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的盡是些
偏僻的人生,
我想世間死了祖父,
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
世間死了祖父,
剩下的盡是些
兇殘的人了。
月圓的時候,
可以看到;
月彎的時候,
也可以看到。
但人的靈魂的偏缺,
卻永遠(yuǎn)也看不到。
——蕭紅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個小縣城里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里。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yuǎn),甚至于無情。
有一次,為著房屋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于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為著這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皟善ヱR,咱們是算不了什么的,窮人,這馬就是命根?!弊娓高@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fā)抖的程度。后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zhuǎn)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jīng)過嘴角而后往下流著。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里,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p>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xiàn)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蹲在洋車上
看到了鄉(xiāng)巴佬坐洋車,忽然想起一個童年的故事。
當(dāng)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祖母常常進(jìn)街。我們并不住在城外,只是離市鎮(zhèn)較偏的地方罷了!有一天,祖母又要進(jìn)街,命令我:
“叫你媽媽把斗風(fēng)給我拿來!”
那時因為我過于嬌慣,把舌頭故意縮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風(fēng)”,所以祖母學(xué)著我,把“風(fēng)”字拖得很長。
她知道我最愛惜皮球,每次進(jìn)街的時候,她問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這樣大的?!?/p>
我趕快把手臂拱向兩面,好像張著的鷹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輕動著嘴唇,好像要罵我一些什么話,因我的小小的姿勢感動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煙囪的背后。
等她回來的時候,什么皮球也沒帶給我,可是我也不追問一聲:
“我的皮球呢?”
因為每次她也不帶給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時候,我仍說是要皮球。我是說慣了,我是熟練而慣于作那種姿勢。
祖母上街盡是坐馬車回來,今天卻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裝置了兩個大車輪。非常輕快,雁似的從大門口飛來,一直到房門。在前面挽著的那個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靈上,有無限的奇秘沖擊著。我以為祖母不會從那里頭走出來,我想祖母為什么要被裝進(jìn)槽子里呢?我漸漸驚怕起來,我完全成個呆氣的孩子,把頭蓋頂住玻璃,想盡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槽子。
很快我領(lǐng)會了!見祖母從口袋里拿錢給那個人,并且祖母非常興奮,她說叫著,斗篷幾乎從她的肩上脫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著東洋驢子回來的,那是過于安穩(wěn)呀!還是頭一次呢,我坐過安穩(wěn)的車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見過人們所呼叫的東洋驢子,媽媽也沒有奇怪。只是我,仍舊頭皮頂撞在玻璃那兒,我眼看那個驢子從門口飄飄地不見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離開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脫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講著她街上所見的新聞。可是我沒有留心聽,就是給我吃什么糖果之類,我也不會留心吃,只是那樣的車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靈了!
夜晚在燈光里,我們的鄰居,劉三奶奶搖閃著走來,我知道又是找祖母來談天的。所以我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剂艘粋€位置在桌邊。于是我咬起嘴唇來,仿佛大人樣能了解一切話語,祖母又講關(guān)于街上所見的新聞,我用心聽,我十分費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個鄉(xiāng)巴佬還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車的回頭才知道鄉(xiāng)巴佬是蹲在車子前放腳的地方,拉車的問:‘你為什么蹲在這地方?’鄉(xiāng)巴佬說他怕拉車的過于吃力,蹲著不是比坐著強(qiáng)嗎?比坐在那里不是輕嗎?所以沒敢坐下……”
鄰居的三奶奶,笑得幾個殘齒完全擺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還說,她感到這個鄉(xiāng)巴佬難以形容,她的態(tài)度,她用的一切字眼兒,都是引人發(fā)笑。
“后來那個鄉(xiāng)巴佬,你說怎么樣!他從車上跳下來,拉車的問他為什么跳?他說:‘若是蹲著嗎?那還行。坐著,我實在沒有那樣的錢。’拉車的說:‘坐著,我不多要錢?!莻€鄉(xiāng)巴佬到底不信這話,從車上搬下他的零碎東西,走了。他走了!”
我聽得懂,我覺得費力,我問祖母:
“你說的,那是什么驢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話,拍了我的頭一下,當(dāng)時我真是不能記住那樣繁復(fù)的名詞。過了幾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驢子回來的,我的心里漸漸羨慕祖母,也想要坐驢子。
過了兩年,六歲了!我的聰明,也許是我的年歲吧!支持著我使我愈見討厭我那個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舊了;我不能喜歡黑臉皮球,我愛上鄰家孩子手里那個大的;買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堅決起來。
向祖母說,她答:“過幾天買吧,你先玩這個吧!”
又向祖父請求,他答:“這個還不是很好嗎?不是沒有出氣嗎?”
我得知他們的意思是說舊皮球還沒有破,不能買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腳下用力搗毀它,任是怎樣搗毀,皮球仍是很圓,很鼓,后來到祖父面前讓他替我踏破!祖父變了臉色,像是要打我,我跑開了!
從此,我每天表示不滿意的樣子。
終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來,自己出街去買皮球了!朝向母親曾領(lǐng)我到過的那家鋪子走去,離家不遠(yuǎn)的時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夠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過了一會兒,不然了!太陽我也找不著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來都是一個樣,街上的行人好像每個都要撞倒我似的,就連馬車也好像是旋轉(zhuǎn)著。我不曉得自己走了多遠(yuǎn),只是我實在疲勞。不能再尋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尋覓不到。我是從哪一條路來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記一切危險,在街心停住,我沒有哭,把頭向天,愿看見太陽。因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針看看太陽就知道或南或北嗎?我雖然看了,只見太陽在街路中央,別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無心留意街道,跌倒在了陰溝板上面。
“小孩!小心點?!?/p>
身邊的馬車夫驅(qū)著車子過去,我想問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過了!我昏沉極了!忙問一個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嗎?”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丟的孩子,或許那時候我的臉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邊去,把車子拉過來,我知道他是洋車夫,他和我開玩笑一般:
“走吧!坐車回家吧!”
我坐上了車,他問我,總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說:“我們離南河沿不遠(yuǎn),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們南邊有河?!?/p>
走了一會兒,我的心漸漸平穩(wěn),好像被動蕩的一盆水,漸漸靜止下來,可是不多一會兒,我忽然憂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沒有買成!從皮球聯(lián)想到祖母騙我給買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聯(lián)想到祖母講的關(guān)于鄉(xiāng)巴佬坐東洋車的故事。于是我想試一試,怎樣可以像個鄉(xiāng)巴佬。該怎樣蹲法呢?輕輕地從座位滑下來,當(dāng)我還沒有蹲穩(wěn)當(dāng)?shù)臅r節(jié),拉車的回頭來:
“你要做什么呀?”
我說:“我要蹲一蹲試試,你答應(yīng)我蹲嗎?”
他看我已經(jīng)偎在車前放腳的那個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個鬼臉,嘴里哼著:
“倒好哩!你這樣孩子,很會淘氣!”
車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記街上有沒有人笑我。車跑到紅色的大門樓,我知道家了!我應(yīng)該起來呀!應(yīng)該下車呀!不,目的想給祖母一個意外的發(fā)笑,等車?yán)皆盒模胰远自谀抢?,像耍猴人的猴樣,一動不動。祖母笑著跑出來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們不曉得我的意義,我用尖音喊:
“看我!鄉(xiāng)巴佬蹲東洋驢子!鄉(xiāng)巴佬蹲東洋驢子呀!”
只有媽媽大聲罵著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著上街。
洋車忽然放停,從上面我倒?jié)L下來,不記得被跌傷沒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車的,說他欺侮小孩,說他不讓小孩坐車讓蹲在那里。沒有給他錢,從院子把他轟出去。
所以后來,無論祖父對我怎樣疼愛,心里總是生著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車夫,我問:
“你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著?!?/p>
祖父把眼睛斜視一下:“有錢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氣的?!?/p>
現(xiàn)在我是二十多歲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這樣的年代中,我沒發(fā)現(xiàn)一個有錢的人蹲在洋車上;他有錢,他不怕車夫吃力,他自己沒拉過車,自己所嘗到的,只是被拉著的舒服滋味。假若偶爾有錢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車廂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來,拉洋車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現(xiàn)在變成個沒有錢的孩子了!
煩擾的一日
他在祈禱,他好像是向天祈禱。
他正是跪在欄桿那兒——冰冷的、石塊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沒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頭去接觸一些個冬天的石塊。我還沒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經(jīng)為憤恨而燒紅,而快要脹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畢竟我是沒有押起眼睛來走過他。
他是那樣年老而昏聾,眼睛像是已腐爛過。街風(fēng)是銳利的,他的手已經(jīng)被吹得和一個死物樣??墒秋L(fēng),仍然是銳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只是喃喃著。
一個俄國老婦——她說的不是俄語,大概是猶太人——把一張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時他仍然喃喃著,好像是向天祈禱。
我?guī)е抑氐煤褪^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積下的舊報紙取出來,放到老人的面前,為的是他可以賣幾個錢,但是當(dāng)我已經(jīng)把報紙放好的時候,我心起了一個劇變,我認(rèn)為我是最庸俗沒有的人了!仿佛我是做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錢的盒子,可是連半角錢的票子都不能夠?qū)に嫉玫健@先耸沁^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曉得怎樣去賣舊報紙。
我走向鄰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著,她常常是沒有心思向我講一些話。我坐下來,把我?guī)サ陌ご蜷_,預(yù)備裁一件衣服??墒墙裉煅╃f話了:
“于媽還不來,那么,我的孩子會使我沒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沒有做,外國語不能讀,而且我連讀報的趣味都沒有呀!”
“我想你還是另尋一個老媽子好啦!”
“我也這樣想,不過實際是困難的。”
她從生了孩子以來,那是五個月,她沉下苦惱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顏色,臉兒皺皺的。
為著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貓一樣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厭了,幾次想要哭鬧,我忙著裁旗袍,只是用聲音招呼他??匆幌聲r鐘,知道她去了還不到一點鐘,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煩亂著,這僅是一點鐘。
媽媽回來了,帶進(jìn)來衣服的冷氣,后面跟進(jìn)來一個瓷人樣的,纏著兩只小腳,穿著毛邊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進(jìn)房的時候,她還向我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我又看見她戴的是毛邊帽子,她坐在床沿。
過了一會兒,她是欣喜的,有點不像瓷人:“我是沒有做過老媽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開柳條包鋪,帶開藥鋪……我實在不能再和他生氣,誰都是愿意支使人,還有人愿意給人家支使嗎?咱們命不好,那就講不了!”
像猜謎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運。雪琦她歡喜,她想幸福是近著她了,她在感謝我:
“玉瑩,你看,今天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這個老媽子來呀!”
那個半老的婆娘仍然講著:“我的男人他打我罵我,以先對我很好,因為他開柳條包鋪,要招股東。就是那個入二十元錢頂大的股東,他替我造謠,說我娘家有錢,為什么不幫助開柳條鋪呢?在這一年中,就連一頓舒服飯也沒吃過,我能不傷心嗎!我十七歲過門,今年我是二十四歲。他從不和我吵鬧過?!?/p>
她不是個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歲。說到這樣傷心的地方,她沒有哭,她曉得做老媽子的身份??墒怯窒胝f下去,雪琦眉毛打鎖,把小孩子給她:
“你抱他試試。”
小孩子,不知為什么,但是他哭,也許他不愿看那種可憐的臉相!
雪琦有些不快樂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覺得幸福是遠(yuǎn)著她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像個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們一向她看去,她忙著把眼珠活動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會兒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將來你會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氣的,一生氣就和呆人一樣,什么也不能做?!蹦谴扇擞置χa充一句,“若不生氣,什么病也沒有呀!好人一樣,好人一樣?!?/p>
后來她看我縫衣裳,她來幫助我,我不愿她來幫助,但是她要來幫助。
小孩子吃著奶,在媽媽的懷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響,我們的呼吸,為著孩子的睡覺都能聽得清。
雪琦更不歡喜了。大概她在害怕著,她在計量著,計量她的計劃怎樣失敗。我窺視出來這個瓷器的老媽,怕一會兒就要被辭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滿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給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當(dāng)老媽子的規(guī)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說完坐在木凳上,又開始變成不動的瓷人。
我煩擾著,街頭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鉛板樣的心沉沉地掛在臉上。
“你把臟水倒進(jìn)水池子去。”她向擺在木凳間的那瓷人說。捧著水盆子,那個婦人紫色毛邊鞋子還沒有響出門去,雪琦的眼睛像小偷一樣轉(zhuǎn)過來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讓她走吧!”
孩子被丟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錢給老媽子的工錢。
那紫色的毛邊鞋慢慢移著,她打了盆凈水放在盆架間,過來招呼孩子。孩子懼怕這瓷人,他更哭。我縫著衣服,不知怎么一種不安傳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媽子停下來,那是雪琦把三角錢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時候,她拿到三角錢走了。她回到婦女們最傷心的家庭去,仍去尋她惡毒的生活。毛邊帽子,毛邊鞋子,來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著孩子。
“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她來呢!”她埋怨我。
我們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剛從暗室走出。屋子漸漸沒有陽光了,我回家了,帶著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著一群麻煩的想頭——婦女們有可厭的丈夫,可厭的孩子。冬天追趕著叫花子使他絕望。
在家門口,仍是那條欄桿,但是那塊石道,老人向天跪著,黃昏了,給他的絕望甚于死。
我經(jīng)過他,我總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禱的,不是我給他的那些報紙,也不是半角錢的票子,是要從死的邊沿上把他拔回來。然而讓我怎樣做呢?他向天跪著,他向天祈禱……
鍍金的學(xué)說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有宏亮的聲音,并且他什么時候講話總關(guān)于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yán)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十五歲,是秋天,無數(shù)張葉子落了,回旋在墻根了。我經(jīng)過北門旁在寒風(fēng)里號叫著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墒俏叶稊\著跑進(jìn)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dāng)面來羞辱新娘,說她站著的姿勢不對,坐著的姿勢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親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就在這樣的當(dāng)兒,我聽清伯父在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平素我是愛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邊驚跳著走出外房去。我的兩手下垂,就連視線也不敢放過去。
“你在那里講究些什么話?很有趣哩!講給我聽聽。”伯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流動笑著,我知道他沒有生氣,并且我想他很愿意聽我講究。我就高聲把那事又說了一遍,我且說且做出種種姿勢來。等我說完的時候,我仍歡喜,說完了我把說話時跳打著的手足停下,靜等著伯伯夸獎我呢!可是過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寫他的文字,對我好像沒有反應(yīng),再等一會兒他對于我的講話也絕對沒有回響。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壓迫,我想:我的錯在什么地方?話講的是很流利呀!講話的速度也算是活潑呀!伯伯好像一塊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開他到別的房中去長嘆一口氣。
伯伯把筆放下了,聲音也跟著來了:“你不說假若是你嗎?是你又怎么樣?你比別人更糟糕,下回少說這一類話!小孩子學(xué)著夸大話,淺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別人更糟糕,你想你總要比別人高一倍嗎?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恥,最沒出息。”
我走進(jìn)母親的房里時,坐在炕沿我弄著發(fā)辮,默不作聲,臉部感到很燒很燒。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講一些關(guān)于女人的服裝的意見。他說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來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來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從沒穿過花色的衣裳。
后來我漸漸對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給我講古文,記得講到《吊古戰(zhàn)場文》那篇,伯父被感動得有些聲咽,我到后來竟哭了!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到戰(zhàn)爭的痛苦與殘忍。大概那時我才十四歲。
又過一年,我從小學(xué)卒業(yè)就要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的父親把臉沉下了!他終天把臉沉下。等我問他的時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轉(zhuǎn)兩圈,必須要過半分鐘才能給一個答話:
“上什么中學(xué)?上中學(xué)在家上吧!”
父親在我眼里變成一只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著情感的動物。
半年的工夫,母親同我吵嘴,父親罵我:“你懶死啦!不要臉的!”當(dāng)時我過于氣憤了,實在受不住這樣一架機(jī)器壓軋了。我問他:“什么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聽了這話他立刻像火山一樣爆裂起來。當(dāng)時我沒能看出他頭上有火冒也沒。父親滿頭的發(fā)絲一定被我燒焦了吧!那時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來,等我爬起來時,我也沒有哭??墒歉赣H從那時起他感到父親的尊嚴(yán)是受了一大挫折,也從那時起每天想要恢復(fù)他的父權(quán)。他想做父親的更該尊嚴(yán)些,或者加倍的尊嚴(yán)著才能壓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嚴(yán)起來了!每逢他從街上回來,都是黃昏時候,父親一走到花墻的地方便從喉管作出響動,咳嗽幾聲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來漸漸我聽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親一定會感著痰不夠用了呢!我想做父親的為什么必須尊嚴(yán)呢?或者因為做父親的肚子太清潔?!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來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著了!我什么心思也沒有了!一班同學(xué)不升學(xué)的只有兩三個,升學(xué)的同學(xué)給我來信告訴我,她們打網(wǎng)球,學(xué)校怎樣熱鬧,也說些我所不懂的功課。我愈讀這樣的信,心愈加沉重。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著頭,白色的胡子振動著說:“叫櫻花上學(xué)去吧!給她拿火車費,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壞了!”
父親說:“有病在家養(yǎng)病吧,上什么學(xué),上學(xué)!”
后來連祖父也不敢向他問了,因為后來不管親戚朋友,提到我上學(xué)的事他都是連話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悶在家中三個季節(jié),現(xiàn)在是正月了。家中大會賓客,外祖母啜著湯食向我說:“櫻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當(dāng)時我好像要流出眼淚來,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來,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說:“他伯伯,向櫻花爸爸說一聲,孩子病壞了,叫她上學(xué)去吧!”
伯父最愛我,我五六歲時他常常來我家,他從北邊的鄉(xiāng)村帶回來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從袖口把手伸給我,那冰寒的手呀!當(dāng)他拉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因害怕掙脫著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給我?guī)?,我禿著頭,兩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個貨車夫問:“有榛子沒有?榛子沒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著我進(jìn)去,他說:“等一等給你榛子。”
我漸漸長大起來,伯父仍是愛我的,講故事給我聽。買小書給我看,等我入高級,他開始給我講古文了!有時族中的哥哥弟弟們都喚來,他講給我們聽,可是書講完他們臨去的時候,伯父總是說:“別看你們是男孩子,櫻花比你們?nèi)珡?qiáng),真聰明?!?/p>
他們自然不愿意聽了,一個一個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們齊聲說:“你好呵!你有多聰明!比我們這一群渾蛋強(qiáng)得多?!?/p>
男孩子說話總是有點野,不愿意聽,便離開他們了。誰想男孩子們會這樣放肆呢?他們扯住我,要打我:“你聰明,能當(dāng)個什么用?我們有氣力,要收拾你?!薄笆裁垂菲斆?,來,我們大家伙兒看看你的聰明到底在哪里!”
伯父當(dāng)著什么人也夸獎我:“好記力,心機(jī)靈快?!?/p>
現(xiàn)在一講到我上學(xué)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xué),家里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文學(xué)生們太荒唐。”
外祖母說:“孩子在家里教養(yǎng)好,到學(xué)堂也沒有什么壞處。”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夾了一片香腸放到嘴里,那時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腸呵!那一刻我是怎樣惱煩著他!我討厭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討厭他上唇生著的小黑髭,也許伯伯沒有觀察我一下!他又說:“女學(xué)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p>
從那時起伯父同父親是沒有什么區(qū)別,變成嚴(yán)涼的石塊。
當(dāng)年,我升學(xué)了,那不是什么人幫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騙術(shù)。后一年暑假,我從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間,總感到一種淡漠的情緒,伯父對我似乎是客氣了,似乎是有什么從中間隔離著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買魚,可是他回來的時候,筐子是空空的。母親問:
“怎么!沒有魚嗎?”
“哼!沒有?!?/p>
母親又問:“魚貴嗎?”
“不貴?!?/p>
伯父走進(jìn)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著一般,后門外樹上滿掛著綠的葉子,伯父望著那些無知的葉子幻想,最后他小聲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著他了!看他的臉色完全可憐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憂煩的望著桌面,母親說:“哥哥頭痛嗎?”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搖著頭,他走進(jìn)屋倒在床上,很長時間,他翻轉(zhuǎn)著,扇子他不用來搖風(fēng),在他手里亂響。他的手在胸膛上拍著,氣悶著,再過一會兒,他完全安靜下去,扇子任意丟在地板,蒼蠅落在臉上,也不去搔它。
晚飯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幾杯酒,紅著顏面向祖父說:
“菜市上看見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們叫他王大姑,常聽母親說:“王大姐沒有媽,爹爹因為貧窮去做了土匪,只留下她這個可憐的孩子住在我們家里?!辈负芏嗲槟?!伯父也會戀愛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們的屋子挨著,那時我的三個姑姑全沒出嫁。
一夜,王大姑沒有回內(nèi)房去睡,伯父伴著她哩!
祖父不知這件事,他說:“怎么不叫她來家呢?”
“她不來,看樣子是很忙。”
“呵!從出了門子總沒見過,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著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嘆著:“噯!一轉(zhuǎn)眼,老了!不是姑娘時候的王大姐了!頭發(fā)白了一半?!?/p>
伯父的感嘆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著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轉(zhuǎn)著說,說時他神秘的有點微笑:“我經(jīng)過菜市場,一個老太太回頭看我,我走過,她仍舊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誰呢?過會兒我說:‘是王大姐嗎?’她轉(zhuǎn)過身來。我問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燒飯,隨后她走了,什么話也沒說,提著空筐子走了!”
夜間,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書。因為對他,我連一點信仰也失去了,所以無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談話似的:“沒睡嗎?”
“沒有。”
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見他無聊的樣子翻著書和報,枕旁一支蠟燭,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講了好些話,關(guān)于報紙上的,又關(guān)于什么年鑒上的。他看見我手里拿著一本花面的小書,他問:“什么書?”
“小說?!?/p>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從什么地方說起:“言情小說,《西廂》是妙絕,《紅樓夢》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視線斜著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講的“王大姑來了”,于是給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來,讓他伴著茶香來慢慢的回味著記憶中的姑娘吧!
我與伯伯的學(xué)說漸漸懸殊,因此感情也漸漸惡劣,我想什么給感情分開的呢?我需要戀愛,伯父也需要戀愛。伯父見著他年輕時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樣。
那么他與我有什么不同呢?不過伯伯相信的是鍍金的學(xué)說。
家族以外的人
我蹲在樹上,漸漸有點害怕,太陽也落下去了;樹葉的聲響也刷刷的了;墻外街道上走著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叢叢的;院里房屋的門窗變成黑洞了,并且野貓在我旁邊的墻頭上跑著叫著。
我從樹上溜下來,雖然后門是開著的,但我不敢進(jìn)去,我要看看母親睡了還是沒有睡。還沒經(jīng)過她的窗口,我就聽到了席子的聲音:
“小死鬼……你還敢回來!”
我折回去,就順著廂房的墻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場上的草叢里邊站了一些時候,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葉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識的蟲子,也都停止了鳴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蟲子,它們的聲音沉靜、清脆而悠長。那埋著我的高草,和我的頭頂一平,它們平滑,它們在我的耳邊唱著那么微細(xì)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聽到還是沒有聽到。
“去吧……去……跳跳躥躥的……誰喜歡你……”
有二伯回來了,那喊狗的聲音一直繼續(xù)到廂房的那面。
我聽到有二伯那拍響著的失掉了后跟的鞋子的聲音,又聽到廂房門扇的響聲。
“媽睡了沒睡呢?”我推著草葉,走出了草叢。
有二伯住著的廂房,紙窗好像閃著火光似的明亮。我推開門,就站在門口。
“還沒睡?”
我說:“沒睡。”
他在灶口燒著火,火叉的尖端插著玉米。
“你還沒有吃飯?”我問他。
“吃什……么……飯?誰給留飯!”
我說:“我也沒吃呢!”
“不吃,怎么不吃?你是家里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過酒之后更紅,并且那脈管和那正在燒著的小樹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覺去吧!”好像不是對我說似的。
“我也沒吃飯呢!”我看著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黃的玉米。
“不吃飯,干什么來的……”
“我媽打我……”
“打你!為什么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溫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著他嘴角上流下來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著我這方面的人,他比媽媽還好。立刻我后悔起來,我覺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來,抓得很緊,并且許多時候沒有把手松開,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臉上去,只看到他腰帶的地方和那腳邊的火堆。我想說:
“二伯……再下雨時我不說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媽打你……我看該打……”
“怎么……”我說,“你看……她不讓我吃飯!”
“不讓你吃飯……你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樹上蹲著,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給叉破皮啦……”
我把手里的柴草放下,一只手卷著袖子給他看。
“叉破皮……為啥叉的呢……還有個緣由沒有呢?”
“因為拿了饅頭?!?/p>
“還說呢……有出息!我沒見過七八歲的姑娘還偷東西……還從家里偷東西往外邊送!”他把玉米從叉子上拔下來了。
火堆仍沒有滅,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掃來掃去的。
“就拿三個……沒多拿……”
“嗯!”把眼睛斜著看我一下,想要說什么但又沒有說,只是胡子在玉米上像小刷子似的來往著。
“我也沒吃飯呢!”我咬著指甲。
“不吃……你愿意不吃……你是家里人!”好像拋給狗吃的東西一樣,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腳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親的頭發(fā)在枕頭上已經(jīng)蓬亂起來,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從木格子下面提著雞蛋筐子跑了。
那些鄰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后院的空磨房里邊。我順著墻根走了回來的時候,安全,毫沒有意外。我輕輕地招呼他們一聲,他們就從窗口把籃子提了進(jìn)去,其中有一個比我們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見雞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頭。小啞巴姑娘,她還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兩聲。
“噯!小點聲……花姐她媽剝她的皮呀……”
把窗子關(guān)了,就在碾盤上開始燒起火來,樹枝和干草的煙圍蒸騰了起來;老鼠在碾盤底下跑來跑去;風(fēng)車站在墻角的地方,那大輪子上邊蓋著蛛網(wǎng),羅柜旁邊余留下來的谷類的粉末,那上面掛著許多種類蟲子的皮殼。
“咱們來分分吧……一人幾個,自家燒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來了,伙伴們的臉孔,完全照紅了。
“燒吧!放上去吧……一人三個……”
“可是多一個給誰呢?”
“給啞巴吧!”
她接過去,“啊啊”的。
“小點聲,別吵!別把到肚的東西吵沒啦?!?/p>
“多吃一個雞蛋……下回別用手指畫著罵人啦!??!啞巴?”
蛋皮開始發(fā)黃的時候,我們?yōu)橹@心上的滿足,幾乎要冒險叫喊了。
“哎呀!快要吃啦!”
“預(yù)備著吧,說熟就快的……”
“我的雞蛋比你們的全大……像個大鴨蛋……”
“別叫……別叫!花姐她媽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聲音,我們知道是大白狗在扒著墻皮的泥土。但同時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母親終于在叫我了!雞蛋開始爆裂的時候,母親的喊聲也在尖厲地刺著紙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聲,我才慢慢從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無論如何再也壓制不住那種心跳。
“媽!叫我干什么?”我一定慘白了臉。
“等一會兒……”她回身去找什么東西的樣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么東西來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強(qiáng)制著忍耐了一刻。
“去把這孩子也帶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懷中。
我?guī)缀跻Р粍铀?,我流了汗?/p>
“去吧!還站在這兒干什么……”其實磨房的聲音,一點也傳不到母親這里來,她到鏡子前面去梳她的頭發(fā)。
我繞了一個圈子,在磨房的前面,那鎖著的門邊告訴了他們:“沒有事……不要緊……媽什么也不知道?!?/p>
我離開那門前,走了幾步,就有一種異樣的香味撲了來,并且飄滿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這種氣味就滿屋都是了。
“這是誰家炒雞蛋,炒得這樣香……”母親很高的鼻子在鏡子里使我有點害怕。
“不是炒雞蛋……明明是燒的,哈!這蛋皮味,誰家……呆老婆燒雞蛋……五里香?!?/p>
“許是吳大嬸她們家?”我說這話的時候,隔著菜園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著煙。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滅了。我站在他們當(dāng)中,他們幾乎是摸著我的頭發(fā)。
“我媽說誰家燒雞蛋呢?誰家燒雞蛋呢?我就告訴她,許是吳大嬸她們家。哈!這是吳大嬸?這是一群小鬼……”
我們就開朗地笑著。站在碾盤上往下跳著,甚至于多事起來,他們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媽抱著小妹妹出去串門兒去了。
“什么人啊!”我們知道是有二伯在敲著窗欞。
“要進(jìn)來,你就爬上來!還招呼什么?”我們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擺著手。后來他說:“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兩下,“一定有點故事……哪來的這種氣味?”
他開始爬到窗臺上面來,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從窗臺跳進(jìn)來時,好像一張磨盤滾了下來似的,土地發(fā)著響。他圍著磨盤走了兩圈。他上唇的紅色的小胡子為著鼻子時時抽動的緣故,像是一條秋天里的毛蟲在他的唇上不住地滾動。
“你們燒火嗎?看這碾盤上的灰……花子……這又是你領(lǐng)頭!我要不告訴你媽的……整天家領(lǐng)一群野孩子來作禍……”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斑@是什么人提出來的呢?這不是咱家裝雞蛋的嗎?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么東西……你媽沒看見!”
他提著筐子走的時候,我們還嘲笑著他的草帽:“像個小瓦盆……像個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臺上用舌尖舐著自己的眼淚。
“有二伯……有老虎……什么東西……壞老頭子……”我一邊哭著一邊咒詛著他。
但過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記了,我和許多孩子們一道去抽開了他的腰帶,或是用桿子從后面掀掉了他的沒有邊沿的草帽。我們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樣。
秋末,我們寂寞了一個長久的時間。
那些空房子里充滿了冷風(fēng)和黑暗;長在空場上的高草,干敗了而倒了下來;房后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在墻根邊仍舊隨風(fēng)搖擺它那還沒有落完的葉子;天空是發(fā)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狀,有時帶來了雨點,有時又帶來了細(xì)雪。
我為著一種疲倦,也為著一點新的發(fā)現(xiàn),我登著箱子和柜子,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子的棚頂。
那上面,黑暗,有一種完全不可知的感覺。我摸到了一個小木箱,捧著它,來到棚頂洞口的地方,借著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鎖著一個發(fā)光的小鐵鎖,我把它在耳邊搖了搖,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咚啷咚啷地響著。
我很失望,因為我打不開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于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處去探爬。因為我不能站起來走,這黑洞洞的地方一點也不規(guī)則,走在上面時時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著的當(dāng)兒,手指所觸到的東西,可以隨時把它們摸一摸。當(dāng)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該多么高興!那里面完全是黑棗,我一點也沒有再遲疑,就抱著這寶物下來了;腳尖剛接觸到那箱子的蓋頂,我又和小蛇一樣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縮了回來,我又在棚頂蹲了好些時候。
我看著有二伯打開了就是我上來的時候登著的那個箱子。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里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咯啦啦的發(fā)響,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著它,而后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最后一次那箱子上的銅鎖發(fā)著彈響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扭著的是一段鐵絲。
他把帽子脫下來,把那塊盤卷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子,藍(lán)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tuán)滾亂的花色的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只湛黃的銅酒壺。
后來他伸出那布滿了筋絡(luò)的兩臂,搖撼著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這箱子搬開,搬開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幾次,又放下好幾次,我?guī)缀跻泻糇∷?/p>
等一會兒,他從身上解下腰帶來了,他彎下腰去,把腰帶橫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把椅墊子堆起來,壓到腰帶上去,而后打著結(jié),椅墊子被束起來了。他喘著呼喘,試著去提一提。
他怎么還不快點出去呢?我想到了啞巴,也想到了別人,好像他們就在我的眼前吃著這東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這些……這些都是油烏烏的黑棗……”
我要向他們說的話都已想好了。
同時這些棗在我的眼睛里閃光,并且很滑,又好像已經(jīng)在我的喉嚨里上下地跳著。
他并沒有把箱子搬開,他是開始鎖著它。他把銅酒壺立在箱子的蓋上,而后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長,使兩個腳掌完全牢牢實實地踏到了箱子,因為過于用力抱著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發(fā)疼。
有二伯又走來了,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后又來拿箱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墻角站著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笑得這樣過分,把牙齒完全露在外面,嘴唇像是缺少了一個邊。
“你不說嗎?”他的頭頂站著無數(shù)很大的汗珠。
“說什么……”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么,你讓我把這個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點也沒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門旁的筐子里抓了五個饅頭跑,等母親說丟了東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邊去。
我說:“那我也不知道?!?/p>
“這可怪啦……明明是鎖著……可哪兒來的鑰匙呢?”母親的尖尖的下頜是向著家里的別的人說的。后來那歪脖的年輕的廚夫也說:
“哼!這是誰呢?”
我又說:“那我也不知道?!?/p>
可是我腦子上走著的,是有二伯怎樣用腰帶捆了那些椅墊子,怎樣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并且那酒壺就貼著肉的,并且有二伯好像在我的身體里邊咬著那鐵絲咯啦啦地響著似的。我的耳朵一陣陣地發(fā)燒,我把眼睛閉了一會兒。可是一睜開眼睛,我就向著那敞開的箱子又說:
“那我也不知道?!?/p>
后來我竟說出了:“那我可沒看見。”
等母親找來一條鐵絲,試著怎樣可以做成鑰匙,她扭了一些時候,那鐵絲并沒有扭彎。
“不對的……要用牙咬,就這樣……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險,舌頭若一滑轉(zhuǎn)的時候,就要說了出來。
我看見我的手已經(jīng)在做著式子。
我開始把嘴唇咬得很緊,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著他們。
“這可怪啦……這東西,又不是小東西……怎么能從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來賊也偷不出去的……”母親很尖的下頜使我害怕,她說的時候,用手推了推旁邊的那張窗子。
“是??!這東西是從前門走的,你們看……這窗子一夏就沒有打開過……你們看……這還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縫子?!?/p>
“別絆腳!過去……”她用手推著我。
她又把這屋子的四邊都看了看。
“不信……這東西去路也沒有幾條……我也能摸到一點邊……不信……看著吧……這也不行啦。春天丟了一個銅火鍋……說是放忘了地方啦……說是慢慢找,又是……也許借出去啦!哪有那么一回事……早還了輸贏賬啦……當(dāng)他家里人看待……還說不拿他當(dāng)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廚夫抓住了自己的圍裙,擦著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蠟簽似的,好像就要折斷下來。
母親和別人完全走完了時,他還站在那個地方。
晚飯的桌上,廚夫向著有二伯:
“都說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腸你吃不吃呢?”
“羊腸也是不能吃?!彼粗约旱娘埻胝f。
“我說,有二爺,這炒辣椒里邊,可就有一段羊腸,我可告訴你!”
“怎么早不說,這……這……這……”他把筷子放下來,他運動著又要紅起來的脖頸,把頭掉轉(zhuǎn)過去,轉(zhuǎn)得很慢,看起來就和用手去轉(zhuǎn)動一只瓦盆那樣遲滯。
“有二是個粗人,一輩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個字一個字平板的說下去,“下回……”他說,“……楊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湯里頭……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訴我一聲……有二不是那嘴饞的人!吃不吃不要緊……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爺,我問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壺喝呢?
非用銅酒壺不可?”楊廚子的下巴舉得很高。
“什么酒壺……還不一樣……”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邊的錫酒壺咯咯的蹾了兩下,“這不是嗎?……錫酒壺……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壺上……哼!也不……年輕的時候,就總愛……這個……錫酒壺……把它擦得閃光湛亮……”
“我說有二爺……銅酒壺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對了,還是銅酒壺好喔……哈……哈哈……”廚子笑了起來。他笑得在給我裝飯的時候,幾乎是掄掉了我的飯碗。
母親把下唇拉長著,她的舌頭往外邊吹一點風(fēng),有幾顆飯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楊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個月就……沒有了娘……羊奶把我長大的……若不是……還活了六十多歲……”
楊安拍著膝蓋:“你真算是個有良心的人,為人沒做過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說,有二爺……”
“你們年輕人,不信這話……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來路……不好反回頭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報恩……說書講古上都說……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歲?”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盤羊腸炒辣椒甩筷子推開了一點。
吃完了飯,他退了出去,手里拿著那沒有邊沿的草帽。沿著磚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像兩塊朽木頭似的……他的腳后跟隨著那掛在腳尖上的鞋片在磚路上拖著,而那頭頂就完全像個小鍋似的冒著氣。
母親跟那廚夫在起著高笑。
“銅酒壺……啊哈……還有椅墊子呢……問問他……他知道不知道?”楊廚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塊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點害怕母親,她的完全露著骨節(jié)的手指,把一條很肥的雞腿,送到嘴上去,撕著,并且還露著牙齒。
又是一回母親打我,我又跑到樹上去,因為樹枝完全沒有了葉子,母親向我飛來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顆都像小鉆子似的刺痛著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桿子把你攪下來?!?/p>
母親說著的時候,我覺得抱在胸前的那樹干有些顫了,因為我已經(jīng)爬到了頂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這小貼樹皮,你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樹下徘徊著……許多工夫沒有向我打著石子。
許多天,我沒有上樹,這感覺很新奇。我向四面望著,覺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點,街道上走著的人、車,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連后街上賣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桿,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滾下來不滾下來呀……”母親說著“小死鬼”的時候,就好像叫著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怎樣的?”只要她沒有牢牢實實地抓到我,我總不十分怕她。
她一沒有留心,我就從樹干跑到墻頭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爺廟的旗桿上去啦……”回答著我的,不是母親,是站在墻外的一個人。
“快下來……墻頭不都是踏壞了嗎?我去叫你媽來打你?!?/p>
是有二伯。
“我下不來啦,你看,這不是嗎?我媽在樹根下等著我……”
“等你干什么?”他從墻下的板門走了進(jìn)來。
“等著打我!”
“為啥打你?”
“尿了褲子。”
“還說呢……還有臉?七八歲的姑娘……尿褲子……滾下來!墻頭踏壞啦!”他好像一只豬在叫喚著。
“把她抓下來……今天我讓她認(rèn)識認(rèn)識我!”母親說著的時候,有二伯就開始卷著褲腳。
我想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著……這還無法無天啦呢……你可等著……”
等我看見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級的樹杈,我開始要流出眼淚來,喉管感到特別發(fā)脹。
“我要……我要說……我要說……”
母親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可是有二伯沒有再進(jìn)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樹杈上:
“下來……好孩子……不礙事的,你媽打不著你,快下來,明天吃完早飯二伯領(lǐng)你上公園……省得在家里她們打你……”
他抱著我,從墻頭上把我抱到樹上,又從樹上把我抱下來。
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聽著他說:“好孩子……明天咱們上公園。”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門洞里邊,可是等到他走過我的時候,他也并不向我說一聲:“走吧!”我從身后趕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帶:
“你不說今天領(lǐng)我上公園嗎?”
“上什么公園……去玩去吧!去吧……”只看著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著我,昨天說的話好像不是他。
后來我就掛在他的腰帶上,他搖著身子,他好像擺著貼在他身上的蟲子似的擺脫著我。
“那我要說,我說銅酒壺……”
他向四邊看了看,好像是嘆著氣:
“走吧?絆腳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樣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擺著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會兒,因為一轉(zhuǎn)眼……他就走遠(yuǎn)了。等走在公園門外的板橋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張開了兩只胳臂,幾乎自己要飛起來那么輕快。
沒有葉子的樹,公園里面的涼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著我。一步進(jìn)公園去,那跑馬戲的鑼鼓的聲音,就震著我的耳朵,幾乎把耳朵震聾了的樣子,我有點不辨方向了。我拉著有二伯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向前走。經(jīng)過白色布棚的時候,我聽到里面喊著: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棚棚戲,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戲的。這一些我們都走過來了,再往那邊去,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并且地上的落葉也厚了起來。樹葉子完全蓋著我們在走著的路徑。
“二伯!我們不看跑馬戲嗎?”
我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放開,我和他距離開一點,我看著他的臉色。
“那里頭有老虎……老虎我看過。我還沒有看過大象。人家說這伙馬戲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兩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說,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燒火的叉子還長……”
他的臉色完全沒有變動。我從他的左邊跑到他的右邊,又從右邊跑到左邊: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說是不是……你也沒看見過?”
因為我是倒退著走,被一條露在地面上的樹根絆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沒有拉我。
我自己起來了。
公園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這個地方來,他是渴了!但他沒有走進(jìn)茶亭去,在茶亭后邊,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來的小房。
他把我領(lǐng)進(jìn)去了,那里邊黑洞洞的,最里邊站著一個人,比畫著,還打著什么竹板。有二伯一進(jìn)門,就靠邊坐在長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蓋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時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還和姑娘似的帶著一條辮子,他把腿伸開了一只,像打拳的樣子,又縮了回來,又把一只手往外推著……就這樣走了一圈,接著又“啪”打了一下竹板。唱戲不像唱戲,耍猴不像耍猴,好像賣膏藥的,可是我也看不見有人買膏藥。
后來我就不向前邊看,而向四面看,一個小孩也沒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來,有二伯就帶著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來,但我坐不住,我總想看那大象。
“二伯,咱們看大象去吧,不看這個?!?/p>
他說:“別鬧,別鬧,好好聽……”
“聽什么,那是什么?”
“他說的是關(guān)公斬蔡陽……”
“什么關(guān)公哇?”
“關(guān)老爺,你沒去過關(guān)老爺廟嗎?”
我想起來了,關(guān)老爺廟里,關(guān)老爺騎著紅色的馬。
“對吧!關(guān)老爺騎著紅色……”
“你聽著……”他把我的話截斷了。
我聽了一會兒還是不懂,于是我轉(zhuǎn)過身來,面向后坐著,還有一個瞎子,他的每一個眼球上蓋著一個白泡。還有一個一條腿的人,手里還拿著木杖。坐在我旁邊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來,用一條布帶掛到脖子上去。
等我聽到“啪啪啪”的響了一陣竹板之后,有二伯還流了幾顆眼淚。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來的時候再經(jīng)過白布棚我就站著不動了。
“要看,吃完晌飯再來看……”有二伯離開我慢慢地走著。
“回去,回去吃完晌飯再來看?!?/p>
“不嘛!飯我不吃,我不餓,看了再回去?!蔽依∷臒熀砂?。
“人家不讓進(jìn),要買‘票’的,你沒看見……那不是把門的人嗎?”
“那咱們不好也買‘票’!”
“哪兒來的錢……買‘票’兩個人要好幾拾(十)吊錢?!?/p>
“我看見啦,你有錢,剛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還給那個人錢來嗎?”我貼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給幾個銅錢!多啦沒有,你二伯多啦沒有?!?/p>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蹺著腳尖!掀開了他的衣襟,把手探進(jìn)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啦沒有吧!你二伯多啦沒有,沒有進(jìn)財?shù)牡馈簿褪莻€月七成的看個小牌,贏兩吊……可是輸?shù)臅r候也不少。哼哼?!彼粗迷谖沂掷锏奈辶鶄€銅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沒有……不能有……”一邊走下了木橋,他一邊說著。
那馬戲班子的喊聲還是那么熱烈地在我們的背后反復(fù)著。
有二伯在木橋下那圍著一群孩子、抽簽子的地方也替我拋上兩個銅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鐵絲上拉下一張紙條來,紙條在水碗里面立刻變出一個通紅的“五”字。
“是個幾?”
“那不明明是個五嗎?”我用肘部擊撞著他。
“我哪認(rèn)得呀!你二伯一個字也不識,一天書也沒念過?!?/p>
回來的路上,我就不斷地吃著這五個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東西,好像是第二年的夏天。因為那馬蛇菜的花,開得過于鮮紅;院心空場上的高草,長得比我的年齡還快,它超過我了。那草場上有蜂子、蜻蜓,還來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蟲,也來了一些特殊的草種。它們還會開著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場中;它們還特別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樣動蕩在草場上。
吃完了午飯,我是什么也不做,專等著小朋友們來,可是他們一個也不來。于是我就跑到糧食房子去,因為母親在清早端了一個方盤走進(jìn)去過。我想那方盤中……哼……一定是有點什么東西?
母親把方盤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糧食倉子上,她把它用繩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著那奇怪的方盤的時候,我聽到板倉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墻里面有耗子……總之,我是聽到了一點響動……過了一會兒竟有了喘氣的聲音,我想不會是黃鼠狼。我有點害怕,就故意用手拍著板倉,拍了兩下,聽聽就什么也沒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東西在喘氣……咝咝的……好像肺管里面起著泡沫。
這次我有點暴躁:
“去!什么東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紅色的脖子從板倉伸出來一段……當(dāng)時,我疑心我也許是在看著木偶戲!但那頂窗透進(jìn)來的太陽證明給我,被那金紅色液體的東西染著的正是有二伯尖長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單衫下面不能夠再壓制得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點里面任意地跳著。
他一點聲音也沒有作,只是站著,站著……他完全和一只受驚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們捉著甲蟲,捕著蜻蜓,我們做這種事情,永不會厭倦。野草,野花,野的蟲子,它們完全經(jīng)營在我們的手里,從早晨到黃昏。
假若是個晴好的夜,我就單獨留在草叢里邊,那里有閃光的甲蟲,有蟲子低微地吟鳴,有高草搖著的夜影。
有時我竟壓倒了高草,躺在上面;我愛那天空,我愛那星子……聽人說過的海洋,我想也就和這天空差不多了。
晚飯的時候,我抱著一些裝滿了蟲子的盒子,從草叢回來。經(jīng)過糧食房子的旁邊,使我驚奇的是有二伯還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著他發(fā)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沒有人嗎?”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啞的喉嚨。
“有!我媽在臺階上抽煙?!?/p>
“去吧!”
他完全沒有笑容,他蒼白,那頭發(fā)好像墻頭上跑著的野貓的毛皮。
飯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著一匹小花狗。它戲耍著的時候,那卷尾巴和那銅鈴?fù)耆丝蓯邸?/p>
母親投了一塊肉給它。歪脖的廚子從湯鍋里取出一塊很大的骨頭來……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頭發(fā)了狂,那銅鈴暴躁起來……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著碗邊,廚夫拉起圍裙來擦著眼睛,母親卻把湯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來,快……流下來啦……”她用手按著嘴,可是總有些飯粒噴出來。
廚夫收拾桌子的時候,就點起煤油燈來。我面向著菜園坐在門檻上,從門道流出來的黃色的燈光當(dāng)中,砌著我圓圓的頭部和肩膀。我時時舉動著手,揩著額頭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學(xué)著我揩了一下。透過我單衫的晚風(fēng),像是青藍(lán)色的河水似的清涼……后街糧米店的胡琴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幽遠(yuǎn)的回音,東邊也在叫著,西邊也在叫著……日里黃色的花變成白色的了,紅色的花變成黑色的了。
火一樣紅的馬蛇菜的花也變成黑色的了。同時,那盤結(jié)著墻根的野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見了。
有二伯也許就踏著那些小花走去的,因為他太接近了墻根,我看著他……看著他……他走出了菜園的板門。
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從后面跟了上去。因為我覺得奇怪。
他偷這東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門,他已經(jīng)過了橋,奔向著東邊的高岡。高岡上的去路,寬宏而明亮。兩邊排著的門樓在月亮下面,我把它們當(dāng)成廟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圓圓的小袋子我還看得見的時候,遠(yuǎn)處,在他的前方,就起著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見他偷東西,也許是第四次……但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從菜園的邊上橫穿了過去,一些龍頭花被他撞掉下來。這次好像他一點也不害怕,那白洋鐵的澡盆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駴]著他的頭部在呻叫,并且好像大塊的白銀似的。那閃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墻根上去,我?guī)缀跏前l(fā)呆地站著。
我想:母親抓到了他,是不是會打他呢?同時我又起了一種佩服他的心情:我將來也敢和他這樣偷東西嗎?但我又想:我是不偷這東西的,偷這東西干什么呢?這樣大,放到哪里母親也會捉到的。但有二伯卻頂著它像是故事里銀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沒有看到他再偷過。但我又看到了別樣的事情,那更危險,而且只常常發(fā)生,比方我在高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咕咚……板墻上有一塊大石頭似的拋了過來,蜻蜓無疑的是飛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著那道板墻去捉蟋蟀,因為不知什么時候有二伯會從墻頂落下來。
丟了澡盆之后,母親把三道門都下了鎖。
所以小朋友們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總是跳墻,跳墻……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墻……說得好,有誰給開門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楊廚子開吧……”
“楊……廚子……哼……你們是家里人……支使得動他……你二伯……”
“你不會喊!叫他……叫他聽不著,你就不會打門……”
我的兩只手,向兩邊擺著。
“哼……打門……”他的眼睛用力往低處看去。
“打門再聽不著,你不會用腳踢……”
“踢……鎖上啦……踢它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墻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輕輕跳,跳得那樣嚇人!”
“怎么輕輕的?”
“像我跳墻的時候,誰也聽不著,落下來的時候,是蹲著……兩只膀子張開……”
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給他看。
“小的時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頭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歲,哪兒還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來一點點的笑來。右手拿抓著煙荷包,左手摸著站在旁邊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頭舐著他。
可是我總也不相信,怎么骨頭還會硬與不硬?骨頭不就是骨頭嗎?豬骨頭我也咬不動,羊骨頭我也咬不動,怎么我的骨頭就和有二伯的骨頭不一樣?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頭,就常常彼此把它們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幾歲的,或是小一歲的,我都要和他們試試。怎樣試呢?撞一撞拳頭的骨節(jié),倒是軟多少硬多少?但總也覺不出來。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來撞的是啞巴——管事的女兒。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訴她:
“你比我小一歲,來試試,人小骨頭是軟的,看看你軟不軟?”
當(dāng)時,她的骨節(jié)就紅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軟??墒?,看看自己的也紅了。
有一次,有二伯從板墻上掉下來。他摔破了鼻子。
“哼!沒加小心……一只腿下來……一只腿掛在墻上……哼!鬧個大頭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著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來,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著很直的背脊走向廂房去,血條一面走著一面更多地畫著他的前襟。已經(jīng)染了血的手是垂著,而不去按住鼻子。
廚夫歪著脖子站在院心,他說:
“有二爺,你這血真新鮮……我看你多摔兩個也不要緊……”
“哼,小伙子,誰也從年輕過過!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還在血條里面笑著。
過一會兒,有二伯裸著胸脯和肩頭,站在廂房門口,鼻子孔塞著兩塊小東西。他喊著:
“老楊……楊安……有單褂子借給穿穿……明天這件干啦!就把你的脫下來……我那件掉啦膀子。夾的送去做,還沒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著那件洗過的衣裳。
“你說什么?”楊安幾乎是喊著,“你送去做的夾衣裳還沒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沒有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二爺,將來要用個跟班的啦……”
我爬著梯子,上了廂房的房頂,聽著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頂上的風(fēng)很大,我打著戰(zhàn)子下來了。有二伯還赤著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濕的衣裳在繩子上啪啪的被風(fēng)吹著。
點燈的時候,我進(jìn)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單獨地坐在飯桌的屋子里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楊廚子給他盛著湯。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楊安爭奪著湯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壺旁邊的小碟子里還有兩片肉。
有二伯穿著楊安的小黑馬褂,腰帶幾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從來不穿這樣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個有二伯,像誰呢?也說不出來!他嘴在嚼著東西,鼻子上的小塞還會動著。
本來只有父親晚上回來的時候,才單獨的坐在洋燈下吃飯。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著看了一會兒。
楊安像個彎腰的瘦甲蟲,他跑到客室的門口去……
“快看看……”他歪著脖子,“都說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脹破了……三大碗羊湯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聲地笑著,做著手勢,放下了門簾。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湯,而是牛肉湯,可是當(dāng)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楊安就說:
“羊肉湯……”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夾著盤子里的炒茄子,楊安又告訴他:
“羊肝炒茄子?!?/p>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又到碗櫥去拿出了一碟醬咸菜。他還沒有拿到桌子上,楊安又說:
“羊……”他說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著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邊說干凈也不干凈……”
“怎么不干凈?”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說楊安,你可不能這樣……”有二伯離著桌子很遠(yuǎn),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過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地跑著,撞在另一個盤子上才停住。
“你楊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沒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樣,是個外棵秧!年輕人好好學(xué)……怪模怪樣的……將來還要有個后成……”
“哎呀呀!后成!就算絕后一輩子吧……不吃羊腸……麻花鋪子炸面魚——假腥氣……不吃羊腸,可吃羊肉……別裝扮著啦……”楊安的脖子因為生氣直了一點。
“兔羔子……你他媽……洋氣什么?”有二伯站起來向前走去。
“有二爺,不要動那樣大的氣……氣大傷身不養(yǎng)家……我說,咱爺倆都是跑腿子……說個笑話……開個心……”廚子傻傻地笑著,“哪里有羊腸呢……說著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園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別的我不生氣……鬧笑話,也不怕鬧……可是我就忌諱這手……這不是好鬧笑話的……前年我不知道吃過一回……后來知道啦,病啦半個多月……后來這脖上生了一塊瘡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頭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為的這個……”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還是抽煙。
別人一個一個的開始離開了桌子……
從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著小塞,后來又說腰痛,后來又說腿痛。他走過院心不像從前那么挺直,有時身子向一邊歪著,有時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帶……大白狗跟著他前后地跳著的時候,他躲閃著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縮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掃擺著。
但,他開始咒罵更小的東西,比方一塊磚頭打在他的腳上,他就坐下來,用手按在那磚頭,好像他疑心那磚頭會自己走到他腳上來的一樣。若當(dāng)鳥雀們飛著時,有什么臟污的東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對著那已經(jīng)飛過去的小東西講著話:
“這東西……啊哈!會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個瞎眼睛!掉,就往那個穿綢穿緞的身上掉!往我這掉也是白……窮跑腿子……”
他擦凈了袖子,又向他頭頂上那塊天空看了一會兒,才重新走路。
板墻下的蟋蟀沒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墻了。早晨廚子挑水的時候,他就跟著水桶通過板門去,而后向著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著的碾盤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鑰匙放小朋友們進(jìn)來時,他總是在碾盤上招呼著: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
我看他像鴨子在走路似的。
“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著……眼看著孩子們往這兒來,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進(jìn)了板門,又坐在門邊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腳穿著襪子,另一只的腳趾捆了一段麻繩;他把麻繩抖開,在小布片下面,那腫脹的腳趾上還腐了一小塊,好像茄子似的腳趾,他又把它包扎起來。
“今年的運氣十分不好……小毛病緊著添……”他取下來咬在嘴上的麻繩。
以后當(dāng)我放小朋友進(jìn)來的時候,不是有二伯招呼著我,而是我招呼著他。因為關(guān)了門,他再走到門口,給他開門的人也還是我。
在碾盤上不但坐著,他后來就常常睡覺。他睡得就像完全沒有了感覺似的,有一個花鴨子伸著脖頸啄著他的腳心,可是他沒有醒,他還是把腳伸在原來的地方。碾盤在太陽下閃著光,他像是睡在圓鏡子上邊。
我們這些孩子們拋著石子和飛著沙土,我們從板門沖出來,跑到井沿上去,因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裝滿了它們,我就蹲在碾盤后和他們作戰(zhàn),石子在碾盤上“啪”!“啪”!好像還冒著一道煙。
有二伯閉著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煙袋:
“王八蛋,干什么……還敢來……還敢上……”
他打著他的左邊和右邊,等我們都集攏來看他的時候,他才坐起來。
“……媽的……做了一個夢……那條道上的狗真多……連小狗崽也上來啦……讓我?guī)谉煷佔泳腿珨?shù)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節(jié),嘴角上流下笑來,“媽的……真是那么個滋味……做夢狗咬啦呢……醒啦還有點疼……”
明明是我們打來的石子,他卻說是小狗崽。我們都為這事吃驚而得意,跑開了,好像散開的雞群,吵叫著,展著翅膀。
他打著呵欠:“呵……呵呵……”在我們背后像小驢子似的叫著。
我們回頭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樣,向著太陽張著嘴。
那下著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盤上去了。楊安擔(dān)著水桶從板門來來往往地走了好幾回……楊安鎖著板門的時候,他就說:
“有二爺子這幾天可真變樣……那神氣,我看幾天就得進(jìn)廟啦……”
我從板縫往西邊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像小草堆似的,在雨里邊澆著。
“有二伯……吃飯啦!”我試著喊了一聲。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響——“嗚嗚”的在我的背后傳來。
“有二伯,吃飯啦!”這次把嘴唇對準(zhǔn)了板縫??墒腔卮鹞业挠质恰皢鑶琛薄?/p>
下雨的天氣永遠(yuǎn)和夜晚一樣,到處好像空瓶子似的,隨時被吹著隨時發(fā)著響。
“不用理他……”母親在開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這幾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們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我看到一次,因為看紙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墒歉赣H,我還沒有看見過。
母親向楊廚子說:
“這幾年來,他爸爸不屑理他……總也沒在他身上動過手……可是他的驕毛越長越長……賤骨頭,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親越說“收拾”我就越有點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廂房的炕上。那么這回也要在廂房里!是不是要拿著燒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著。我又想起來小啞巴,小啞巴讓他們踏了一腳,手指差一點沒有踏斷。到現(xiàn)在那小手指還不是彎著嗎?
有二伯一面敲著門一面說著:
“大白……大白……你是沒心肝的……你早晚……”
等大白狗從板墻跳出去,他又說:
“去……去……”
“開門!沒有人嗎?”
我要跑去的時候,母親按住了我的頭頂:“不用你顯勤快!讓他站一會兒吧,不是吃他飯長的……”
那聲音越來越大了,真是好像用腳踢著。
“沒有人嗎?”每個字的聲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這份老爺子不中用……”母親的說話,不知有二伯聽到?jīng)]有聽到。
但那板門暴亂起來:
“死絕了嗎?人都死絕啦……”
“你可不用假裝瘋魔……有二,你罵誰呀……對不住你嗎?”母親在廚房里叫著,“你的后半輩吃誰的飯來的……你想想,睡不著覺思量思量……有骨頭,別吃人家的飯?討飯吃,還嫌酸……”
并沒有回答的聲音,板墻隆隆的響著,等我們看到他,他已經(jīng)是站在墻這邊了。
“我……我說……四妹子……你二哥說的是楊安,家里人……我是不說的……你二哥,沒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這碗飯,你可也不用委屈……”我奇怪要打架的時候,他還笑著。
“有四兄弟在……算賬咱們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親向后推著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哪天咱們就算算看……哪天四兄弟不上學(xué)堂……咱們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像水洗過的小瓦盆似的沒有邊沿的草帽切著他的前額。
他走過的院心上,一個一個地留下了泥窩。
“這死鬼……也不死……腳爛啦!還一樣會跳墻……”母親像是故意讓他聽到。
“我說四妹子……你們說的是你二哥……哼哼……你們能說出口來?我死……人不好那樣,誰都是爹娘養(yǎng)的,吃飯長的……”他拉開了廂房的門扇,就和拉著一片石頭似的那樣用力,但他并不走進(jìn)去?!澳愣?,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哪一點對不住你們?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沒給你們糟踏過……唉……四妹子……這年頭……沒處說去……沒處說去……人心看不見……”
我拿著滿手的柿子,在院心滑著跳著跑到廂房去。有二伯在烤著一個溫暖的火堆,他坐得那么剛直,和門旁那只空著的大壇子一樣。
“滾……鬼頭鬼腦的……干什么事?你們家里頭盡是些耗子。”我站在門口還沒有進(jìn)去,他就這樣的罵著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楊廚子說,有二伯真有點變了。他罵人也罵得那么奇怪,盡是些我不懂的話!“耗子”?“耗子”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說它干什么?
我還是站在門邊,他又說:
“王八羔子……兔羔子……窮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頭缺點什么……”他說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點也記不住。
我也學(xué)著他,把鞋脫下來,兩個鞋底相對起來,坐在下面。
“你這孩子……人家什么樣,你也什么樣!看著葫蘆就畫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像壇子上沒有燒好的小坑似的向著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這鞋……坐不坐都是一樣,不能要啦!穿了它二年整?!卑研瑥纳硐鲁槌鰜?,向著火看了許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氣來……
“你們……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像你那大……沒穿過鞋……哪來的鞋呢?放豬去,拿著個小鞭子就走……一天跟著太陽出去……又跟著太陽回來……帶著兩個飯團(tuán)就算是晌飯……你看看你們……饅頭干糧,滿院子滾!我若一掃院子就準(zhǔn)能撿著幾個……你二伯小時候連饅頭邊都……都摸不著哇!如今……連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這些話若不去打斷他,他就會永久說下去:從幼小說到長大,再說到鍋臺上的瓦盆……再從瓦盆回到他幼年吃過的那個飯團(tuán)上去。我知道他又是這一套,而這很使我起反感,使我討厭他,我就把紅柿子放在火上去燒著,看一看燒熟是個什么樣。
“去去……哪有你這樣的孩子呢?人家烘點火暖暖……你也必得弄滅它……去,上一邊去燒去……”他看著火堆喊著。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門是開著,所以那罵的聲音很大:“鬼頭鬼腦的,干些什么事?你們家里……盡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園里的老茄子一樣,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靜默下去,好像完全任憑了命運??墒怯卸畯臇|墻罵到西墻,從掃地的掃帚罵到水桶……而后他罵著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這是什么東西……去你的吧……沒有人心!夏不遮涼,冬不抗寒……”
后來他還是把草帽戴上,跟著楊廚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著水桶又回來了。
“王八蛋……你還算個牲口……你黑心哩……”他看看墻根的豬說。
他一轉(zhuǎn)身又看到了一群鴨子:“哪天都?xì)⒘四銈儭惶斓酵磉蛇傻摹麐尩娜羰莻€人,也是個閑人。都?xì)⒘四銈儭瓌e享?!缘昧锪锱帧锪锓省?/p>
后園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過重的頭柄幾乎折斷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帶了葉子站在那里,有的還掛著稀少的玉米棒。黃瓜老在架上了,褐黃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紅色的帶子,母親規(guī)定了它們:來年做為種子??ㄗ右彩且粯?,在它們的頸間也有的是掛了紅布條。只有已經(jīng)發(fā)了灰白的老茄子還都自由地吊在枝棵上,因為它們的內(nèi)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們既然不吃它,廚子也總不采它。
只有紅柿子,紅得更快,一個跟著一個,一堆跟著一堆。
好像搗衣裳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了一樣。
有二伯在一個清涼的早晨,和那搗衣裳的聲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們這些孩子們圍繞著他,鄰人們也圍繞著他,但當(dāng)他爬起來的時候,鄰人們又都向他讓開了路。
他跑過去。又倒下來了。父親好像什么也沒做,只在有二伯的頭上拍了一下。
照這樣做了好幾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條卷蟲似的滾著。
父親卻和一部機(jī)器似的那么靈巧。他讀書看報時的眼鏡也還戴著,他叉著腿,有二伯來了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白綢衫的襟角很和諧地抖了一下。
“有二……你這小子渾蛋……一天到晚,你罵什么……有吃有喝,你還要掙命……你個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聲音也沒有。倒了的時候,他想法子爬起來,爬起來他就向前走著,走到父親的地方他又倒了下來。
等他再倒了下來的時候,鄰人們也不去圍繞著他。母親始終是站在臺階上。楊安在柴堆旁邊,胸前立著竹帚……鄰家的老祖母在板門外被風(fēng)吹著她頭上的藍(lán)色的花。還有管事的……還有小啞巴……還有我不認(rèn)識的人,他們都靠到墻根上去。
到后來有二伯枕著他自己的血,不再起來了,腳趾上扎著的那塊麻繩脫落在旁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雞叫著,但是跑得那么遠(yuǎn)……只有鴨子來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個綠頭頂?shù)镍喿雍鸵粋€花脖子的。
冬天一來了的時候,那榆樹的葉子,連一棵也不能夠存在,因為是一棵孤樹,所有從四面來的風(fēng),都搖得到它。所以每夜聽著火爐蓋上茶壺咝咝的聲音的時候,我就從后窗看著那棵大樹,白的,穿起了鵝毛似的……連那頂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陽來了的時候,榆樹也會閃光,和閃光的房頂、閃光的地面一樣。
起初,我們是玩著堆雪人,后來就厭倦了,改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著繩子,楊安給我們做起來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窩里面跑,往廚房里面跑。我們打著它,終于使它習(xí)慣下來,但也常常兜著圈子,把我們?nèi)珨?shù)扣在雪地上。它每這樣做了一次,我們就一天不許它吃東西,嘴上給他掛了籠頭。
但這它又受不慣,總是鬧著,叫著……用腿抓著雪地,所以我們把它束到馬樁子上。
不知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來,他的手又顫顫得那么厲害。而后他把狗牽到廂房里去,好像牽著一匹小馬一樣……
過了一會兒出來了,白狗的背上壓著不少東西:草帽頂,銅水壺,豆油燈碗,方枕頭,團(tuán)蒲扇……小圓筐……好像一輛搬家的小車。有二伯則夾著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嗎?”他總常說“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來的棉花一塊一塊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滾著。
還沒走到板門,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著,他有些牽不住它了。
“你不走嗎?你……大白……”
我取來鑰匙給他開了門。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東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擺著小圓筐和銅茶壺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嗎?若是不回家為什么帶著這些東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遠(yuǎn)的了。
“這兒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別處也沒有家?!?/p>
“來……”他招呼著大白狗,“不讓你背東西……就來吧……”他好像要去抱那狗似的張開了兩臂。
“我要等到開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銅水壺和別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著遠(yuǎn)處白雪里邊的大門。但他轉(zhuǎn)回身去,又向著板門走了回來。他走動的時候,好像肩上擔(dān)著水桶的人一樣,東邊搖著,西邊搖著。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東西?”
但回答著我的只有水壺蓋上的銅環(huán)……咯鈴鈴咯鈴鈴……
他是去牽大白狗吧!對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拋棄了小朋友們,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廂房門口,他就進(jìn)去了;戴著籠頭的白狗,他像沒有看見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東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樣在背上和胸上壓著他。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連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經(jīng)向著他的旁邊走去。
“花子!你關(guān)上門……來……”他按著從身上退下來的東西,“你來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來,他抓了一把:“就是這個……”而后他把谷粒拋到地上。
“這不明明是往外攆我嗎……腰疼……腿疼沒有人看見……這炕暖倒記住啦!說是沒有米吃,這谷子又潮濕……墊在這炕下煬幾天……十幾天啦……一寸多厚……燒點火還能熱上來……暖!……想是等到開春……這衣裳不抗風(fēng)……”
他拿起掃帚來,掃著窗欞上的霜雪,又掃著墻壁:
“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錢?”
隨后他燒起火來,柴草就著在灶口外邊,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變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著淚……那煙遮沒了他和我。
他說他七歲上被狼咬了一口,八歲上被驢子踢掉一個腳趾……我問他:“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見過嗎?”
他說:“那倒沒有?!?/p>
我又問他:“大象你看見過嗎?”
而他就不說到這上面來。他說他放牛放了幾年,放豬放了幾年……
“你二伯三個月沒有娘……六個月沒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歲,就像你這么大……”
“像我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說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聽。
“像你那么大就給人家放豬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像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還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別人就當(dāng)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為此哭過一些……好打也挨過一些……”
我再問他:“狼就咬過一回?”
他就不說狼,而說一些別的:又是哪年他給人家當(dāng)過喂馬的……又是我爺爺怎么把他領(lǐng)到家里來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櫻桃開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給你娶個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從前那一套,我沖開了門站在院心去了。被煙所傷痛的眼睛什么也不能看了,只是流著淚……
但有二伯癱在火堆旁邊,幽幽地起著哭聲……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陽曬著我,還有別的白色的閃光,它們都來包圍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著,或是從后面迫趕著我站在臺階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純白而閃光的房頂!那么多閃光的樹枝!它們好像白石雕成的珊瑚樹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間。
有二伯的哭聲更高了的時候,我就對著這眼前的一切更愛:它們多么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腳下,那些房頂和樹枝就是我的鄰家,太陽雖然遠(yuǎn)一點,然而也來照在我的頭上。
春天,我進(jìn)了附近的小學(xué)校。
有二伯從此也就不見了。
感情的碎片
近來覺得眼淚常常充滿著眼睛,熱的,它們常常會使我的眼圈發(fā)燒。然而它們一次也沒有滾落下來。有時候它們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閃耀著玻璃似的液體,每每在鏡子里面看到。
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并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yī)生來過了,他們騎著白馬,坐著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p>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只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了一個黑點。醫(y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里議論著。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著。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頭去,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
而后我站到房后擺著花盆的木架旁邊去。我從衣袋取出來母親買給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于是眼淚又來了。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著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著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發(fā)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時候,而今則不應(yīng)該了。
祖父死了的時候
祖父總是有點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xiàn)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p>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jīng)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jīng)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xué)校來了開學(xué)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像祖父已經(jīng)離開我死去似的,一面哭著一面抬頭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扎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lián)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后,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客氣是越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yuǎn)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后,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么?”一個黃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我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p>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面看著我。
冬天,祖父即使已經(jīng)睡下,也會起床,然后赤著腳,開著紐扣跟我到外面茅廁去。
學(xué)校開學(xué),我遲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門,里面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yuǎn)遠(yuǎn)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閃現(xiàn)在玻璃窗里。我跳著笑著跑進(jìn)屋去,但不是高興,只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唇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p>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聽不見,按電鈴也沒有人來,就得爬啦。還沒到后門口,腿顫,心跳,眼前發(fā)花了一陣就倒下去。沒跌斷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處!爺爺是八十一歲呢?!?/p>
“爺爺是八十一歲?!?/p>
“沒用了,活了八十一歲還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著爺爺了,誰知沒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p>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來那天一樣,白色的臉的輪廓閃現(xiàn)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頭看著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仍可看見,出了大門,就被門扇遮斷。
從這一次祖父就與我永遠(yuǎn)隔絕了。雖然那次和祖父告別,并沒說出一個永別的字。我回來看祖父,這回門前吹著喇叭,幡桿挑得比房頭更高,馬車離家很遠(yuǎn)的時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桿了,吹鼓手們的喇叭愴涼的在悲號。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lián),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嗚嗚的哀號。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沒有靈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樣看呢!拿開他臉上蒙著的紙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會動了,他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我從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沒有感覺了。祖父這回真死去了??!
祖父裝進(jìn)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園里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后我跑到后園玫瑰樹下去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十年前死了媽媽。媽媽死后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斗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面孔的,對于仆人也是沒有好面孔的,他對于祖父也是沒有好面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戰(zhàn)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索非亞的愁苦
僑居在哈爾濱的俄國人那樣多。從前他們罵著:“窮黨!窮黨!”
連中國人開著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窮黨”進(jìn)去。誰都知道“窮黨”喝了酒,常常會討不出錢來。
可是現(xiàn)在那罵著窮黨的,他們做了“窮黨”了:馬車夫,街上的浮浪人,叫花子,至于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于那去過歐戰(zhàn)的獨腿人,那拉手風(fēng)琴在乞討銅板的,人們叫他街頭音樂家的獨眼人。
索非亞的父親就是馬車夫。
索非亞是我的俄文教師。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樣??墒?,她跳舞跳得怎樣呢?那我不知道,因為我還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轉(zhuǎn)著那樣圓的圈子,我喜歡她。
沒多久,熟識了之后,我們是常常跳舞的?!霸俳涛乙粋€新步法!這個,你看我會了?!?/p>
桌上的表一過十二點,我們就停止讀書。我站起來,走了一點姿勢給她看。
“這樣可以嗎?左邊轉(zhuǎn),右邊轉(zhuǎn),都可以!”
“怎么不可以!”她的中國話講得比我們初識的時候更好了。
為著一種感情,我從不以為她是一個“窮黨”,幾乎連那種觀念也沒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紅的來了。還沒開始讀書,我就對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為沒有看到她裝飾過。她從不涂粉,嘴唇也是本來的顏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我笑著。
“呵!壞的,不好的,‘涅克拉西為’是不美的、難看的意思?!?/p>
我問她:“為什么難看呢?”
“讀書,讀書,十一點鐘了?!彼龥]有回答我。
后來,我們再熟識的時候,不僅跳舞、唱歌,我們談著服裝,談著女人:西洋女人,東洋女人,俄國女人,中國女人。有一天,我們正在講解著文法,窗子上有紅光閃了一下,我招呼著:
“快看!漂亮哩!”
房東的女兒穿著紅緞袍子走過去。我想,她一定要稱贊一句,可是她沒有:
“白吃白喝的人們!”
這樣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詞,我不知道為什么她能說出來。當(dāng)時,我只是為著這名詞的構(gòu)造而驚奇。至于這名詞的意義,好像以后才發(fā)現(xiàn)出來。后來,過了很久,我們談著思想,我們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們,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經(jīng)問過她幾次了,但仍常常問她。她的解說有意思:“豬一樣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那么,白吃白喝的人們將來要做‘窮黨’了吧?”
“是的,要做‘窮黨’的。不,可是……”她的一絲笑紋也從臉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沒再提到“白吃白喝”這句話。我們又回轉(zhuǎn)到原來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連女人也不再說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樣沒有增加,這樣一直繼續(xù)到“巴斯哈”節(jié)。
節(jié)前的幾天,索非亞手臉色比平日更慘白些,嘴唇白得幾乎和臉色一個樣,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節(jié)前的一日,她說:“明天過節(jié),我不來,后天來?!?/p>
后天,她來的時候,她向我們說著她愁苦,這很意外。友情因為這個好像又增加起來。
“昨天是什么節(jié)呢?”
“‘巴斯哈’節(jié),為死人過的節(jié)。染紅的雞子帶到墳上去,花圈帶到墳上去……”
“什么人都過嗎?猶太人也過‘巴斯哈’節(jié)嗎?”
“猶太人也過,‘窮黨’也過,不是‘窮黨’也過?!?/p>
到現(xiàn)在我想知道索非亞為什么她也是“窮黨”,然而我不能問她。
“愁苦,我愁苦……媽媽又生病,要進(jìn)醫(yī)院,可是又請不到免費證。”
“要進(jìn)哪個醫(yī)院?!?/p>
“專為俄國人設(shè)的醫(yī)院?!?/p>
“請免費證,還要很困難的手續(xù)嗎?”
“沒有什么困難的,只要不是‘窮黨’?!?/p>
有一天,我只吃著干面包。那天她來得很早,差不多九點半鐘她就來了。
“營養(yǎng)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得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沒有了?!?/p>
我說:“不是,只喜歡空吃面包,而不喜歡吃什么菜。”她笑了:“不是喜歡,我知道為什么。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馬車沒有賺到錢,爸爸的馬也是去做客?!?/p>
我笑她:“馬怎么也會去做客呢?”
“會的,馬到它的朋友家里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p>
俄文讀得一年了,索非亞家的牛生了小牛,也是她向我說的。并且當(dāng)我到她家里去做客,若當(dāng)老羊生了小羊的時候,我總是要吃羊奶的。并且在她家我還看到那還不很會走路的小羊。
“吉卜賽人是‘窮黨’嗎?怎么中國人也叫他們‘窮黨’呢?”這樣話,好像在友情最高的時候更不能問她。
“吉卜賽人也會講俄國話的,我在街上聽到過?!?/p>
“會的,猶太人也多半會俄國話!”索非亞的眉毛動彈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風(fēng)琴的一個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國人嗎?”
“是俄國人。”
“他為什么不回國呢?”
“回國!那你說我們?yōu)槭裁床换貒??”她的眉毛好像在黎明時候靜止著的樹葉,一點也沒有搖擺。
“我不知道?!蔽覍嵲谑腔艁y了一刻。
“那么猶太人回什么國呢?”
我說:“我不知道。”
春天柳條舞著芽子的時候,常常是陰雨的天氣,就在雨絲里一種沉悶的鼓聲來在窗外了:
“咚咚!咚咚!”
“猶太人,他就是父親的朋友,去年‘巴斯哈’節(jié)他是在我們家里過的。他世界大戰(zhàn)的時候去打過仗?!?/p>
“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面聽著鼓聲,一面聽到喊著瓦夏,索非亞的解說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
“為什么他喊著瓦夏?”我問。
“瓦夏是他的伙伴,你也會認(rèn)識他……是的,就是你說的中央大街上拉風(fēng)琴的人。”
那猶太人的鼓聲并不響了,但仍喊著瓦夏,那一雙肩頭一齊聳起又一齊落下,他的腿是一只長腿一只短腿。那只短腿使人看了會并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從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丟掉一只腿的蛤蟆一樣畸形。
他經(jīng)過我們的窗口,他笑笑。
“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边@是索非亞給我翻譯的。
等我們再開始講話,索非亞她走到屋角長青樹的旁邊:
“屋子太沒趣了,找不到靈魂,一點生命也感不到的活著啊!冬天屋子冷,這樹也黃了?!?/p>
我們的談話,一直繼續(xù)到天黑。
索非亞述說著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從前安得來夫?qū)④姷膬鹤釉诼飞狭R她“窮黨”。
“……你說,那豬一樣的東西,我該罵他什么呢?——‘罵誰“窮黨”!你爸爸的骨頭都被“窮黨”的煤油燒掉了’——他立刻躲開我,他什么話也沒有再回答?!F黨’,吉卜賽人也是‘窮黨’,猶太人也是‘窮黨’。現(xiàn)在真正的‘窮黨’還不是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孫們,那些流氓們才是真正的‘窮黨’?!?/p>
索非亞的情感約束著我,我忘記了已經(jīng)是應(yīng)該告別的時候。
“去年的‘巴斯哈’節(jié),爸爸喝多了酒,他傷心……他給我們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么歌曲,那是他想他家鄉(xiāng)的心情的號叫,他的聲音大得厲害哩!我的妹妹米娜問他:‘爸爸唱的是哪里的歌?’他接著就唱起‘家鄉(xiāng)’‘家鄉(xiāng)’來了,他唱著許多‘家鄉(xiāng)’。我們生在中國地方,高加索,我們對它一點什么也不知道。媽媽也許是傷心的,她哭了!猶太人哭了——拉手風(fēng)琴的人,他哭的時候,把吉卜賽女孩抱了起來。也許他們都想著‘家鄉(xiāng)’。可是,吉卜賽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還笑著,她舉起酒瓶來跟著父親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說:‘這就是火把!’爸爸說:‘對的?!€是說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從電影上看到過火把?!职峙e著三弦琴?!?/p>
索非亞忽然變了一種聲音:
“不知道吧!為什么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哈爾濱的高加索人還不多,可是沒有生活好的。從前是‘窮黨’,現(xiàn)在還是‘窮黨’。爸爸在高加索的時候種田,來到中國也是種田?,F(xiàn)在他趕馬車,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媽媽跑到中國來。爸總是說:‘哪里也是一樣,干活計就吃飯?!@話到現(xiàn)在他是不說的了……”
她父親的馬車回來了,院里鐺鐺地響著鈴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后的事,臨告別的時候,索非亞才從床上走下地板來。
“病好了我回國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傳說那邊工作很厲害。母親說,還不要回去吧!可人們沒有想想,人們以為這邊比那邊待他還好!”走到門外她還說:
“‘回國證’怕難一點,不要緊,沒有‘回國證’,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樣子再不像跳舞,遲緩與艱難。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帶著糖果。
“索非亞進(jìn)了醫(yī)院的?!彼哪赣H說。
“病院在什么地方?”
她的母親說的完全是俄語,那些俄文的街名,無論怎樣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嗎?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醫(yī)生說她是什么???”
“肺病,很輕的肺病,沒有什么要緊?!貒C’她是得不到的,‘窮黨’回國是難的?!?/p>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這次送我出來的不是索非亞,而是她的母親。
過夜
也許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來。街車稀疏地從遠(yuǎn)處響起,一直到那聲音雷鳴一般地震撼著這房子,直到那聲音又遠(yuǎn)遠(yuǎn)地消滅下去,我都聽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廣大,我就像睡在馬路上一樣,孤獨并且無所憑據(jù)。
睡在我旁邊的是我所不認(rèn)識的人,那鼾聲對于我簡直是厭惡和隔膜。我對她并不存著一點感激,也像憎惡我所憎惡的人一樣憎惡她。雖然在深夜里她給我一個住處,雖然從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
那夜寒風(fēng)逼著我非常嚴(yán)厲,眼淚差不多和哭著一般流下,用手套抹著、揩著;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門的時候,手套幾乎是結(jié)了冰,在門扇上起著小小的黏結(jié)。我一面敲打一面叫著: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幾聲。我只好背轉(zhuǎn)來走去。腳在下面感到有針在刺著似的痛楚。我是怎樣的去羨慕那些臨街的我所經(jīng)過的樓房,對著每個窗子我起著憤恨。那里面一定是溫暖和快樂,并且那里面一定設(shè)置著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鄉(xiāng)那邊的馬房,掛在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嗎!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覺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腳溫暖。
積雪在腳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糾絞,積雪隨著風(fēng)在我的腿部掃打。當(dāng)我經(jīng)過那些平日認(rèn)為可憐的下等妓館的門前時,我覺得她們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張地走,我忘記了我背脊怎樣的弓起,肩頭怎樣的聳高。
“小姐!坐車吧!”經(jīng)過繁華一點的街道,洋車夫們向我說著。
都記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馬車的車夫們也許和我開著玩笑。
“喂……喂……凍得活像個他媽的……小雞樣……”
但我只看見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走上了我熟稔的扶梯,我摸索,我尋找電燈,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著終點越容易著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級了,幾乎從頂上滑了下來。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盡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像是不可能,并且這種寒冷我再不能忍耐,并且腳凍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來,無論如何它需要一點暖氣,無論如何不應(yīng)該再讓它去接觸著霜雪。
去按電鈴,電鈴不響了,但是門扇欠了一個縫,用手一觸時,它自己開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大概人們都睡了。我停在內(nèi)間的玻璃門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終沒有回答!我還看到墻上那張沒有框子的畫片。分明房里在開著電燈。再招呼了幾聲,但是什么也沒有……
“喔……”門扇用鐵絲絞了起來,街燈就閃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著過道里搬了家余留下來的碎紙的聲音,同時在空屋里我聽到了自己蒼白的嘆息。
“漿汁還熱嗎?”在一排長街轉(zhuǎn)角的地方,那里還張著賣漿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著銅板……
等我第一次醒來時,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充滿著魚的氣味。
“街上吃東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這魚看吧,這是黃花魚,用油炸的……”她的顏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樣打著波皺。
“小金鈴子,你個小死鬼,你給我滾出來……快……”我跟著她的聲音才發(fā)現(xiàn)墻角蹲著個孩子。
“喝漿汁,要喝熱的,我也是愛喝漿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顧,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鈴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話,每晚都是金鈴子去買漿汁?!?/p>
“小死金鈴子,你失了魂啦!還等我孝敬你嗎?還不自己來裝飯!”
那孩子好像貓一樣來到桌子旁邊。
“還見過嗎?這丫頭十三歲啦,你看這頭發(fā)吧!活像個多毛獸!”她在那孩子的頭上用筷子打了一下,于是又舉起她的酒杯來。她的兩只袖口都一起往外脫著棉花。
晚飯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著就要睡去了的樣子。
我整天沒有吃東西,昏沉沉和軟弱,我的知覺似乎一半存在著,一半失掉了。在夜里,我聽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么,你叫什么?”我問。
“不,媽呀!”她惶惑地哭著。
從打開著的房門,老婦人捧著雪球回來了。
“不,媽呀!”她赤著身子站到角落里去。
她把雪塊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她一面說著,孩子的腿部就流著水的條紋。
我究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
第二天,我要走的時候,她向我說:
“你有衣裳嗎?留給我一件……”
“你說的是什么衣裳?”
“我要去進(jìn)當(dāng)鋪,我實在沒有好當(dāng)?shù)牧?!”于是她翻著炕上的舊毯片和流著棉花的被子。
“金鈴子這丫頭還不中用……也無怪她,年紀(jì)還不到哩!五毛錢誰肯要她呢?要長樣沒有長樣,要人才沒有人才!花錢看樣子嗎?前些個年頭可行,比方我年輕的時候,我常跟著我的姨姐到班子里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幾個……多多少少總能落幾個……現(xiàn)在不行了!正經(jīng)的班子不許你進(jìn),土窯子是什么油水也沒有,老莊那懂得看樣了,花錢讓他看樣子,他就干了嗎?就是鳳凰也不行?。÷涿u就是不花錢誰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頭上點了一下?!皵[設(shè),總得像個擺設(shè)的樣子,看這穿戴……呸呸!”
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動了一下?!霸龠^兩年我就好了。管她長得貓樣狗樣,可是她到底是中用了!”
她的顏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樣。我明白一點她所說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夾袍,一件單衫,一件短絨衣和絨褲,一雙皮鞋,一雙單襪。
“不用進(jìn)當(dāng)鋪,把它賣掉,三塊錢買的,五角錢總可以賣出?!?/p>
我彎下腰在地上尋找套鞋。
“哪里去了呢?”我開始劃著一根火柴,屋子里黑暗下來,好像“夜”又要來臨了。
“老鼠會把它拖走的嗎?不會的吧?”我好像在反復(fù)著我的聲音,可是她,一點也不來幫助我,無所感覺的一樣。
我去扒著土炕,扒著碎氈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見了。
女孩坐在角落里面咳嗽著,那老婦人簡直是喑啞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為?那是金鈴子干的事……”借著她抽煙時劃著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著皺紋的鼻子的兩旁掛下兩條發(fā)亮的東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著賣了!她交給我錢的時候我才知道。半夜里我為什么打她,就是為著這樁事。我告訴她,偷是到外面去偷??匆娺^嗎?回家來偷。我說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辮子!活像個豬尾巴!”
她回轉(zhuǎn)身去扯著孩子的頭發(fā),好像在扯著什么沒有知覺的東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這年紀(jì),不用說是不中用的啦!”
兩天沒有見到太陽,在這屋里我覺得狹窄和陰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點也不怕懼,走出去了!
我把單衫從身上褪了下來。我說:“去當(dāng),去賣,都是不值錢的。”
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觸著雪地。
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
“瑩姐,你走到哪里去?”
“隨便走走吧!”
“我們?nèi)コ砸槐Х?,好不好,瑩姐??/p>
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lǐng)口脫著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們開始攪著杯子叮當(dāng)?shù)仨懥恕?/p>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還是回家的好?!钡艿艿难劬κ巧詈谏?。
我搖了頭,我說:“你們學(xué)校的籃球隊近來怎么樣?還活躍嗎?你還很熱心嗎?”
“我擲筐擲得更進(jìn)步,可惜你總也沒到我們球場上來了。你這樣不暢快是不行的。”
我仍攪著杯子,也許漂流久了的心情,就和離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風(fēng)是不會翻起的。我開始弄著手帕。弟弟再向我說什么我已不去聽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墜在深遠(yuǎn)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記得咖啡怎樣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攪著空的杯子時,弟弟說:“再來一杯吧!”
女侍者帶著歡笑一般飛起的頭發(fā)來到我們桌邊,她又用很響亮的腳步搖搖地走了去。
也許因為清早或天寒,再沒有人走進(jìn)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凝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都聽得到了。
“天冷了,還是回家好,心情這樣不暢快,長久了是無益的?!?/p>
“怎么!”
“太壞的心情與你有什么好處呢?”
“為什么要說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們又都攪著杯子。有外國人走進(jìn)來,那響著嗓子的、嘴不住在說的女人,就坐在我們的近邊。她離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滿衣的香氣,那使我感到她離得我更遼遠(yuǎn),也感到全人類離得我更遼遠(yuǎn)。也許她那安閑而幸福的態(tài)度與我一點聯(lián)系也沒有。
我們攪著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攪得發(fā)響了。街車好像漸漸多了起來,閃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著窗子,可以聽到喑啞的笑聲和喑啞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聲音。
“瑩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說,“你的頭發(fā)這樣長了,怎么不到理發(fā)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為什么被他這話所激動了。
也許要熄滅的燈火在我心中復(fù)燃起來,熱力和光明鼓蕩著我:
“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漂流著,就這樣漂流著?”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邊,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張了開來,要在空間摸索著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領(lǐng)巾。我看著他在抖動的嘴唇:
“瑩姐,我真擔(dān)心你這個女浪人!”他牙齒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滿熱情了。為熱情而波動,他的嘴唇是那樣的退去了顏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靜,完全被熱情侵占著。
出了咖啡店,我們在結(jié)著薄碎的冰雪上面踏著腳。
初冬,早晨的紅日撲著我們的頭發(fā),這樣的紅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lián)u著帽子,肩頭聳起了又落下了,心臟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離開了市街。
停在一個荒敗的棗樹園的前面時,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給了我,這是我們要告別了。
“我到學(xué)校去上課!”他脫開我的手,向著我相反的方向背轉(zhuǎn)過去。可是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來:
“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兩極端的父親的豢養(yǎng)……”
“那么你要錢用嗎?”
“不要的?!?/p>
“那么,你就這個樣子嗎?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滿著祈禱和愿望。
我們又握過手,分別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陽在我的臉面上閃閃耀耀。仍和未遇見弟弟以前一樣,我穿著街頭,我無目的地走。寒風(fēng),刺著喉頭,時時要發(fā)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蕩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
林小二
在一個有太陽的日子,我的窗前有一個小孩在彎著腰大聲地喘著氣。
我是在房后站著,隨便看著地上的野草在曬太陽。山上的晴天是難得的,為著使屋子也得到干燥的空氣,所以門是開著。接著就聽到或者是草耙,或者是刷子,或者是一只有彈性的尾巴,沙沙的在地上拍著,越聽到拍的聲音越真切,就像已經(jīng)在我的房間的地板上拍著一樣。我從后窗子再經(jīng)過開著的門隔著屋子看過去,看到了一個小孩手里拿著掃帚在彎著腰大聲的喘著氣。
而他正用掃帚尖掃在我的門前土坪上,那不像是掃,而是用掃帚尖在拍打。
我心里想,這是什么事情呢?保育院的小朋友們從來不到這邊做這樣的事情。我想去問一問,我心里起著一種親切的情感對那孩子。剛要開口又感到特別生疏了,因為我們住的根本并不挨近,而且仿佛很遠(yuǎn),他們很少時候走來的。我和他們的生疏是一向生疏下來的,雖然每天聽著他們升旗降旗的歌聲,或是看著他們放在空中的風(fēng)箏。
那孩子在小房的長廊上掃了很久很久,我站在離他遠(yuǎn)一點的地方看著他。他比那掃地的掃帚高不了多少,所以是用兩只手把著掃帚;他的掃帚尖所觸過的地方,想要有一個黑點留下也不可能;他是一邊掃一邊玩。我看他把一小塊粘在水門汀走廊上的泥土用鞋底擦著,沒有擦起來,又用手指甲掀著,等掀掉了那塊泥土,又掄起掃帚來,好像掄著鞭子一樣的把那塊掉的泥土抽了一頓,同時嘴里邊還念叨了些什么。走廊上靠著一張竹床,他把竹床的后邊掃了。完了又去移動那只水桶,把小臉孔都累紅了。
這時,院里的一位先生到這邊來,當(dāng)她一走下那高坡,她就用一種響而愉快的聲音呼喚著他:
“林小二!……林小二在這里做什么?……”
這孩子的名字叫林小二。
“?。【褪悄莻€……林小二嗎?”
那位衣襟上掛著圓牌子的先生說:
“是的……他是我們院里的小名人,外賓來訪也訪問他。他是流浪兒,在漢口流浪了幾年的,是退卻之前才從漢口帶出來的。他從前是個小叫花,到院里來就都改了,比別的小朋友更好。”
接著她就問他:“誰叫你來掃的呀?哪個叫你掃地?”
那孩子沒有回答,搖搖頭。我也隨著走到他旁邊去。
“你幾歲,小朋友?”
他也不回答我,他笑了,一排小牙齒露了出來。那位先生代他說是十一歲了。
關(guān)于林小二,是在不久前我才聽說的。他是漢口街頭的小叫花,已經(jīng)兩三年就是小叫花了。他不知道父親母親是誰,他不知道他姓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從哪里來的。他沒有名,沒有姓,沒有父親母親。林小二,就是林小二。人家問:“你姓什么?”他搖搖頭。人家問:“你就是林小二嗎?”他點點頭。
從漢口剛來到重慶時,這些小朋友們住在重慶。林小二在夜里把所有的自來水龍頭都放開了,樓上樓下都濕了……又有一次,自來水龍頭不知誰偷著打開的,林小二走到樓上,看見了,便安安靜靜地把一個一個關(guān)起來。而后,到先生那兒去報告,說這次不是他開的了。
現(xiàn)在林小二在房頭上站著,高高的土丘在他的旁邊,他彎下腰去,一顆一顆地拾著地上的黃土塊。那些土塊是院里的別的一些小朋友玩著拋下來的,而他一塊一塊的從房子的臨近拾開。一邊拾著,他的嘴里一邊念叨什么似的自己說著話,他帶著非常安閑而寂寞的樣子。
我站在很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他拾完了之后就停在我的后窗子的外邊,像一個大人似的在看風(fēng)景。那山上隔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偶爾長著一棵樹,那山上的房屋,要努力去尋找才能夠看見一個,因為綠色的菜田過于不整齊的緣故,大塊小塊割據(jù)著山坡,所以山坡上的人家像大塊的石頭似的,不容易被人注意而混擾在石頭之間了。山下則是一片水田,水田明亮得和鏡子似的,假若有人掉在田里,就像不會游泳的人沉在游泳池一樣,在感覺上那水田簡直和小湖一樣了。田上看不見收拾苗草的農(nóng)人,落雨的黃昏和起霧的早晨,水田通通是自己睡在山邊上,一切是寂靜的,晴天和陰天都是一樣的寂靜。只有山下那條發(fā)白的公路,每隔幾分鐘,就要有汽車從那上面跑過。車子從看得見的地方跑來,就帶著轟轟的響聲,有時竟以為是飛機(jī)從頭上飛過。山中和平原不同,震動的響聲特別大,車子就跑在山的夾縫中。若遇著成串的運著軍用品的大汽車,就把附近的所有的山都震鳴了,而保育院里的小朋友們常常聽著他們的歡呼,他們叫著,而數(shù)著車子的數(shù)目,十輛二十輛常常經(jīng)過,都是黃昏以后的時候。林小二仿佛也可以完全辨認(rèn)出這些感覺似的在那兒努力地辨認(rèn)著。林小二若伸出兩手來,他的左手將指出這條公路重慶的終點,而右手就要指出到成都去的方向吧。但是林小二只把眼睛看到墻根上,或是小土坡上,他很寂寞的自己在玩著,嘴里仍舊念叨著什么似的在說話。他的小天地,就他周圍一丈遠(yuǎn),仿佛他向來不想走上那公路的樣子。
他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遠(yuǎn)處看著他,他就跑了,很害羞的樣子跑掉的。
我又見他,就是第二次看見他,是一個雨天。一個比他高的小朋友,從石階上一磴一磴的把他抱下來。這小叫花子有了朋友了,接受了愛護(hù)了。他是怎樣一定會長得健壯而明朗的呀……他一定的,我想起班臺萊耶夫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