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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狄金森:一個謎(譯者序)

狄金森全集:卷一·詩歌 作者:(美)艾米莉·狄金森 著,蒲隆 譯


艾米莉·狄金森:一個謎(譯者序)

我們能夠猜出的謎

我們很快就瞧不起—

一、謎一樣的人


艾米莉·狄金森和華爾特·惠特曼是美國詩歌星空中的雙子星,這一點現(xiàn)在是沒有什么爭議的了。但狄金森研究正處于方興未艾階段,她的聲名仍在蒸蒸日上,甚至有人把她與莎士比亞相提并論。批評家們指出:20世紀的詩歌大家,諸如T.S.艾略特、羅伯特·弗羅斯特、W.H.奧登、E.E.卡明斯、理查德·威爾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哈特·克萊恩、羅伯特·勃萊等無不受到她的影響。而從瑪麗安·莫爾、路易斯·博根到伊麗莎白·畢肖普和阿德莉安·里奇等一系列女詩人更是將她奉為詩歌王國中的“太后”。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艾米莉·狄金森雖然死后聲名遠播,但她生前卻只不過是阿默斯特鎮(zhèn)上的一名默默無聞的獨身女子,在家里做飯,做針線,伺候老人,尤其是伺候纏綿病榻長達七年之久的母親。只有十來個跟她通信的人知道她在寫詩,其余的人,包括伴她終身的妹妹拉維妮亞在內,對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一無所知。

艾米莉的外部經(jīng)歷十分簡單,她一生不但沒有出過國,就是出馬薩諸塞州也僅有一次。那是她25歲時同妹妹一起隨父親到華盛頓和費城進行過兩個多月的參觀訪問。除了還去過本州的波士頓和斯普林菲爾德等地寥寥幾次外,她終生都待在幽靜、美麗、守舊的阿默斯特鎮(zhèn)。即便在這個當時只有三千余人的小鎮(zhèn),艾米莉·狄金森也并不引人注意,盡管她是當?shù)氐拇蠹议|秀,她做的黑麥玉米面包還在農產(chǎn)品交流大會上獲過二等獎。如一封寄給“狄金森小姐”的信輾轉送到了好幾個“狄金森”小姐的手中,發(fā)現(xiàn)都不是寫給她們的后,郵政局長才讓人將信轉給了艾米莉,并且叮囑如果不是寫給她的,則立即退還,而這位郵政局長跟艾米莉并不陌生。但是到了后來,艾米莉卻成了該鎮(zhèn)乖僻得出了名的老處女。調進阿默斯特學院的一位天文學教授的妻子梅布爾·盧米斯·托德,美貌聰慧,與艾米莉的哥哥奧斯丁產(chǎn)生了私情,常常在艾米莉的默許下,到艾米莉姐妹居住的狄金森家宅幽會,并常在那里彈琴。艾米莉在樓上聽她彈琴唱歌,并且打發(fā)人給她送過禮物,贈過詩,但梅布爾始終未見過艾米莉,盡管艾米莉死后梅布爾編輯出版過她的幾本詩集。梅布爾在給父母的信上是這樣描述艾米莉·狄金森的:

“我必須給你們講講阿默斯特的這個人物。這是一個被人們稱為‘奇人’的女士。她是狄金森先生的妹妹,似乎是這家人當中最為古怪的一個。十五年來,她一直足不出戶,只是有一次在夜間悄然出行,借著月光去看一座新教堂。拜訪她母親和她妹妹的人們從來不會看到她的身影,但她會偶爾讓小孩子到她房中去,不過一次只讓進去一個,送他們一些糕點糖果或是精巧小玩意,因為她喜歡小孩子,然而更多時候,她把糖果用繩子從窗戶外吊下去送給孩子們。她終日一襲白衣,據(jù)說她心智奇妙。她文筆很美,但卻無人看到過她。她的妹妹在狄金森夫人的宴會上邀請我到她家為其母唱歌……人們告訴我這位‘奇人’會聽見每一個音符—她近在咫尺,卻隱而不見……難道這不像一本書?太有意思了?!?/p>

常去狄金森的住處,而始終未睹她的真容,梅布爾·盧米斯·托德自然感到她神秘莫測了。跟狄金森已有八年的書信往來,可以說與她神交已久的作家希金森于1870年8月登門拜訪過這位奇人后,留在他腦海里的還是謎一樣的印象。后來他是這樣論述的:“對我而言,她完全是個謎一樣的人物,我不可能在一個鐘頭的會見中猜透。并且一種直覺告訴我:哪怕要直接盤問的極其微小的努力也會使她縮進殼里;我只有靜靜地坐著,觀察,就像一個人在森林里做的那樣:我必須像愛默生建議的那樣,叫我的小鳥的名字時,不能帶槍?!毕=鹕€記錄了這位女詩人斯芬克司式的言談,讀者在《書信選集》中可以讀到,這里就不再贅述了。1873年12月3日,希金森再次拜訪這位他所謂的“古怪的女詩人”。他給自己的姐妹描述了這次會見:“她飄然而至,一襲白衣,給我拿著一束瑞香,悄沒聲兒地說,‘你打算待多久?’[我妻子]瑪麗曾說過:‘那個神經(jīng)病怎么老纏著你?’看來這句話仍然在理?!敝赃@么說,因為就他們的這種關系而言,狄金森一見面就這么提問,大大出乎希金森的意料。他還記錄了另外一句話:“她說,‘總有一件事情應當感激,—那就是,一個人就是一個人自己,不是別人!”他妻子瑪麗認為這句話出自狄小姐之口,實在太不著調。

1830年12月10日,艾米莉·狄金森出生在一個家境殷實的鄉(xiāng)紳之家,她父親是鎮(zhèn)上的名人,一度還當過國會議員。艾米莉在本地上的中小學,然后又在十英里之外的南哈德利上過一年女子學院,由于想家、體弱多病,她父親又思想保守,不想讓女孩子在學識方面有所作為,于是叫她中途輟學。上學時每逢情人節(jié),艾米莉都要給她中意的少年男子寄情人卡,而且盼望收到他們給她的情人賀卡。輟學回家后,她出席鎮(zhèn)上的聚會,在家中接待朋友,跟青年男子乘馬車出去兜風,互贈禮物??傊桌蛟?850年代中葉以前是一個心理、行為完全正常的女孩子,為什么終身未嫁,甚至到三十多歲以后竟然過起上面描述過的修女式的生活?是她有意而為還是客觀環(huán)境所致?至今仍然是學者們解不開的一個謎。

有種說法是艾米莉青年時代曾計劃與一男子私奔,被其父發(fā)現(xiàn)后阻止,所以她從此下定決心終身不嫁,在家隱居,但這種說法根據(jù)并不充足。曾在她父親的律師事務所工作的本·紐頓曾鼓勵艾米莉寫詩,他離開阿默斯特后與別人結了婚,但英年早逝,顯然對艾米莉打擊甚大。從詩歌、書信上判斷,艾米莉顯然在50年代中葉到1865年這期間經(jīng)歷了一番愛情上的風波,這場風波造成的感情危機導致了她于1864年的健康崩潰,詩歌創(chuàng)作從1862年的366首一下子減少到1866年的36首,1867年只有7首,這也標志著這場危機基本上已經(jīng)過去。而后艾米莉的身體逐漸康復,但精神上卻產(chǎn)生了關鍵性的變化,完全過起了隱居生活。

這就產(chǎn)生了誰是她所鐘情的男子這樣一個謎。一般都認為是查爾斯·沃茲沃斯牧師。沃茲沃斯原來是費城拱街長老會教堂的牧師,狄金森姐妹顯然在費城逗留期間聽過他極其感人的布道。艾米莉和他之間的詳細情形不得而知,但實際的情況是沃茲沃斯比艾米莉年長16歲,而且其妻美貌賢惠,他們有好幾個孩子,生活美滿幸福。他于1860年到阿默斯特拜訪過艾米莉,1862年他應聘到加州髑髏山[1]教堂任職,正好是狄金森寫詩最多的一年。艾米莉對他的感情不僅在詩歌中有所表現(xiàn),而且在書信中也提到過,但沃茲沃斯似乎并未在感情上給予回報,很有可能連意識都沒有意識到。他1880年又拜訪過一次艾米莉,并于1882年去世。被認為可能是艾米莉的另外一個戀人的是塞繆爾·鮑爾斯,此人是有名的《斯普林菲爾德共和日報》的主編,長得一表人才,深得女士們的歡心。他也有妻室兒女,是狄金森一家的朋友。艾米莉也許對他產(chǎn)生過柏拉圖式的愛情,或者是種單相思,也許正是這種愛情,這種相思,激發(fā)她寫出大量的愛情詩篇,但個中的詳情恐怕他人永遠也猜不透。況且艾米莉生性敏感,很有心計,她的信極其隱晦曲折,有意不讓人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有時隱晦處連收信人也頗感費解。當然艾米莉晚年還與奧蒂斯·洛德法官有過一段戀情。洛德是艾米莉父親的密友,比艾米莉大18歲,1877年洛德的妻子去世,而在此之前他們早就認識。這次戀情本來有望發(fā)展成婚姻,但最終未果,其中原因很多,除了洛德的幾個內侄女大力反對,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艾米莉主要精力花在照顧癱瘓的母親上而無法承擔婚姻的擔子。而且就是在1877年,艾米莉已經(jīng)47歲了,到了這個年齡,就算機會真的來臨,長期閉門謝客過慣了精神生活的她,也未必下得了決心去做一回新娘。結局是洛德于1884年3月去世,艾米莉則于6月得病,直到她1886年去世。話又說回來,到底誰是艾米莉鐘情的男子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重要,也有可能并不存在這樣一個對艾米莉的生活起過重大作用的男子。以她的性情來看,艾米莉極有可能不會真正愛上任何一位世俗的男子,她所愛的歸根到底只是她獨立的自我和自己想象中的理想伴侶。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艾米莉最終沒有讓任何男子進入她的生活,只是通過書信來保持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因為距離能產(chǎn)生美感,詩歌也只是她宣泄情緒的工具。

需要指出的是,一個人一生的感情生活絕對不會僅局限在一兩個或幾個不管是真正存在還是想象之中的戀人身上。對于艾米莉這樣一個敏感癡情的人來說,情形尤為如此。艾米莉·狄金森不僅重戀情,同樣重親情,重友情。她對父親、哥哥、妹妹、侄兒、表姐妹,年輕時的女友如阿拜亞、簡·漢弗萊,以及后來成為她嫂子的蘇珊·吉爾伯特等人的感情之深幾乎可以跟上面的幾位可能的戀人等同。從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出,她等親友的來信,盼與親友重逢,真是到了望眼欲穿的程度。她自己說過:“我想信比想一座金礦還要厲害?!彪S著時間的推移,她少女時代的女友,有的如阿比·哈斯克爾不幸早逝,其余的則如她所說,一個個像鳥兒一樣飛走了—結婚嫁人去了,自然也就斷絕了交往。異性朋友如亨利·埃蒙斯和約翰·格雷夫斯畢業(yè)后離開該鎮(zhèn)奔前程去了。就連她的哥哥也與她的好友蘇珊結了婚,很快有了孩子,讓她同時失去了兩個可以寄托感情的人。后來她的父親離開了人世,又有她最喜愛的侄子夭亡,凡此種種,跟她失去戀人一樣,對她逐步過渡到隱居生活和深化她的隱居狀況起了極大的作用。她無限感慨地說,茫茫世界越來越大,而親愛的人兒卻越來越少。

但是艾米莉的隱居只是表象上的歸隱,她絕不像真正的修女那樣心如死灰。她雖然不像惠特曼那樣運用重大的政治題材寫詩,但她一生訂閱在美國享有盛譽的、由她的朋友鮑爾斯和霍蘭主辦的《斯普林菲爾德共和日報》。她也是美國最大的文學期刊《大西洋月刊》的忠實讀者。她不僅閱讀古典名著,也閱讀新出的一些流行小說。艾米莉雖然足不出戶,但通過書信跟人交往,跟她通信的有不少當時的名流。如前面提到的沃茲沃斯牧師就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著名牧師;鮑爾斯和霍蘭也是全國知名的文人,死后都有傳記問世;她所請教如何寫詩的希金森也是全國知名的作家,還有當時著名的女作家海倫·杰克遜等等。所以說艾米莉的內心永遠是充實的,難怪她在詩中寫道:“我從未見過荒野—/我從未見過大?!?可是我知道石楠的模樣/也知道巨浪是什么形態(tài)。”更何況她一生寫了1800來首詩(約翰遜編入1775首,富蘭克林編入1789首),現(xiàn)存書信1049封(其實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所以她的心血、她的情愫完全傾注在寫作上,絕對不是普通意義上那種清心寡欲的“修女”!

艾米莉·狄金森對宗教的態(tài)度幾乎跟她的隱居生活一樣令人費解。她的詩有很大部分寫的是宗教題材,有人干脆稱她為宗教詩人。她的書信不僅隨處引用《圣經(jīng)》,而且小小年紀就跟她的同學不斷討論死亡、永生的問題。按當時的宗教文化傳統(tǒng)來講,這并不奇怪。在新英格蘭盛極一時的加爾文主義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雖然已成強弩之末,但在阿默斯特這樣保守的小鎮(zhèn),仍然居統(tǒng)治地位。禮拜天人們要去教堂兩次,還有不少的家庭祈禱儀式,所以宗教成了人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且一些篤信宗教的人士痛感宗教有江河日下之勢,因此進行不懈的努力要扭轉這一頹勢。艾米莉·狄金森就讀的霍利約克女子學院,就是一所嚴格按宗教教條管理的學校,經(jīng)常考察學生的宗教信仰狀況,并且把學生分為兩類:一類是有希望皈依正教的,另一類是沒有希望皈依的。艾米莉·狄金森屬于后者。在阿默斯特鎮(zhèn)常有宗教“復興”運動興起,但艾米莉始終是家里唯一的一名非基督教徒。而且從50年代中葉以后,她索性連教堂都不去了。她在詩中寫道:“有人過安息日去教堂—/我卻留在家里過—/長刺歌雀來領唱詩班—/果園權當圣堂一座—?!痹谧诮虘B(tài)度上,她一生總處在一種矛盾之中,她年輕時在信中寫道:“我對上帝和他的諾言深信不疑,充滿信心,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世界在我的情感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如果上帝召喚我去死的話,我覺得我還不能為了基督而放棄一切?!睂τ凇妒ソ?jīng)》,她時而謳歌“他飲食的是珍貴的文字—/精神因此健壯英武—/他不再覺得自己貧困,/也不知道他的身軀就是塵土—”;時而又拿它開玩笑,說:“圣經(jīng)是一卷古書/由褪了色的人們寫成—/依照的是圣鬼的建議—……”總之,艾米莉·狄金森就是這么矛盾、復雜、不同凡俗。一方面她對上帝的存在篤信不疑,另一方面又對上帝使人顯得微不足道孤獨無力的力量感到困惑;一方面她頂住宗教的壓力不皈依上帝,另一方面又在內心深處為自己冒犯上帝的言行而深感負罪。

狄金森后半生足不出戶,除了日常家務外,就是專注于作詩寫信。但她生前只發(fā)表過10首詩,而且都是匿名發(fā)表的。她沒有主動向報刊投過稿,這10首詩幾乎全是親友把她的贈詩(未征得她的同意)私自拿出去發(fā)表的,個別的則是朋友一再央求,盛情難卻不得已而同意的,如海倫·杰克遜硬是要走了她關于“成功”的那首詩,這些詩在發(fā)表時編者都按傳統(tǒng)的詩歌規(guī)范做了“修正”。一個死后被發(fā)現(xiàn)寫了近1800首詩的人,生前卻不為人知,這就引出了有關她的另外一個謎:為什么狄金森不發(fā)表她的詩?在美國至少有三種答案。(一) 她發(fā)表不了;(二) 她決定不發(fā)表;(三) 她決定不了—也就是說,她決定不了怎樣發(fā)表她的詩作。第一種看法的意思是,狄金森無法原原本本地發(fā)表她那種反傳統(tǒng)的詩歌。第二種看法的依據(jù)是狄金森寫過“發(fā)表—是拍賣人的心靈”的詩句。第三種看法則更深入了一步,理由是狄金森生前將謄寫整齊的一些詩稿訂成本子。所以她是像惠特曼一生孜孜不倦地編訂《草葉集》那樣把她的詩分成組呢,還是把它們作為一首首單獨的抒情詩來發(fā)表?她拿不定主意。如果要編成一部由組詩構成的結構完整的詩集,狄金森尚未完成。當代學者正在試圖找出她的每一小本組詩中間的內在關聯(lián),有人正試圖以此為據(jù)編一本新詩集,來推翻現(xiàn)行的約翰遜編輯的以寫作年代排序編號的詩集。不知道這個謎何時才能完全解開。就算有人把她用針線訂在一起的40小本詩稿的關聯(lián)研究得有了眉目,那么更多的未裝成冊的詩又如何處置呢?在我們看來,狄金森這種對待出版的態(tài)度,很像早先中國文人寫詩作畫、練書法的做法,不急于立即要用它來獵取名利。但她寫詩絕對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純粹為自娛。她不斷地向幾位信友寫信寄詩(盡管對方不一定十分賞識),就說明她對自己的詩作抱有很大的希望,在不斷覓求知音。否則她為什么后來向素昧平生的文壇名士希金森寄信寄詩討教,問她的詩是否“活著”呢?盡管拘泥于舊傳統(tǒng)的希金森認為她的詩“缺乏控制”,建議她“推遲發(fā)表”,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按照她詩歌創(chuàng)作的路子走下去,絕不氣餒。因為她知道“對于一只明察的慧眼—/諸多瘋狂是最大的清醒—/諸多清醒則是十足的瘋狂—/……/贊同—那你就算心智健全—/反對—你就會充滿危險—/對付你的就是鎖鏈—”。而且她認定“對有的人死亡的打擊是生活的打擊/這些人一死,才有了生氣—/如果他們活著,他們等于死去/只有他們死后,生命才算開始”。

1886年5月15日狄金森與世長辭。作家希金森參加了19日舉行的葬禮并朗誦了詩人生前喜愛的艾米莉·勃朗特的詩《最后的詩章》。艾米莉曾要求她妹妹拉維妮亞把她保存的書信全部焚毀,但沒有提藏在她臥室櫥柜最下面抽屜里的一個櫻桃木箱子。后來拉維妮亞在那里發(fā)現(xiàn)有814首詩訂成40小本,還有333首詩準備裝訂成冊,另外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草稿。拉維妮亞決心把這些詩印刷出版。她首先找她的嫂子蘇珊,蘇珊把稿子放了兩年,但遲遲沒有動作,于是拉維妮亞又把稿子要回,最后由梅布爾·盧米斯·托德和希金森編輯并于1890、1891年先后出版了兩本詩選。1896年托德又編輯出版了第三卷。這些詩當時引起了一番轟動,僅1890年的第一卷,一年之內就連印七次,1891年出的第二卷也在兩年之內印了五次。由于家庭糾紛,這些詩稿又無法集中,20世紀后蘇珊的女兒瑪撒·狄金森·比安奇把她母親手中的詩稿和信件編選出版了好幾輯詩選和書信集。在此期間,有關詩人的傳記,捕風捉影演繹出來的小說戲劇層出不窮,盡管這些出版物價值不怎么高,卻也把生前默默無聞的狄金森炒得沸沸揚揚。艾米莉的知名度無疑是提高了,但她的生平也更顯得撲朔迷離。1955年由托馬斯·約翰遜編輯出版的《艾米莉·狄金森詩集》三卷本為狄金森的詩提供了一個權威性的版本。1958年出版了由約翰遜和西奧多拉·沃德編輯的三卷本《艾米莉·狄金森書信集》。盡管這三卷書信遠遠不是她的書信的全部,但為解開狄金森這個謎提供了重要線索。而真正有學術價值的第一部有關艾米莉的傳記還要算1938年出版的喬治·弗里斯比·惠徹撰寫的《這就是詩人》。對狄金森的大規(guī)模研究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直到現(xiàn)在幾乎每年都有好幾本研究專著問世。但是理論、推斷仍然代替不了事實,艾米莉的內心世界仍然是一個誘人的卻又永遠猜不出的謎。

最后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古往今來的文學大師大多是時代造就的一批人當中的佼佼者,是時代的最強者,如英國伊麗莎白時代戲劇家中的莎士比亞、德國狂飆運動中的歌德、法國浪漫主義大師雨果,以及后來現(xiàn)代派中的喬伊斯和艾略特等等。就連美國浪漫主義的代表惠特曼,雖然藝術特色與其他浪漫派作家大相徑庭,但在思想內容方面的時代特征很明顯,他本人也和浪漫派中的很多人有一定的交往。而唯獨狄金森是個例外現(xiàn)象,她的詩作與她所處的文學環(huán)境和時代沒有太多的相融之處。19世紀的美國詩壇是浪漫主義的舞臺,占統(tǒng)治地位的是以朗費羅為代表的“斯文傳統(tǒng)”。后來惠特曼異軍突起,以其雄渾、粗獷的歌喉唱出了大氣磅礴的美利堅最強音,然而除了得到愛默生的贊許外,響應者寥寥。這位詩人終其一生在美國都是一位孤獨的歌者。大力推重他的,反倒是英國人。他在美國詩壇的地位則是在他死后逐漸確立和鞏固的。有意思的是,正是被狄金森稱為“導師”的那位希金森好像是惠特曼不共戴天的死對頭,無論在詩人生前還是死后都對他進行不依不饒的攻擊。狄金森愛戴朗費羅,但沒有讀過惠特曼,并且聽說他“不大體面”。然而這位終身未嫁的名門閨秀寫出的幾首情詩,如“夜夜風狂雨驟—夜夜雨驟風狂”(249)、“除了你那兒—在任何地方—等待—多么心煩”(368),其大膽直白的程度絲毫不亞于出身于社會下層、為生計長年四處闖蕩、其詩作為“斯文傳統(tǒng)”不齒的窮光棍惠特曼的手筆。一個幾乎足不出戶、生性靦腆的老姑娘會有什么經(jīng)歷激發(fā)了這樣的靈感,寫出如此露骨的情詩?寫這樣的詩又用意何在?這又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謎。她一生遠離塵囂,孜孜不倦、默默無聞地耕耘著自己的園地。她不趨時,不趕潮,不追風,只是在深邃的心海里探索著“未被發(fā)現(xiàn)的大陸”。在她那個時代,每個新英格蘭家庭都有這么兩本書:一本是欽定本英文《圣經(jīng)》,一本是艾薩克·沃茨(1674—1748)的《贊美詩》。狄金森從小就把它們的字字句句刻印在腦海中,融化在血液里了。這兩本書對她的詩歌風格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她的詩語句凝煉,有大量的排比結構,很多詩都是一個短小的故事,這些都是《圣經(jīng)》的特點。而沃茨的贊美詩給她的詩的短小精悍和韻律節(jié)奏奠定了基礎,狄金森又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進行變革。

狄金森喜歡英國玄學派詩人喬治·赫伯特(1593—1633)。他的詩表面淺顯而蘊意豐富,充滿了精神上的矛盾,“上帝和我的靈魂之間的矛盾”,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的矛盾。他的詩比喻奇特,如把自己和上帝比作佃戶和地主,而且十分口語化。這些特點在狄金森的詩里邊有充分的表現(xiàn)。玄學派詩人盡量避免恬靜、安閑的效果,而是運用奇崛、意外的意象造成石破天驚般的沖擊力。狄金森生活的時代,從文學環(huán)境上講,是浪漫主義文學盛行的時代,但她的詩風洗練,沒有浪漫主義的那種繁縟浮華,顯然算不上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也很難說繼承了浪漫主義的余緒。而她的詩的多層含義和非直線的、片斷式的、跳躍性的表現(xiàn)手法倒是開了20世紀現(xiàn)代派的先河。從社會環(huán)境上講,美國建國后最重大的事件南北戰(zhàn)爭就發(fā)生在她創(chuàng)作的旺盛時期,不僅惠特曼,就連一些保守的詩人作家都沒有忽視這一重大主題,而狄金森的詩歌卻對此沒有直接的涉及。天天看報的狄金森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重大事件,而且她的朋友希金森甚至當了少校,率領“黑人團”在南方作戰(zhàn)負傷,她十分關注,信中多次慰問,但她的詩歌絕無涉及。所有這些奇特的現(xiàn)象,只能說明詩人狄金森是個特立獨行的天才,她不僅從小就顯示出駕馭語言的非凡本領,而且追求執(zhí)著。下面這首詩可以說是她的宣言:

靈魂挑選好自己的侶伴—

隨后—就把門關

對她那神圣的多數(shù)—

從此再不露面—


不為所動—她發(fā)現(xiàn)車駕—停在

她那低矮的門前

不為所動—哪怕一位皇帝跪在

她的門墊上面


我知道她—從一個泱泱大國—

單單把一人挑選—

從此—把她關注的閥門封鎖

如同磐石一般—

二、謎一樣的詩


翻開由托馬斯·約翰遜編輯的權威性的《艾米莉·狄金森詩集》,最令人注目的一點是幾乎所有的詩都沒有題目,全是編號,每首詩的左下方是估計的寫作年代,右下方是發(fā)表年代。這就使一般的讀者遇到了困難,這首詩寫的是什么?對寫詩的場合或背景更是無線索可尋。

這里且看一例:

  1463         

一條倏然消失的路

有一只飛轉的車輪—

一聲祖母綠的反響—

一陣胭脂紅的奔騰—

灌木上的每朵花

都擺正碰歪了的頭—

突尼斯來的郵件,或許,

一次清晨騎馬閑遛—

  1463

A Route of Evanescence

with a revolving Wheel—

A Resonance of Emerald—

A Rush of Cochineal—

And every Blossom on the Bush

Adjusts its tumbled Head—

The mail from Tunis,probably,

An easy Morning's Ride—

1879?         1891

初讀這首詩給人突出的印象是詩人使用了一連串并列的意象,尤為新奇的是詩人用顏色的意象形容聲音,形容動作。在修辭學里,有人把它叫做“通感”,即把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溝通起來的手法。這種手法在狄金森的詩里屢屢出現(xiàn)。那么,這首小詩到底寫的是什么呢?它好像是個詩謎,叫人摸不著頭腦。當謎底揭曉時,讀者也許會恍然大悟。它寫的是“蜂鳥”。蜂鳥在我們這里很少見到,它體態(tài)嬌小,羽毛鮮艷,并帶金屬般的閃光,嘴形尖長如針,常在花間采蜜,飛行時雙翅扇動頻率可高達每秒50—70次。它能進能退,也能在空中懸浮。知道這首詩所描寫的對象及其特征后,讀者不禁會拍案叫絕,原來這首詩把顏色、聲音、動作融為一體,強調一種突如其來的動作,顫動的聲音,絢麗的色彩,轉瞬即逝的總體印象,最后用幽默夸張的口吻形容它像一個快得驚人的海外來客。詩中只是一連串顏色、聲音、動作互相交融的意象,而對蜂鳥活動的花園,能產(chǎn)生那種顏色效果的陽光,以及接受這些意象的人全都只字不提。這首詩很能代表狄金森詩歌的整體特色:短小。翻開狄金森的原文詩集,除了上面談到的無題、編號外,另一個突出的印象就是短小。其中大多數(shù)詩不超過20行,最長的一首也僅50行,而用詞節(jié)約,每行字數(shù)不多,所以狄金森的詩不僅行數(shù)少,而且每行都很短,這就形成了她的詩作經(jīng)濟凝練的整體特色。詩人最善于捕捉一種鮮明的主觀印象,再用最生動的意象把它再現(xiàn)出來。這首詩還完全體現(xiàn)了狄金森寫詩的訣竅?!耙v真理,但要歪著講—/成功就在于三彎九轉。”所以她的詩大多隱晦深奧,耐人尋味。像這種詩謎一樣的詩在狄金森的詩集里不勝枚舉,比方說那首比較好懂一點的關于“蛇”的詩,全詩自始至終不見一個“蛇”字,只用“窄溜溜的家伙”、“一條甩開的鞭子”等來暗指。而那首寫“火車”的詩也根本不提火車,全用馬的動作習慣來描寫火車,但“馬”字也不曾出現(xiàn)。

寫蜂鳥的這首詩表現(xiàn)出狄金森詩的另一個特色是標點的使用。全詩共8行,觸目的是五個一字線,行尾只有一個逗號。一字線的使用是艾米莉·狄金森詩歌的一個突出特點。關于這一點,爭論很多,一種看法認為這只是一種習慣,并無深意,因為狄金森的書信,甚至她抄寫的烹飪術中也大量使用一字線。仔細鑒定過她的手稿的人指出,這種符號到底是不是一字線還說不準,因為這種符號在狄金森詩中有長有短,有的是平的,有的向上斜,也有的向下斜,根本無規(guī)律可循。過去出的狄金森詩選完全把一字線改為逗號或句號,固然不忠實于原稿;約翰遜的本子一律將這種符號統(tǒng)一為一字線“—”,也未必就體現(xiàn)了詩人的本意。有的人則就此探賾索隱,寫了不少文章,指出了一字線在狄金森詩歌中語法上的、語義上的、韻味上的、節(jié)奏上的、音樂上的功能。我們的看法是,就算用一字線是一種習慣,它也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習慣。既然用了一字線,它總是不同于逗號和句號,本文不打算全面論述狄金森詩歌一字線的功能,因為它如果有作用的話,也很難總結出一種適用于每一首詩的規(guī)律,而是把它的功能體現(xiàn)在具體的詩里。就這首詩而言,這五個一字線與全詩的韻味是渾然一體、相輔相成的。

前四個一字線,在詩里是處在句子結束的位置上,具有逗號甚至句號的作用。但是如果將它改成逗號或句號,那就是一種停頓或中止,而這首詩給人一種蜂鳥轉瞬即逝的印象,很難說從什么地方開始,又在什么時候結束。而且“倏然消失的路”、“飛轉的車輪”、“反響”、“奔騰”、“擺正”這樣一些名稱和動作是一種閃電似的迸發(fā)、轉換和延續(xù),絕對不是停止或中斷。而最后一個一字線,不僅說明蜂鳥是“閑遛”到遠方去了,并不是戛然停止了飛行,而且是已出現(xiàn)的“一條”、“一只”、“一聲”、“一陣”、“一次”的延續(xù),給人一種余音裊裊的感覺,讓讀者的想象繼續(xù)馳騁。可見標點符號也是詩人詩歌創(chuàng)新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從語法上分析,狄金森的詩也是很獨特的。8行詩包含著五個沒有謂語動詞的單部句,只有一個主謂齊全的句子。這種占主導地位的單部句在表現(xiàn)詩的內容方面,無疑是起到了簡潔明快的效果的。

蜂鳥的動作給人聽覺上的顯豁印象是由一系列頭韻—Route,revolving,Resonance,Rush和輔音韻(詩行中詞尾或重讀音節(jié)中輔音的重復)—Evanescence,Resonance,Blossom,Adjusts,Tunis,Rush,Bush,easy Morning's造成的。狄金森的大部分詩都有這兩個特點。在這首詩里引起動感的詞,不是動詞(全詩只有一個動詞),而主要是名詞;表示聽覺和視覺效果的不是形容詞(全詩只有三個形容詞),也主要是名詞。而名詞除了mail以外,全部都是大寫。狄金森詩中豐富的大寫像一字線一樣,也是十分費解的一點。但在這首詩里,由于這些名詞突出的語義功能,所以用大寫來突出視覺效果,是完全統(tǒng)一的。在這首詩里,動作的壓力是如此的強烈,蜂鳥的飛動是如此迅速,給人目不暇接之感。而很多詞中含有的r這個音又給人蜂鳥翅膀飛動的印象。眼睛看不見,靠耳朵聽,耳朵聽不全,只有憑想象去追趕了。

這首詩在格律上也是典型的狄金森詩體。它基本采用詩人從小在教堂里聽慣了的圣詩的節(jié)奏,單行8音節(jié),雙行6音節(jié),用的是抑揚格,但尾韻為避免單詞,不用諧韻,而用輔音韻,不過這也是視詩的內容而定的,描寫蜂鳥轉瞬即逝的聲、色、動作效果,自然要力求豐富多變,避免那種齊整劃一的諧韻。況且,在狄金森看來,生活本身就不是那么意諧韻順的,所以諧韻在她的詩里不占主導地位。

意象的鮮明、想象的奇特是狄金森詩歌的一大特點。關于意象前面已經(jīng)談及,想象的奇特在這首詩里尤其表現(xiàn)在“突尼斯來的郵件”這一句上。狄金森經(jīng)常用一些外國地名來體現(xiàn)多層含義,這里的突尼斯,含有遙遠、陌生、神秘、不可理喻、異教色彩等寓意,而且極為經(jīng)濟,極為具體。一個足不出戶的修女似的詩人,用這種名詞更顯得奇崛驚人。

以上我們以一首詩為例談了狄金森詩歌技巧的諸多方面,下面就其主題略提幾句。狄金森去世后先后出的一些詩選,企圖把狄金森的詩歌概括為死亡、愛情、人生、自然四大類。但是我們知道一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的內涵太豐富,把它認定為一個方面,就會忽略其他方面。狄金森的大多數(shù)詩歌更是具有多層面的含義,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可以體會到不同的蘊涵。就拿前面引用的那首“靈魂挑選好自己的侶伴”來說吧,可以把它理解成擇友的專一、愛情的真摯、對上帝的堅信、對隱居生活的決心或對詩歌獻身的宣言。正因為狄金森的詩歌多層面的含義,再加上詩歌各部分之間跳躍跨度很大而缺少連貫性,她的詩歌對讀者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

然而,不管怎么說,狄金森作為某種意義上的隱居詩人,她所涉及的主題無不與她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大自然是她每日要面對的生活大環(huán)境,愛情向來被奉為人性中的至神至圣,死亡是任何人最終避免不了的結局,同時又是基督教宣揚的永生來世的起點,而人生的目的和意義則是有頭腦的人不斷思考著的問題,狄金森在這些主題方面花費了較多的筆墨也是和她的生平性格及其獨特的生活方式相吻合的。所不同的是,詩人對這些主題的發(fā)展—反傳統(tǒng)的做法,她總是試圖另辟蹊徑,從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角度來表現(xiàn)對它們的理解。

三、謎一樣的文

“除了快樂,我還有話可說嗎?

E.狄金森

誰欲逃離春天

大肆復仇的春天

拋向芳香的劫難—”

這是狄金森寫給海倫·亨特·杰克遜的一封信。對局外人來說,完全是個啞謎。信有時候暗指的東西,只有寫信人和收信人知道,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封信連收信人也感到莫名其妙,則未免有些奇特。1875年10月22日海倫·亨特與威廉·S.杰克遜結婚,狄金森得知這一消息后寫了這封賀信。當然第一句收信人可以意會,可是后面三行詩她卻摸不著頭腦,便在后面的空白處寫道:“這是我的,記住,你務必把它退還給我,否則你就成了一名強盜?!比缓蟀研磐嘶?,要求狄金森解釋那三行詩,再將原信寄還。狄金森收到信后,既沒解釋,又未還信,哪怕海倫·杰克遜多次抗議,她也置之不理,后來寫的信中也根本不提此事,這封信就一直由狄金森保存著。

這里不妨就這位被狄金森描述為“特洛伊的海倫會死,科羅拉多的海倫長生”的海倫·亨特·杰克遜多說幾句。她是當時最著名的女小說家、詩人兼社會活動家。這兩位才女同一年出生在阿默斯特,海倫·菲斯克比狄金森只大一個多月。她的父親內森·韋爾比·菲斯克是哲學教授,兩家住得不遠,兩個小姑娘還在同一所小學里上過學。與狄金森終身未嫁又幾乎是足不出戶,表面上平如砥、直如矢的生活道路相比,海倫·亨特·杰克遜的經(jīng)歷則曲折、廣闊得多。13歲喪母,16歲喪父,淪為孤兒的海倫便由外地的姑母撫養(yǎng)教育成人。1852年,22歲時,她與一位亨特上尉(后來晉升為少校)結了婚。亨特是軍隊里的工程師,由于一次實驗事故,于1863年犧牲。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只活了11個月,二兒子也在父親去世兩年后夭折,年僅9歲。直到1875年,她才與銀行家杰克遜開始了她的第二次婚姻。在此之前,孤身一人的海倫便開始了她的文學生涯。不僅在美國東西奔波,而且遠去歐洲。1866年,她結識了希金森,繼狄金森之后,也成了他的女弟子。她文筆優(yōu)雅,感情豐富,希金森更器重她,說她是當代美國首屈一指的女詩人。正是在希金森那里,海倫·亨特·杰克遜看到了狄金森的詩,讀后極為賞識,便把希金森手中的狄金森的詩全抄錄下來,有的還能背誦。她也知道了這位久違了的同鄉(xiāng)的景況,并把它糅進短篇小說《埃絲特·溫的情書》和長篇小說《默茜·菲爾布里克的選擇》中。那個時代匿名發(fā)表作品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所以狄金森生前發(fā)表的幾首詩都沒有署名并不是特例。海倫·亨特·杰克遜也匿名發(fā)表作品,或者只署H.H.兩個字母。羅伯茨兄弟出版公司從這種現(xiàn)象中看到了商機,便專門推出一套“無名”叢書,共十四種,其目的十分明確,那就是,讓讀者不僅可以得到閱讀的享受,而且還增加了一項猜測作者是誰的樂趣。叢書的第一本就是前面提到的海倫·亨特·杰克遜的那部長篇,居然有不少人猜對了作者。最后一本是詩集《匿名詩人薈萃》。海倫要狄金森寫點什么,狄金森不大愿意,卻又不好意思斷然拒絕,于是兩次寫信給希金森想讓他給海倫表個“不宜發(fā)表”的態(tài),但希金森只給狄金森回了兩封推辭婉轉的信,也未明確表態(tài)。海倫等不及,便專程登門討要,結果還是無功而返。最后眼看就到出版期限,不依不饒的海倫·杰克遜又寫了一封懇求信,說就算求她幫自己一個忙。狄金森迫于無奈,只好同意,海倫便把她能背下來的那首“成功”再抄一份,交給了出版社。1878年11月,《匿名詩人薈萃》出版,翌年元月,該書編輯托馬斯·奈爾斯寄給狄金森一本樣書,并坦言做了幾處改動,還告訴她有人把“成功”的作者猜成了愛默生。狄金森的作品又一次被編輯做了標準化處理。但這時,說什么也沒有用了,無論如何,不能傷了情分?!盁o名”叢書出版后給出版商帶來了豐厚的經(jīng)濟效益,尤其是《匿名詩人薈萃》,后來成了收藏家追捧的對象,因為梭羅、拉尼爾、狄金森各有一首詩初次在一本詩集里刊行。以發(fā)表這首詩為契機,海倫·杰克遜又鼓動狄金森出本詩集,后來還提出做她的文學遺產(chǎn)承受人兼管理人,但狄金森均未做出積極響應。1885年8月,海倫·杰克遜謝世,第二年5月,狄金森也作古。海倫·杰克遜可以說有伯樂的眼光,她是狄金森的同時代人中唯一相信狄金森是位偉大詩人的人。狄金森生前默默無聞,死后逐漸聲名鵲起,現(xiàn)在成了舉世公認的偉大詩人。反觀海倫·杰克遜,生前備受贊譽,如今僅成了一位歷史人物。

我們算是領略了一下狄金森奇特的書信,又更進一步認識到狄金森獨特的為人。

艾米莉·狄金森對遣詞造句表現(xiàn)出情有獨鐘的喜好,她的散文書信既有經(jīng)典名著的古雅風格,也不乏阿默斯特地方化和口語化的特征。根據(jù)她留下的手稿,她寫信和作詩一樣逐字逐句反復推敲修改,幾易其稿后才謄清寄出。她的散文書信中常常夾雜著詩歌,因此散文詩歌混為一體是她書信的重要特征。我們經(jīng)常嘲笑一些人寫的詩是分行的散文,而狄金森的散文恰恰是不分行的詩歌。狄金森本人就曾把同樣的話時而抄成散文,時而抄成詩歌,分別寄給不同的人。她的書信集出版后,很多人對其進行了剖析,認為它不僅有詩的語言意境,而且連節(jié)奏也是典型的詩歌式的。難怪1993年北卡羅來納大學出版社出了一本由William H.Shurr等人編的《艾米莉·狄金森新詩選》,而這些所謂的“新詩”就是把她書信中的語句摘出來分行排印而成的。

狄金森的散文書信對了解她的生平性格及其詩歌無疑有極大的價值。她早期的書信可以說是對她的家庭、學校、朋友的非常詳細、充滿感情的描寫,但中年以后,其散文書信就變得簡短凝練,像她的詩歌一樣,具有了謎的性質。

翻開她的書信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像她的詩集一樣,這里最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之一也是標點的使用。她現(xiàn)存的最早的信是她12歲那年寫給她哥哥的,全信除了十幾個一字線外,不用任何標點符號,這就說明她從小喜歡使用一字線。她的信除了使用大量的一字線外,就是在稱呼后的標點也是千變萬化,有時不用標點,如“我親愛的簡”,有時卻在稱呼后用句號,如“我親愛的阿拜亞?!?,有時用逗號,如“我親愛的阿拜亞,”,有時又用一字線,如“親愛的艾米莉—”。而落款后面除了不用逗號外,其他三種情況都有。我們看到過美國學者就狄金森詩歌中的一字線與驚嘆號大做文章,但尚未發(fā)現(xiàn)有對書信中的這種標點現(xiàn)象做評述的。我們的觀點是狄金森使用標點有很大的隨意性。

其實,狄金森的書信到處都有麻煩。她的信是寫給收信人的,如果她對詩歌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想法的話,她恐怕不曾想到她的信也會結集出版,供后人玩味揣摸,但是她的信都不具日期、地址,稱呼也千變萬化,令人頗費思量。就拿她寫給她的文學“導師”希金森的信為例,1862年4月寫的最初兩封信因為是初次寫信,當然顯得比較正式,稱呼是“希金森先生”,6月7日的就用了“親愛的朋友”。7月份的一封沒有稱呼,此后的信不是用“親愛的朋友”(后面的標點變化不定),就是沒有稱呼。狄金森信中的署名也是值得注意的問題,從中可以看出狄金森的心計,她寫給希金森的第一封信等于是給一個陌生人頭一次寫信,信尾沒有落款,而是把她的姓名寫在一張卡片上,單獨裝一個信封,再附在信中,可見用心良苦!第二、 第三封信的落款是“你的朋友,E·狄金森”。此后有的用“狄金森”,有的用“你的學生”,有的沒有落款,還有一封信的落款是“你的格言—”。希金森本人對此無法解釋,有人推測也許是希金森說過狄金森的詩具有格言的性質所致。狄金森這種稱呼與落款的多變,反映了她的性格喜歡出其不意開開玩笑。如她給鮑爾斯的一封信的落款是“你的無賴”。這是因為她約鮑爾斯到她家做客,可等鮑爾斯遠道而來后,她卻躲在樓上不見他,鮑爾斯便在樓下喊道:“艾米莉,你這該死的無賴,下來!”1885年,狄金森自知來日無多,她給正在歐洲的梅布爾·盧米斯·托德的一封信是這樣收尾的:“救世主寫給全人類的那封信的唯一落款是,一名外鄉(xiāng)人,你們收留我。”她的落款干脆是“美利堅”。狄金森不用姓名稱呼、落款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不想暴露自己,萬一信落在第三者手中,他或她也不知道是誰寫給誰的。再加上語句晦澀,別人更是無從了解其中的隱情。狄金森的遺稿中就有三封稱呼是“老師”的沒有寫完的情書,收信人是誰,至今是個解不開的謎。有人說是寫給沃茲沃斯的,有人說是寫給鮑爾斯的,還有人說她根本就沒有打算把信寄給誰,她只是借助一位男性朋友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艾米莉的哥哥奧斯丁說她愛在信里“故作姿態(tài)”,這從上面的落款中就略見端倪,這一點仍然反映了她寫信的觀點,是與“要講真理,但要歪著講”一脈相通的。

從信中反映出的狄金森另外一個個性特點就是凡事采取回避掩飾態(tài)度。如狄金森給希金森寫了第一封討教信后,希金森感興趣的與其說是她的詩,不如說是她的人,于是寫信問及她的一些情況,狄金森回信說:“你問我年齡多大?直至這個冬天—我才開始寫詩—也只是一兩首而已—”她重復了對方的問題,卻不作回答。至于她寫詩的情況,也完全是不實之言,因為她寫詩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而且這時候已經(jīng)寫了有好幾百首。

狄金森把朋友看成是她的“財富”,她跟朋友的交往更多地依賴書信(包括書信中的詩歌)而不是面對面的交流。只有在這種書面交流中,她的警句,她的雙關語,她的引用語,她的似非而是的議論,她的深奧的妙理才會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狄金森是通過書信寫作和詩歌創(chuàng)作來保全她獨立的人格的,書信和詩歌一樣,都為她提供了釋放內心壓力的途徑。

狄金森的書信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承擔著她的詩歌載體的作用。據(jù)約翰遜的統(tǒng)計,有581首詩是用書信寄給他人的,足足占了她的詩歌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這大致分三種情況:一,詩單抄,與信一起寄給收信人。這顯然有“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目的;二,詩構成了信的一部分;三,詩是信的全部內容,只在前面加個稱呼,后面有個落款。在后面這兩種情況下,寫信人認為收信人與自己“心有靈犀一點通”。狄金森給大約三十多人用以上三種形式寄過詩,但從來沒有在寫給父親、母親和妹妹拉維妮亞的書信中夾帶過詩。盡管住在一起,他們也不知道她在寫詩。也許她認為這三位親人與詩無緣,不是不喜歡,就是看不懂。


在本文的開頭我們引用了狄金森關于謎的兩行詩,而且從上述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狄金森喜歡謎,喜歡叫人當謎猜。她的詩,她的文,她的人完全都是難猜的謎。一百多年來,人們在猜謎的過程中既得到欣喜,又迎接挑戰(zhàn),同時促進狄金森研究長盛不衰。


1994—1995年,我作為富布賴特學者在哈佛大學主要針對狄金森做了一年的粗淺研究。回國后計劃就這位女詩人的生平、詩歌、書信先寫三篇系列文章,后來發(fā)表了兩篇,第三篇正在構思階段。我的一個譯本需要一篇前言,我就把上述文章壓縮、串聯(lián)成上面的樣子付印了。這篇東西稍加修訂后又在2010年上海譯文版的《狄金森詩選》中重印了一次,現(xiàn)在又做了較大增訂拿出來充當本書的前言,實在對不起讀者。但這也是無奈之舉,我已年過七旬,退休已達十年,早已遠離學術工作,健康狀況又不是很好,修訂譯稿已經(jīng)把我搞得焦頭爛額,所以再沒有精力和條件寫一篇更像樣子的新序了。不過對狄金森不大熟悉的讀者,也許仍然可以從中了解一個大概,而對狄金森有所研究的讀者,這篇序文就沒有多大意義。如果有的讀者先前已經(jīng)讀過,那就請他們抿嘴輕哂,不去理會好了。

序基本上是舊序,譯文也有一些發(fā)表過。不過我把自己能發(fā)現(xiàn)的差錯都做了修改。這個《全集》包括“詩全集”和“書信選”兩個部分。詩歌部分譯文的依據(jù)是約翰遜編的一卷本《艾米莉·狄金森詩歌全集》。為出版這部《全集》,我又根據(jù)約翰遜編的三卷本《詩集》、參照富蘭克林編的《艾米莉·狄金森詩集》(閱讀本)做了校訂,并把富蘭克林本在文字上的差異予以注明,但對兩個版本在標點和詩節(jié)劃分上的區(qū)別則不再探究,因為對閱讀理解不會造成太大影響。約翰遜本中有9首詩富蘭克林本未收,富蘭克林本有18首約翰遜本又未錄。我把這18首詩補譯出來附在后面。兩個版本編號差異甚大,譯本以約翰遜本為準,再把富蘭克林本的編號放在括號里,跟在約翰遜本的編號后面。每首詩左下角括號外的年代是約翰遜的估計,括號內的年代是富蘭克林的認定。右下角的年代是約翰遜本給出的發(fā)表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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