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當老師
張筠秋的祖父,以鄉(xiāng)村教師終其一生的張老先生,在1904年為長子張書奎(字禮甫)、媳婦朱貴珍完婚。那一年禮甫二十歲,貴珍十九歲。媳婦秀慧,只是身體稍見單薄纖弱。
張老先生未至天命,身體已見衰老之相,盼孫之心尤其急切??墒腔楹髷?shù)年,仍不見兒媳有夢熊之兆,張老先生終于懷著未見孫兒的莫大遺憾逝去。
多事之秋的辛亥年初,貴珍始覺體征有異,待確證有了身孕后,全家大喜。貴珍的母親聞訊也如釋重負。臨近產(chǎn)期還有一個月時,娘家著實地備了一份催生禮,由朱母乘船從武原鎮(zhèn)送到宣家浜。內(nèi)有:貴珍母親手縫的“蛻毛衫”,是一件無領的和尚衣,可避邪,寬松,以示能脫掉身上胎毛。另有從店鋪買的紅糖、胡桃、桂圓、荔枝等滋補之物,還有自制的糯米飯糍、糕餅等供孕產(chǎn)婦充饑之物。
1911年12月16日,緊隨著祖國母親五千年以來最激劇的臨產(chǎn)陣痛,張筠秋也從母腹中呱呱落地,來到人間。
父親張禮甫時任海鹽縣西塘區(qū)十七圖總董,筠秋降生時,他正在治下的鄉(xiāng)間奔波,料理打點著社會上的那場陣痛:掛白旗、剪辮子,完成清朝到民國的改朝換代。
禮甫雖然婚后期盼了七年,七年中他也不知默默地在心中朝夕祈祝過多少遍,但在妻子一旦分娩前,卻將一應事情,全撂給了母親。
那時的鄉(xiāng)間還都是老法接生,婦女一朝分娩就踏進了一腳跨在陽間、一腳跨在陰間生死難測的境地。一個催生婆,一把剪刀,一盆熱水,最多旁邊還伴著兩三個照應的女親屬。大人小孩平安與否,大半系在產(chǎn)婦、胎兒的造化上。好在禮甫的母親生育過四男二女,處事熟練沉穩(wěn)。二個多時辰的聲嘶力竭掙扎過后,貴珍終于產(chǎn)下一女。女兒似父親,頗巨碩,哭聲也洪亮。
待禮甫趕回家時,只見母親已在堂中設香燭叩拜,感謝神靈祖宗保佑大人小孩均平安。禮甫拜謝過后,聽說生了女兒,就對母親說:“小名就叫佩蘭吧”。母親說好,頭生是孫女,希望能陪(佩)著來(蘭)一個孫子。
禮甫照著母親的吩咐,即著人去武原鎮(zhèn)丈母家報生,因為是生了女兒,報生人就攜了只母雞,外婆家則回贈紅雞蛋88雙。那尾母雞,在耳邊系上一根蘭線后,也作為回禮抱回張家?!疤m”與“攔”諧音,意為“攔牢”小囡,使之健壯成長。
從佩蘭出生到“齋三朝”的三天內(nèi),每天上午,禮甫推卸掉一切“委員”的事務與應酬,專在家中迎候來送月子禮的親戚,還有各色聞訊而來多半是與,“委員”有事務往來的朋友。
最先送來月子禮的,是禮甫的三位胞弟,禮雖豐儉不一,但都是同胞的一片心意。
大兄弟張關(guān)甫與禮甫同住在宣家浜的房子里,得訊最早,送禮也最早。關(guān)甫娶海鹽武原鎮(zhèn)黃同源家的閨女,黃同源商鋪在縣城也小有名氣,可惜黃氏過門后,一兩年就因病故世,未生育。關(guān)甫也從此未娶,孤身一世。他妻舅在縣城開黃同友醬園,對關(guān)甫頗為關(guān)照。關(guān)甫開串鄉(xiāng)店為生,進貨時妻舅均按成本價撥貨。所以關(guān)甫經(jīng)濟上尚小可,出手也大方。金舜儀在回憶幼時去外婆家拜年時說:“關(guān)娘舅(關(guān)甫)頂出客,每人一個銀元,大娘舅大舅媽(禮甫及妻子)雙角頭,小娘舅(方甫)去拜年嘸啥啥,胡子一抹?!?/p>
小弟方甫,住老宅知稼堂。張老先生以此堂名,告誡子孫應知稼墻之難,一餐一粟來之不易,以耕讀詩書傳家。方甫生兩子:振麟、振祥。妻子陳氏在產(chǎn)第三子時難產(chǎn)亡故。豈料方甫不能銘記生父遺訓,染煙、賭兩毒,傾盡田產(chǎn)后,靠兄長禮甫接濟度日。在上海謀生的妻舅陳躍明,先后介紹振麟去上海浦東一家醬園當學徒,振祥進上海鋼鐵廠做學徒。方甫了無牽掛后,更加游蕩鄉(xiāng)里,一直至死。
二弟平甫,與小弟同住知稼堂。娶平湖俞興里俞氏。平甫學校畢業(yè)后(據(jù)張興華回憶,平甫畢業(yè)于省立第三中學,即現(xiàn)在的嘉興一中前身),曾設塾教書,因病早逝,撇下俞氏守寡,未生育。俞氏后歸娘家居住,郁悶至極后到平湖縣城西門外庵中帶發(fā)修行,意欲黃卷青燈了此終生。張振麟在岳母去世后,蔭寄平甫俞氏為繼子,以母親稱俞氏,且將俞氏接往上海。
三朝過后是滿月,滿月以后是周歲,禮甫生性喜歡熱鬧,都擺酒設宴會聚親友。筠秋周歲過后不久,貴珍又有了身孕。一天,細心的婆婆,看著貴珍邁過門檻時,先出左腳,就興奮地對媳婦說:“這次是個男孩?!辟F珍聞言,又是喜悅又有些羞澀地低頭不語。
又一番十月懷胎后,果如婆婆所預言,貴珍產(chǎn)下一男孩,禮甫為兒子取名振乾?!兑捉?jīng)》云:“乾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笨梢韵胍姡Y甫對兒子寄予的厚望。
然而振乾降生后,并未顯露出健相,倒有點體弱之征兆,哭聲還不若筠秋洪亮有力,盡管全家上下悉心哺育,但沒有嬰兒應有的日長夜大的旺勁。更使人隱憂的是,振乾的降臨,三年之內(nèi),給禮甫家?guī)韮纱巫児省D谴藘旱纳桨俗植缓茫?/p>
先是禮甫母親,剛?cè)雺勰昃腿鍪治魇牛沂诺卯惓M回!?/p>
宣家浜所在的杭嘉湖平原一帶,方圓幾十、上百里的種田人家,幾乎家家都有一片自家的竹園。竹園往往就在屋旁,從離北窗或西墻三五尺遠的地方開始,逐年蔓生一直長到屋主人地界的盡頭。竹園里的竹子,夏日里翠影婆娑,可擋去不少六月里驕陽的暑氣。到了冬天,卻如排箭般挺拔密立,又能抵御住西北風挾裹而來的凜冽寒潮。最能給莊戶人家?guī)硐矏偟模h不是文人雅士們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或者“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之類的閑情逸致,而是春雷響起春雨過后,從地下不時冒出的茬茬春筍。這是皇天后土一年中對種田人家的首次饋贈,種田人喜悅的是實實在在的收獲。
同是春筍,卻有分別。最先破土而出的是早筍,當?shù)厝私醒鄟砉S,數(shù)量不多,味最鮮美。第二茬長出的筍叫孵雞頭,有兩層意思:一是出筍的時令,正當農(nóng)家將蛋放在母雞身下孵小雞的時節(jié);二是竹園里的筍出得多了密了,像母雞身下破殼而出的小雞,接二連三,成窩地來了。最后一茬的筍叫烏壯頭,筍殼的顏色帶點烏黑,筍的個頭特別粗壯,只是筍味稍微夾雜點苦味。
●張筠秋讀小學時的課本內(nèi)容
一個從悠遠的祖宗那里傳下,又歷經(jīng)先農(nóng)子孫代代口授相傳的說法,仍為今日宣家浜及其周圍的莊戶人家深信不疑:竹園里竹子長勢的枯榮,往往征兆著主人家家運的盛衰。因此,正經(jīng)的種田人家,都會經(jīng)心蒔弄著自家的那片竹園。其中至關(guān)重要的第一步,就是在出筍時節(jié)決定筍的去留。園里的筍,要留下挺拔粗壯的,使其長成竹子,不能太密,也不可太稀,以延續(xù)竹園的強勢和茂盛。那些長得過密的竹筍,那些長得歪斜瘦弱的竹筍,則要將它掘去。掘下來的筍,在崇尚自給自足的鄉(xiāng)村,大多供自家食用,少數(shù)也有拿到附近的小鎮(zhèn)或集市上去賣了,換成婦女們的針頭線腦或家用的油鹽醬醋,當然還有男人們的茶錢酒資。殷實一點的人家,竹園常常也大,那是不屑將筍外買的。盡管筍多,但這些人家自有他們處置的辦法:在每年竹筍剛出,還是時鮮佳蔬時,他們就掘來,分送給鄰近鎮(zhèn)上或縣城里的親眷朋友嘗鮮,雖不是什么貴重的珍饈,但對方珍惜的還是這地頭鮮中透露出來的親情。等到筍大批地從地下冒出時,主婦們就忙了。每隔二三天,就要去掘回大籃大籃的筍子,隨后切成筍片或筍絲,曬制成筍干。
1914年,張筠秋四歲,祖母四十七歲。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春分剛過,接連下了兩場透雨,在地下蓄勢一冬的筍兒,也耐不住地下的郁悶急著要往地上竄了。那年筠秋家的筍長勢極好。
祖母帶著筠秋去竹園里掘頭朝筍,不料籃中的竹筍剛遮住籃底時,祖母在掘筍用力時,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筠秋大聲地叫著“親親”,可祖母就是不應。筠秋急了,心里怕了,飛快地跑回家??拗嬖V了母親。母親放下懷里的振乾,睡在床上,叫筠秋看住弟弟,什么也不說地飛快沖出屋去……
待筠秋再見到祖母時,祖母已靜靜地躺在床上,旁邊圍著一圈的是低著頭的爸、媽、叔、嬸……
筠秋后來哭著要找祖母,大人告訴筠秋,祖母到天上掘筍去了。筠秋不明白:今年家里的筍是大年,祖母頭朝筍也沒掘完,為什么要去掘天上的筍?
母親的驟逝,禮甫連隨侍湯藥的孝子之行也未能稍盡,更陷他于“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無可彌補的抱憾之中。禮甫只得將孝心移情于母親的葬禮之中,傾其全力,為母親送行,以表人子的哀思。禮甫體形壯碩,但至“五七”,已是一副形銷骨立的孝子模樣了。
正如俗語所說,禍不單行。翌年,禮甫喪妣之痛始覺消解,妻子在第三胎的分娩中,血流不止而亡,胎兒也未能保全。那是1915年,朱貴珍終年三十一歲。
五歲的筠秋已初諳人事,知道媽媽已離她而去,只在一旁抽泣。而三歲的弟弟振乾,卻屢次屢次地哭喊著要尋找媽媽,鬧著要媽媽抱……,眾人無法,只得讓振乾去見僵臥在床的媽媽。振乾號哭著猛撲前去,伏在媽媽身上,然而任憑兒子怎樣呼天喊地的嗆號,媽媽終不能回答。振乾哭得累了,只能臉貼著媽媽冰冷的臉睡去。弟弟睡著了,筠秋靠著媽媽的床邊陪伴著,媽媽和弟弟都睡著了,只有筠秋一個人還在流淚……
三年中,張家兩舉喪事,連亡三人,有旁人向禮甫進言,是否租住的房子不吉,以另覓新居為上?禮甫一言:人生禍福事,豈關(guān)宅第中。朋友以屋遺我避風雨,此乃尚義之舉。尚義之屋,何涉陰兇?于是,旁人止言,禮甫一家仍泰然在宣家浜屋中居住。
1917年振乾五歲,已到發(fā)蒙的年紀了。春節(jié)剛過,禮甫開始計議起兒子振乾讀書的事了。宣家浜村落較小,又都是靠種田謀生的莊戶人家,故沒有設私塾,要為振乾發(fā)蒙就得到張家門張氏宗族開設的私塾中。
鬧完元宵,私塾的先生就要坐館,禮甫趁著年初十姐弟倆去海鹽外婆家拜年回來,就向振乾說起了今年要去讀書的事。不料,筠秋在旁說:“弟弟讀書,我也要去讀書?!笔鲁龈赣H預想之外,禮甫脫口而出:“女孩子家讀什么書!”在張家門、宣家浜,十七圖圖董張禮甫也算是個開通有識見之士,然而潛意識中,畢竟還不能越出幾千年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思想窠臼。
“反正我要讀書?!?/p>
父親一時失了應對。
“你難不倒我,弟弟去讀書,我跟著弟弟一起走到張家門,也好讀書了?!?/p>
“佩蘭寶,你為什么要讀書?!备赣H似乎已經(jīng)有點正視筠秋提出的要求。
“爸你聽著:‘讀書好,讀書好,讀書不分遲和早,人不讀書,就像瞎子看不到,知識無價,學問是寶,讀書好?!?/p>
“佩蘭寶,這歌你是怎么會唱的?”
振乾搶著說:“爸,去年,姐就帶著我去張家門,在私塾外面,聽先生教時,偷偷學會的?!?/p>
至此,父親已無言可說了,對著筠秋、振乾倆說:“好,備兩份拜師禮。筠秋,你和弟弟振乾一起上學?!?/p>
張筠秋在七歲時發(fā)出的“我要讀書”這一呼聲,開始了她一生向舊習俗的挑戰(zhàn),至今我們?nèi)圆磺宄?,這是出于她求知的本能,還是來自于她體內(nèi)潛藏著的與生俱來的叛逆因子。
私塾設在張家門禮甫家的老宅知稼堂廳堂上——那所老宅雖經(jīng)火災,但修葺后,仍住著平甫、關(guān)甫兄弟兩家、據(jù)曾在此上過學的張禮甫的孫子張欣田回憶,知稼堂私塾的大致布局如下:“學校位于宣家浜的南面,從宣家浜的家里出發(fā),走過了一片高地和田野,就有一個大院子,住著兩戶人家,他們是親兄弟兩家(即關(guān)甫、平甫)。房子大門在南面,面前是曬場,曬場前面又是一條小河。進大門后來到大廳,兩邊是兩戶主人的房間。前廳北面是很大的天井,中間的步道直達后廳,步道兩旁還有兩個已顯損壞的花壇,里面種著月季、芍藥,還有小蔥和雜草。再兩旁就是廂房,是主人的廚房和倉庫。我們的教室在后廳。廳很大,有我家(指張禮甫在宣家浜的房屋)三個廳那么大。我們上學是從后廳東面的邊門進來的,這樣可以不穿過主人們的起居室?!?/p>
繼承張老先生教員薪火的是禮甫的二弟關(guān)甫。雖然是叔父,但入學時筠秋和振乾仍以先生禮拜見,跪了紅氈毯,行了三叩首禮,以免日后管教上失于偏怠。塾中已有十二三個學生,今年除了筠秋、振乾,還增加了另外三個學生。只是女童入學,只有筠秋一人。
先生教的是《百家姓》,以識字為主,后來又課以《三字經(jīng)》,雖然此經(jīng)意貫我們民族五千年文明精粹,但先生一秉歷來的授業(yè)方式,識字讀誦。其間文義,大多不釋,只待學生日后逐漸自己明了。關(guān)甫教書勝過一般冬烘先生之處,是他進過新學堂,故在百家姓、三字經(jīng)外,還兼授算術(shù)。雖是簡單的識數(shù),加減,但學生在日后大得認數(shù)記賬的裨益。循私塾的慣例,向先生獻上拜師禮,向同窗分送狀元糕后,七歲的張筠秋開始了她的識字上學之途。俚語說,上學是穿了牛鼻子,喻兒童失去了童真的自由,如同牛被鼻繩牽著,不由自己了。筠秋因為自己要上學,所以只有能讀書的喜悅,而少有被管束的窘迫;只有“沒有學問無臉見爹娘”的焦慮,而沒有半點倦怠松懈。不過當時讀書的一個困難,恐還是現(xiàn)在非親歷的孩子們甚至大人們所不能想見的。
筠秋、振乾的讀書之難,在那宣家浜到張家浜二三華里十幾分鐘的泥路。若是晴天,哪怕是嚴寒酷暑,都還不算難事,難在春天。江南春天的雨,常是連綿不斷的一下幾天,十幾天,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對筠秋和振乾來說,那就沒有“昨夜枕邊聽檐雨,明朝巷中買杏花”的浪漫風情了。路是泥路,雨后第一日走去,若前面的行人少,一步沾上一腳泥巴,腳下掛得十分沉重,使你舉步維艱。雨后第二天、第三天的路況就更使人窘狀異常了。路面已是一派泥漿,泥漿沒過腳踝是經(jīng)常的。最要命的是腳下的滑,一不留神,或是倒向前后,或是滑向左右,人失去重心,傾倒或仰面在那片泥漿之中。倘若搖晃的身軀在行人踏出的足轍中停住,那也是驚魂乍定,一身冷汗。天晴時十幾二十來分鐘的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還不能走到。人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江南水鄉(xiāng)的春雨天的泥路泥濘,同前者的景象也相差無幾了。
入學幾個月后,筠秋和禮甫同時感到了讀書識字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