黎明的曙色。而且,為這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同那些跨越時代的文壇巨匠相比,蕭紅也許算不上長河巨泊。她的生命短暫,而且身世坎坷,迭遭不幸。她失去的不少,而所得可能更多;她像冷月、閑花一樣悄然隕落,卻長期活在后世讀者的心里;她似乎一無所有,卻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一串堅實、清晰的腳印,樹起了一座高聳的豐碑。她是不幸的,但也可以說,她是很幸運的。
像蕭紅一樣,呼蘭河既沒有長江的波瀾浩蕩,也不像黃河那樣奔騰洶涌;呼蘭縣城更是普通至極的一個北方城鎮(zhèn)。但是,地以人傳,河以文傳,由于這里誕生了一位著名女作家,它們已被鐫刻在文學(xué)碑林上,因此,名聞遐邇。這里的小橋流水、窄巷長街,都一一注入了生命的汁液,鮮活起來,充溢著靈性,吸引著無數(shù)中外游客。
而前來探訪的客子、學(xué)人,也必然要對照蕭紅的作品去“按圖索驥”,溯本尋源。這樣,人文與自然相輔相成,歷史和現(xiàn)實交輝互映,就益發(fā)強化了景觀的魅力。
流光似水。如今,那被女作家詛咒過的歲月,遠(yuǎn)逝了;那沒有人的尊嚴(yán)和獨立人格的牛馬般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了;女作家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血淚交迸的“生死場”,已經(jīng)照徹了燦爛的陽光。
十字街頭拐彎處,當(dāng)年蕭紅讀書的小學(xué)校還在。微風(fēng)搖曳中,幾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榆樹似在發(fā)出歲月的絮語。下課鈴聲響起,一群閃著澄澈、親切的目光的活潑可愛的女孩子,野馬般地?fù)硐蛄瞬賵觯械木怪梁蛠碓L的客人撞了個滿懷,隨之而喧騰起一陣響亮的笑聲。
我驀然想起,《呼蘭河傳》中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不也是這般年紀(jì)、這樣天真嗎?可是,只因為她太大方了,走起路來飛快,頭天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一點也不知害羞,硬是被活活地“管教”死了。
從“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話就是放肆”的死寂無聲的黑暗年代,到能夠在陽光照徹的新天地里自由地縱情談笑,這條路竟足足走了幾千年!
如果蕭紅有幸活到今天,故地重游,看看呼蘭河畔翻天覆地的變化,聽劫后余生的王大姐講講她的苦盡甘來,再賞鑒一番故鄉(xiāng)的“火燒云”,也許會用她那珠璣般的文字,寫出一部《呼蘭河新傳》哩!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