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遇,薔薇新瓣浸醍醐
我第一次和鍾書見面是在1932年3月,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見面后老錢開始給我寫信,約我到工字廳相會。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而我則緊張地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庇谑潜汩_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以至于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墜入愛河)了。
——楊絳《我與鍾書》
少年錦時
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地偷度過去。
——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
小橋流水人家,杏花微雨江南。無錫,北倚長江,南傍太湖,自古就是文化名城。它獨特的自然風(fēng)光與歷史積淀,培養(yǎng)出了無數(shù)才子佳人。風(fēng)在這里停留,雨在這里駐足,這里的一切都讓人魂牽夢縈。
沿著時光溯洄,穿過一座座斑駁的石橋,走過一條條青石板小巷,看著年年花開花又落,我們停留在一座院落前。那是1910年初冬的錢家。
正是11月下旬,涼風(fēng)吹著泛黃的落葉在空中飛旋,一個男嬰的啼哭聲打破了靜寂。嬰孩的出生,讓錢家人上下喜笑顏開,掃去了這個季節(jié)的荒涼與冷清,也從此開啟了一段傳奇人生。這個嬰孩便是錢鍾書。
錢氏家族是無錫本地有名的書香門第,其家族歷史可以追溯到吳越王錢镠時代。據(jù)史書記載,錢镠十分寵愛自己的王妃,曾寫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的詩句,表達對王妃的思念之情。看來,錢氏家族的文人氣質(zhì),從那時起就得以顯現(xiàn)。
錢鍾書甫一出生,便因長房無子,被父親錢基博過繼給了兄長。正巧,有親友送來一本《常州先哲遺書》,伯父便給嬰兒取名“仰先”,字“哲良”,寓意敬仰先哲。周歲抓周時,小仰先在一堆物件中抓住了一本書,便改名“鍾書”,從此跟書結(jié)下一生情緣。仰先也隨之成為乳名。鍾書十歲左右,父親錢基博覺得兒子好發(fā)議論,還喜歡臧否人物,便給他改字“默存”,希望他能含蓄內(nèi)斂。
小鍾書四歲時,由伯父教他讀書認字。伯父對他寵愛有加,管教寬松,父親錢基博看在眼里,內(nèi)心很是焦急。兩年后,父親找到一個機會,同伯父商議送他去上學(xué)堂,小鍾書這才考入當(dāng)?shù)厍厥霞易彘_辦的秦氏小學(xué)。誰承想,才讀了半年,他就生病了。伯父心疼他,留他在家讀書。錢氏家族對西洋文化有些抵觸,所以,錢鍾書讀的都是《爾雅》《論語》《孟子》之類的國學(xué)典籍。后來長大一些,他也會讀《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濟公傳》等古典小說,無論雅俗。
小孩子讀書,喜歡看故事,更喜歡把有趣的人物和情節(jié)講給周圍的小伙伴聽。錢鍾書就常常給弟弟妹妹們講他從書本中看來的故事,連書中兵器的樣式和數(shù)量都描述得一清二楚,講到興致高時還會手舞足蹈。不僅如此,錢鍾書還擅思考,小小年紀便琢磨:“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他想,李元霸若進了《西游記》,肯定打不過孫悟空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棒。這種良好的讀書習(xí)慣,為他今后融貫古今中外的書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當(dāng)時只覺歲月漫長,后來才發(fā)現(xiàn),倏忽之間,已是十年時光。
1920年,清政府已滅亡多時,錢家人也順應(yīng)時代,讓錢鍾書及其堂弟錢鐘韓考取新式小學(xué),便是東林小學(xué)。東林小學(xué)前身是著名的“東林書院”,創(chuàng)立于北宋年間,那副激勵了許多讀書人的著名對聯(lián)“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便出自此間書院。1902年,東林書院由清光緒朝廷改設(shè)小學(xué)堂,后又改名東林高等小學(xué)堂。伴隨著那副千古名聯(lián),無論外界怎樣風(fēng)吹雨打,讀書聲都不曾中斷。許多后來的知名學(xué)者,都是在此開啟了最初的學(xué)海生涯,除了錢鍾書,還有社會學(xué)家陳翰笙、音樂史學(xué)家楊蔭瀏等。進入東林小學(xué)后,錢氏兄弟文史課程極為出色,但算術(shù)課程就跟不上,還得補考。
兄弟倆上學(xué)沒多久,伯父錢基成就因病去世了。伯父不僅是錢鍾書的啟蒙老師,還扮演著慈父的角色。伯父在世時,常帶著小鍾書到處閑逛,有時去郊外踏青看湖光山色,有時去酒樓嘗鮮吃各式菜肴,有時去茶樓靜坐聽評書戲文,還會幫他租小說,比如《七俠五義》等被多數(shù)家長視為閑書的通俗小說。自然風(fēng)光、社會民俗,以及說書人口中和通俗小說里光怪陸離的故事,使小小的錢鍾書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好奇。
在伯父的寵愛下,小鍾書淘氣又活潑,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人世間最悲痛的莫過于離別,而伯父的去世是永遠的離別。初通人事的錢鍾書悲痛不已,寫了《題伯父畫像》一文。全文不到兩百字,用文言寫成,開頭幾句為:“嗚呼!我親愛之伯父死矣,不得而見之矣。可得而見者惟此畫像耳。”這是我們能見到的他最早的文字。文筆稍顯稚嫩,卻情真意切,哀伯父之不可復(fù)生,讀來令人心有戚戚焉。
此后,錢鍾書依然跟大伯母住在一起,生父錢基博接管了他的教育。錢基博是有名的國學(xué)大師,他指導(dǎo)錢鍾書繼續(xù)學(xué)習(x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時,錢鍾書開始接觸西洋文學(xué),讀了梁啟超翻譯的《十五小豪杰》,覺得有些乏味;但是讀了《林譯小說叢書》,覺得十分有趣,從此迷上了西洋文學(xué)。他曾在晚年撰文:“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fā)現(xiàn),帶領(lǐng)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傳》《西游記》《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笨梢?,林紓翻譯的小說對他影響至深,這也激發(fā)了他要學(xué)好英文的決心。學(xué)好英文,便可以痛快淋漓地閱讀西方小說。
就讀東林小學(xué)時,錢鍾書的作文水平雖不得父親滿意,在同齡人中卻是佼佼者。晚一屆的校友姚方勉先生回憶,學(xué)校草廬后的走廊里,設(shè)有學(xué)生成績揭示處,錢鍾書的名字常常在列,“作文篇篇都是好文章”。
一代才子,在溫潤的江南小城,文采初露。
錢鍾書特別調(diào)皮。一次雨天,他穿著伯父的釘鞋上學(xué)。路上有很多青蛙,蹦來蹦去,呱呱叫著。他便脫下鞋,捉了青蛙,裝滿鞋子。待到教室后,他把釘鞋放在書桌下。老師來上課時,青蛙爬得教室里到處都是,錢鍾書手忙腳亂地邊抓青蛙,邊往鞋子里塞。可是,不一會兒,青蛙又跑了出來。他的小學(xué)時光,就伴隨著這樣那樣的趣事,在懵懂中結(jié)束了。
1923年,錢氏兄弟小學(xué)畢業(yè),雙雙考進蘇州桃塢中學(xué)。桃塢中學(xué)師資力量雄厚,是一所教會中學(xué),師生在校內(nèi)皆用英文交流,錢氏兄弟就讀于初中部。
蘇州是一座比無錫更靈秀的城市,河道綿密,古鎮(zhèn)眾多,隨處可見“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美景。
在桃塢中學(xué),錢鍾書依然發(fā)揮著國文科目的優(yōu)勢,數(shù)理課程也依然不理想。學(xué)校每年都會舉辦中英文作文競賽,高中、初中學(xué)生都可以參加。入校不久,錢鍾書就在中文作文競賽中獲得第七名,這對一個初中新生來說,是相當(dāng)不錯的成績,可以說前所未見。據(jù)傳,到后來,錢鍾書常居榜首,罕有人攖其鋒芒。
其間,還發(fā)生了一件趣事。他的同學(xué)葉謙吉先生回憶,有一次,他看到錢鍾書沒畫好解析幾何圖,便說:“這種圖交上去一定不及格。我來幫你畫,保證你得甲等,你幫我寫中文作文?!卞X鍾書開心地應(yīng)許了,最后兩人都得了甲等。葉先生可能也覺得有趣:“沒想到一輩子唯一的‘作弊’,竟是和大文豪錢鍾書合謀而為。”
在教會學(xué)校,最大的好處就是英文進步迅速。英文交談、英文演講和英文寫作,英文充溢著生活的每個角落,錢鍾書的英文基礎(chǔ)是在桃塢中學(xué)打下的。
對一個喜愛讀書的少年而言,求學(xué)時光安靜美好,也難免有些許慘痛的回憶。
有一年暑假,錢氏兄弟從蘇州回到無錫家中,當(dāng)時任教清華的錢基博也回到了家中。錢基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命兄弟倆各作一篇文章。堂弟的文章頗受錢基博夸獎,錢鍾書卻遭到了一頓痛打。他的文章不文不白,用字平庸,錢基博看后,非常不滿,覺得是應(yīng)付之作?!都t樓夢》里,賈寶玉曾受到父親的一頓毒打,那時的錢鍾書就如同賈寶玉一樣,在各自的父親眼里,大概都是不求上進、不讀好書的頑劣少年。
這次挨打,成為錢鍾書一生難以磨滅的記憶。他從此開始發(fā)憤讀書,作文有時嵌些駢儷,受到了父親的贊許。他也開始學(xué)習(xí)作詩,父親并未過多指導(dǎo)。1979年,錢鍾書在美國訪問,遇到夏志清先生時,曾自言:“初不知用功,曾給父親痛打一頓。十五歲才知發(fā)憤讀書。”父親的嚴厲,在一定程度上使這個驕傲淘氣的少年謙虛上進起來。
不久,北伐軍占領(lǐng)江浙滬一帶,桃塢中學(xué)受到波及而停課,錢氏兄弟轉(zhuǎn)入無錫輔仁中學(xué)。輔仁中學(xué)建于1918年,校名取自《論語·顏淵》:“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痹谳o仁中學(xué),錢鍾書依然才名四揚,參加競賽,得了國文、英文兩個全校第一。父親對他十分滿意,偶爾會讓他代筆寫一些文章。及至考入清華前,他已經(jīng)是父親賞識的兒子,不復(fù)挨打了。
故鄉(xiāng),是一個人最初的牽絆,也是一個人靈魂最深處的烙印,它是血脈相連的一往情深??纱蠖鄶?shù)人都要離開故鄉(xiāng),錢鍾書也不例外。來不及傷感,他就要北上求學(xué)了。
從此,故鄉(xiāng)再無春秋,只余冬夏。
楊家四女
我在融洽而優(yōu)裕的環(huán)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xué)什么。所謂“該”,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釋。父親說,沒有什么該不該,最喜歡什么,就學(xué)什么。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xué),就學(xué)文學(xué)?愛讀小說,就學(xué)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楊絳《將飲茶》
在錢鍾書懵懂成長的歲月里,同一片天空下,有個女孩也在沿著自己的人生軌跡,漸漸綻放光華,慢慢向他靠近。
時光回溯到1911年7月,是錢鍾書出生的半年后。夏季的北京城,天氣炎熱,柳絮輕搖,夏蟬在濃蔭中高聲聒噪,池蛙嗚鳴不斷,粉嫩的蓮花安靜盛開。一個女嬰,恰似這粉蓮,降臨人世。父親楊蔭杭為她取名“季康”。
她就是后來的楊絳,楊家第四個女兒。
楊家也來自無錫,在當(dāng)?shù)匾彩怯忻臅汩T第。楊蔭杭早年曾留學(xué)日本和美國,楊絳出生時,他正在北京一所政法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晚上在肅親王府講授法律課。那時,只有楊絳一個女兒在身邊,獨得了父母的寵愛。
楊絳天生帶有靈性。據(jù)說,她出生時,啼哭幾聲便停了,轉(zhuǎn)而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處亂看,不一會兒,竟笑了起來。父親很喜歡這個女兒,時常抱著她踱來踱去,嘴里哼唱著“咿咿呀呀”的搖籃曲。
彼時的北京城已然陰雨密布,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即將到來。
感受到時局的動蕩,在辛亥革命爆發(fā)前,楊家舉家回南。遷回南方后,楊蔭杭在《申報》任編輯,同時也做律師,后來又相繼任江浙兩地的高等審判廳廳長。楊蔭杭為人剛正不阿,主張司法獨立,在浙江同地方官員意見不合,判處了一個殺人犯死刑,后來被調(diào)往北京任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
小楊絳就像候鳥一樣,隨著父親的調(diào)動,南北遷徙。候鳥因季節(jié)而動,她卻是隨時局。那時她尚小,并不能意識到,個人和家庭在風(fēng)云變幻的局勢前,就如同漩渦中的落葉,半點兒不由己。
回京時,楊絳已經(jīng)四歲,能記得不少事了。楊家租住房屋的主人是滿族人,楊絳看到滿族婦女梳著“板板頭”,穿著旗袍,腳踩花盆底鞋,竟不會摔倒,她覺得十分有趣。北京的一切,都充滿新奇。
又過了兩年,她在貝滿幼兒園畢業(yè),進入辟才胡同女師大附小讀書,每天跟三姐一同乘黃包車往返。恰逢三姑母楊蔭榆在女高師任學(xué)監(jiān),女高師的學(xué)生常帶楊絳到大學(xué)部玩。她們帶她蕩秋千,小楊絳隨著秋千飛啊飛,蕩得越來越高,她害怕極了,卻緊緊咬住嘴唇,不肯叫出聲來。她也會在運動會上充當(dāng)大學(xué)生們的花神,那時的她,頭上綁滿小辮,辮子上插著芳香四溢的鮮花,裙子上也綴滿了布花,整個人好像從童話中走出來的花仙子。
孩童對世界總是充滿好奇,喜歡熱鬧,喜歡游戲,喜歡一切新鮮事物。即使身處亂世,他們也能找到獨屬于自己的樂趣。成人的世界,卻一片復(fù)雜。
有一天,楊絳發(fā)現(xiàn)父親不去上班了,只是和朋友每天上百花山采集植物標本。后來,家里的馬車和馬賣了,大小馬夫也遣散了,只剩下包車。她敏感地意識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原來,父親又一次因為秉公執(zhí)法,得罪了權(quán)貴。他堅持傳訊當(dāng)時的一名總長,當(dāng)晚,家里的電話響了一夜,都是為那個總長說情的,父親一概不理會。結(jié)果,父親被停職。父親認為當(dāng)時的北洋政府官官相護,不過如此,便想遠離官場。
1917年是個多事之年。6月,張勛復(fù)辟,北京城十分混亂。又過了幾個月,楊絳的二姐在上海病重,母親急匆匆趕去,卻看到二姐的瞳孔已散去,只剩身體微熱。二姐還不滿十五歲,這是一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心事。二姐是父母最喜歡的女兒,她的離去讓父母一夜蒼老。那是楊絳第一次失去至親,當(dāng)時她不太懂“死”意味著什么,后來回想起來,總是忍不住落淚。
父親在兩年后遞交了辭呈,未等批準,便帶著全家人再次回南。母親購買了許多北京特產(chǎn),如梅花點舌丹、紫金錠等名藥,以及宮制絹花等手工藝品。父親還帶了他特別喜歡的那只黃白色獅子貓,藏在一只紙簍里,跟著他們坐了火車,又坐渡輪。
在去車站時,楊絳碰到了小學(xué)同學(xué),心里很惆悵。她懵懂地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她們一起玩耍,再也不能跟姐姐一同坐包車上學(xué),也不用再抱怨駱駝走過沙土路揚起的漫天灰塵,聽不到那“叮咚叮咚”的駝鈴聲了。隨著她靠近車站,老北京的景象漸漸遠去。
火車抵達天津,一家人住了兩天客棧,才搭上一艘叫“新銘”的海輪。
船從淺海漸漸駛進深海,海水的顏色也由黃漸漸變藍,再隨著夜色變成深黑色。輪船行駛在蒼茫的夜色中,海風(fēng)輕柔地吹著,海浪涌起又落下,船艙里的人沉浸在各自的美夢中,頗有一番“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意蘊。
黎明前,楊絳被三姐叫醒,一同看日出。她們看著海天一線處,漸漸升起朝陽。朝陽倒映在海上,遠遠地看去,先是兩個半圓,再是兩個整圓,然后分開。太陽的顏色也由深紅變成金紅,最后一躍而出,極為壯觀。楊絳那時不會形容,就是覺得“好看極了”。壯麗的日出,緩解了旅途的疲憊。
又過了兩三天,輪船到達上海,又換了小拖船。父親帶著的小貓咪可以出來透氣了,“喵喵”地叫著,逗得全家人不停發(fā)笑。父親特別喜歡貓,楊絳長大后,體態(tài)嬌小,父親戲謔:“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p>
上次回南,楊絳還是個嬰兒,對江南沒什么印象。這次,她覺著到了一個新天地。北京是粗獷而雄厚的,江南卻細膩溫婉。
江南人家大多枕水而居。父母預(yù)先在無錫的沙巷租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不用出門,就有一座石橋。
楊絳經(jīng)常站在橋上,看船只來來往往。透過迷蒙的煙霧,橋上一個女孩悄然而立,橋下船只穿梭、魚蝦嬉戲。橋的這頭,是一方小天地;橋的那頭,是一個大世界。小女孩在橋上看風(fēng)景,不知有沒有哪個少年,在窗前望著她呢?
江南人家喜歡吃一道菜,把小蝦從河里撈上來,洗凈,澆上蔥、姜、醬油,扣上碗,再掀開,直接下肚。楊絳膽小,沒吃過。不知是河水不干凈,還是蝦子不干凈,父親楊蔭杭病了,還很嚴重。母親在父親床前日夜照顧,大姐也從上海啟明女子中學(xué)回來幫忙照看。
父親只信西醫(yī),當(dāng)時,無錫卻只有一位西醫(yī)。他抽取父親的血,前后兩次送去上?;?,折騰半個月,才化驗出來是傷寒。這時,母親已偷偷請過一個中醫(yī),把脈后便知道是傷寒。傷寒在那時是重癥,很難治好,父親接連幾個星期高燒不退,神志幾近昏迷。
母親詢問那個很有名的中醫(yī),他拒絕開方子。親友們來看望,也不停感嘆。母親不愿放棄,父親的好友華實甫先生也前來探望,他本身就是一位有名望的中醫(yī)。母親含淚懇求,華先生開了藥方。沒想到,父親真的退燒了,危機就此度過。
母親對父親的悉心照料深深地影響了楊絳,也幫助塑造了她的家庭觀和婚姻觀,所以才會有后來其樂融融的“我們仨”。
不久,大姐回家,帶了楊絳和三姐去上海啟明學(xué)校上學(xué)。這時楊絳已在沙巷口大王廟小學(xué)就讀了半個月,她一心想受到更好的教育,便不怕離家。
離家前,她還是忍不住哭了,眼淚簌簌地流。一想到要離開母親,她就越發(fā)傷心。她記得,以前在北京過冬時,母親常常點著一盞昏黃的洋燈,迎著寒風(fēng),去后院給她取棉衣。這次,母親給了她一塊嶄新的銀圓,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錢。大姐送她一塊紅繡花棉紗手絹,她一并仔細收藏。
少女時代,總是歡樂中夾雜著懵懂的憂愁。每次回想,就像翻看泛黃的老照片一般,每一幀記憶,都是一個故事。那些歡樂和煩惱,成年后只能感慨,卻不能再真切地體驗一回了。
帶著幾分留戀、幾分不舍,楊絳去往了上海啟明。
初到啟明,一切都是洋派的。啟明是教會學(xué)校,跟大王廟小學(xué)比,天上地下。這里的一間英文自修室,就比整個大王廟小學(xué)大。從東走到西,要經(jīng)過十幾間教室。啟明修有寬廣的花園和綠草地,還有鋪滿花瓷磚的長廊和操場,供孩子們盡情玩耍。
每個月頭個禮拜時可以回家,有一次,父親帶著三姐妹去朋友家拜訪。那是一座精致的洋房,富麗堂皇,有讓人瞠目的各種陳設(shè)。三姐妹回家后還在討論,父親聽到后說:“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备赣H認為,生活不應(yīng)過于奢華,一個人不應(yīng)只追求物質(zhì)。他早就對兒女說過:“我的子女沒有遺產(chǎn),我只教育他們能夠自立?!?/p>
啟明的讀書生涯很快結(jié)束了,楊絳最后一學(xué)年的成績是優(yōu)等。她注定是遷徙的鳥兒。下一站,又是哪里呢?
父親回蘇州開辦律師事務(wù)所,楊絳也跟隨前往讀書。如果說,上海啟明讀書期間是楊絳的思想初步形成的時期,那么,蘇州的中學(xué)和大學(xué)時代,則是楊絳進一步確立理想和堅定自我的時期,也是她才情初露的時期。
楊絳在蘇州考取了振華女校。父親在廟堂巷購買了一座明朝舊房,大堂懸掛的匾額上“安徐堂”三字,由清末狀元張謇題寫。這處住所雖然很大,卻破舊不堪,經(jīng)過兩年整修才煥然一新。
錢鍾書后來有詩描述這座庭院:
苦憶君家好巷坊,無多歲月已滄桑。
綠槐恰在朱欄外,應(yīng)有濃陰覆舊房。
家中后花園種了很多花樹,一年四季芳菲不斷。楊絳在家時,春天,躺在秋千架上看書;冬天,拿魚缸上的落雪自制冰激凌。頑皮的她還會從廚房偷出雞蛋做“叫花蛋”吃。少女楊絳,眷戀著這美好的一切。
同時,她在學(xué)校也初顯文采,有兩篇課堂習(xí)作《齋居書懷》《憫農(nóng)詩》被選登《振華女學(xué)????!洱S居書懷》中有這幾句:
世人皆為利,擾擾如逐鹿。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脫俗。
孫伯南先生批語:“仙童好靜。”
蘇州這座城市如此契合楊絳的性格,細膩溫婉,又不失典雅,楊絳在此求學(xué),也奠定了文風(fēng)。
在振華,楊絳最大的愛好是讀書,這一點受父母影響很深。東西方名著中,從老子到狄更斯,從李煜到司各特,楊絳均有涉獵。她回家時,還會用父親不用的毛筆習(xí)字。
有一次,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么樣?”
“不好過。”
“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睏罱{回答。
父親說:“我也一樣?!?/p>
后來,楊絳曾在一次訪談中說:“榜樣的作用很重要,言傳不如身教。我自己就是受父母的影響,由淘氣轉(zhuǎn)向好學(xué)的?!?/p>
楊絳在振華結(jié)識了很多朋友,有相交一生的蔣恩鈿,還有仰慕她的男同學(xué)費孝通。費孝通在振華女校只讀了一年,就轉(zhuǎn)學(xué)到東吳附中去了。楊絳后來到北京借讀,是費孝通在火車站接站。
在振華畢業(yè)后,她同時考取了金陵女子文理學(xué)院和東吳大學(xué)。初試都是第一,后者復(fù)試第二。師長建議她讀東吳大學(xué),男女混讀,可以啟發(fā)思想、開闊視野。
東吳大學(xué)靠近城墻,楊絳常常登上城墻,觀賞整個姑蘇的美景,看那綠水繞城郭、垂柳立岸邊。同學(xué)們還會組織集體出游,到附近的方山和靈巖山。有時他們也會坐一整天船,搖到青陽地看櫻花。櫻花如雪,在樹上花團錦簇,在空中飄飄灑灑,在地上則像蓋了一層白絨毯。楊絳盡情地享受著蘇州的詩情畫意。
大四時,因為鬧風(fēng)潮,東吳大學(xué)停課。楊絳說服父親,決定北上借讀燕京大學(xué);后又在好友蔣恩鈿的建議下,改為借讀清華大學(xué)。
這個一身詩情的江南女孩再次回到了北京,又走向了清華園。那時的錢鍾書,早已名滿清華。他們在無錫和蘇州,錯過了彼此。這次,他們會再次擦肩而過嗎?
春風(fēng)十里
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lǐng)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之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
——錢鍾書《圍城》
有的愛情,始于初見。茫茫人海中,相遇已是不易,相守到老更是艱難。大多時候,人們肆意揮霍著緣分,等到緣分消耗殆盡,才生出緬懷之情,在高樓西風(fēng)中,獨自吟唱“人生若只如初見”。
初見總是美好的,是心底最柔軟的存在,懂得珍惜的人們會將初見變成一生的相守。
1932年3月的一天,楊絳在清華古月堂前,第一次見到了錢鍾書。
3月的春風(fēng)輕柔地吹拂,空氣里盡是春花的香甜味道。那天,錢鍾書身穿一襲青布大褂,腳踏一雙毛底布鞋,還戴著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楊絳也恰是一位窈窕淑女,嬌俏玲瓏。
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只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便匆匆告別了,但這次見面在兩人心中的印象很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自會念念不忘。錢鍾書后來寫有一首詩,回憶他跟楊絳的初次見面:
纈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 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
即使春風(fēng)把花香吹遍整個清華園,也不如那個女孩薔薇般的嬌靨讓人心動。
很快,他寫信相約楊絳再次見面。
工字廳內(nèi),一向孤高清傲的清華才子說:“我沒有訂婚?!倍鴹罱{則緊張地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p>
原來,錢鍾書的表弟孫令銜對錢鍾書說,楊絳已有男朋友,是費孝通。他還對楊絳說,他表哥已經(jīng)訂婚了。這樣的誤會讓兩人急于澄清,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上面的對話。小小的誤會,讓愛情悄然萌發(fā)。這次見面后,他們開始鴻雁傳書。起初,他們只是在信件中相互介紹書籍,通信用的是中文。漸漸地,錢鍾書會把自己寫的散文寄給楊絳看。后來,他們一個稱贊對方的英文作品好,一個稱贊對方的英文信棒。
在對彼此的欣賞中,兩顆心越來越近,他們的通信也達到了一天一封的熾烈程度。有一天,錢鍾書對楊絳說,他志氣不大,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xué)問。楊絳聽后,像是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她也是喜歡讀書做學(xué)問的。
初有好感的彼此,偶爾會相約在校園里散步。
最初,他們?nèi)庀笈_散步,因為那里太陰森,后來便改成了荷塘小道。荷塘的小道曲曲折折,時不時有清風(fēng)吹過,吹得荷葉沙沙作響。恰逢月光傾瀉而下,整個荷塘清幽朦朧,為兩人的散步增添了幾分旖旎。雖然還未明確地說出各自的心思,但他們的相處,越來越像情侶了。
月老早已用紅線將兩人相系。他們同為無錫人,父親同被張謇譽為“江南才子”。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一代國學(xué)大師,楊絳的父親則是著名律師,均出自書香門第,飽讀詩書。楊絳第二次回南到無錫時,跟著母親去尋租房子,恰巧路過留芳聲巷錢鍾書家。楊絳記得,那座房子,粉墻黛瓦,高高的墻上還有方形的鏤空。
注定相遇的人,無論錯失多少光陰,總會相遇。時光是最好的釀酒師,它恰到好處地醞釀,讓兩人在最美的年華相遇。
錢鍾書和楊絳對清華十分向往,兩人為進清華讀書,十分努力,卻都不順利。錢鍾書從蘇州桃塢中學(xué)畢業(yè)后,直接報考清華,但成績出來,數(shù)學(xué)只有十五分。那年,報考清華的學(xué)子有兩千多名,清華卻只計劃錄取一百七十四人。還好,錢鍾書國文和英文兩科極優(yōu),總成績排在第五十七名,引起了校長羅家倫的注意。羅家倫當(dāng)年讀大學(xué)也是被破格錄取的,他本著不錯失人才的想法,力排眾議,錄取了錢鍾書。錢鍾書這才有驚無險地進入清華讀書。
楊絳遠沒有他幸運。她考大學(xué)那年,清華不在南方招收女生。之后有一年,她報名成功,臨考前,家中大弟不幸生病去世。楊絳在家一邊安慰傷心的父母,一邊幫助入殮大弟,錯過了考試。直到東吳大學(xué)鬧學(xué)潮停課,她才說服父親同意她北上借讀。
楊絳借讀清華時,錢鍾書已是聞名校園的大才子。楊絳的好友蔣恩鈿,也總是在她面前夸贊班上的同學(xué)錢鍾書如何博學(xué)多才,如何橫掃清華圖書館。這些都加深了錢鍾書在楊絳心中的印象。
錢鍾書就讀清華時正是二十歲左右,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他上課時從不做筆記,會帶幾本與課堂內(nèi)容無關(guān)的書閱讀。老師提問,他卻可以很從容地回答上來,并且條理清晰,考試時也總是第一名。無課時,他就整日在圖書館讀書,是借閱書籍最多的學(xué)生。一本本書,像雪花般,輕輕地飄進他的腦海,再慢慢地融化,浸潤著他的思想。
他讀書時,喜歡在空白處寫下自己的感悟,引得其他同學(xué)在后面跟隨評論。如果有同學(xué)找不到哪本書,只需要問錢鍾書,他就會指出那本書在書架上的第幾排第幾列,比管理員還清楚書籍的擺放。
許多年后,錢鍾書的同學(xué)許振德在《水木清華四十年》一書中寫道:“中英文俱佳,且博覽群書……余在校四年期間,圖書館借書之多,恐無能與鍾兄相比者,課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边@位許同學(xué),便是錢鍾書在課堂上淘氣之作《許眼變化圖》的男主角。當(dāng)時,許振德思慕一位女同學(xué),上課時暗中觀察,眼神變來變?nèi)ィ@個場景被無聊的錢鍾書捕捉到,畫在紙上給全班傳閱。許振德也并未生氣。
另一位同學(xué)饒余威也在《清華的回憶》中提及錢鍾書:“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他還有一個怪癖,看書時喜歡用又黑又粗的鉛筆畫下佳句,又在書旁加上他的評語,清華藏書中的畫線和評語大都是出自此君之手筆?!睉騽〖也茇彩清X鍾書的同班同學(xué),晚年,他常對女兒夸贊錢鍾書學(xué)問淵博,是真正的學(xué)問家。
錢鍾書的才名不僅在同學(xué)中廣為流傳,也深受多位先生賞識。
第一個知音是羅家倫校長,如果沒有他,錢鍾書就不會順利就讀清華。但是,這位慈祥的長者在錢鍾書進入清華不久后,就調(diào)離到其他單位了。兩人之間只能靠書信保持聯(lián)系,他們常常互寄詩文品評。
還有一位老先生,是錢鍾書在路上遇到的老者,便是“石遺老人”陳衍。陳衍先生見錢鍾書總是懷抱很多書往圖書館去,有一次便攔住他,隨手翻閱了書籍。翻閱完,老先生面露遺憾。他說,早就聽聞了錢鍾書的才名,可他為什么只讀外國文學(xué),不鉆研中古文學(xué)呢?這個問題,問到了錢鍾書的心坎上。錢鍾書早已在心中思考過很多遍,他得出結(jié)論:“東西方文化都是人類文化,沒有什么高下之分,但中華文化在根骨上比西方文化高,西方也在邏輯、體系方面優(yōu)于東方?!闭腔诖怂枷?,他在后來寫出了集各家之長的《談藝錄》,并在序言中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xué)北學(xué),道術(shù)未裂?!?/p>
最后一位是錢鍾書的恩師吳宓。吳宓對錢鍾書十分偏愛,他不會責(zé)怪錢鍾書在課堂上不聽課。每次上完課,他都會請錢鍾書評講課堂內(nèi)容的優(yōu)劣,無論錢鍾書說什么,也都不會生氣。后來,錢鍾書畢業(yè),吳宓極力挽留他攻讀本校研究生,雖然未果,但并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師生情??箲?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成立,錢鍾書回國后曾短暫任教,與吳宓成了同事,兩人的師徒情誼更是傳為佳話。
才華是一把雙刃劍,它讓錢鍾書備受贊譽,也讓錢鍾書飽受非議。
錢鍾書有一句很有名的言論:“一個人二十不狂沒志氣,三十猶狂是無識妄人?!辈抛诱贻p,性格也幽默活潑,并未像父親給他起的字“默存”那樣沉默不言。有時,他心直口快,別人問他對某人的看法,他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能讓他贊賞的人不多,因此,他得罪了一些人,難免遭受非議。錢鍾書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他十分清楚自己要追求的讀書和做學(xué)問的境界。不過,他晚年評價自己:“人謂我狂,我實狷者。”狷者,有所為,有所不為也。
楊絳遇到的錢鍾書,便是這樣一個既滿腹才華又少年心性的錢鍾書。楊絳一定十分理解錢鍾書心中所想,兩顆心才能越走越近。
不過,也會遇到小小的插曲。
有一次,楊絳寫信告訴費孝通:“我有男朋友了?!辟M孝通很快從燕京大學(xué)跑來,找楊絳“吵架”。費孝通認為,他從中學(xué)起便與楊絳是同學(xué),已做了多年朋友,更有資格當(dāng)楊絳的“男朋友”。楊絳自然拒絕了他。費孝通從東吳大學(xué)轉(zhuǎn)學(xué)燕京時曾問楊絳:“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楊絳回答:“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xiàn)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睏罱{對愛情是堅定的,不喜歡就絕不會給對方希望。接連碰壁,費孝通只得接受現(xiàn)實。后來,他與錢鍾書也成了朋友,還曾一同出訪美國。
時光在戀愛的甜蜜中,匆匆而過。離別翩然已至,可初見還清晰如昨。校園里排排濃蔭的樹木和聒噪的蟬鳴,提醒著人們迎接炎夏時節(jié)。經(jīng)過一個學(xué)期,楊絳在清華借讀結(jié)束,領(lǐng)取到東吳大學(xué)的畢業(yè)文憑,同時榮獲“金鑰匙”獎。她想考取清華外文系研究生,決定留校補習(xí)功課。錢鍾書下學(xué)期才升大四,暑假照例要回?zé)o錫老家。
自打相識,他們幾乎天天通信,也時常一同散步。面對即將到來的分別,兩人心里都很悵然。
錢鍾書回家后,楊絳每次回到宿舍,書桌上再也不會靜靜地躺著信箋了。她心中十分失落,猛然間,她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jīng)陷入愛河。
身在無錫的錢鍾書,心中也滿是難挨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