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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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眼蝶 作者:鬼馬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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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建造于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大型社區(qū)。社區(qū)中的房子大多數(shù)都是老式的六層樓單元房,而所有房子的外墻都被刷成了土紅色,每幢樓上的號碼因為年代久遠(yuǎn),都已經(jīng)斑駁不清。像這樣的社區(qū)在上海比比皆是,社區(qū)中不僅有各種各樣的小商店、超級市場、學(xué)校和公共汽車站,甚至還有醫(yī)院和圖書館,人口密集是這類社區(qū)的普遍特點。

簡東平走在社區(qū)的主干道上,不禁心中悵然,他熟悉這樣的社區(qū),自幾年前母親死后,他和父親就在這樣的社區(qū)中待了很多年。雖然住房擁擠,但有時候他也非常留戀那里熱鬧嘈雜的平民氣息。

根據(jù)陳劍蓉信上注明的地址,簡東平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住所。

按響門鈴后,屋子里馬上就有了反應(yīng),不一會兒打開了一條門縫,一張蒼白憔悴的女人的臉出現(xiàn)了。

“你找誰?”對方警覺地盯著他,簡東平覺得,與其說她是在好好打量他,倒不如說是在用X光掃描他的全身。

“請問,陳劍蓉住在這里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你是……”對方仍然對他心存戒心。簡東平注意到這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身材又高又瘦。

“我是簡東平?!焙問|平一邊說,一邊恭敬地把自己的名片從門縫里遞了進(jìn)去。

門豁然開了,一個穿著家常藍(lán)色長裙的女人出現(xiàn)在門前,她有著跟陳劍河一樣瘦骨嶙峋的身材和蒼白的臉,甚至連臉上陰郁的表情也極其相似。

“我猜到你會來的。我是陳劍蓉,就是我給你寫的信。請進(jìn)?!彼o他讓出一條路來。

簡東平走進(jìn)房間。這是一套二室一廳的單元房,廳很小,不會超過10平方米,臥室也不大,三個房間都被家具和雜物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吹贸鰜碇魅藢Ρ3治葑拥恼麧嵰呀?jīng)完全放棄了,這里看上去不僅凌亂不堪,到處都是灰塵,而且房間里還有股濃重的霉味。

“對不起,家里很亂。”陳劍蓉敷衍地說了一句,在他身后關(guān)上門。

“沒關(guān)系,自己住得舒服才是最要緊的?!焙問|平友好地說。

“你隨便坐。”陳劍蓉并不理會他的客套,丟下這句話后便快步走進(jìn)了廚房,隨后從那里傳來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玻璃器皿相互撞擊的聲音。簡東平猜想陳劍蓉大概是在為他準(zhǔn)備茶水。

趁這個機(jī)會,簡東平打量起屋子里的陳設(shè)來。家具式樣及裝修的格局,都是十幾年前流行的款式,如今顯得十分土氣。房間里的裝飾擺設(shè)也沒有什么可取之處,廳里最顯眼的地方,放著一張老式的雙層玻璃茶幾,那上面的翠綠色花瓶里插了幾枝粘滿灰塵的塑料玫瑰花,這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擺設(shè)了。斑駁的青色墻上還掛著幅俗氣透頂?shù)摹耙环L(fēng)順”金屬畫,這樣的裝飾對向來注重品位和格調(diào)的簡東平來說,簡直是慘不忍睹。

他環(huán)顧四周,想找點更有意思的東西,褐色五斗櫥上陳列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些照片中有些是年代久遠(yuǎn)的黑白照,有些是近年拍的彩色照。在那里面,簡東平找到一張陳劍河的照片。那時的陳劍河大概十六七歲,頭發(fā)剪得很短,穿了件皺巴巴的白汗衫,皺著眉頭站在弄堂口,看上去像是在跟誰鬧別扭。

這里沒有溫馨的全家福,也沒有一張陳劍蓉本人的照片,除了陳劍河的單人照外,其余大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而這個男人的長相跟陳氏姐弟截然不同,他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看上去粗獷健康。

“這是我前夫?!焙問|平正看得出神,從他身后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簡東平轉(zhuǎn)過身,看見陳劍蓉正把兩杯熱氣騰騰的綠茶放在沙發(fā)前的玻璃茶幾上。

“請坐。”陳劍蓉朝他淡淡一笑,一邊把一個干凈的煙灰缸推到他面前,“如果你想抽煙的話,這個用得著?!?/p>

“謝謝,我不抽煙?!焙問|平順著陳劍蓉的指引在沙發(fā)上坐下。外表看上去還不算太舊的沙發(fā)實際上已經(jīng)老掉牙了,簡東平剛一接觸到沙發(fā)的表面,就一屁股陷了進(jìn)去。

但陳劍蓉并沒有覺察到他對沙發(fā)的不適應(yīng),她自顧自地在沙發(fā)對面的舊藤椅上坐下,雙膝交叉,兩條細(xì)細(xì)的胳膊抱在胸前。

“謝謝你能來?!彼郎睾偷乜粗?,眼角泛出笑意。

“沒關(guān)系,我最近正好有時間?!焙問|平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后,朝她友好地笑了笑,“你找我來,有什么事嗎?”

“當(dāng)然有。我弟弟沒有殺人?!彼馈?/p>

“可是警方并不這么認(rèn)為。”

陳劍蓉把目光移向了別處,沒有說話。

“那個女孩死在他的房間,結(jié)果他卻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突然失蹤了,為什么?”簡東平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警方應(yīng)該不會無緣無故把他看作頭號嫌疑人吧?!?/p>

陳劍蓉轉(zhuǎn)過臉來,用凌厲的目光迎向他。

“那些所謂的證據(jù)只能證明他有作案的可能性,并不能證明就是他。那個女孩的確是死在他的房間,但這未必能說明那個女孩就一定是他殺的?!?/p>

“那你有什么證據(jù)?”

陳劍蓉皺皺眉:“我想你已經(jīng)看過他寫給你的信了吧。”

“的確,從信上看,他當(dāng)時是碰到了些麻煩?!焙問|平字斟句酌,“不過,這并不能說明什么,也并不能成為他沒有殺死那個女孩的證據(jù)。”他心中的疑惑并不比她少,但他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透露給她。

“哈!”陳劍蓉冷笑了一聲,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開始焦慮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不代表什么?!難道你沒看出來,他被人耍了嗎?有人在他背后搞把戲!但他卻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被蒙在鼓里。我敢說,他信上說的那件事肯定跟那女孩的死有關(guān)!”

在簡東平的記者生涯中,他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被激怒的采訪對象,他知道,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于是他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馬上走到櫥柜邊,從抽屜里取出一盒清涼油,用食指蘸了一些,涂在太陽穴上。過了一會兒,她才語氣緩和地對他說:“對不起,一提到弟弟我就沒辦法控制自己。自從他出事后,我就沒辦法好好睡覺。而且最近我的頭疼病又經(jīng)常犯,人上了年紀(jì)就是沒辦法,一點也經(jīng)不住事情?!蓖窟^清涼油后,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辛辣的味道。陳劍蓉用手按著胸口又深吸了一口氣,現(xiàn)在,她似乎感覺好多了,她順手從旁邊的紙巾盒里抽了幾張紙巾胡亂地擦拭額上的汗珠,隨后又重新在簡東平對面坐下。

稍微定了定神后,她和氣地問道:“如果沒有那封信,你大概已經(jīng)忘了有我弟弟這個同學(xué)了吧。”

“那倒不至于?!焙問|平含糊地說。他想,誰會忘記一個被認(rèn)為是殺人犯的同學(xué)呢?

“我弟弟曾經(jīng)把你寫的文章拿給我看,好像是什么報紙上登的,他說你是同學(xué)中最有頭腦的人,雖然他這個人話不多,但我看得出來,他很看重你?!标悇θ氐难凵裰型赋鲆环N期待。

簡東平只能以客氣的微笑來答謝她。

陳劍蓉沉默片刻后嘆了一口氣道:“我弟弟是做不出那種事的。他沒有壞心腸,他不會傷害別人——除了他自己?!?/p>

“傷害自己?他有過嗎?”

“是的。其實說難聽點,他從來就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蠢蛋!他好像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從小到大,他這個毛病簡直讓我頭疼死了。該怎么說呢,我覺得他老是……老是在做些明顯對自己沒什么好處的事,我覺得他腦袋里少根筋!”陳劍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明顯對自己沒好處的事’你指什么?”簡東平覺得她話里有話。

“比如說他上中學(xué)的時候,他的考試分?jǐn)?shù)明明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一所重點中學(xué)的分?jǐn)?shù)線,但是他嫌那所學(xué)校離家太遠(yuǎn),堅持要上離家比較近的一所普通中學(xué),要知道這兩所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根本不能相提并論,但我費(fèi)盡了口舌都沒辦法讓他改變主意,最后只能依了他。高考的時候,我真擔(dān)心他落榜,好在最后他還是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再比如,他上學(xué)時明明有一條又近又寬敞的大馬路可以直接到達(dá)目的地,可是他偏偏要選擇一條又臟又繞彎的小路走,我說了幾次他根本不聽,像這樣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你說他是不是很傻?”

“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早就習(xí)慣了,他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我想他的怪脾氣可能跟我們的家庭有關(guān),我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标悇θ氐吐曊f,“他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比他整整大了15歲?!?/p>

比陳劍河大15歲,那么她今年應(yīng)該是42歲。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他什么都不跟我說。可能是我們之間的年齡相差太大的緣故吧。雖然我們感情很好,但他依賴我的同時也很怕我。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都不肯跟我說,出事后,我也曾經(jīng)反復(fù)追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對他說,只有他說了實話,姐姐才能幫你,你也可以幫你自己,可是他仍然什么都不肯告訴我。他只是反復(fù)說,他不該打那個女孩,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标悇θ氐哪樛蝗伙@得異常的蒼老,她求救般地抬起頭看著簡東平,“我真想知道我弟弟跟那個女孩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你有沒有聽陳劍河提起過那個死去的女孩?”簡東平問道。

“從來沒有。”

“那么陳劍河有沒有要好的女朋友?”

陳劍蓉似乎覺得他的問題特別滑稽,不禁笑了出來:“他整天悶在屋子里,哪有什么女朋友。而且他這個人除了自己以外,對別人好像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倒希望他能交個女朋友?!辈恢獮槭裁?,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簡東平感覺她的眼里突然閃過一絲驚慌,是驚慌嗎?簡東平不敢肯定。

“我聽說陳劍河是追那個女孩遭到拒絕,才一怒之下動了手,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边@是父親告訴簡東平的大致案情。

“真是無稽之談?!标悇θ剜椭员?,“從小到大,他都沒有跟人吵過架,更別說打架和動刀子了。以前我跟鄰居發(fā)生沖突打架,第一個躲起來的就是他。他討厭用暴力來解決問題,在家里,刀子之類的東西他根本不碰,我讓他到廚房幫忙切菜,他都膽戰(zhàn)心驚擔(dān)心切到自己,像這樣的人,突然拿起兇器去殺人,而且還那么殘忍……根本不可能?!?/p>

“至于說他主動追求那個女孩,我覺得可能性也不大。以他的個性,如果是真的喜歡那個女孩,他可能會偷偷給那個女孩送點什么東西,會主動為女孩做點什么事,也可能更大膽一點,他會給她寫封情書什么的。但你說,主動用言語表白,我覺得不太可能。因為他很木訥,自尊心又很強(qiáng),他一定怕被拒絕。再退一萬步說,如果他真的表白了,又被拒絕了,很可能他的反應(yīng)就是馬上躲起來,馬上搬家,再也不見那個女孩,他根本不會去攻擊她……總而言之,這太不像他的作風(fēng)了?!?/p>

簡東平不得不承認(rèn)陳劍蓉的分析很有說服力,攻擊和謀殺的確不像是陳劍河的作風(fēng),另外他也實在難以想象陳劍河居然會主動向李今表白。

“而且我弟弟還有暈血癥,他不可能用刀子把她扎成馬蜂窩,因為還沒做完,他自己就會嚇昏過去?!标悇θ卣f。

暈血癥?經(jīng)陳劍蓉提醒,簡東平突然想起大學(xué)時的一件事,當(dāng)時學(xué)校規(guī)定健康的學(xué)生都要義務(wù)獻(xiàn)血,他記得陳劍河就排在他前面,抽血的時候陳劍河突然昏了過去,后來還是他送陳劍河回去休息的。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幾乎成了那次獻(xiàn)血活動中的一個笑談,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暈血癥吧。

“那你有沒有跟警方提起過暈血癥呢?”簡東平尋思,難道警方把這一點都忽略了。

“說了,他們沒把這當(dāng)一回事兒。他們一心想結(jié)案,所以抓住他不放,后來又有了所謂的悔罪書,所以……一切都完了?!标悇θ赝葱牡卣f。

“你剛才說,在事情發(fā)生后,你曾經(jīng)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就是說,他曾經(jīng)跟你見過面?”簡東平突然想到,報紙上曾經(jīng)稱案發(fā)后,陳劍河去向不明,現(xiàn)在看來,實際上當(dāng)時陳劍蓉是知道陳劍河的去向的。

陳劍蓉哆嗦著為自己點了一支煙。

“是的,我們見面了,這一點我沒跟警方說實話。當(dāng)時我是一心想保護(hù)他,但是現(xiàn)在想想我真的是做了一件蠢事,我應(yīng)該一開始就讓他去自首,如果那樣的話,也許他現(xiàn)在還活著?!彼纳袂闊o比傷感。

“可以說說當(dāng)時的情形嗎?”簡東平看著她。

陳劍蓉歪著頭,眉頭緊皺,開始努力回憶起來。

“那天晚上大概是7點左右,他打電話給我——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給我打電話了,之前因為一件小事我們吵了一架,他很生我的氣,所以我沒料到他會突然打電話來。但在電話里,他顯得很平靜,他說他跟一個同學(xué)發(fā)生了點摩擦,那人好像不省人事了,他想讓我找找我的律師朋友,問問如果發(fā)生這種情況,他需要承擔(dān)哪些法律責(zé)任。雖然他的口氣聽上去沒什么異常,但我還是擔(dān)心。于是我讓他在我們常去的一家飯店門口等我,隨后我就去跟他見了面。我花了半小時趕到那里,發(fā)現(xiàn)他看上去非常沮喪,跟電話里的他完全不同,我想他一開始的平靜一定是裝出來的。我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說。聽他的意思,好像是擔(dān)心那個被打的女孩醒過來后會告他,他不敢回去,但他也不肯去我家,說哪里都不安全。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為了讓他先平靜下來,我叫他先去我朋友的家里落腳。我朋友一個月前剛剛出國,她的公寓正好空著,她在國內(nèi)又沒別的親戚,所以臨走時就把鑰匙給了我。沒有人知道那個地方,就連我前夫也不知道,我想那里最安靜也最安全。”

“那天他看上去非常焦慮,心事重重的,我請他在路邊的小吃店吃飯,他幾乎都沒怎么動筷子,這我能理解,出了那樣的事,誰都會沒胃口的。在飯店里我問他,為什么要打那個女孩?他說那女孩太可惡了,不斷地朝他吼叫,他非常生氣,想叫她閉嘴,就打了她一記耳光,結(jié)果可能是用力過猛女孩昏了過去,他很擔(dān)心女孩會找他算賬,于是就跑了出來。當(dāng)時我非常吃驚,因為這是我頭一次聽說他還會打人,而且一下子竟然能把人打昏過去。我不太相信,但因為是他親口說的,所以我也就沒多想。我當(dāng)時琢磨,一記耳光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賠點錢,所以我就寬慰了他幾句,并答應(yīng)去他租住的公寓看一看,我想那女孩沒準(zhǔn)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醒過來了呢。”

“當(dāng)晚你也去過雨花石公寓?”這一點簡東平?jīng)]料到。

“我把他安頓好之后就去了。但我到那兒的時候,警察已經(jīng)把那里封鎖了,我向路上的人打聽,才知道那里有人被殺了,而出事的地方正是我弟弟租住的那套公寓。我聽到別人議論說,那女孩流了很多血,我當(dāng)時就嚇得渾身冰涼。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标悇θ厣砼R其境般地聳起肩膀,身體縮成一團(tuán)。

“這好像跟陳劍河的話出入很大?!焙問|平插嘴道。

“是的,我也沒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程度,于是馬上就打電話找他?!?/p>

“他的反應(yīng)如何?”

“非常沮喪。我再次問他,是不是只打了對方一個耳光?他沉默了一會兒,只說了一句是的,隨后就什么話都沒有了。我知道他向我隱瞞了一些事,但我也知道一時半會兒追問不出什么名堂來,我就讓他待在那里什么地方都別去,我希望他能在那里好好把事情想清楚然后再去自首,因為躲是解決不了問題的?!?/p>

“他怎么說?”

“他答應(yīng)了。后來我安排我的律師朋友跟他見了面,我希望律師能讓他說出實情,而且我覺得在自首之前,先跟律師談一談,多少對他有利。但是他跟律師的見面并不成功?!?/p>

“不成功?什么意思?”

“他仍然堅持說,僅僅是打了那個女孩。但后來他又改口說,可能是他出手太重錯殺了那個女孩。”

“那么動機(jī)呢?他為什么這么做?他有沒有說?”這是簡東平最想知道的。

“沒有,自始至終他都沒把這一點說清楚。他反反復(fù)復(fù)說的就是,他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是他做錯了等等,聽上去像在認(rèn)罪,不過我從來就不相信他說的這些鬼話,他干不出那些事來?!?/p>

“你可曾問過他作案的細(xì)節(jié)?”

“有。我曾經(jīng)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阌袥]有用刀捅她?你有沒有割她的舌頭?”

“他怎么說?”

“起初他好像是頭一次聽說流血的細(xì)節(jié),顯得非常震驚。他要求我把問題再重復(fù)一遍。為了證明我沒有信口開河,我還把報紙拿給他看?!?/p>

“然后呢?”

“他看了報紙之后,就一言不發(fā)?!?/p>

“什么也沒說嗎?”

“嗯,他什么都沒說。只不過,他把報紙還給我的時候面如土灰。我想他是嚇壞了?!彼聪У卣f。

“沒有別的了嗎?”

陳劍蓉?fù)u搖頭。

“所以我才肯定他沒有做過那件事。我相信他只是把女孩打昏過去而已,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覺得那個女孩在他走后可能還活著,所以他才會讓我去公寓探個虛實?!标悇θ乜粗拔蚁牒髞響?yīng)該是別人進(jìn)去殺了她?!?/p>

有這個可能嗎?簡東平不置可否。

“雖然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說,但我始終相信他是無辜的,因此我才勸他去自首?!标悇θ乩^續(xù)道,“我想警方總有辦法讓這個傻瓜開口說出實情,他也答應(yīng)了。誰會想到,他居然在自首的前一天突然失蹤,而且當(dāng)天晚上就出事了?!?/p>

“這么說,你起初并不知道他去了那家旅館?”簡東平一直以為陳劍河殞命的那個旅館是陳劍蓉為他安排的另一個藏身之所。

“當(dāng)然不知道,我一直主張他自首,更何況旅館并不安全,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而且那家旅館離我們家那么遠(yuǎn),天知道他怎么會跑到那里去,簡直是發(fā)瘋了!真是搞不懂他!”

“或許他以前去過,你卻不知道。”

“不可能,他有地方住,為什么要去那里?”陳劍蓉斷然否認(rèn)。

“那他出走前,有沒有說過什么?”

陳劍蓉?fù)u頭:“沒有,他什么都沒說,我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就趕了過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屋里沒人。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整夜守在那里等他,但他一直沒回來。第二天早上我看了報紙才知道他出事了?!?/p>

“你去過那家旅館嗎?”

“去過,但我只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有進(jìn)去?!标悇θ氐吐曊f。

“那旅館叫什么?”

“東方羅馬旅館?!彼ζ饋?,“名字聽起來挺高大上,其實只是一家簡陋的小旅館?!?/p>

“有具體地址嗎?”簡東平把旅館的名字快速地寫在筆記本上。

“應(yīng)該有,讓我找找看。”

她起身走到五斗櫥邊,打開抽屜在里面翻找了一會兒,結(jié)果一無所獲。

“我以前是記下來的,但東西太多,不知道放哪兒了。你可以去找我的律師朋友,他也去過那里,他應(yīng)該有具體的地址。”

簡東平把筆遞給她,她快速地寫下了律師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

“他的律師事務(wù)所離這兒不遠(yuǎn),如果你要去找他,我可以先跟他打個招呼。”她邊寫邊說。

“對你弟弟的事,你的律師朋友怎么看?”

“他不信小劍是無辜的。雖然他表面上沒說,不過我知道他是這么想的。”她聳聳肩。

“如果陳劍河自首的話,他是否打算為其辯護(hù)?”簡東平問。

“嗯,他會的。不過,他覺得被判無罪的可能性很小,因為不利的證據(jù)一大堆。而小劍自己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但你們還是主張他自首?”

“我們別無選擇,自首總比最后被警方抓到要好。如果他自首,把一切都說出來,可能還會有轉(zhuǎn)機(jī)。要知道,我堅信他不是兇手?!彼鄾龅匾恍?,“誰也沒想到他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自殺,他可真會挑時候,這么一來,所有人都會認(rèn)為他是畏罪自殺,再沒有人會相信他是無辜的了?!?/p>

“那么……對于你弟弟的死,你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嗎?”

陳劍蓉別過頭來盯著他看,灰暗的眼睛徒然一亮:“你為什么會這么問?”

“如果你弟弟不是兇手,那么他為什么要自殺?”簡東平道。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想他是承受不住壓力吧,他害怕坐牢,他料定自己不可能逃脫。”她的眼眶濕潤了。

為了避免尷尬,簡東平盡量不去看她。

“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弟弟不是兇手的話,那么他的自殺就顯得有點奇怪了。你剛才說,他一直擔(dān)心那個女孩醒過來后會去告他,那說明他臨走的時候,很確定那個女孩并沒有死,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完全可以把事情說清楚,根本沒必要尋死。如果說清楚后,仍然沒人相信他,要他當(dāng)替罪羊,到那時候他再尋死也來得及?!?/p>

“你是說……他也可能不是自殺?!”陳劍蓉突然緊張起來。

“我只是覺得他死得太倉促了?!?/p>

“他看上去真的非常沮喪,所以他走絕路,我從沒有懷疑過。我只是覺得他傻,他做什么事都是這么沒頭腦。難道……”陳劍蓉像是在喃喃自語。

“失蹤前,他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嗎?”簡東平打斷了她的思緒。

陳劍蓉回想著:“不尋常?讓我想想,那天下午我們通過電話,他答應(yīng)第二天去自首,我問他想吃點什么,我可以幫他叫外賣。他說不用了,叫我別操心,他有辦法自己解決晚飯。我知道他那里還有泡面,所以也就沒再說別的。我叮囑了他幾句,讓他早點睡,就掛了電話……好像沒什么特別的。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天的情緒好像還不錯?!?/p>

“情緒不錯?”在這種狀況下他居然心情不錯,倒是稀奇事。

“他說,只要一想到事情馬上就能解決了,心情就好多了。這是他的原話。后來想想怎么都覺得是臨終遺言……”陳劍蓉說到最后嗚咽了起來,“其實……我之所以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說的這點,是因為我一直覺得,他的自殺是在情理之中?!?/p>

“為什么?”這一點出乎簡東平的意料。

“因為以前他也自殺過,那是在他高考前??赡苁且驗樯龑W(xué)壓力太大吧,有一天中午,他企圖開煤氣自殺,結(jié)果那天我有事早回家,正好被我發(fā)現(xiàn),這才及時救了他。跟高考的壓力相比,這件事要嚴(yán)重得多,我一直擔(dān)心他沒辦法承受,所以我覺得,他是很有可能做出這樣的傻事來的,我早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不過聽你這么一說,我又覺得……也許是我太武斷了。

簡東平又換了個坐姿,這張沙發(fā)真的應(yīng)該扔掉了,他想。

“我還有個問題,他自己租房之前,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

“是的,他一直跟我一起生活?!?/p>

“那他為什么要從你家搬出來?”

這問題讓她有點為難,不過她還是說出了答案,“因為他跟我前夫不和?!?/p>

簡東平抬眼正好瞥見五斗櫥上的照片。

“你剛剛說那是你前夫?”他試探地問道,既然說是前夫,這個男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了她。

她淡淡一笑,“小劍出事后沒多久,我們就離婚了。他說不想跟一個殺人犯的姐姐生活在一起?!彼H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其實,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處得還不錯,我前夫幾乎是看著小劍長大的。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他對小劍也一直很照顧,至少表面上他做得無可挑剔。一開始小劍跟他也很親,但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劍讀高中開始,就突然討厭起我前夫來,處處跟我前夫作對,簡直都快把我前夫氣瘋了。到出事的前兩年,他們彼此已經(jīng)不說話。我前夫說小劍忘恩負(fù)義,辜負(fù)了他的養(yǎng)育之恩,在這點上,他也的確不是胡謅?!彼覟?zāi)樂禍地笑出聲來,仿佛又看見了當(dāng)年前夫氣急敗壞的模樣。

“討厭一個人總該有原因吧。是不是兩人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簡東平問道。

陳劍蓉避開了他的目光:“我猜我前夫早就對我不忠了,我弟弟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只是他沒有跟我說,所以他才那么討厭他?!?/p>

“他們爭吵過嗎?”

“沒有。大多數(shù)都是我前夫?qū)λ瓶诖罅R,他一言不發(fā)。他不是那種會吵架的人?!?/p>

“那你前夫為什么要罵他?”

“惡作劇?!辈恢醯?,她看上去微微有些得意,好像她很欣賞弟弟對她前夫所做的一切,“他經(jīng)常戲弄我前夫,比如偷偷往我前夫的鞋里灌沙子,偷偷往我前夫的牛奶里加辣椒醬,或者有時候,他還會把我前夫剛買的襪子偷偷藏起一只來……他就專玩這些小兒科的把戲,他就是個小孩子?!?/p>

“他們有沒有打過架?”

“沒有。他不會跟我前夫正面沖突。如果看到情況不對,他就會想辦法馬上溜走。他知道自己在打架方面根本就不是我前夫的對手,所以他總是盡量避免跟他發(fā)生正面沖突。但是他又忍不住老是去惹他,有幾次還真的把我前夫惹毛了。但是只要有我在,他們不可能打起來?!?/p>

“你有你前夫的電話嗎?”

陳劍蓉忽地回過頭來看著他。

“你要去找他?”

“我想找他聊聊。”簡東平朝她微微一笑。

陳劍蓉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聳聳肩。

“哦,當(dāng)然可以,沒問題。你當(dāng)然可以去找他。我正巴不得有人給他找點麻煩呢,他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也未免太舒心了?!彼舟E潦草地把她前夫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寫了下來,“他叫宋景江,服裝廠的名字叫紅雁,不過不知道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用這個名字?!?/p>

簡東平把陳劍蓉寫下的便箋塞進(jìn)包內(nèi)。

“你會問他什么?”陳劍蓉感興趣地看著他,低聲問道。

“所有我感興趣的東西。”

“他說的未必是實話,你要小心?!彼袂閲?yán)肅地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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