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致命邂逅
呂不韋所處的時代,正值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走向“大一統(tǒng)”的前夜:一方面,社會生產力不斷提高,鐵器作為普遍使用的工具,使得物質文明空前發(fā)達,人們的生活水平日新月異,開始在飽暖之余追求更高的精神文明;另一方面,天子衰微,諸侯爭霸,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使得赤裸裸的功利主義取代溫情脈脈的道德倫理,從社會底層一直到最上層的通道一夜之間被打開了:昨日還是山野布衣,今天就是廟堂的公侯,而這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欲望。
呂不韋正是在這樣一個大時代里應運而生的“寵兒”。他一開始就擁有了令人嫉妒眼紅的一切:一個富有的家庭,一份穩(wěn)定的事業(yè),當然還有一個聰明的頭腦。但呂不韋不滿足,他要在“富”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從而達到“貴”,而這除了他個人的努力,也許還有命運的恩賜。
命運的海浪推到呂不韋面前的第一枚貝殼,是一個叫趙姬的女人……
呂不韋作為商人的命運似乎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他出生于衛(wèi)國濮陽的一個商人世家。他祖父是一個商人,他父親是一個商人,他似乎也只能做一個商人。盡管他的祖父、父親并不希望小不韋長大后,再繼續(xù)扮演一個商人的角色,畢竟這個家族經(jīng)過數(shù)代人艱苦卓絕的努力與奮斗,已經(jīng)積累起了數(shù)目相當可觀的財富。他們從一開始就對小不韋提出了明確的期許:希望他長大后,能夠在“富”的基礎上更上層樓,努力向“貴”去發(fā)展,為子孫后代奠定根基。
然而,“富”而且“貴”,這在當時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富可求,只要通過自己的勤勞雙手和靈活頭腦,人人可以致富;貴難得,因為自從周朝定鼎,實行“封建”制度以來,諸侯之間,經(jīng)過數(shù)百年征戰(zhàn)、殺伐、兼并,自春秋至戰(zhàn)國,真正剩下的“貴族”并不多。
當時,周天子尚在位,這是第一等的“王”。其次是列國諸侯,這是次一等的“公”“侯”,其貴族身份世代相襲。再次是“卿”,像魯之三桓,晉之四卿等等,這些都是世卿世祿的大姓。
如果下一個等級的人要向上一個等級晉升,當時只有一個辦法:憑借雄厚的實力來說話。例如,秦、齊、楚、吳、越這樣的大國,君主就不用“公”“侯”的稱號,而是將自己稱為“王”。
至于“卿”,像晉之四卿:智、韓、趙、魏,經(jīng)過爭斗,最后以韓、趙、魏三家分晉而告終。經(jīng)過周天子冊封,成為諸侯。齊國的田氏,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苦心經(jīng)營,最后取代姜姓,據(jù)有齊國。同樣,經(jīng)過周天子冊封,賜為齊侯。立宗廟社稷,傳之子孫,香火祭祀不斷。
至于處在等級制度最底層的廣大的平民百姓,要從下向上沖開一條晉升之路,則更加難上加難。
當時,為人們所喜聞樂道的一些通過個人奮斗改變出身而獲得貴族身份的,有這么幾個人:樂羊子為取功名,不得不在兩軍陣前,忍痛吞食對方送來的用自己兒子的肉做的羹湯;吳起為了求得一展將才的機會,不得不殺了自己的結發(fā)愛妻;孫臏和龐涓,蘇秦和張儀,這兩對師兄弟為了求得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也紛紛捉對廝殺,陰謀詭計層出不窮,令人扼腕。
距離呂不韋的時代最近的一個鮮活事例,則是范雎以布衣而在秦國取相封侯的故事:范雎本來欲在魏國求仕,然而卻被魏相國魏齊所忌,欲加殺害。范雎用計,死里逃生來到秦國,化名張祿,取得秦王信任,被尊為丞相,封以應城,號為應侯。范雎得志之后,一心要報復魏齊,嚇得魏齊棄相印而逃到趙國。范雎又威脅欲對趙用兵,魏齊被迫再次出逃,最后自殺。
以上這些人物和他們的傳奇故事,在小不韋的童年乃至整個少年時代,不知聽了多少遍。
當呂不韋二十歲這一年,行過“弱冠”禮后,他就正式成人了。成人禮畢的當天,祖父和父親分別和他有過一次對話。
祖父已經(jīng)老了。早已不再過問家事的他,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關心呂不韋的成長上面。這天,他將呂不韋叫到自己的房間,問道:“孫啊,你行了冠禮,已經(jīng)成人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我打算到各個國家去走一走,看一看?!眳尾豁f早有這個心愿,希望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周游列國。
“走完看完之后呢?”
“不知道?!眳尾豁f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問題要等我走完看完了,回來之后再回答您。”
“唉,只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弊娓竾@息一聲,流下淚來。老年人總是如此,動不動就流淚。
“那么,爺,您希望我做什么?”呂不韋乖巧地問。
“我對你的希望就是: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再走我和你爹買賤賣貴、搬有運無的老路了?!?/p>
“為什么?”
“就因為我們在這條路上走了太久,而且證明這條路走不通。我們雖然掙下了這么豐厚的一筆家產,可還是被人看不起:比我們窮的人看不起我們,嫉妒我們,誣蔑我們的錢財來路不正;比我們富有的人更看不起我們,藐視我們,嘲諷我們除了掙錢,別的什么都不會?!崩先思艺f到這里,再一次流下了淚水?!鞍傩詹荒梦覀儺斎丝?,罵我們是無商不奸,為富不仁;官家不拿我們當人看,罵我們是小人,滿身上下都是銅臭氣,只懂得‘利’不懂得‘義’?!?/p>
“既然商人名聲這么不好,那我就聽您的話,無論如何,絕不再從事商人的營生。”呂不韋答應道。
從祖父的房里出來,呂不韋又被叫到父親的房里。父親早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對兒子交代。
“兒啊,你今天已經(jīng)成人了。也就是說,從今天起,咱們除了父子關系,又多了一層關系:朋友?!?/p>
“朋友?”
“是啊,有一些話,父子是不方便說的,不過作為朋友,卻可以暢所欲言。所以,我今天是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講話?!?/p>
“那我就以朋友的身份聽?!?/p>
“我來問你,你想過沒有,對一個男人來說,一生中最重要的三樣東西是什么?”
“三樣東西?”呂不韋思索了一下,回答說道:“一是父母之愛,二是兄弟之情,三是朋友之義?!?/p>
“你說得這三樣都對,然而,這并不是最重要的。你再想一想,最重要的是什么?”父親道。
“最重要的三樣東西?”呂不韋從來沒有被問到這個問題,自然也沒想過,一時答不上來。
“讓我來告訴你?!备赣H鄭重其事地道:“這三樣東西,第一是金錢,第二是權勢,第三是女人。”
“金錢?權勢?女人?”呂不韋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一向端正嚴肅的父親居然和他談起了這個話題。
“不錯。”父親道:“對男人來說,這三樣東西,至少要擁有其中的一樣。要么有錢,要么有權。如果既沒有錢,也沒有權,那么,就要想方設法,去擁有一個令天下男人都垂涎的女人。”
“那么,我現(xiàn)在可算有錢?”呂不韋問道。
“算是吧!”父親道:“錢的問題,我和你爺已經(jīng)為你解決了。雖然留給你的錢不算太多,不過,足夠你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地度過這一生了。至于其他兩樣東西,權勢和女人,就要靠你自己了!”
“成為像張儀、蘇秦、范雎那樣的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算得上有權勢了嗎?”呂不韋問。
“當然算?!备赣H道。
“那么,我會努力去成為像他們一樣的人?!眳尾豁f道,又問,“什么樣的女人是天下男人都垂涎的?”
“這樣的女人,我和你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备赣H道:“不過,褒姒一笑戲諸侯,夏姬三為王后,七為夫人;息媯面若桃花,吹彈欲破,人稱‘桃花夫人’;驪姬傾晉,人稱‘一代妖姬’;西施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吳王夫差為了她連江山社稷都不要了。像這樣的女人,那是上天派來凡間的精靈,非人世所有,大概就是令天下男人人人垂涎,必欲得之的吧!”
“那好,如果我有機會,碰到一個這樣的女人,我一定不會讓她再落入其他男人的懷抱?!眳尾豁f道。
就這樣,經(jīng)過和祖父、父親一番談話,呂不韋初步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標,開始周游列國。
幾年的時間里,他跑遍了列國間最繁華的都市:齊國的臨淄、楚國的郢都、燕國的武陽、鄭國的新鄭、秦國的咸陽、趙國的邯鄲、魏國的大梁……每到一地,呂不韋都恣意揮霍,一擲千金,專門結交那些王孫公子,和他們一起尋歡作樂,從他們口中得知了許多新鮮事情。
等他周游一圈下來,忽然接到一封家書:祖父去世了!
他匆忙趕回濮陽的家中,和父親一起料理喪事。
這件事情過去后,父親又找他談了一次話。這次卻不是以朋友身份,而是正經(jīng)八百以父親的身份了。
“兒啊,你這幾年在外面,耍得也差不多了吧?”
“什么叫耍?我是在結交朋友,為了實現(xiàn)當初你對我說的,得到天下男人人人垂涎的權勢和女人!”
“我當初對你說的并沒有錯??赡阕詥栆幌?,以你目前的能力,能夠得到這兩樣東西嗎?”
“得不到。”呂不韋承認得倒很痛快,“那些王孫公子喜歡和我在一起,只不過看上了我的金錢。那些女人喜歡和我在一起,也同樣是看上了我的金錢。除了會花錢,我其他的本領一點都沒學會?!?/p>
“兒啊,很高興你這么說。我不是心疼你花錢,而是心疼你白白浪費了這幾年的大好時光?!备赣H道:“這樣吧,我現(xiàn)在有一件事情,要交給你去做。你爺去世,我要守孝三年??墒俏以陉柕杂幸患抑閷毜辏馀d隆,不想因此而關閉。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去那里替我接手?”
“要我去接手珠寶店?”呂不韋一愣,“可是我爺說過,不準再走你們經(jīng)商的老路了呀!”
“兒啊,我讓你接手珠寶店,不是讓你去經(jīng)營賺錢?!备赣H意味深長地道:“我問你,你這幾年來,所以一直沒有能夠實現(xiàn)關于權勢和女人的夢想,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嗎?”
“不知道?!眳尾豁f老老實實道。
“就是因為你缺乏一件能撬動權勢和女人欲望的利器??!”父親一針見血道:“你想想看,權勢和女人,這兩樣東西都是天下稀有之物。人人都想得到稀有之物,可是,卻忘記了最根本的一點:稀有之物,必須用同等價值之物作為交換,才能得來。你拿什么交換呢?”
“珠寶?”呂不韋的腦子轉得很快,立即意識到,父親要自己去接手珠寶店,的確有深意藏焉。
“不錯!”父親不愧是一輩子經(jīng)營商業(yè)的老手,對人的欲望分析得十分透徹?!叭螒{你再有權勢,任憑你再容貌絕代,都還是在內心里有無法滿足的欲望。這個欲望就是對稀世之物的占有。而珠寶就是這么不可多得的稀世之物。有些珠寶,即使是當今天子,也未必能夠親眼一見。至于那些王公貴族,更是挖空心思,不知道花費了多少金錢,派人到處在尋找它們。然而上天就是這樣:越想得到的東西,越不一定能得到;越無心尋寶的人,越會輕易地得到。”
“怎么?莫非我們家里有那些人想要的珍稀之寶?”呂不韋漸漸聽出父親的話中之意了。
“是有那么一兩件,但更重要的,我希望你練就一雙鑒別珠寶的眼睛,成為這方面的行家里手?!备赣H道:“這樣,當上天將恩賜給你的珠寶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才不會當作一塊破石頭丟掉?!?/p>
“我明白了!”呂不韋興奮道:“我明天一早就動身到陽翟去!”
于是,第二天,呂不韋便告別了父親,動身到陽翟去接手他們家在當?shù)刈畲蟮囊患抑閷毜炅恕?/p>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鍛煉,天資聰穎的呂不韋,加上刻苦學習,很快成了一名珠寶鑒賞行家。
這天,一位從邯鄲來的珠寶商人趙公,做完生意之后,和呂不韋在酒席上閑話,談及了邯鄲的近況。
“不韋賢弟,你大概不知道吧?你這一年多沒有去邯鄲,那里發(fā)生了一些很是有趣的事情呢?”
“哦?趙公說來聽聽?”
“有位少年,從壽陵來到邯鄲,覺得邯鄲人走路的姿態(tài)特別優(yōu)美,每天在大街上跟著邯鄲人學步。結果,幾個月下來,邯鄲人走路的樣子沒有學會,他自己本來走路的方法也不會了。最后,你猜怎么著?他竟然只能一路爬著離開邯鄲,回到壽陵去了!哈哈!簡直笑死人了!”
“哈,這果然是一樁趣聞?!?/p>
“這不算什么,還有更有趣的呢!”趙公呷了一口酒,不慌不忙道:“邯鄲有位排名第一的富商,叫做趙富,賢弟可曾聽說?”
“有所耳聞,就是那個以冶鐵起家,家有僮仆千人,其排場比王公貴族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趙富嗎?”呂不韋問道:“一介商賈,能有什么趣聞?”
“趙富這個人,雖然無趣。不過他有一個女兒,叫做趙姬,最近在邯鄲城可是大大有名??!”趙公道。
“趙姬?”
“大富之家,疼愛嬌寵自己的子女,無可厚非,可是這位趙富,也寵得這個小女兒實在過了火,一味地由她任著性子胡來?!壁w公道:“聽說那個趙姬,年方二八,正是女大當嫁的年齡??墒牵@位趙姬卻不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要親自出面,公開為自己招一位夫君?!?/p>
“這倒有些意思?!眳尾豁f點了點頭,“不過,就算這樣的女子性情豪放了一些,也不算如何稀奇呀!”
“如果只是如此,的確不算稀奇??墒牵悴履勤w姬公開招親的條件是什么?”趙公喝多了酒,面色通紅,羨慕道:“她的條件很簡單,有誰愿意和她共度一個春宵,必須出一千金。如果她滿意了,那么這一千金原數(shù)奉還;如果她不滿意,那么這一千金奉上,乖乖走人?!?/p>
“啊?!”這一下,呂不韋真的是驚詫了,手上的酒杯險些一下子跌在席上?!熬谷挥羞@樣的招夫條件?一個未出嫁的女子,和那么多的應親者共度良宵,這樣的女子還有人敢要么?”
“正是!”趙公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所以說,這趙富將女兒慣得不成樣子,這等事情也做得出來!”
“那么……可有人去應親?”
“去的王孫公子多了!”趙公道:“每天都有幾十個王孫公子,在她門外排隊,眼巴巴地等著交那一千金!單是拉黃金的車子就在街道上排出去老遠。連魏國、燕國的王孫公子也趕來了!”
“這么熱鬧?”呂不韋嘀咕了一聲,心里暗想道:“早知道邯鄲出了這么一位‘第一美人’,我早該去湊個熱鬧!看來,這大概就是父親告訴我的‘令天下男人人人垂涎的女人’了!”
他這么默默地盤算,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澳敲炊嗳耍蜎]有一個能令她滿意的嗎?”
“至少我來的時候,沒聽說有什么人令她滿意?!壁w公搖了搖頭,看了呂不韋一眼,“對了,不韋賢弟何妨前去一試?說不定,她一直在等待的人,正是不韋賢弟這樣的人中俊杰呢,哈哈!”
“趙兄所言,正合我意!”卻不料,呂不韋一本正經(jīng)道:“千金易得,美人難求!我明天一早,就和趙兄一道動身到邯鄲去!我倒要親眼看一看,這個‘第一美人’是個什么樣子?!?/p>
“?。坎粫??”趙公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吃驚地說道:“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不韋賢弟真的要去?”
“真的?!眳尾豁f道:“趙兄,今天天色已晚,我就不陪你了。你且歇息,我這就去作準備?!?/p>
“這……這個……”趙公驚駭不已,但看他主意已定,也只好答應道:“好吧,明天一早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