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于抱負(fù)和才華的詩人在追憶悲劇性的一生與情感，他彈撥出一曲人生悲歌。晚唐大才子李商隱的詩籠罩著一層濃重的哀傷低徊，在凄迷朦朧中，反映出一個衰頹的時代中正直而又不免于軟弱的知識分子的悲劇心理；既不滿于環(huán)境的壓抑，又無力反抗環(huán)境；既有所追求想象，又時感空虛幻滅；既為自己的悲劇命運而深沉哀傷，又對造成悲劇的原因感到惘然。

那驚鴻一瞥的絕美相遇，心生無盡愛慕，雖然深知那是一段無果姻緣，卻難抵那柔情似水，此情可待成追憶，愛如同花朵，只要給予陽光雨露，便一定能紛呈綻放驚艷。于是歷經(jīng)繁華之后，他冷靜地審視著，愛與情，神奇絢爛如同夜月一簾幽夢，纏綿悱惻恰似春風(fēng)十里柔情。放逐荒野的詩人，一身青衫，在風(fēng)雨中默默咀嚼著身世之傷、不遇之傷、失愛之傷，愛不能直言，情不能明說，只能隱于綺麗的詩句之間和泛黃的典故背后。蝴蝶夢里滄海月明，那光陰的錦瑟重又彈起，千年之后，聽來動人心魄。金風(fēng)玉露，霧柳云度月，幽葩閑落，深情分付西風(fēng)，此夜涼意驚夢，悲聚散，為伊消得人憔悴，山回路轉(zhuǎn)，回首向來蕭瑟處，道是無晴卻有晴，堪嘆華年逝如水。

李商隱（約813-858年），字義山，號玉溪（谿）生，又號樊南生，漢族人，原籍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祖輩遷滎陽（今河南鄭州滎陽市），生于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死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年）進士，當(dāng)過秘書省校書郎、弘農(nóng)尉、東川節(jié)度使判官等小官。早期，李商隱因文才而深得牛黨令狐楚的賞識，并在令狐楚的極力運作和推薦下得中進士，后入李黨的王茂元幕，并將女兒許配給他，他由此而遭到牛黨的唾棄與排斥。從此，李商隱便在黨爭的夾縫中左右執(zhí)絀，被卷入“牛李黨爭”的政治旋渦而備受排擠，一生困頓不得志。輾轉(zhuǎn)于各藩鎮(zhèn)佐幕為生，并于四十七歲的盛年郁郁而卒。清乾隆五十四年《懷慶府志》記載，李商隱死后葬于祖籍懷州雍店（今沁陽山王莊鎮(zhèn)）之東原的清化北山下。

唐代詩人，晚唐乃至整個唐代，李商隱是為數(shù)不多的刻意追求詩美的作者。李商隱擅長詩歌寫作，駢文文學(xué)價值也很高，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其詩構(gòu)思新奇，風(fēng)格秾麗，尤其是一些愛情詩和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優(yōu)美動人，廣為傳誦。但部分詩歌過于隱晦迷離，難于索解，至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

家道衰微

李商隱曾自稱與唐朝的皇族同宗，經(jīng)考證確認(rèn)李商隱是唐代皇族的遠(yuǎn)房宗室。但是沒有官方的屬籍文件證明此事，因而可以認(rèn)為李商隱和唐朝皇室的這種血緣關(guān)系已經(jīng)相當(dāng)遙遠(yuǎn)了。李商隱數(shù)次在詩歌和文章中申明自己的皇族宗室身份，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際的利益。無情最是帝王家，李姓王朝遺忘了這位才華橫溢的末世王孫，他的皇族宗室身份太過遙遠(yuǎn)而被漠視。

李商隱的家世，有記載的可以追溯到他的高祖李涉。李涉曾擔(dān)任過最高級的行政職位是美原（治今陜西富平西北）縣令；曾祖李叔恒（一作叔洪），曾任安陽（今屬河南）縣尉；祖父李俌，曾任邢州（治今河北邢臺）錄事參軍；父親李嗣，曾任殿中侍御史，在李商隱出生的時候，其父李嗣任獲嘉（今屬河南）縣令。

李商隱三歲左右，隨父親李嗣赴浙。不到十歲，李嗣去世。從此，家道衰微，孤兒寡母只得從江浙扶喪北回故鄉(xiāng)鄭州，過著艱苦清貧的生活。李商隱可謂是從小孤貧。當(dāng)時的狀況之凄苦，義山曾在《祭裴氏姊文》中寫道：“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或許正是由于家世的孤苦不幸，加之身體瘦羸文弱，形成了他易于感傷的性格，也刺激了他希望通過科舉入仕來振興家道，光宗耀祖。

成長的歲月是艱辛的。身為家中長子，必須承擔(dān)養(yǎng)家的責(zé)任，李商隱在成長的同時背負(fù)上了撐持門戶的責(zé)任。李商隱在文章中提到自己在少年時期曾“傭書販舂”，即為別人抄書掙錢，貼補家用。

峰回路轉(zhuǎn)

李商隱“五歲誦經(jīng)書，七歲弄筆硯”，李商隱的啟蒙教育可能來自他的父親，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則是他回到故鄉(xiāng)后遇到的一位同族叔父，他的這位堂叔父想來也是位隱居的大儒，曾上過太學(xué)，但沒有做過官，終身隱居。據(jù)李商隱回憶，回鄉(xiāng)后，這位叔父在經(jīng)學(xué)、小學(xué)、古文、書法方面均有造詣，而且對李商隱非常器重。受他的影響，李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大約在他十六歲時，寫出了兩篇優(yōu)秀的文章（《才論》、《圣論》，今不存），便因擅長古文而得名。他獲得了一些士大夫的贊賞。這些士大夫中，包括時任天平軍節(jié)度使的令狐楚。大和三年（829年）移家洛陽，結(jié)識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輩。

《唐才子傳》載：“令狐楚奇其才，使游門下，授以文法，遇之甚厚。”被這樣一位時任天平軍節(jié)度使又是當(dāng)代大儒的貴人青睞，收為門生，義山也算是苦盡甘來、峰回路轉(zhuǎn)了。

令狐楚是李商隱求學(xué)生涯中又一位重要的人物，他本人是駢體文的專家，對李商隱的才華非常欣賞，對他十分器重，讓李商隱與其子令狐絢等交游，親自授以今體（駢儷）章奏之學(xué)，并“歲給資裝，令隨計上都”，就是說，令狐楚不僅教授他駢體文的寫作技巧，而且還資助他的家庭生活，后又聘其入幕為巡官，曾先后隨往鄆州、太原等地。

在令狐楚的悉心教導(dǎo)下，李商隱成為晚唐時期最重要駢體文作家之一。這種文體注重文辭的對偶，并使用大量典故，廣泛使用在唐代官方文件中。李商隱作為一位駢體文的專家，為許多官員代筆起草過奏折、書信等文書。《舊唐書·文苑傳》說李商隱“尤善為誄奠之辭”。由于當(dāng)時章奏中使用的駢體文，要求詞藻華麗，又要表述準(zhǔn)確，因此對于用典的要求很高。而擅長寫作駢體文的李商隱，養(yǎng)成了用典的習(xí)慣，因此被認(rèn)為這是他的詩歌中喜歡用典的原因。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對李商隱的駢體文評價很高，認(rèn)為只要《樊南文集》存留，唐代的駢體文就算全部遺失也不可惜。

李商隱由駢體文寫作的迅猛進步而獲得極大的信心，希望可以憑借這種能力展開他的仕途。

在這幾年中，李商隱一面積極應(yīng)試，一面努力學(xué)文，在科舉上雖一再失敗，但在寫作上則完成了由散向駢的轉(zhuǎn)變，此后他很少再寫散文。大和七年（833年）令狐楚調(diào)任京職，商隱離太原返鄉(xiāng)，曾入王屋山學(xué)道兩三年。這對其思想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一定影響。

在這一時期（大和四年，公元830年）的《謝書》中，李商隱表達了對令狐楚的感激之情以及本人的躊躇滿志：“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攜筆硯奉龍韜。自蒙夜半傳書后，不羨王祥有佩刀?！?/span>

認(rèn)識令狐楚是李商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但也正是由于這一段經(jīng)歷，使得他一生都處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從829年令狐楚聘用他作幕僚，到837令狐楚去世，他們一直保持著親密的關(guān)系，李商隱以謙卑誠懇的態(tài)度贏得了令狐楚的信任，令狐楚在病危之際讓李商隱代他撰寫遺表——這可是上呈給皇帝的政治遺言啊，由此可見令狐楚對李商隱的器重。令狐楚之子令狐绹在公元837年幫助二十六歲的李商隱得中進士?？梢哉f，這時，他還是很順利的，直到他娶了王茂元之女為妻。

情詩里的隱痛

李商隱以《無題》為名的愛情詩，最為人所傳誦，他的無題詩具有“朦朧”的特點，旨意隱秘。這些以無題為名的愛情詩，包括以《無題》為題的十五首，和以句首二字為題的“準(zhǔn)無題”詩近三十首。這些詩有的有所寄托，但大部分屬于純粹的情詩。如《無題二首》其一：詩中描寫了與其相愛者心心相印而無緣久處的惆悵情懷，同時也表現(xiàn)了詩人屈沉下僚、受制于人的愁悶與不滿。又如《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此詩描寫一對戀人在暮春時節(jié)的離別之恨、相思之苦，以及別后細(xì)致入微的關(guān)懷體貼之情，表現(xiàn)了真摯愛情之珍貴難得和人們對愛情的堅貞不渝，典型地反映了士大夫隱秘的愛情生活和心理。李商隱的“準(zhǔn)無題”詩也寫得相當(dāng)出色。如《錦瑟》此詩貌似詠物，實則詠懷。它隱去了平生所歷具體之事，以錦瑟起興，充分運用了比興、象征、典故等多種手法，將自己滿腔的憂傷、郁憤之情，形象而又婉曲地表達出來。

然而，最美麗情詩的作者，卻是愛情不成功的人所做。成功的愛情詩要讓愛情比較不成功的人來做，這是也許，正是宿命。

都說人生是賭場失意，情場得意。但李大才子卻是愛情不如意，事業(yè)不成功，就算逃禪也只是口頭禪文字禪，達不到物我兩忘的真如境界，真是情何以堪。

“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袍未曾開”。他的朋友崔玨這樣寫詩嘆惜他。

“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他在自己的詩中這樣嘆惜自己。

李商隱是薄命才人，飄泊天涯的浪子。同時也是位驚才絕艷的大詩人，他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代表著晚唐詩歌的最高成就?！短圃娙偈住分惺珍浝钌屉[的詩二十二首，數(shù)量僅次于杜甫、王維、李白三人。唐朝詩歌經(jīng)過盛唐、中唐充分開拓后已難乎為繼。在氣勢衰微的晚唐，李商隱卻橫絕出世，為晚唐這遲暮的美人，再添加上一縷嬌艷。如果說唐詩是牡丹，那么李商隱就為這末世唐朝開出了最絕艷的一朵。這朵傾國之色開放在大明宮巍峨頹敗的宮墻上，搖曳著末世的風(fēng)流。他的詩綺麗又典雅、深摯而又蘊藉，工整而又精致，喜歡用象征，隱喻，比興，《無題》諸篇深情綿邈，語意晦澀難明，后人鉤沉索隱，不亦樂乎。

《無題》詩創(chuàng)造出一種深情綿邈、意境含蓄的詩風(fēng)，是李商隱詩歌的最大特色，歷來號稱隱諱難明，有如珍瓏棋局，引起了許多考證高手或有閑階層的興致。

李商隱的無題詩，《全唐詩》中共收入十六首。另外，還有些詩以篇首或句中二字標(biāo)題，如《錦瑟》、《碧城》等，應(yīng)算作無題詩一類。李商隱的無題詩，情意雋永，富象征意味，容易引起聯(lián)想，千多年來讓人爭論不休。有人認(rèn)為它是隱秘難言愛情記錄；有人認(rèn)為它借言情寄托詩人自己的政治懷抱；也有人認(rèn)為它詩人向權(quán)貴陳情干謁的告白。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自來解無題詩諸詩者，或謂其皆屬寓言，或為其盡賦本事，各有偏見，互持莫決。余細(xì)讀全集，乃知其有寄托者多，直作艷情者少。夾雜不分，令人迷亂耳?！?/p>

那么，李商隱的無題詩到底說了些什么？李商隱生逢末世，又在黨爭中左右為難，一生愛情、功名、抱負(fù)無一順?biāo)?，由情事到身世，由身世到功名，由功名到國運，最易百感交集，詩歌是詩人心靈的流露，但對憂讒畏譏、依違兩難的李商隱來說，內(nèi)在的思緒是不敢也不愿放肆得去表達，所以參照《道藏》中的隱秘訣文的表達方式來寫寫詩，他不是有意制造謎團，也許只是想表達，但是又不能痛快地表達，所以為此而已。你說他寫情事，寫人生遭際，寫日薄西山的國運等等，可能一感引起百感，最后百感熔鑄與一體，并不是不可能的。一些學(xué)者考證無題四首（“來是空言去絕蹤”）是李商隱向令狐绹陳情干謁之作，而且一句詩影射一件事，個人覺得李商隱是沒那個閑情去做這事，但在詩中，流露出那么一點意思，也不是沒有可能。

綜觀李商隱的無題詩，大致有以下那么一些內(nèi)容：

一是實寫男女之情。部分無題詩中交織著李商隱愛情的希望、失望、乃至絕望，寄托著他愛情的歡悅、痛苦。如“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燕，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坐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篷”，這顯然是愛情詩，種種細(xì)節(jié)說明此詩似有本事背景，這些本事作者不肯說明，其實后人也無從追究。

二是言情之中另有所寄托。李商隱少既有才華，渴望用世，但抱負(fù)不能施展。發(fā)之于詩，“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他的無題詩有些可歸類與此。如“何處哀箏隨管急，櫻花永巷垂楊岸。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dāng)天三月半。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墻看。歸來輾轉(zhuǎn)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

三是百感交集意境混融。李商隱有些些無題詩，通篇寫相思情意，意境混融，不覺得有什么寄托，但細(xì)讀之又覺包藏細(xì)密，似有含蓄不盡的意味。如“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臘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夜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边@首詩是李商隱無題詩中的名篇，意境朦朧，要說是愛情詩，它深情綿邈，要說是政治寄托，恐怕又有那么點意思。“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句，人們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意義上引用不斷。比如，我們可用于愛情，也可用于對事業(yè)的追求，唯其有不同的解讀，所以他就具備更廣泛的意義，這就是無題詩的魅力所在，這一點，也許唯一的局中人李商隱始料不及。

霧里看花：玲瓏卻剔不透的情詩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李商隱《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

李商隱和心上人在“畫樓西畔桂堂東”相見，當(dāng)下就一見鐘情，所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雖然不能身生雙翅飛到一塊兒，但是心中靈犀相通，結(jié)下難解之緣。但是時間倉促，李商隱要去上班，“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這一面見得實在是匆匆太匆匆。

李商隱的詩，常以清詞麗句著稱，他寄情幽微，意蘊晦隱，含蓄委婉，富有朦朧婉曲之美。他的無題詩大多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最能表現(xiàn)這種風(fēng)格特色的作品，是他的七言律絕，其中又以《無題》堪稱典型。詩人一生，命運乖戾，懷才不遇，陰險的傾軋下，無法大聲吶喊，于寂寞和困苦中，只能把自己的千千心結(jié)，盡藏在嘔心瀝血的詩作里。詩人雖將身世之感并入華艷詞章，但其艷麗而不猥褻，癡情卻不狂癲。

這首無題詩中作者直接出場。抒寫對昨夜春風(fēng)一度、旋成間隔的意中人的深切懷想。開頭兩句由今宵情景引發(fā)對昨夜的追憶。星光閃爍，夜風(fēng)習(xí)習(xí)，空氣中充溢著令人沉醉的溫馨氣息，一切都似乎與昨夜仿佛，但昨夜的那一幕已難再追尋。三、四句由昨夜回到現(xiàn)境，寫今夕之相隔引起的幽微心理，自己雖無彩鳳之雙翼，得以飛越間隔，但彼此的心，卻有如靈異的犀角，自有一線相通。五六句寫對意中人的想像，畫樓桂堂，燈紅酒暖，觥籌交錯，笑語喧嘩，隔座送鉤，分曹射覆，渴望相會的情感是如此熱切。“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在終宵的追懷思念當(dāng)中，不知不覺，晨鼓已響，上班應(yīng)差的時間又到，可嘆自己如飛蓬般不能自主，不得已匆匆走馬蘭臺（秘書省的別稱，李義山上班的地方）。這首詩將愛情間隔的悵惘和身世飄蓬融合起來，既抒情，也傷身世。

昨夜星辰璀璨明照，間奏出凄美的音調(diào)。昨夜風(fēng)涼爽拂面，吹拂著今日的思緒，加深了今昔相隔的悵惘。愛的執(zhí)著造就了低回再三的震觫，沒落的感傷注入瑰麗的凄涼。今宵的畫樓西畔，猶有昨夜歡宴的美妙。星辰好風(fēng)、燈紅酒暖不知今夕何夕，而人生的輕愁與無奈則寫滿桂堂東。比翼齊飛的是身有雙翼的彩鳳，但心有靈犀一點通，那兩心息息相通的正是你我，異常靈敏的感應(yīng)把相愛的兩顆心，襯貼得流暢美麗圓滿。那間隔中的契合，那悵惘中的喜悅，相愛的心就是這樣滲透，交融和慰藉。

那和風(fēng)習(xí)習(xí)的春夜，那空氣中彌漫著的醉人幽香，烘托出回憶中永恒的一幕。隔座送鉤的游戲藏不住笑語喧闐，分曹射覆的行酒令，猜出來了彼此的心會神通不言自明。春酒暖人讓心靈也極盡了華麗，蠟燈紅光掩映的美貌越發(fā)鮮明。在以后無數(shù)落寞抑郁的歲月里，一次次給我以回味無窮的甜蜜。

柔美旖旎的昨夜好風(fēng)注定了一次絕美相會，華美流轉(zhuǎn)的情致永遠(yuǎn)地沉浸在溫馨回憶里。想昨夕的歡宴徹夜到曉，當(dāng)是時，樓內(nèi)笙歌未歇，樓外鼓聲已響。

你無言地注視著我，我知道你是在惋惜聽鼓應(yīng)官去的無奈。職事所羈，仕途蹭蹬。蘭臺多的是隨風(fēng)飄轉(zhuǎn)的蓬蒿，人人追求春風(fēng)得意，可蘭臺虛無縹緲若蓬萊仙境地。而走馬蘭臺，身不由己，我本類一轉(zhuǎn)蓬。就這樣我們的偶遇旋即而成間阻的惆悵，一生懷想，刻骨銘心，然惆悵無盡。淺吟輕嘆，惘悵未竟。豈獨相思苦？復(fù)嘆業(yè)未成！

綺麗流動中沉郁悲慨，哀怨千古冰月白。一片岑寂，冷中凝香在，幽幽飄來。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fēng)。

——李商隱《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

大詩人李商隱之七律無題，在藝術(shù)上達到了爐火純青。這首七律無題，抒寫了一個女孩子愛的幽怨，以及斷無消息而痛苦相思，采取了深夜追思這種類心理獨白的方式。之所以夜縫羅帳，是因思念而無眠。“金燼暗”、“石榴紅”不經(jīng)意地點染著景物，寓含著極豐富的內(nèi)涵。把象征手法運用得這樣自然精妙，又不露痕跡，這確實是藝術(shù)上爐火純青的標(biāo)志。

這首無題起聯(lián)寫女主人公深夜縫制羅帳。鳳尾香羅，是織有鳳紋的薄羅，碧文圓頂，是有青碧花紋的圓頂羅帳；接下來寫女主人公的一段回憶：對方驅(qū)車匆匆而過，自己因為羞澀，用團扇遮面，雖相見未及通一語。頸聯(lián)寫別后的相思寂寥：自那次匆匆相遇之后，對方便絕無音訊，不知道多少天獨自伴著黯黯殘燈度過寂寥長夜，而眼下，又到了石榴殷紅、春光消逝的時候；未聯(lián)回到期盼上來，化用曹植《七哀》“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的詩意，希望一陣好風(fēng)吹來，把自己吹向?qū)Ψ降膽驯А?/p>

那幽居獨處的閨中女子，在寂寥的長夜中，你在做什么？夜深縫羅帳，鳳尾香羅的織紋精美，碧文圓頂?shù)幕忧妍悾瑑煞N羅帳在渴望著團圓好合。你默默地縫著羅帳，在這無眠的深夜里，怎么能不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又怎么能不充滿著對團圓的深情期待？

難忘的仍是那一次的邂逅。

裁為合歡扇，團團如明月。裁制成圓月形的緋紅扇子，難掩一個少女滿面的羞澀。雷聲殷殷，陣陣響起，正是郎君的車馳之聲。我們甚至連句話也沒有來得及說，但我們的心在對視。從此，這顆深閨寂寞又敏感的女兒心，魂牽夢縈的就是你那深情的眼神。

燭芯燃成的燈花忽明忽暗，已是看過我多少個寂寥的不眠長夜。金燼陪過我多少回望斷耿耿星河。幾番石榴紅，這紅花好開的青春時光在斷無消息中，令人心碎地流逝著。我的心上人啊，你為什么依然無音信？

期待的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讓我的癡情化作奇想：我思念人乘的斑騅馬，只系垂楊岸，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西南好風(fēng)啊，你讓我乘而飛至郎身邊吧！

相見與團圓難道真的是鏡花水月？心上人你難道真的是遙不可及？夜夜密縫羅帳，一針一線一相思，一針一線一淚滴。問君何時才是團圓日？那天你驅(qū)車匆匆走過，羞澀讓我團扇遮面，于是雖然相見卻未及通一語。這斷無消息前的最后一次照面，在長期沒有音訊的今天，時時回憶起，越發(fā)清晰越發(fā)痛楚越發(fā)讓我思念你，憶當(dāng)初我們的羞澀我們的甜蜜。你說好一定來接我，你說好我們一定要團圓，你說好我們永遠(yuǎn)相守不分開，可如今我卻只有一份空空回憶。刻骨的思戀融入刻骨的哀怨，誰人能化這別憂？誰人能解這離痛？今夜你將斑騅系之于何處呢？你可還記得楊柳岸邊曾有伊人望穿秋水？

愛情令心也憔悴了，有誰可憐有誰可惜？

就在絕望的荒原上等下去，看看又將是石榴花紅的季節(jié)了。再也不必驚奇我獨自度過一個個漫漫的不眠長夜，那伴著我逐漸黯淡下去的殘燈，越發(fā)渲染了長夜寂寥的氣氛。知否知否，到石榴花再紅，春天就已經(jīng)消逝了.知否知否，在寂寞的期待中，流光易逝、青春虛度給我的是悵惘與傷感。

希望在絕望中燃燒，我的心在寂寞和痛苦中，依然貫穿著執(zhí)著的深情。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xì)細(xì)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李商隱《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

李商隱堪稱晚唐詩壇上的一位大家，影響深遠(yuǎn)。最能表現(xiàn)其朦朧婉曲之美風(fēng)格特色的作品，是他的七言律絕，其中又以《無題》諸作堪稱典型?；蛞虿槐忝餮?，或因難用一個恰當(dāng)?shù)念}目表現(xiàn)，所以命為“無題”，是李商隱的創(chuàng)造。辭藻華美，音韻悠揚，朦朦朧朧，情深款款，眷念凄婉，綺麗動人。愛的歡喜、情的愉悅，和執(zhí)著的愛戀，及綿長的相思，既纏綿沉痛，又極其真誠。

這首詩側(cè)重寫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遇之感。首句從環(huán)境氛圍寫起，幽居的主人公自傷身世，輾轉(zhuǎn)不眠，倍感靜夜的漫長，帷幕深垂的居室彌漫著無名的幽怨；頷聯(lián)用巫山神女夢遇襄王典故，寫女主人公對愛情遇合的回顧，追思往事，在愛情上盡管有過自己的幻想和追求，但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夢幻而已，而直到現(xiàn)在，我還像清溪小姑一樣，獨處無郎，終身沒有依托。頸聯(lián)從不幸的愛情轉(zhuǎn)到不幸的遭遇，說自己就像柔弱的菱枝，卻偏遭風(fēng)波的摧折；又象芬芳美質(zhì)的桂葉，卻無月露滋潤而使之飄香，措辭婉轉(zhuǎn)，意極沉痛，寄寓有受到惡勢力摧殘而又得不到幫助的凄涼無助之感。未聯(lián)寫愛情遇合既然如夢，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自己并沒有放棄追求，“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即便是相思全然無益，也不妨抱癡情而惆悵終身。

這首詩確實是像對某些人的陳情自辯詩。“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似乎充滿暗示，前句暗示有過短暫的遇合，但終究是一場幻夢，盡管自己迄今依然獨居無郎，但人們對她頗有議論，所以說“本無郎”有辯解意味。這首詩如是寫愛情，則是蘊藉含蓄，意境深幽，細(xì)膩優(yōu)美，但如果是寫給權(quán)貴的陳情干謁詩，則感覺辭卑氣苦，格調(diào)偏低。

重幃深下，簾幕層層遮垂閉，幽邃的居室籠罩著深夜和靜寂。彌漫在空氣中無名的幽怨讓莫愁堂里充滿憂和愁，河中之水向東流，說是莫愁實難不愁。最愁的是午夜夢醒以后，此時清宵細(xì)細(xì)長，憂愁讓不眠的長夜漫漫無邊際，時間在這里改變了流逝的速度，緩慢到了滯留。在輾轉(zhuǎn)中徒自傷感，往事如夢似幻。而無所依托的殘酷現(xiàn)實，橫遭朋黨屢次摧折的慘痛際遇，誰人至此能不發(fā)一聲凄苦的感嘆！

我的心上人，到現(xiàn)在我才不得不含淚相信，當(dāng)初那浪漫的巫山神女夢遇楚王式的相識相會相親復(fù)相愛，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幻夢而已；直到現(xiàn)在，任憑世人嘲笑，清溪小姑仍是未能嫁，居處本無郎，終身無所托。菱枝本已微軟柔弱，而風(fēng)波不信，偏偏橫加摧折；桂葉極具芬芳美質(zhì)，月露卻不肯滋潤，讓她難以飄香。現(xiàn)實之無情一至于此，沉痛的致慨可堪化解這無情嗎？！

即使說相思全然無益，也不妨我執(zhí)著癡情而惆悵終生。觸及到了幻滅卻仍然堅定不渝，這全是因為相思已刻骨銘心。無盡的惆悵讓我偏把癡情說成是清狂，是的，這一種悲涼是強大的，命運是如此的不確定，所有的追求與努力現(xiàn)在全歸于絕望，然而絕望中我還是張開希望的翅膀。伴隨著回顧往事時的深慨輕嘆，對著朋黨勢力屢屢射來的黑箭，我的心上人啊，我仍在向著你的方向，忍受著無盡的煎熬而飛翔！

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隱《無題·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

纏綿悱惻的相思，哀怨動人的詩句，讓愛情因其不能實現(xiàn)而極具悲劇美感。據(jù)古希臘美學(xué)觀，悲劇能使人產(chǎn)生比一般美感更高級的崇高感，尤其是其之凈化作用，讓愛情升華且永恒。

商隱無題詩的魅力就在于那愛的絕望，凄婉感傷的色彩喚起讀者的強烈共鳴，詩人的主觀情結(jié)通過語言符號而外化成典雅娟麗、精妙委婉的詩。把詩吟讀，每一句都飽含著深情，卻又不是大河決堤式的情感泛濫，直白而不突兀，含蓄卻非隱晦。讀罷，為悲情酸慟，也為那絕妙文采與貼切比喻而拍案叫絕，如“燒香”之“香”、“牽絲”之“思”諧音“相思”，讓人莞爾一笑，心悅誠服。

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水芙蓉塘外傳來陣陣輕雷，春為我們傳出了生命萌動的訊息。金蟾形狀的香爐雖上了鎖，卻鎖不住裊裊爐煙；井水雖深，玉飾的虎狀轆轤仍可汲上清泉。在長日無聊、深鎖春光的惆悵里，相思正深長且無孔而不入。

賈氏窺簾愛上了青年才俊韓掾，她對愛情是多么執(zhí)著多么勇敢啊。洛水女神也情之發(fā)乎中而不可抑止，才高八斗的魏王曹植感動于宓妃留枕而作《洛神賦序》。香銷成灰，相思無望，美好情愫被毀滅后郁積成悲憤。愛情是縹緲難企及的海市蜃樓，卻在相愛人心里開出不敗的花朵。春花早已萌蕾綻發(fā)，相思卻燃燒成灰化燼。

凄惻的眷戀，絕望的熾熱，愛如落紅滿是悲劇的芬芳。任憑一寸相思一寸灰，我心卻不會冷卻同死灰，春心又共花爭發(fā)，春心仍共花爭發(fā)，春心正共花爭發(fā)！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

李商隱的這首《無題》詩，由疾而緩，由噴薄而出直抒胸臆的情感宣泄，到纏綿悱惻哀感動人，又由沉郁再到一線光明在前，聯(lián)綿往復(fù)，細(xì)微精深，成功地再現(xiàn)了心底的繾綣深情。柔腸百轉(zhuǎn)，宕蕩起伏，纏綿悱惻，凄婉動人，極盡曲婉之妙，更兼其深情動人，實為詠唱愛情的千古名作。尤其是春蠶那一聯(lián)又把殉情主義表現(xiàn)得深刻而富于悲劇美，舉凡為理想、事業(yè)殉道，也常常引用。

關(guān)于這首無題，很多注家皆以為寓意令狐氏之作。或謂進士及第后，寓意君王之作。但基本上沒有拿的出來的證明。從其描寫的內(nèi)容來看，首先應(yīng)是情詩，但也熔鑄了人生感概和政治失意之感。首句寫相見不容易，而離別尤其難舍難分，一聲珍重，便是海角天涯，風(fēng)煙萬里。二句寫傷別之時，偏值春暮，東風(fēng)無力，百花凋殘，象征為離別相思之情所困擾，情緒低落；三、四句是膾炙人口的名句，言相愛之深切凝重，春蠶自縛，滿腹情絲，生為吐盡，吐之既盡，命亦隨之而亡，蠟燭自燃，熱淚長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灰燼；五、六句設(shè)想象被懷念的女子的生活情景，暗含離人相思，心心相印之意，并示關(guān)切、珍重之意：曉妝對鏡，撫鬢自傷，女為誰容，只是希望與心上人一見，然春光易逝，容顏易老，怎不令人悚然驚心？留命以待滄桑，保容以俟悅己者，其間苦情密意，令人嘆惋；結(jié)尾說相距本不遠(yuǎn)，但既難相見，又難通音信，希望能有人代為傳遞信息，帶去問候。我的感覺是，這首此詩是作者愛情悵惘、人生感慨、政治失意的綜合體，是百感交集的產(chǎn)物。本詩綿緲深沉而不晦澀，華麗而又自然，情懷凄苦而不失優(yōu)雅，是李商隱詩中最為傳誦的篇章。

是怎樣的一個午夜夢醒時刻，又是怎樣的突兀又?jǐn)z人心魄！

一聲嘆息如歌：相見時難別亦難！我的心上人啊，難！難！兩個難字濃縮了多少哀怨憂愁，那孤獨無助的苦戀，那凄涼無依的酸痛，讓兩個難字道不盡萬千哀怨，說不完的無奈感嘆。

我們有過多少思念渴盼，才終于等來了這難得的相聚。可是時光無情，匆匆，太匆匆！如此短暫，短暫如此！還沒有來得及多問幾句，也沒有來得及多看幾眼，離別的催促聲已響，黯然魂斷中唯有期待下一次的相見，然而再次相見知何日？！離別時的難舍難分和離別后的艱難煎熬，怎一個難字了得！何以相見難？又何以別亦難？多年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世事突變的背后，原來有一雙翻云覆雨的黑手……

極度相思化成了深沉感嘆，在聚散兩依依中突顯別離的苦痛。傷別的你我恰又逢暮春天氣，東風(fēng)無力，任憑群芳凋逝；人世遭逢，悲懷難遣；天地間只剩下了一顆透明的淚滴。

彼此注視的柔情還停留在眼波，彼此相聞的氣息還彌漫在左右，彼此纏綿的呢喃還縈繞在耳畔，彼此魂授神與的摯熱還回旋在心間。相愛的人形影不離耳磨廝鬢猶覺不夠，一日不見就是三秋之漫長折磨。不得見心上人的世界是多么殘酷，那份空洞蒼白是你我永不能承受之深痛。癡情總是九死而不悔，春蠶纏綿不盡，相思直到生命盡頭。真愛總是刻骨銘心，把一見鐘情燃燒至死纏綿至死。思君如明燭，煎淚幾千行。在燃燒的煎熬中，抒一世的悲哀寫就一世的忠誠。悲哀的燭直到成灰，滿腔熱淚才會流干。愛情升華到徹底的執(zhí)著和犧牲，灼熱和堅忍畫出深情的無以復(fù)加。

漫漫的煎熬中有時光年年流逝，孤獨的等待中青春已漸成黃花堆積。心上人啊，你怎知，對鏡晨妝，我在為你輕撫如花之容顏，唯恐云鬢改色，唯恐紅顏易逝，為了愛情我要長留住青春：讓愛情在最美好的年華有最美好的結(jié)果吧！隔著天涯隔著海角，永遠(yuǎn)不能隔斷的是彼此的思念，寒夜里的相思是怎樣的一份悲凄？那月光正侵骨地寒涼，所思在遠(yuǎn)道，我在深深愁苦中想：親愛的，你一定會夜夜上高樓獨自吟詩，那清冷的月光是否會讓你感覺到寒冷？那冰涼的露水是否會打濕你的衣衫？青鳥啊，請把我的溫暖帶給你吧！晝夜回環(huán)的相思年復(fù)一年地纏綿往復(fù)，終其一生都在灼灼思念中苦度，卻一生無悔那纏綿的執(zhí)著。日夜的思念跨越了阻礙重重，思君念君，情之不能自已，心上人啊，我能時刻感覺到你的冷曖。天佑有情人，真愛必將感動上蒼。哪怕你的住處在蓬萊，哪怕蓬山此去無多路，哪怕你可望而不可及，可是有傳書的青鳥在為我們殷勤探看，聽，青鳥在說：前途一片光明！陽光永遠(yuǎn)燦爛！讓真愛癡情，綿延再綿延，永無盡期。

愛得傷感愛得不易，心上人，這也許就是愛情的美麗。

這百折千回，這柔情似水，心上人啊，值得你我一生無悔。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dāng)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後同墻看。

歸來展轉(zhuǎn)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

——李商隱《無題其四》

本詩開頭兩句先寫聞樂，再寫樂聲從櫻花盛開的深巷、垂楊輕拂的河邊傳出，表現(xiàn)出聽著聞樂神馳、按聲循蹤的情狀。頗有“良辰美景奈何天，傷心了是誰家院”之意味。三四句寫“東家老女”婚嫁失時，自傷遲暮。五六句掉筆寫歷史上溧陽公主（梁簡文帝女）嫁給侯景時的風(fēng)光。同是陽春三月，麗日當(dāng)空，一個是年長難嫁，形單影只，一個是少年得意，夫婦攜手同樂。結(jié)尾寫東家老女歸來后的情景。暮春三月，芳華將逝的景色，絲管競逐，賞心樂事的的場面，益發(fā)觸動了她的身世之感，增添內(nèi)心的苦悶與哀怨。這首無題應(yīng)該說是一首以艷情寄寓身世的作品，以美女的無媒婚嫁，朱顏的見薄于時，寓才子不遇的感慨。清薛雪《一瓢詩話》云：“此是一副不遇血淚，雙手掬出，何嘗是艷作”，可謂知音。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yuǎn)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

——李商隱《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

這首無題寫一位對遠(yuǎn)隔天涯的所慕女子的思念。首句說當(dāng)初遠(yuǎn)別時對方曾有重來的期約，結(jié)果卻是“空言”，一去卻再也不見人來。經(jīng)年遠(yuǎn)別，會合無緣，夜來入夢，忽得相見，一覺醒來，卻又蹤跡杳然，只見得朦朧斜月照樓閣，只聽得五更曉鐘聲凄清，何等的空虛，寂寥，惆悵。夢往往能夠?qū)崿F(xiàn)現(xiàn)實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但夢又往往演繹真實的現(xiàn)實，短暫的歡聚之后還是難堪的遠(yuǎn)別和無法自抑的悲泣，此夢是如此傷感，更強化了刻骨的相思，因此，夢醒之后不假思索的第一沖動，就是給意中人修書，心急情切，墨沒磨濃就奮筆疾書。夢醒書成，殘燭之黯淡余光半照著帷帳，被褥上似乎還依稀瓢裊著麝熏的微香。最后兩句用劉晨重上天臺尋覓仙侶不遇的故事，點醒愛情間阻的主題，雙方本就阻隔不通，會合良難，后來對方又復(fù)遠(yuǎn)去，相見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這首無題詩，生活原料已經(jīng)被提煉、升華到只剩下一杯濃郁的感情瓊漿，一切具體的情事都消融得幾乎不留痕跡，情思幽邈，讓人回腸蕩氣。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這首無題是李商隱向令狐绹的陳情干謁之作，如馮浩在《玉溪生詩集箋注》中云：“首章二句，謂绹來相見，僅有空言，去則更絕蹤矣！令狐為內(nèi)職，故次句點入朝時也。夢為遠(yuǎn)別，緊接次句，猶下云隔萬重也。書被催成，蓋令狐促義山代書而攜入朝，文集有上绹啟，可推類也。五六言留宿，蓬山，唐人每以比翰林仙署；怨恨之至，故言更隔萬重也”，如此學(xué)究解詩膠柱鼓瑟，把整首詩的美的意境是完全消解了，簡直是焚琴煮鶴。

曉月斜照一個人的樓臺，凄涼的五更鐘聲悠悠傳來，心上人啊，短會久別是入夢之由，夢醒時迷離恍惚、真幻莫辨，而孤寂凄清中依然重復(fù)著強烈的思念，夢中輕憐深愛，那份歡樂來去飄忽不可追尋，每天每夜實實在在的只是離別后的清夜孤燈。

來是空言去絕蹤，為歡短暫，換來更深泣心痛。不知歷經(jīng)過多久這樣的重復(fù)：夢醒后總是堅信，五更天明以后我就可看見你了，但是，但是，但是，無數(shù)回強烈的渴望都只換來了更深的失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這深深的失望漸成絕望，而我卻又總是在絕望的煎熬中，用癡情培育著新的希望，心上人，你可知道我就是這樣，天天在希望與失望的交織中，渴望著你我甜蜜的夢幻般未來。

蠟照燭光半籠半罩，麝熏芬芳的繡芙蓉床褥里，一個人兒未成眠。此刻夜已央，月光用清冷的光輝，把孤單滿撒在金翡翠的繡幃羅帳上。錦字香箋，提筆滿是無盡的思念，可這綿綿離恨怎能書寫完？

夜夜盼望有好夢啊，與君夢中重相逢?？墒呛貌蝗菀着蝸淼囊粋€甜夢，卻是會醒來的。覺后悵然若失，窗外漸現(xiàn)出的晨曦，我看見陽光下的泡沫，只有旦夕間的一片斑斕與璀燦。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傷別之情在回環(huán)遞進中達到極限！

我愿化作一縷風(fēng)，時刻跟隨著君的影蹤。我愿化作一根線，編織成布縫成衣，溫溫柔柔緊貼君身邊，絲絲縷縷與君纏綿、親密而無間。我的心上人啊，相見無期是不愈的創(chuàng)傷，我的心里是永生不息的悲凄酸痛?？墒俏业男纳先税?，我到哪里才能見到你的影蹤？

李商隱少年欲熾，中年情深，一生深陷在這情愛里，頓不脫，甩不去，但這卻成就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美麗斑斕、最幽邃纏綿、最隱諱難懂的愛情詩，雖然這也給李商隱帶來無盡的想往和無盡的迷惘。這些深摯幽艷的情思，大都熔鑄在他《無題》的詩里。但李商隱的無題詩，雖然是玲瓏卻不剔透，雖覺神光離合，雖有千年間阻，但只要以人性中共通的東西，設(shè)身處地以心靈去感知心靈，那么就能破解詩謎，讓美麗的情詩玲瓏剔透起來。

李商隱的未了情：一生長痛是柳枝

相比李商隱潦倒困蹇的仕途生涯，他的情感可謂是流光溢彩、精彩絕倫，真是痛并快樂著。他一生緋聞不斷，桃花運從未離開過這個靈心善感的詩人。

李商隱的愛情生活，被許多研究者關(guān)注，部分原因在于李商隱以《無題》為代表的詩歌中，表現(xiàn)出一種撲朔迷離而又精致婉轉(zhuǎn)的感情，容易被人視為豐富的愛情體驗的表達。這組詩風(fēng)格秾麗新奇，筆下纏綿悱惻的愛情詩和曲折委婉的無題詩，深受時人及后人的鐘愛，為世人爭相傳誦。

關(guān)于李商隱的愛情，猜測的部分遠(yuǎn)遠(yuǎn)多于有實際證據(jù)的，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對此津津樂道，甚至象閱讀偵探小說一樣揣摩分析他的詩文，希冀發(fā)現(xiàn)切實的憑據(jù)。而名叫柳枝這個女子被認(rèn)為是與李商隱有過感情糾葛的。

柳枝的名字出現(xiàn)在李商隱寫于開成元年（836）年的一組詩《柳枝五首》中。他還為這組詩寫了一個長長的序言，講述了柳枝的故事，這個故事應(yīng)具一定的真實性。

而這個故事如果不是李商隱杜撰，這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他的初戀。

李商隱二十五歲時所作追憶柳枝的《柳枝五首》，個人覺得詩句遠(yuǎn)沒有序言生動精彩：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饒好賈，風(fēng)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兒子，獨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妝綰髻，未嘗竟，已復(fù)起去，吹葉嚼蕊，調(diào)絲擫管，作天海風(fēng)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居其旁，與其家接故往來者，聞十年尚相與，疑其醉眠夢物斷不娉。余從昆讓山，比柳枝居為近。他日春曾陰，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詠余《燕臺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绷κ?jǐn)嚅L帶，結(jié)讓山為贈叔乞詩。明日，余比馬出其巷，柳枝丫環(huán)畢妝，抱立扇下，風(fēng)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鄰當(dāng)去濺裙水上，以博山香待，與郎俱過?！庇嘀Z之。會所友有偕當(dāng)詣京師者，戲盜余臥裝以先，不果留。雪中讓山至，且曰：“為東諸侯取去矣。”明年，讓山復(fù)東，相背于戲上，因寓詩以墨其故處云。

譯：柳枝，洛陽妹子。父親是大款，在經(jīng)商時翻船淹死了。柳枝有兄弟幾個，但她媽最喜歡這個女兒。我一次從洛陽去長安的時候見過她。那年她十七歲，妹子居然有很深的音樂功底，對詩歌的鑒賞能力也很在行?；厝ズ笪揖拖胨氲盟恢X。我的堂哥李讓山剛好是柳枝的鄰居，他在她家窗臺底下朗誦我寫的詩。柳枝驚訝地問這是誰寫的？李讓山賣力地替我吹噓了一通。豪爽可愛的柳枝妹子當(dāng)時就扯下皮帶，托堂哥轉(zhuǎn)送給我，要我寫一首詩給她。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堂哥到柳枝窗臺底下的弄堂里等著。柳枝那天梳著雙髻特別可愛，很大方地指著我說：“三天后，我沐浴焚香，你們幾個都過來。”我點頭如啄米，周圍人全羨慕極了?；厝ズ螅酶缭趲讉€哥們兒面前一通海吹，結(jié)果壞事了。要一起去長安的一個哥們兒，第二天偷偷地帶上我的包就先去長安了。我知道他是妒忌我。本來我是想三天后再走的，可我惦記我包里的錢哪，那可是我?guī)讉€月的生活費。沒辦法，我第二天只能追他去了，沒能和柳枝赴約。這年冬天下了場很大的雪，堂哥來長安找我，告訴我柳枝被關(guān)東的一個大官娶作小妾。我寫了《柳枝詩》五首請?zhí)酶缁芈尻柕臅r候幫我抄在柳枝家的墻上。我答應(yīng)過要送一首詩給柳枝，我寫了五首。

美少女柳枝是東都洛陽城內(nèi)一個富商的千金小姐，柳枝的父親在經(jīng)商時遭遇風(fēng)浪而死。有兄弟數(shù)人，但其母最喜歡這個聰慧可人的女兒。

她長得花容月貌，溫潤如玉。柳枝性格豪放，活潑可愛，開朗大方，不習(xí)女紅，更不愛化妝，頗有女漢子的風(fēng)范。她喜歡唱歌，善解音律。十七歲的柳枝能彈琴吹簫，“作海天風(fēng)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李商隱的堂兄李讓山和柳枝是鄰居。一天晚上，月滿中庭，李讓山搖頭晃腦地吟誦李商隱的《燕臺》情詩。詩寫得綺靡動人，詩念得也是生情并茂。在閣樓上推窗賞月的柳枝，被這首情詩所蘊涵的豐沛情感和秾麗的意境所折服，她起身下樓，急切地詢問李讓山，說：“這首詩寫得太好了，快告訴我，作者是誰？”李讓山說：“是我堂弟李商隱的作品?！崩钭屔竭€告訴柳枝，剛好表弟李商隱和幾個朋友進京趕考，這幾天落腳在自己的家里。柳姑娘如果想一睹詩人的風(fēng)采，可以為她引薦。唐朝時，男女交際比較自由，風(fēng)氣比較寬松，柳枝更是敢愛敢恨，聽說詩人居然近在咫尺，不禁喜出望外，立即扯下衣帶打了個同心結(jié)，煩請李讓山交給李商隱，以表達愛慕之情，并要求李讓山代她向李商隱求詩。

古典愛情中，風(fēng)流才子們個個都是擅長用情詩泡妞的高手，青春女子被詩人用情詩打開芳心如癡如醉的故事不勝枚舉。但像柳枝這樣，被素不相識的李商隱的情詩引發(fā)春心大動，也是前所未聞的浪漫情事。由此可見李商隱的情詩對異性有多么大的殺傷力。

第二天，李讓山帶上李商隱去看望柳枝，兩兄弟并轡來到柳枝家的里巷。柳枝梳著雙髻，兩手交錯地站在門前柳樹下等候。丫環(huán)打扮的柳枝，人柳相映，兩相婀娜多姿?；蛟S唐朝的男人如同現(xiàn)在日本男人鐘愛女仆裝的女孩一樣，喜歡丫環(huán)裝扮的嫩妹，反正一照面，李商隱就愛上了裝扮獨特、不事粉飾的美少女柳枝，而柳枝也被李商隱風(fēng)流倜儻的詩人氣質(zhì)和言談舉止所傾倒。兩人四目相望時，一見鐘情，過電了。

那一年，柳枝芳齡十七歲，珠圓玉潤；那一年李商隱二十三歲，風(fēng)度翩翩。兩人在柳樹下私訂了終身，柳枝約好三天后將焚香恭迎李商隱上門提親：“三天后小女子焚香以待，請公子如期到來。”詩人欣然答應(yīng)了柳枝的邀請，三日內(nèi)魂不守舍，期待著與柳枝的相會。

或許兩人命中注定有緣無份，與李商隱一同赴長安城趕考的哥們，出于羨慕妒忌恨，竟然惡作劇地將李商隱的行囊先行帶到長安去了。行囊中有李商隱很重要的物件，包括有李商隱的臥裝（內(nèi)衣內(nèi)褲及睡衣）全帶到長安去了，迫使他不得暫時放下兒女情懷，急匆匆追往長安而去。李商隱因這一追，硬生生錯過了與柳枝山盟海誓的約會。柳枝等來等去等成了一場空，暗自傷心不已。

那年的冬天，李讓山冒著第一場雪趕到長安，告訴李商隱，迫于壓力，柳枝已被關(guān)東的一位掌握地方軍政大權(quán)的長官東諸侯娶為姬妾了。

李商隱聞訊后悔不迭，肝腸寸斷。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他只能抱怨造化弄人，讓有情人不得成眷屬。在深切的痛苦和自責(zé)中，李商隱一連作了五首《柳枝詩》，并請李讓山題在柳枝的舊居墻上，寄托傷感和懷戀之意。

五首詩皆寫得哀婉動人，表達了詩人對柳枝的思念之情，同時還有為柳枝的命運而擔(dān)憂，并為自己不能與她百年好合，感到此恨綿綿無盡期的悲痛。

一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

同時不同類，那復(fù)更相思？

二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jié)始生。

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三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

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四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

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五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

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李商隱《柳枝詩》

柳枝五首展示了李商隱對柳枝的懷戀之意，第三首中前二句贊美柳枝的美貌和聰慧，下二句說她雖然這般美妙，自己卻“不忍”對她輕薄。第四首以以珍貴的魚鳥來比喻美慧的柳枝遭受關(guān)東豪強的摧殘，深深為她的命運擔(dān)憂，也許，如果不是那次爽約，柳枝的命運不至于如此。第五首感嘆世間有許多美好事物能成雙作對，而自己卻不能，柳枝渺然不知所蹤，是糾結(jié)在李商隱心中不可觸摸的痛楚。

自古以來，大都是癡情女子薄情郎，李商隱可以把失戀的悲痛埋藏心里，然后再去愛別的女人。而性情剛烈的柳枝不能，她的心中除了李商隱，絕不能再容納天下任何一個男人。洞房花燭之夜，柳枝誓死為李商隱守身，不愿與夫婿同床共枕。她用剪刀將裙角剪斷，以決絕的行為向夫婿表明，她的心靈和身體只能屬于李商隱，無人能夠取代。身為地方最高行政長官的夫婿大發(fā)雷霆之怒，卻拿不怕死的柳枝沒辦法。為了懲戒和報復(fù)，有名無實的夫婿當(dāng)夜就把將柳枝打入冷宮，禁閉在一座偏僻的小別苑里，還勒令柳枝終生不得與任何男性見面。

朝如青絲暮成雪的傳說，再次在柳枝的身上得到證實。對情郎的無盡思念，終于在被禁閉的當(dāng)天夜里，集中爆發(fā)：刻骨銘心的思念耗盡了柳枝全部的心力，像梁羽生武俠小說《白發(fā)魔女傳》中的練霓裳一樣，滿頭青絲一夜變霜雪，紅顏未老頭先白！此后，柳枝在禁閉生涯中度過無數(shù)個思念李商隱的白天黑夜，終于在二十八歲那年冬天，帶著李商隱所有的詩集，含恨離開了這個讓她抱恨終天的悲情人世。

就這樣，李商隱錯過了他初戀的姑娘。專家考證，在李商隱的年表中有兩次到江浙的經(jīng)歷，而這兩次經(jīng)歷意圖不明，一直讓人迷惑并猜測，是不是與柳枝有關(guān)呢？后人考證，柳枝因為執(zhí)意不從，不肯做小妾，又被輾轉(zhuǎn)賣到湘楚之地的花街柳巷做了妓女。

李商隱曾經(jīng)數(shù)次去江浙尋訪，也許是希望找到柳枝替她贖身吧。有情人錯肩而過已屬無奈，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姑娘淪落風(fēng)塵，是何等痛入骨髓的心碎。

宋華陽：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箱飄燈獨自歸

大和七年（公元833年），二十二歲的李商隱第一次參考科考，落第。同年，令狐楚調(diào)任河?xùn)|節(jié)度使、北都留守，李商隱跟隨隨至太原。兩年后，李商隱再次參加科考，繼續(xù)落第。這一年，觸目驚心“甘露之變”發(fā)生，李商隱以詩為筆，嚴(yán)厲抨擊宦官和藩鎮(zhèn)勢力，表現(xiàn)出對國家命運的憂慮。差不多就是在這一個時期內(nèi)，李商隱在仕進遭挫的情況下，一度在河南濟源玉陽山、王屋山一帶修習(xí)道術(shù)，發(fā)生了被后人考證出的與女道士宋華陽的情事。在《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等詩中，李商隱提到了“宋華陽”的名字，于是，宋華陽就被認(rèn)為是李商隱的戀人。還有一種夸張的說法是：李商隱曾經(jīng)和宋華陽姐妹二人同時戀愛。蘇雪林在《玉溪詩謎》中對于這個故事進行了最大限度的想象發(fā)揮。對于李商隱愛情生活的研究，以蘇雪林的《李義山戀愛事跡考》（1927）最為著名。此書在1947年曾再版，更名為《玉溪詩謎》。蘇雪林的研究，繼承了程夢星、馮浩等人的成果，拓寬和豐富了這一領(lǐng)域的內(nèi)容。例如，通過她的考證，多數(shù)人接受了李商隱與女道士的戀愛經(jīng)歷。不過，蘇雪林的猜測和推理幾乎不加節(jié)制，從而構(gòu)畫出幾段離奇的戀情，包括他曾與宮女偷情。

唐朝立國后，為了高貴門弟，神化李姓，于是尊崇道家，下詔規(guī)定了先道、次儒、后釋的次序。雖然說唐朝宗室崇道有高攀門第的動機，但道家提倡的成仙不老和房中術(shù)對那些皇帝是有很大吸引力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統(tǒng)治者的倡導(dǎo)下，學(xué)道成了時髦而又榮耀的事情，很多王孫貴族、甚至美麗的公主都入宮做起了道士。

當(dāng)時唐王朝一位公主帶著一群青春少女也在玉陽山的靈都觀修行學(xué)道。其中一位姓宋的宮人與商隱“心有靈犀一點通”，雙雙墜入了愛河，但他們的這種愛卻得不到正統(tǒng)禮教的承認(rèn)，所以他們只能暗中傳書遞箋，借詩或音樂來傳情達意。后來有了狂熱的幽歡，二人經(jīng)常在觀中秘密幽會，李商隱的詩中可以找到明證：“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三星自轉(zhuǎn)三山遠(yuǎn)，紫府程遙碧落寬?！保ɡ钌屉[《當(dāng)句有對》）

可見二人感情之深切，希望從幽會發(fā)展為長相廝守，但又擔(dān)心天違人愿，所以幽會狂歡之余又隱含著分離的隱痛。后來這位宮人可能隨公主回宮了，將來是否會重返靈都觀，李商隱不得而知，所以他獨自忍受著刻骨銘心的相思之苦——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箱飄燈獨自歸。遠(yuǎn)路應(yīng)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珰緘札何由達，萬里云羅一雁飛?！保ɡ钌屉[《春雨》）

夜深人靜的時候，詩人冒著夜雨，提著孤燈，來到宋氏宮人曾住過的地方凄然隔雨相望，然而那里人去樓空，物是人非，自己心愛的人早已悄然離去。

據(jù)南京大學(xué)鐘來茵教授考證，李商隱二十三歲在河南玉陽山東峰學(xué)道，而在西峰的靈都觀里，有一個姓宋的宮女，本是隨行侍候入宮學(xué)道的桂陽公主，后也隨公主修起道來。一個在東峰，一個在西峰，宋姑娘美麗聰慧，因著兩峰之間的業(yè)務(wù)往來，兩人結(jié)識了并很快墜入情網(wǎng)。在這里，極有可能是李商隱主動進攻，宋道士豆蔻年華，象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李商隱才子風(fēng)調(diào)，以詩為箭，三下五除二，宋道士立即中招。

李商隱在玉陽山學(xué)道時，必須學(xué)習(xí)道家經(jīng)典《道藏》?！兜啦亍分杏胁簧佟懊卦E隱文”的表達方式，可能被李商隱用來表達自己不可遏止的情愫，同時又怕別人讀懂不利自己，采取欲言又止、制作謎題一樣的表達方式。學(xué)點秘訣隱文本來無傷大雅，要命的《道藏》中有很多關(guān)于房中術(shù)的內(nèi)容，這對激發(fā)李商隱激情無疑是起了藥引作用?！澳窃撌且欢慰坦倾懶牡膼矍椤?，李商隱研究專家和洪范老先生這樣描述：“你想想，當(dāng)時李商隱和宋華陽一個東山、一個西山，兩個人相會一次要到兩山之間一個叫玉溪的山谷，中間要各自走四公里的山路，全不顧狼蟲虎豹，如果沒有深刻的感情，他們不會這樣做！”和先生說是“深刻的感情”，未免有些美化，但在那么寂寞的深山，一個年輕的才子，讀著令人心驚肉跳的有關(guān)內(nèi)容，遇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冠，并且與她耳鬢廝磨研究些關(guān)于“禱詞”如何措辭等問題，那是很容易刮擦出火花出來的。道家有道家的戒律，男女之欲在清修境地，是嚴(yán)格禁止的，偷香竊玉到公主身邊的人來，也是大不敬的。但是，宋華陽綺年玉貌，頂著道冠，裹著青袍，頗有些“美艷圣女”凜然不可犯的態(tài)度，越是不可犯，但內(nèi)心偏想犯，越是禁果，越是刺激，越是令人顛倒狂想。他們愛的行徑在當(dāng)時來說，是不合法又不合理，只合一個“情”字。所以偷偷摸摸，既有滯雨尤云的顫栗歡悅，又有悖理違規(guī)的極大恐懼。

最后，他們的事情還是給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給遣返回宮，一個給趕出山門。

這段純真的熱戀一直深藏于心，所以多年后當(dāng)他重過道觀時，往事歷歷在目，而自己心愛的人仍音信全無，不由增添了新的惆悵和感傷。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若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李商隱《重過圣母祠》

時過境遷，必將是幾十年之后了，此時的幽會處已布滿苔蘚，而所愛之人一去不復(fù)返，自己故地重游，怎能不生發(fā)重重感傷？想象她幽居獨處，孤獨幽寂，自是悵惆不能不已。后來，李商隱于偶然之中在長安見到了宋華陽及其他姊妹，但仍因身份之故，二人依舊不能歡會，于是商隱寫了首七絕表白其傷痛之情：“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yīng)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睕]想到朝思暮想的戀人一朝出現(xiàn)在眼前時，卻仍就如玉宮中的彩蟾，可望而不可即，對于一對真心相戀的戀人而言，其傷痛之深可以想見！

民間傳說李商隱在與王七姐結(jié)婚前，曾有一小名“荷花”的戀人，兩人十分恩愛。在他進京趕考前一月，荷花突然身染重病，李商隱陪伴荷花度過最后的時光。這段悲劇給他造成很大的打擊，以后的詩中他常以荷花為題也是對舊情的眷戀。

都說是風(fēng)流才子，李義山為中國幾千年來罕有的才子，卻并非風(fēng)流之人。與他同時代那些大詩人，皆是“風(fēng)月場中慣做工夫的”，且此等風(fēng)流輩皆是視女人等同女色，惟流連美色，色衰則愛馳，更遑論癡情癡愛。義山則不然，義山深情純情不艷情，多情不濫情。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明知相思無望仍不改情衷，以飛蛾撲火之熾烈奉獻全身灰燼于至愛于命運之前，敢不令人泫然涕下，肅然起敬。

丹心啼血，一片癡情決然托出，不正是為“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的詩人自身畫一“情癡”之像嗎？

永憶江湖歸白發(fā)

開成二年（837年）經(jīng)過長期刻苦學(xué)習(xí)并由于令狐絢的延譽，李商隱得中進士，釋褐秘書省校書郎，調(diào)補弘農(nóng)尉。

幼年的環(huán)境和所受的教育使李商隱的世界觀基本上屬于儒家體系，他的人生態(tài)度是積極入世、渴望有所作為的。同時，他頗能獨立思考，很早便對“學(xué)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的說教不以為然，甚至萌生出“孔氏于道德仁義外有何物”這樣大膽的想法。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起初醉心于李賀奇崛幽峭的風(fēng)格和南朝輕倩流麗的詩體，曾仿照它們寫了許多歌唱愛情的詩篇，如《燕臺》、《河陽》、《河內(nèi)》等。待屢次下第和被人譖毀的遭際向他顯示了人生道路的崎嶇不平，他的詩便開始表現(xiàn)出憤懣不平之氣和對社會的某些批判。大和九年（835年）的“甘露之變”，使他目睹了朝官大量被殺、宦官擅權(quán)的血淋淋的黑暗政局，思想和創(chuàng)作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寫下了不少批判黑暗現(xiàn)實的政治詩。這時他寫的《有感二首》、《重有感》等詩，批判腐朽政治已相當(dāng)深刻有力。如表達了自己對時局的看法，憤怒聲討了宦官的罪行，稱頌了敢于反對宦官專權(quán)的將領(lǐng)，熱切盼望鏟除宦官、恢復(fù)皇帝的權(quán)力的《重有感》。又如效法杜甫《北征》的長篇政治詩《行次西郊一百韻》。

原來，在宦官專政期間，憲宗、敬宗皇帝都被宦官謀害，唐文宗于大和九年策動平宦，但沒有成功，參與策劃平宦的李訓(xùn)、鄭注等官員予被宦官勢力殺害，數(shù)千朝臣也遭牽累，或貶或殺，唐文宗皇帝由此也淪為傀儡，形同囚徒，這些宦豎除殺戮朝官，還縱容禁軍擄掠屠殺百姓，造成長安一帶伏尸百萬，流血千門，這就是晚唐歷史上的“甘露之變”。“甘露之變”又把唐王朝卷入了更深重的危機中。中樞的亂象直接影響到地方局勢的動蕩，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尾大不掉，回紇、吐蕃和南詔等邊地政權(quán)，更趁著唐室空虛，一再侵?jǐn)_。政局紊亂，外患頻仍，整一個大唐王朝衰敗之象非常明顯。這場甘露之變，讓生性敏感的李商隱發(fā)出了“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的的悲音。他隱約看到唐帝國這棵漸朽的大樹表面還繁葉翠碧，根系卻在這場雷襲之變中埋下的致命硬傷，唐王朝復(fù)興的生機如冬至初生的陽氣，是那樣的微弱。

這就是李商隱所生活的晚唐時代。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一個風(fēng)雨如晦的時代，一個江河日下的時代。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商隱還是沒有灰心，有所期待。李商隱少年時就有政治抱負(fù)，寫了大量的政治詩和借古喻今的詠史詩，他期待著憑著才華一定會有所作為，“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在這狂瀾掀天的時代，他猶思力挽，在這風(fēng)雨如晦的天地，他猶待晚晴。但不管李商隱的理性人格如何地體現(xiàn)期待的一面，但時代的頹象深刻地滲透到了所有子民的骨髓，時代的集體無意識，一定會在個體顯無意識地顯現(xiàn)。“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是李商隱詩篇中的名句，也許，他并不是有意影射大唐王朝，但確實是當(dāng)時這個大唐王朝的真實寫照，一如讖語。

作為一個關(guān)心政治的知識分子，李商隱寫了大量政治詠史詩，留存下來的約有一百首左右。其中《韓碑》、《行次西郊作一百韻》、《隨師東》、《有感二首》等，是其中比較重要的作品。李商隱早期的政治詩指陳時局，語氣嚴(yán)厲悲憤，又含有自我期許的意味，很能反應(yīng)他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在關(guān)于政治和社會內(nèi)容的詩歌中，借用歷史題材反映對當(dāng)代社會的意見，是李商隱此類詩歌的一個特色?！陡黄缴俸睢?、《北齊二首》、《茂陵》等，就是其中的代表。

李商隱的政治詩又多半以借古諷今的詠史詩出現(xiàn)。如《詠史》批判了統(tǒng)治者的荒淫、愚昧和無能。《隋宮二首》意在提醒晚唐統(tǒng)治者要接受前車之鑒。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李商隱《隋宮》

又如《馬嵬二首》，對唐玄宗為皇帝而弄得眾叛親離，連自己的寵妃也保不住的可悲結(jié)局，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嘲弄。含蓄深沉，意在言外。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fù)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李商隱《馬嵬》

《賈生》深寓作者對晚唐統(tǒng)治者佞佛信道以求長生，而不恤國事的諷刺和自身懷才不遇的感慨。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賈生》

又如《瑤池》借周穆王諷刺唐代皇帝們求仙，《隨師東》借古事影射朝廷東伐李同捷。

李商隱詠史詩的成功之處，在于注意構(gòu)思的凝練、取材的精當(dāng)，巧妙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融合在一起，或用假想之辭創(chuàng)作出帶有虛構(gòu)色彩的場景，突破史實局限，更深刻地揭示諷刺對象的本質(zhì)；或抓住具有典型意義的細(xì)節(jié)或微物，深入開掘，使之具有更高的概括性和典型性。與此同時，將自己的感情和議論自然地寓含在鮮明的形象之中，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和深長的情韻，達到寓意的深刻性與形象的鮮明性、情昧的雋永和諧統(tǒng)一，增強了詠史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應(yīng)舉之路：鸞皇期一舉 燕雀不相饒

在唐代，缺乏門第背景的知識分子希望在仕途有所發(fā)展，主要的入口有兩個：科舉和幕府。前者被認(rèn)為是進入官場的資格，是官方對其行政能力的認(rèn)可；后者是一些有勢力的官僚自己培養(yǎng)的政治團隊，如果表現(xiàn)出色，也李商隱往往可以通過這些官僚的舉薦成為朝廷正式的官員。中晚唐時期，很多官員都既有考取科舉的資格，也有作為幕僚的經(jīng)歷。

文宗開成二年（837年），李商隱考取了進士資格。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失敗過多次。李商隱初次應(yīng)舉的年份難以考證，有人相信甚至在十年之前——即文宗太和二年（828年）——李商隱就開始了他漫長而艱苦的應(yīng)舉之路。與大多數(shù)缺乏權(quán)勢背景的考生一樣，李商隱并不指望一舉成功。他流傳下來的詩文中沒有提及當(dāng)時的情形，這多少說明他對于初試的失敗不是非常在意。然而，隨著失敗次數(shù)的增多，他漸漸開始不滿。在《送從翁從東川弘農(nóng)尚書幕》詩中，他將沒有錄取他的考官（太和七年，）比喻成阻撓他成功的小人：“鸞皇期一舉，燕雀不相饒?！?/p>

應(yīng)舉的失敗不會讓李商隱反省自己學(xué)識不足。早在太和四年，曾經(jīng)與他一起游學(xué)的令狐绹就考中進士。這顯然不是因為令狐绹的學(xué)識才華比李商隱優(yōu)秀，而是由于他父親令狐楚的影響力。權(quán)貴們互相提攜，大量錄取上流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中的考生，在唐代科舉中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許多缺乏靠山的考生都會在考試之前就去刻意結(jié)交關(guān)系，或者想出種種辦法引起考官及名流的注意。據(jù)李商隱自述，他在這方面是比較低調(diào)的（《與陶進士書》），但如果說他不曾對令狐楚寄予希望，可能性也不大。從李商隱在開成元年寫給令狐绹的一封信中“爾來足下仕益達，仆固不動”之類的話，可以看出他的情緒已經(jīng)相當(dāng)煩躁了。而他于開成二年的中舉，也正是令狐父子對當(dāng)值考官施加影響的結(jié)果。

日薄西山 動蕩頻仍

李商隱所處的時候已是唐朝的末世衰象。

安史之亂是盛唐轉(zhuǎn)向衰弱的分水嶺，奸相李林甫為了長久把持朝政，防止文臣由節(jié)度使內(nèi)調(diào)任宰相，勸說玄宗多用蕃將任節(jié)度使，因此，安祿山得以一身兼任平盧、范陽、河?xùn)|三鎮(zhèn)節(jié)度使，而唐精兵集中在東北和西北，致使安祿山在東北叛亂時西北軍隊不及救援，漁陽鼙鼓，動地揭天，長鞭指處，擋著辟易。安史亂后，唐朝在重創(chuàng)之中緩過一口氣，但社會政治問題紛至沓來，猶如一個人的免疫系統(tǒng)出現(xiàn)一個缺口時，所有的病癥就迅速暴露了出來：國庫空虛，賦稅苛重，藩鎮(zhèn)割據(jù)，而統(tǒng)治者對這種種的問題卻無能為力。

李商隱生活于中晚唐時代，歷經(jīng)憲、穆、敬、文、武、宣六朝。此時唐王朝日薄西山，穆宗以后，皇帝不是短命早夭，就是荒唐無行，政權(quán)搖搖欲墜，造成宦官專權(quán)的局面，朝廷官員中對宦官不滿的大都遭到打擊，而依附宦官的又分為兩派：以牛僧孺為首的牛黨和以李德裕為首的李黨，“牛李黨爭”源于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年）一次科考，應(yīng)試舉子牛僧孺、李宗閔在試卷中嚴(yán)厲批評了當(dāng)朝宰相李吉甫，李對他們進行了打擊，由此與牛僧孺、李宗閔等人結(jié)怨，這筆恩怨債后來落到了被李吉甫的兒子李德裕身上。牛李兩黨數(shù)十年中互相攻擊，互相傾軋，成為晚唐政局動蕩的重要根源。兩黨之間視若仇讎，壁壘分明，官場的沉浮升降，不完全取決于當(dāng)事人的道德文章和治世才能，而是取決與所依附之黨派勢力的此消彼長；派系之間勾心斗角，烏煙瘴氣，讓幾任皇帝束手無策，十分頭痛。黨爭折騰了將近四十年，本來折騰且由他折騰，但要命的是這一折騰與李商隱的一生近乎同始終。

這個時代深刻影響了李商隱的人生之路，也深刻影響了他的詩文格調(diào)。他一生本來風(fēng)華錦繡可期，卻噩夢般地在一個日薄西山、動蕩頻仍的時代與牛李黨爭虬結(jié)到一起。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陷于黨爭的人都不如意，很多人一樣的飛黃騰達，但何以雙方都賞識的高才如李商隱，卻落得個這樣晦暗的結(jié)局？這是時代使然，也是性格使然，更是宿命使然。

牛李黨爭虬結(jié)

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年），在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的幫助下，李商隱總算中了進士，但中了進士并不意味著立即就有官做。而在這一年，公元837年年末，令狐楚病逝。在參與料理令狐楚的喪事后不久，開成三年，李商隱應(yīng)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聘請，去涇州（治今甘肅涇縣北）作了王茂元府做掌書記，成為他的幕僚。王茂元是李黨的要員，李商隱這個舉動，牛黨們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要知道，沒有令狐一家的知遇之恩，就沒有李商隱的當(dāng)時的功名，你要去佐幕，哪里不可去，偏偏要投到令狐家的對頭那兒去呢？牛李兩黨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他這樣做，在牛黨眼里，無異是背叛，牛黨人士指責(zé)李商隱“背恩”、“無行”，而加以打擊詆毀，從而使李商隱背上了沉重的輿論壓力。在李黨眼里，大家也不待見他，你今日能投李，焉知來日不投張，因此對李商隱側(cè)目而對，都不愿意與李商隱接觸。

和令狐楚一樣，王茂元對李商隱的才華非常欣賞，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感覺這小伙并不想大家所說的那樣人品有問題，于是不但器重他，而且把同樣愛詩的女兒許配給了李商隱。

從李商隱后來的經(jīng)歷中可以看出，這樁婚姻將他拖入了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

李商隱的尷尬處境在于，王茂元與李德裕交好，被視為“李黨”的成員；而令狐楚父子屬于“牛黨”。因此，他的行為就被很輕易地被解讀為對剛剛?cè)ナ赖睦蠋熀投髦鞯谋撑?。李商隱很快就為此付出了代價。

在唐代，取得進士資格一般并不會立即授予官職，還需要再通過由吏部舉辦的考試。開成三年（838年）春天，李商隱參加授官考試，結(jié)果在復(fù)審中被除名。這件事對李商隱最直接的影響是使得他獲得朝廷正式官職的時間推遲了一年。不過，他并沒有后悔娶了王茂元的女兒王七姐。他們婚后的感情很好，在李商隱的眼中，王七姐是一位秀麗溫和體貼的妻子。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銷愁斗幾千”。李商隱的本意可能原想置身于黨爭之外，可人在江湖，焉由得你一廂情愿的書生意氣。結(jié)果兩邊不討好，尤其是令狐绹不肯原諒他。結(jié)局可想而知。被認(rèn)為“背恩”的李商隱從此兩頭不討好，加以個性孤介，致使一生沉淪下僚。從開成二年踏入仕途，到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去世，義山二十年間輾轉(zhuǎn)于各處幕府。東到徐州，北到?jīng)苤荩ń窀拭C涇川北），南到桂林，西到梓州（今四川三臺），拋家棄子，漂泊流離，僅四十七歲就病死家鄉(xiāng)。

當(dāng)時，在令狐绹官居高位后，李商隱曾多次嘗試補救，寫了很多詩給令狐绹，如“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休問梁園舊賓客，茂林秋雨病相如”等，希望他顧念舊情，提攜自己，但令狐绹始終不肯原諒他。開成四年（公元839年），李商隱參加博學(xué)宏詞科考試，初試被錄取，但復(fù)審時卻被中書省有勢力的牛黨給壓下來了。

得罪上司

本來開成四年（公元839年），李商隱再次參加授官考試，順利通過，得到了秘書省校書郎的職位。這是一個低級的官職，但有一定的發(fā)展機會。沒過多久，一個月后被調(diào)任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縣尉。雖然縣尉與校書郎的品級差不多，但遠(yuǎn)離權(quán)力的中心，顯然會使以后發(fā)展受到影響。李商隱在弘農(nóng)任職期間很不順利。他關(guān)心民生疾苦，顯示出他的男兒熱腸的一面。因為替蒙冤的死囚減刑（“活獄”）而忤觸上司陜虢觀察使孫簡，因此受到孫簡的責(zé)難。孫簡很可能以某種不留情面的態(tài)度對待李商隱，使他感到非常屈辱，難以忍受，最終以請長假的方式辭職（《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湊巧的是，在此前后孫簡正好被調(diào)走，接任的姚合設(shè)法緩和了緊張的局面，在他的勸慰下，李商隱勉強留了下來。但他此刻顯然已經(jīng)沒有心情繼續(xù)工作，不久，開成五年（840年），他就再次辭職，并得到了獲準(zhǔn)。

虛負(fù)凌云萬丈才 一生襟抱未曾開

這個時候文宗病死，武宗即位后重用李黨，王茂元從涇原節(jié)度使調(diào)到北京做朝官。辭去了弘農(nóng)縣尉，李商隱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整。于武宗會昌二年（842年）設(shè)法又回到秘書省任職為正字官。這一次，他的職位“正字”品階比之前的“校書郎”還低。即便如此，李商隱畢竟又有了一個新的發(fā)展起點。在唐代，大家普遍認(rèn)為在京城里的任職會比外派的官員有更多的機會升遷，而李商隱所在的秘書省，又比較容易受到高層的關(guān)注。對李商隱而言，另一個好消息是，宰相李德裕獲得了武宗充分的信任，這位精干的政治家?guī)缀醣皇谟枞珯?quán)處理朝政。李商隱積極支持李德裕的政治主張，他躊躇滿志，有理由期待受到重用的機會。

然而，命運似乎與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李商隱重入秘書省不到一年，他的母親去世。他必須遵循慣例，離職回家守孝三年。這意味著年屆而立的李商隱不得不放棄躋身權(quán)力階層的最好的機會。這次變故對李商隱政治生涯的打擊是致命的。他閑居在家的三年（會昌二年末至?xí)哪昴?，是李德裕?zhí)政最輝煌的時期。錯過了這個時期，隨著不久之后武宗的去世，李德裕政治集團驟然失勢，李商隱已經(jīng)難以找到政治上的知音。會昌三年（843年），李商隱的岳父王茂元在代表政府討伐劉稹叛亂時病故。王茂元生前沒有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幫助李商隱的升遷，但他的去世無疑使李商隱的處境更加困難。

李商隱一直住在洛陽崇讓坊已故去的岳父王茂元的宅邸里。他就是因為娶了跟令狐楚是對立一派屬于李黨的王茂元的女兒，才導(dǎo)致后來掌握朝廷大權(quán)的令狐绹牛黨一派在仕途上對他趕盡殺絕，幾無出路?！疤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边@是他的好友在他去世后對他一生的評價。

這空蕩蕩的住宅，讓李商隱觸景生情，寫了很多詩。

詩人失意，而詩卻生機勃發(fā)。他這段期間寫的詩用情凄迷、用詞綺迷，世間有那么多情，情難舍情難斷，情難表達，而李商隱能把彌漫的情寫出彌漫的美，實為難得。

李商隱在這個宅子里寫了很多夜詩。也許不眠的夜，總是太長，夜里雖然孤單，卻是一個詩人的狂歡。世間此時，無色無味無聲無息，而獨住西亭的詩人靜似皓月，孤單單自撥弄墨色，為夜愈添濃意。

此夜西亭月正圓，疏簾相伴宿風(fēng)煙。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

——李商隱《西亭》

明月照著半世的往事，涉水而來。李商隱扯一匹紅塵萬丈做珠簾，流蘇浮影里，度一曲飛觴夜夜不疲。

夜總是太冷，所以要潑墨加厚重意，以詩溫暖詩人，故在《夜冷》一詩里詩人以哀愁尋得共鳴的熱鬧。一聲愁起，千葉萬葉荷葉也滾起露珠來應(yīng)和。

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fēng)蘿。

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

——李商隱《夜冷》

未央的夜，冷清的夜，正是詩人寫詩時。

霜天白菊繞階墀

李商隱在閑居的幾年里處理了一些家庭的事務(wù)，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將一些親屬的墓葬遷回了故鄉(xiāng)的家族墓園。這種維護家族榮譽的努力多少使他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從現(xiàn)存的部分詩文中可以看出，李商隱盡量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淡化對政治生涯的興趣和期待。他有時從事農(nóng)耕，聲稱自己“渴然有農(nóng)夫望歲之志”，模仿陶淵明的風(fēng)格寫作田園詩歌。不過，紛亂的時局始終吸引著李商隱的注意力。他有非常鮮明的政治傾向，幾乎無法隱藏。

有人根據(jù)李商隱部分詩作的風(fēng)格，推想他性格內(nèi)向（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第四編·第十一章）。這種猜測多少有些武斷。如果從李商隱的另外一些活潑幽默的作品來看，可以得出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F(xiàn)存的資料（主要是他本人的詩歌和文章）表明李商隱的社交范圍廣泛，他是一個樂于交往而且頗受歡迎的人。

李商隱交往圈里的人物分為四類：

仕途人物：令狐楚、令狐绹、崔戎、王茂元、李執(zhí)方、盧弘止、鄭亞、柳仲郢、李回、杜悰、蕭浣、楊虞卿、楊嗣復(fù)、周墀、姚合、孫簡等人；

酬和詩友：杜牧、溫庭筠、白居易等人；

志同道合：劉蕡、永道士、崔玨、李郢等人；

禮節(jié)往來：令狐緒、韓瞻以及他在各個階段的同僚。

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中記載：在令狐楚去世后多年的某個重陽節(jié)，李商隱拜訪令狐绹，恰好令狐绹不在家。在此之前，李商隱已曾經(jīng)多次向身居高位的令狐绹陳訴舊情，希望得到提攜，都遭到對方的冷遇。感慨之余，就題了一首詩在令狐绹家的廳里：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保ɡ钌屉[《九日》）

委婉地諷刺令狐绹忘記舊日的友情。令狐绹回來看到這首詩，既慚愧又惆悵，于是令人將這間廳鎖起來，終生不開。后來又有人說，這首詩使令狐绹惱羞成怒，很想鏟除題詩的墻壁，但由于這首詩里有出現(xiàn)了他父親的名字“楚”，按照當(dāng)時的習(xí)俗，他無法毀掉詩作，就只好鎖上門不看。也因此更加嫉恨李商隱。

宋代姚寬《西溪叢語》中記載唐末流傳的一個故事：一群文人在洞庭湖中泛舟游玩，有人提議以木蘭為題作詩。于是眾人一邊飲酒一邊輪流賦詩。這時，突然出現(xiàn)一位貧窮的書生，口占一絕：“洞庭波冷曉侵云，日日征帆送遠(yuǎn)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币髁T隱身而去。大家都感到驚奇，后來得知，這人就是李商隱的鬼魂。在另一個版本宋代李頎《古今詩話》中并沒有鬼魂出現(xiàn)，是一群詩人在長安聚會時，有人朗誦這首詩，大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就是李商隱。

宋代蔡居厚《蔡寬夫詩話》中說：白居易晚年非常喜愛李商隱的詩，曾經(jīng)開玩笑地說：希望我死后能夠投胎當(dāng)你的兒子。后來李商隱大兒子出世取名叫白老，這個兒子卻十分蠢笨。直到小兒子出世，小兒子倒十分聰慧，大家都笑說如果白居易投胎，小兒子才是。

低谷

會昌五年（845年）十月，李商隱結(jié)束了守孝，重新回到秘書省。但朝局又開始動蕩，此時，武宗與宰相李德裕富有效率的合作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晚期。次年三月，武宗去世，傳言他是由于長期服用道士進獻的長生藥金丹而中毒身亡。

經(jīng)過一系列的宮廷斗爭，宣宗李忱即位，他反對武宗的大部分政策，尤其厭惡李德裕。因此，幾乎整個會昌六年（846年），都持續(xù)新一輪政治清洗，曾經(jīng)權(quán)傾一時的宰相李德裕及其支持者迅速被排擠出權(quán)力中心。在宣宗本人的支持下，以白敏中為首的牛黨新勢力，逐漸占據(jù)了政府中的重要位置，滿懷指望的李商隱又沒了指望。

這一年，李商隱在秘書省任正字。35歲的李商隱終于有了兒子（李袞師），他的堂弟李羲叟也在這一年中了進士，這兩個好消息大概只能讓他興奮一時。由于支持李德裕的政治綱領(lǐng)以及之前就被令狐绹等人視為背叛，他不大可能分享牛黨的勝利。盡管他的職位幾乎低得不值得在權(quán)力斗爭中被排擠，但仍然可以想象他的郁悶心情。因此，當(dāng)大中元年（847年）桂管觀察使鄭亞邀請三十七歲的李商隱，往赴桂林任職時，他幾乎沒有猶豫。但當(dāng)他離開長安時，仍然顯得無比凄涼和萬般無奈。

羈旅飄泊的游幕生涯

從太和三年（829年）受聘于當(dāng)時的天平軍節(jié)度使令狐楚開始，李商隱多次進入地方官員的運作機構(gòu)中擔(dān)任幕僚的角色。事實上，他身為幕僚的經(jīng)歷比正式任職于朝廷的時間更長。不過，在宣宗大中元年（847年）之前，他似乎一直將這樣的經(jīng)歷作為過渡。對于在政治上頗有抱負(fù)的李商隱來說，這種經(jīng)驗非常重要，既是他歷練工作能力的過程，也是積累社會關(guān)系的途徑。不過，畢竟只是為日后的大展宏圖而進行的準(zhǔn)備活動。從時間上看，以往每一次的工作經(jīng)驗幾乎都在數(shù)月之內(nèi)，變動頻繁，而且一旦有了入朝為官的機會，就會立即辭去幕府的工作。而這一次，李商隱作為鄭亞的幕僚前往桂林時，他也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仕途已近末路。在之后的十年間，他將在幕府游歷中逐漸耗盡所有的政治熱情，是的，他從此開始了羈旅飄泊的游幕生涯。

大中元年（847年）三月，李商隱告別家人，隨鄭亞出發(fā)，經(jīng)過兩個月左右的行程，來到距京城大約五千里地以外的南方。鄭亞的這次南遷，是牛黨清洗計劃的一部分。李商隱愿意主動跟從一位被貶斥的官員，表明他同情李德裕一黨。另一方面，也顯示對自己的升遷不再抱有信心了。在桂林不到一年，鄭亞就再次被貶官為循州刺史，李商隱也隨之失去了工作。大中二年秋，他回到京城長安。

據(jù)說，他在潦倒之際，寫信給故友令狐绹（他已經(jīng)進入權(quán)力的核心）請求幫助，但遭到拒絕，結(jié)果只能通過自己考試得到一個盩厔縣尉的小職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十年之前，他正好也是一個相當(dāng)?shù)穆毼唬ê朕r(nóng)縣尉）。

李商隱擔(dān)任盩厔尉時間不長，又被調(diào)回京城。此時，與大中元年他在秘書省的情形非常相似：低微的官職，渺茫的前途，落寞之余，期盼著出現(xiàn)變化。大中三年九月，李商隱得到武寧軍節(jié)度使盧弘止的邀請，前往徐州任職。盧弘止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員，對李商隱也非常欣賞。如果他的仕途順利，李商隱可能還有最后一次機會。然而不巧的是，李商隱追隨盧弘止僅僅一年多后，后者就于大中五年春天病故。這樣，李商隱不得不再一次另謀生路。

凄涼景陽夕：誰與寄寒衣

大中五年，李商隱經(jīng)歷的另一次重大打擊，是他的妻子王七姐在春夏間病逝。從李商隱的詩文上看，他和王七姐的感情非常好。這位出身于富貴家庭的女性，多年來一直盡心照料家庭，支持丈夫。由于李商隱多年在外游歷，夫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聚少離多?？梢韵胂?，李商隱對于妻子是有一份歉疚的心意；而他仕途上的坎坷，無疑增強了這份歉疚的感情。

有人從李商隱《祭小侄女寄寄文》中“況吾別娶已來，胤緒未立”推斷王七姐應(yīng)為李商隱再婚的妻子。如果這種看法成立，李商隱應(yīng)該還有一位初婚妻子，但關(guān)于這方面的信息幾乎空白。李商隱與王七姐的感情非常好，雖然“牛黨”與“李黨”之間的水火不容，注定了這樁婚事的慘淡。我們無從知曉當(dāng)日他們有過怎樣的誓言，令得李商隱愿意背負(fù)世人“背恩”的罵名，用一生的沉淪去交換一世的相守。

當(dāng)年，李商隱最后情定王茂元的女兒王七姐。這段情事給他帶來了溫馨的歸宿感，也帶來了政治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唐開成三年春，李商隱參加了博學(xué)宏詞科考試，卻意外地被中書省駁下。之后，李商隱到?jīng)茉?jié)度使王茂元府佐慕，受王茂元的賞識，并與王茂元小女兒成婚。由于李商隱在牛李兩黨都有不好的印象，因此這場婚姻，捧場的人甚少，李商隱與王七姐的婚姻，是雙方相戀后的水到渠成，還是王茂元因賞識而許配，不得而知，但成婚后雙方感情甚篤，在李商隱的詩中可以反映出來。應(yīng)該說，李商隱多情心性，在情感之路上一路追尋，一路受傷。王七姐出身官宦門第，家教良好，雅好詩藝，品質(zhì)不低。與王七姐的婚姻，使他的情感有了著落，因此加倍珍惜，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李商隱畢竟并不是浮浪子弟。

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易碎，世事無常，對李商隱尤為冷酷，李商隱與妻子的感情生活只維持了十二年。十二年后，王七姐去世，三十七歲的李商隱又回到孑然一身的狀態(tài)，仕途連番受打擊，愛情也是如此受摧折，的確是讓人感嘆不已。

雖然王茂元家富于權(quán)勢，但李商隱作為清高的讀書人，婚后并沒有依賴岳父，而是與王七姐過著清貧的生活。貧賤夫妻百事哀，為著功名與生計，李商隱一次又一次離妻別子，游幕他鄉(xiāng)。

大中元年，他隨鄭亞遠(yuǎn)赴幕職一年。李商隱對妻子感情深摯，游幕期間，寫了很多詩寄給妻子。李商隱的愛情詩是我國古典詩歌中最具特色的。其中一部分表現(xiàn)他與妻子王七姐的伉儷情深，代表作為《夜雨寄北》，此詩通過對巴山夜雨秋景的描寫，表現(xiàn)了詩人客居異鄉(xiāng)之寂寞和對妻子的深切思念之情。世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可王氏與李商隱卻始終相濡以沫?！兑褂昙谋薄分谐錆M了溫暖平淡的問候，和情真意切的期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夜雨寄北》

當(dāng)時李商隱羈旅西南，歸日無期。妻子在期盼他團圓，他也是一樣的心情。

這首詩，各本均作《夜雨寄北》，《萬首唐人絕句》卻作《夜雨寄內(nèi)》，也就說是寄給“內(nèi)人”（妻子）的，從內(nèi)容來看，根本不像寄給朋友，說寄給妻子的倒還合適。

大中三年底，他又赴盧弘止武寧節(jié)度使府為判官，待大中五年春夏間罷幕歸京，王七姐已然病死，留下一雙小兒女凄然相對。

可憐夫妻竟來不及見上一面，便成永隔。而此時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十二年，李商隱的悼亡追憶之作，如《正月崇讓宅》、《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guān)遇雪》，無家而作有家之想，血淚寫成，令人不忍卒讀。他的悼亡詩雖不如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為后人所熟知，卻有“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人”的凄涼漂泊之感。大雪茫茫，無家寄衣。雪中客孑然一身，思憶已亡人，怎不令人唏噓。后首一句“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道盡“子期死，伯牙擗琴絕弦”的落寞。

《房中曲》等悼亡詩篇，情感真摯，語意沉痛：“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這其中，最著名的是在他離家赴蜀地宦游途中所作《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guān)遇雪》：

劍外從軍遠(yuǎn)，無家與寄衣。

散關(guān)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李商隱《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guān)遇雪》

妻子已經(jīng)不在，誰還與我寄寒衣呢？

密鎖重關(guān)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癡若云，抱日西簾曉。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李商隱《房中曲》

妻子去世六年后，背負(fù)了太多人生的悲凄往事的李商隱再來到洛陽的崇讓宅。

這座荒涼的王家舊宅，有他念念不忘的妻.身為丈夫的李商隱無限追悔，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亡妻訴說衷情：

密鎖重關(guān)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fēng)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展轉(zhuǎn)，鼠翻窗網(wǎng)小驚猜。

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李商隱《正月崇讓宅》

曾與妻子共同生活的住宅里，重門深鎖，樓閣深迥，青苔滿地，無語徘徊。夜幕降臨，風(fēng)起月暈，露寒花閉，不堪愁對，蝙拂簾旌，鼠翻窗網(wǎng)，夜來凄然無眠。就著昏黃的燈光下意識地尋找，恍惚間感覺妻子余溫猶在，似真如幻，唯有一腔傷懷，縈繞心頭，久久不散。

由宋華陽、柳枝到王氏，當(dāng)然歷史的風(fēng)煙可能淹沒了更多的其他對象，李商隱的情感之路，是如此地凄清、悵惘、悲涼。王七姐死后，李商隱在梓州幕府時，府主憐他鰥居清苦，要把樂伎張懿仙賜給他。當(dāng)時李商隱正值中年，喪妻逾歲，續(xù)弦亦在情理之中，但李商隱因思念亡妻而婉謝，終生獨居，妻亡后尚能如此鐘情自守，妻在時又焉能輕佻放浪？由此可見李商隱不是輕薄之徒。他并不濫情，只是多情，深情而已。過往的情事，過往的戀人，他總是心心念念，傷懷不已。正是因為這種品質(zhì)，他才會對妻子至愛甚篤，才會拒絕續(xù)弦，孤獨至死。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他太執(zhí)著，太深情，佛家的“我執(zhí)”、“情執(zhí)”他都具備，明知無益，明知無望，明知深情不壽，卻總要追懷，如吸鴆毒。正因為他愛過就不能忘掉，所以他太多了痛苦和煩惱。

李商隱推開一扇扇塵封已久的門，隨著吱嘎的聲響，打開的是綠苔侵階蔓路、曲折往回的幽暗深廊。這荒宅花月如有魂魄，在廢墟上浮蕩著一層幽冥凄艷之精氣，似乎，一轉(zhuǎn)身就能見到女鬼前來。一只蝙蝠拂簾進來，一只小鼠翻窗逃去，讓李商隱驚猜是否將有魂魄歸來。等了半天，依然只有冷寂寂的風(fēng)聲拂過。想起兩人背燈私語時，李商隱不禁悲從中來，起而夜歌。

李商隱一生的政治悲劇從他遇見他的妻開始，但他卻從不后悔與她攜手的這短短時光。經(jīng)歷著劇烈政治內(nèi)耗的大唐，一個個文人志士都在失去著他們獨立的地位。當(dāng)他們失去這種獨立性的時候，那深入骨髓的凋零寂寞，讓整個晚唐亦黯然消沉，如南海睡蓮，夜則花低入水。而李商隱不能幸免于此，他只不過是愛上了一個女子，便被放逐荒野。有人說他負(fù)了義，但他卻是承了情。一個情感瑞麗的詩人在這種黨爭中勢必情義難兩全，他想獨善其身而不能，他想只看一個人自身的好而無論其屬哪一派亦不能，他只能在兩黨相爭的刀鋒上行走，且行且悲慟。

錦瑟華年成追憶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李商隱的《錦瑟》，被認(rèn)為是中國古代詩歌中最難理解的作品。它是李商隱的代表作，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這首七律，凝縮著詩人匆匆一生里跌宕起伏的命運，失落流離的際遇，諱莫如深的情感，酸楚傷痛的愛戀……這一切，就如同他名字中的那個“隱”字一樣，朦朦朧朧，依稀仿佛，感覺得到，卻捉摸不住，可以意會，不可言傳。這種基調(diào)讓李義山的詩形成了一種悲哀傷感、典麗精工、迷惘虛幻、抽象朦朧、禪悟自適的詩風(fēng)。這在《錦瑟》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詞藻華麗，情意纏綿，景象迷離，含義深邈，但詩的中心思想究竟是什么，一直存在爭論。于是它便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斯芬克思之謎”，或者說是文學(xué)的“哥德巴赫猜想”。這首詩具有超越詮釋學(xué)的穿透與征服力量，既朦朧晦澀光怪陸離又家喻戶曉，引無數(shù)人欣賞至極。《錦瑟》既有猜想價值，又有猜想余地，還能使猜解者錯以為不難找到解謎門徑。然而，深入研究下去，接踵而至的就是無盡的迷惑和茫然。自宋元以降，揣測紛紛，莫衷一是，因此它又是解釋分歧最大的詩。

那寫意中的靜美琴音，在我的回憶中永遠(yuǎn)樂韻裊裊?；啬c蕩氣的無標(biāo)題音樂，就是你啊，錦瑟！在華年已逝的嘆息中，我在問：你因何五十弦呢？沒有理由，不須解釋，更無從說起。我彈撥五十弦卻說不清楚那人生的無常，瑟的錦緞美花紋，不就是那花樣年華？瑟的悲涼凄聲調(diào)，不就是這痛苦一生？

錦瑟啊，怎會這樣巧，數(shù)來正好五十弦，恰似每人個生命中青春歲月那樣短暫？那音韻不同的絲弦，那間隔有致的音柱，一弦一柱彈撥出的悠悠樂律，怎么能不讓我想起生命的每一階段？一音一節(jié)都明朗清麗、幽婉哀愴，怎么能不喚起我逝水流年的追憶？

孤寂落寞的日子里，我凝望面前的瑟，你還是那樣典雅華美。只是時光如流，不知不覺中韶華遠(yuǎn)逝，輕撥慢捻，說不盡無邊心事。一弦一柱聲聲催，同思同念同奏心曲。一琴瑟，一你我，物我神通融會，聆錦瑟之繁弦，思華年之往事；音繁緒亂，惆悵難言。往事萬千，九曲惋嘆，嘆那遠(yuǎn)走的年華盛景。只有我知道，你的多弦正是那曾經(jīng)的燦爛歲月?？墒强墒沁@花樣年華是如此的短暫，所以每一弦都在痛惜，逝去的青春和曾經(jīng)的相愛。

一曲繁弦驚醒了我的夢，佳人錦瑟哪里尋？我再不能成寐，是的，親愛的，你已離去，只留給我孤夜漫漫。那清早開始的曉夢，短暫如電光石火，知否曉夢正是我快樂無憂的兒時。悠悠半個世紀(jì)，誰能物我兩忘。對著人生如夢，到底是莊周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一切迷茫皆是人為，感慨萬端上升為反思的探索和深層的質(zhì)疑。

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華年之后，我仍在思念你，你也仍在思念著我。那就把啼血的疼與痛托給杜鵑吧！晨霧裊娜，若隱若現(xiàn)，彩蝶停留在含苞待放的花枝上愜意小憩，生活是這樣的詩情畫意逍遙自在。可是，莊子，這是你嗎？你的人生終極追求呢？鯤鵬展翅九萬里！

不！那不是你，也不是我，我不能沉浸在這樣的晨夢里。聽，杜宇聲聲！那正是望帝那顆為民之春心化為了杜鵑。當(dāng)春風(fēng)和暢，萬物待生，杜鵑哪怕聲聲啼血，也要不停地叮嚀百姓不誤播種時節(jié)。是的，哪怕只能如望帝那樣死后化為杜鵑，我也要經(jīng)國濟世流惠百姓與未來。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月夜鼓瑟，感傷尤深。滄海明月之夜境尤其高曠皓凈，那凄寒孤寂當(dāng)又加十分，難言的悵惘里苦悶與愛賞兼有。滄海月明在碧波萬頃之上，皎潔中更突顯珠光的淚漣漣。傳說南海有鮫人，其淚能出珠。珠即是淚，淚即是珠。在柔美月光和寧靜海面的背景里，是誰盈著淚水出現(xiàn)？瑟清越的曲音，漸漸畫出茫茫滄海。上有一輪滿月，獨有明珠一顆被遺忘，凄清而寂寥中黯然垂淚。珠化為淚，是否在泣遺珠之憾？滿腹經(jīng)綸、才華灼照卻遭遺棄，誰說英雄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時！

只有藍(lán)田日暖時，美玉才會升騰裊裊的煙霞。盼望著期望著渴望著，那旭日東升照亮人生之路，使舊有的閑恨悵惘催化出勃勃生機，讓春光永駐激勵搏擊奮進！珠有淚是靜如水之陰柔美，玉生煙是動若火之陽剛美，這雙重之美啊攝魂奪魄。

此情可待成追憶，顧嘆著實蒼涼感傷，復(fù)情韻深長，親愛的，現(xiàn)在的我，想你，念你，憐你，惜你，每每悔不當(dāng)初，當(dāng)初為何沒有好好把你珍惜再珍惜。人生為何總是要開這樣的殘酷玩笑，我們面對最最值得珍惜的，往往當(dāng)年不更事的我卻漫不經(jīng)心。等到覺悟時，卻早已錯過。再不可追尋，空嘆息已惘然。

錦瑟數(shù)弦，都在思華年。追憶更追悔。然而，空抱錦瑟空怨華年。無盡的辛酸致使心力交瘁，誰人到此能不惘然若失？

生命中所有美好的都是那樣短暫？我們又為什么總是在當(dāng)時不懂得去珍惜？而當(dāng)我們驚覺時又為什么注定是徹底的失去？一切的后悔注定是徒然又為什么我們還要無比的哀傷？假如生命中你沒有珍惜那個最應(yīng)珍貴的人，又假如這個人竟飄然離你遠(yuǎn)走，遠(yuǎn)至那不可知的彼岸，那么在歲月長河中，那音容笑貌為什么從來不會隨時間推移而褪色？那么是否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你才懂得了這愛早已成為生命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寧靜朗月和滿天繁星營造了一個清輝下最美最溫柔的夜，兩個身處異地的孤獨哀傷的詩魂，卻在完全相同的情緒之樹干上綻花飄香，華麗、深沉、縹緲、神秘、迷醉、向往……

一首錦瑟人難解，前塵往事紛紛說，華景旋消惆悵在，人生到頭只贏得一個凄涼世界。思（“思華年”）、憶（“成追憶”）、迷（“迷蝴蝶”）、惘（“已惘然”）。莫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已皆夢。

錦瑟啊，你為什么偏要去要思華年？在事過境遷之后，這樣的一番回首前塵。義山啊，你為什么偏要去作賦吟詩？博有文采而不同凡俗，志存高遠(yuǎn)卻又不合時宜。人生識字糊涂始，一飲瓊漿百感生。人讀書識字，才百感交侵，迷惘歷亂，對人生才有了更深刻的體驗更深刻的疑問。

在這些光明如鏡的時間陷阱中，生活著許多理想的夢游者。不管外面的喧囂，不論歷史的演進，在這里有的是永恒，地老天荒的長存和瞬間的一次心跳，沒有任何的不同。

當(dāng)我們滿懷無限的熱情和渴望，一層一層地剝?nèi)ド娜A麗外裝后，我們看到的是僅僅是一片空虛的光芒。在這種光芒的照射下，生命有一種受傷的心悸和緊張，但隨即就是一陣徹底的放松，那積攢了一生的淚，無所顧忌地盡情奔流而來。

是的，莫衷一是，也許永遠(yuǎn)不能定格的無常啊，你是傳說中一種勾魂攝魄的精靈，黑色的無常是大地之上眾生的無奈，白色的無常是靈魂世界里探索的迷惑，人生無奈，感受無常。

深諳無常的詩心清楚地知道，錦瑟華年終將離去，代之的是凄迷欲斷的蝶夢，椎心泣血的鵑啼，寂寥映月的珠淚，隨風(fēng)而逝的玉煙……果然，人生無常，逝者如川上說。剎那間理想破滅，剎那間追求落空，剎那間歡愛如煙，剎那間青絲成雪。

如玉的歲月、如珠的年華，在值得珍惜之時卻等閑而過，幡然醒悟之時已風(fēng)光不再。月夜里，滄海之珠用冰涼的淚映照世事變遷。日光照耀下，藍(lán)田美玉化作幻滅的蒸騰云煙。漫漫歲月壯麗多姿，可是覺后之悟看到的又是虛無飄渺。就是在當(dāng)時已是令人不勝惘然，又何況如今獨自撫思，更不堪回首的是那一層層人生境界：物我兩忘夢幻與反思的境界，奮進搏擊追求與幻滅的境界，纏綿離合情天恨海的境界，物是人非惆悵寂涼的境界。如泣如訴映射出人生價值的悲劇式拷問，不僅是在拷問蒼天、大海，不僅是在拷問日月和珠玉，也是在拷問命運，拷問古往今來的所有人。

《錦瑟》一詩，每一個字都很簡單，每一個詞亦都意不深，但它們這樣組合在一起后，就如水中之音，鏡中之花，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實之。而整首詩如星辰為文章于天，如桃花行文采于地，風(fēng)行水上，渙為文章，當(dāng)其風(fēng)止，與水相忘。一首《錦瑟》恍若是李商隱跌宕的命運，失意的際遇，綺麗的愛情，夢幻的追憶……人間一只只狐貍來到李商隱的《錦瑟》之前亂撥琴弦，將不可言之言變成可言之言，將一首深邃的抒情詩變成一首首評論家自釋而出的立意明確的悼亡詩、詠物詩、感遇詩、懷人詩、敘事詩……宋、元、明、清，揣度了一千多年，也被詰難、質(zhì)疑、否定、推翻了一千多年。

李商隱的詩歌風(fēng)格和唐朝其他詩人有顯著的不同。中唐以后，詩歌開始大量集中于情愛、綺艷的題材，追求細(xì)美幽約，重主觀、重心靈世界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大伙開始喜歡寫抒情詩了。李商隱就是寫抒情詩的高手，非常善于表達細(xì)微的情感。晚唐社會的衰亡破敗、童年的困頓、仕途的失意、親人的生離死別、愛情的不堪、身體的羸弱形成了義山龐大復(fù)雜的情感世界。所以他詩里情感的表達是多層次的，常常是一重情思里又套著另一重情思?？戳x山的抒情詩，你明明感覺聯(lián)想到什么，可這種意象稍縱即逝，難以捕捉，如鏡花水月，文字的聯(lián)想魅力被發(fā)揮到極致，令人回味無窮。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dāng)屬《錦瑟》。詩里用了四個典故：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良玉生煙。四個神話故事和一架五十弦的錦瑟之間，無論是情感上還是邏輯上都沒有聯(lián)系，出現(xiàn)了五個情感的喻體，可本體卻沒有出現(xiàn)。我們只感覺到錯綜糾結(jié)于其間的各種情思。欲語還休，一唱數(shù)嘆。沉吟時，萬念俱出而又萬念俱滅，唯留下那不可言說的幻美真實存在。短短五十六字，就把要說的、沒說的，都說盡了。

撥動心弦，一弦一柱，細(xì)數(shù)自己的錦瑟華年——那時他是個青蔥少年，那時他是個有志青年，“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滨搋蠡嬺湶粍伲邭q的他以未登第的白衣身份入令狐楚將軍幕府，在令狐楚有如養(yǎng)父一般的教導(dǎo)下，十年一恍，他像蟬蛻舊殼一般新生了！那是他人生中最美的時光。他愛過，若碧霞仙城的仙女般的女道士讓他嘗過了愛而不得的“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滋味；他暗戀過，在細(xì)細(xì)的雨中站在一個女子的紅樓下，久久地望著，卻不能送一對耳環(huán)給她，“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也曾經(jīng)被一個聽到他的詩的女子暗戀過，卻因他進京趕考，而錯過了她的約會。也曾在及第之時，這人生最大的盛景之前，抱有一顆平常心品嘗自己人生第一次最大的成功：“玉管葭灰細(xì)細(xì)吹，流鶯上下燕參差。日西千繞池邊樹，憶把枯條撼雪時。”古人燒葦膜成灰，置于律管中，放密室內(nèi)，以占?xì)夂?。某一?jié)候到，某律管中葭灰即飛出，示該節(jié)候已到。

然后，他愛上了令狐家政敵的女兒，并與之結(jié)了婚。此時最關(guān)愛他的令狐楚已經(jīng)去世，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上位。執(zhí)意沒有選擇跟令狐绹同一政治立場的李商隱被指斥為忘恩負(fù)義，從此他的人生他的仕途“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為了養(yǎng)活家人，他只能從某個欣賞他的官員那里謀得一個小小的職位，然后羈泊欲窮年：他去過桂林，在那里體會“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來到巴山，聽過“巴山夜雨漲秋池”；又到揚州，突然倦了這種羈泊，“相逢一笑憐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在他四處漂泊的時候，妻子已經(jīng)去世，他甚至來不及見上最后一面……

站在一方藍(lán)田之上，李商隱回望自己的一生，才發(fā)現(xiàn)已是滄海桑田一場。曾以為自己是莊生夢中的蝴蝶，在繁花似錦的夢程里飛奔。而如今夢已醒來，自己不過是一直在做夢的莊生，夢醒了，人也倦了，倦在這名利場里走奔。曾經(jīng)的夢蝶早蹉跎成斷翼殘骸，而自己的愛情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此刻在太陽升起之時，所有的杜鵑萎身謝禮，化成聲聲的杜宇，喚著李商隱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就像簡媜說的：“你的殿堂已是前塵，你的愛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還給線裝的書架，把一滴滴的泣血留給春泥，把一身姿態(tài)托給驗尸的風(fēng)雨，夜半湖心，秋蟲唧唧……當(dāng)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宇聲聲喚你，所有的人間恩愛，你已雙手歸還而去?！?/p>

在人生無數(shù)次暗夜里，李商隱都有此歸心，只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有人認(rèn)為《錦瑟》也是李商隱為紀(jì)念亡妻而作，以琴弦斷裂比喻妻子去世。后人猜測“錦瑟”是個人名，乃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兒，李商隱在令狐家受學(xué)期間曾與她戀愛，但最終沒有結(jié)果。這段情事并無確鑿史料證實，加之《錦瑟》一詩辭意縹緲難尋，寫得隱晦朦朧，并無實指，所以最終只能是個傳說。如果是真的，那又該是怎樣一場風(fēng)花雪月，不應(yīng)情深，卻不由情深，欲說還休，讓人感慨萬端。

古來才命兩相妨

李商隱的妻子去世時，為了照顧一雙幼小的兒女，為留在長安任職，李商隱曾不得不去求已經(jīng)做了宰相的令狐绹。他寫了一些夸贊令狐绹文章，希望打動令狐绹。這次令狐绹薦引李商隱做了太學(xué)博士。這個職位，品級不算低，卻是個冷官。當(dāng)初韓愈在擔(dān)此官職時就有過抱怨：“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任此職位的李商隱心里也異?？嘈粒f自己“攻文枯若木，處世鈍如錘……”這個官銜同畫餅一樣，讓他“悔逐遷鶯伴，誰觀擇虱時”。

令狐绹看似幫助了李商隱以顯自己豁達，實則腹黑的他讓李商隱陷入更加尷尬的境地。有志于仕的人以經(jīng)書磨之，無異于吃葷的讓他吃素，吃素的讓他吃葷。更何況，對于李商隱這樣一個早在年輕的時候就宣稱“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愛攘取經(jīng)史，諱忌時世”的人，更是難以忍受這種“主事講經(jīng)，申誦古道，教太學(xué)生為文章”的日子。

不單如此，李商隱無奈而求令狐绹的那些詩信后來都成了人們譏諷他的理由，《舊唐書》說他“背恩，尤惡其無行”，“俱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dāng)途者所薄”?！缎绿茣穭t說李商隱“詭薄無行”。

李商隱窮途時亦學(xué)問津，卻問錯了人，屢屢問向令狐绹。其實，此時他也只有這個錯誤的人可相問，這是大唐那個時代的悲哀：天下茫茫志士卻無路可去。從此本可張狂的他被看成世俗，本可放懷的他被看成舍不下，本是恩義兩重的人被看成是勢利，本是高潔的人被看成無節(jié)操，本是以義孤行的人被看成是墻頭草。

文人末路的悲愴，讓迫于生計壓力向命運低頭的李商隱，更顯蒼涼，他桀驁的一生在此折腰。他不僅為了自己而活，還需為了家人而為五斗米奔波。所以李商隱要為自己發(fā)出那一聲長嘆“古來才命兩相妨”。李商隱低頭了，但沒有低下脊梁。他一直陪著李德裕一黨走到萬劫不復(fù)的境地，而他也跟著萬劫不復(fù)，這樣的堅持與勇氣是讓人動容的。

遠(yuǎn)隔天涯共此心

851年秋，被任命為西川節(jié)度使的柳仲郢向李商隱發(fā)出了邀請，希望他能隨自己去西南邊境的四川任職。柳仲郢治梓州，轄區(qū)在四川盆地中部。柳仲郢賞李商隱之才，憐其之困，就奏辟李商隱為其幕僚。李商隱接受了參軍的職位，他在簡單地安排了家里的事情之后，于十一月入川赴職。

李商隱寫了兩封感謝信給柳仲郢，里面提到柳仲郢“賜錢三十五萬以備行李”。這筆錢在唐朝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正好可以讓李商隱做安家費，將幼小的兒女留在長安托人照顧。所以李商隱說“不執(zhí)鞭而獲富，敢將潤屋，且以騰裝”。

李商隱先回到京城，他住在晉昌亭，晚上突然被驚禽聲驚起。開窗一看，卻見一鳥，飛來曲渚，來不知所來，過盡南塘，去不知所去，在天空無痕地飛過。這驚禽勾起李商隱在人世間的一腔驚悸之緒，一時陳情之感、悼亡之痛、遠(yuǎn)行之恨紛紛襲來：

羈緒鰥鰥夜景侵，高窗不掩見驚禽。

飛來曲渚煙方合，過盡南塘樹更深。

胡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雜橘村砧。

失群掛木知何限，遠(yuǎn)隔天涯共此心。

——李商隱《宿晉昌亭聞驚禽》

李商隱寫驚禽，先寫自己亦是驚禽，而人間無處不驚。馬嘶是一驚，塞笛是一驚，猿吟是一驚，村砧又是一驚，驚得他在天下竟無落腳之處。而普天下人亦都共此驚心，天下之不堪被聞?wù)?，不獨驚禽，天下之不堪聞?wù)?，又不獨晉昌亭上一鰥夫——晚唐已經(jīng)無處給人安心。

深秋之時，李商隱出發(fā)去往梓州。

好友的兒子韓偓也來送行，寫了一首詩相送，其間有句“連宵侍坐徘徊久”，讓李商隱驚嘆其才而寫出了那著名的一句“雛鳳清于老鳳聲”——

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fēng)，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劍棧風(fēng)檣各苦辛，別時冰雪到時春。

為憑何遜休聯(lián)句，瘦盡東陽姓沈人。

——李商隱

在那冷灰殘燭的離別筵上，你的兒子韓偓十歲就能在走馬之間成文章。不久你將帶著他行進在那桐花盛開的萬里丹山路上，想他雛鳳的鳴聲當(dāng)會比你老鳳更清亮。你將在果州上任的路上劍棧風(fēng)檣地水路兼程，從冰天雪地的冬天出發(fā)，第二年明媚春時你將會到達那里。冬郎（韓偓小字冬郎）你無須再憑何遜之才與我聯(lián)句，我已如沈東陽瘦盡身骨也擬不出如此佳篇。

沈東陽，李商隱自注：“沈東陽約嘗謂何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fù)，終未能到?！嚯m無東陽之才，而有東陽之瘦矣?！?/p>

而韓偓果然雛鳳清于老鳳聲，成為晚唐小有名氣的詩人，其中著名的詩句有：“卷荷忽被微風(fēng)觸，瀉下清香露一杯?！?/p>

世路干戈

李商隱出發(fā)了，開始了他一生當(dāng)中寄跡幕府最長的一段時光。梓幕生活是李商隱宦游生涯中最平淡穩(wěn)定的時期，他已經(jīng)再也無心無力去追求仕途的成功了。五年后，他離開梓州，人生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李商隱來到梓州不久，便被柳仲郢派到成都處理事務(wù)。李商隱在成都遇見了表兄杜悰，寫了一些詩文對這個被人評論為刻薄寡恩、素餐尸位的西川節(jié)度使大加褒揚，希望獲得他的薦舉得到朝職而能回到長安。

走投無路的李商隱又這樣求助于一個口碑不好之人。而他因此寫的歌功頌德的詩也成為他的污點，人們似乎又從他“惡草雖當(dāng)路，寒松實挺生”的詩句里看到踩著李黨李德裕逢迎牛黨杜悰之意，讓那清人馮浩大罵：“丑詆名臣，無聊謬算”，“以投贈之故，冀聳尊聽，不惜違心而弄舌?！逼鋵嵈筇朴卸嗌僭娙瞬坏貌贿`心地逢迎上位者，連風(fēng)清云淡的李白也不曾例外過。其實歷史的真相往往被一層層塵灰所掩蓋，李商隱如果沒有對李德裕一派堅持的情義，又何來他政治上的慘?。?/p>

這個人品頗有爭議的杜悰笑納了李商隱對他的贊美，但是大概鑒于李商隱敏感的身份，也并未對他有任何實際的幫助。李商隱只好離開成都返回梓州。

在踐行的宴席上，李商隱寫了那首模仿杜甫的《杜工部蜀中離席》，說人間何處不分別，在這世道紛亂干戈未定時即使分別短暫也叫人珍惜。天朝的使臣還羈留雪嶺未歸，而皇帝的禁軍還駐守在松州。眾人皆醉我獨醒，看江上風(fēng)云多變幻。值此亂世，唯有成都的美酒堪送老呵，只因賣酒的仍是卓文君——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dāng)壚仍是卓文君。

——李商隱《杜工部蜀中離席》

此時喑啞的晚唐，如烏夜暗啼，空寂冷清，詩人們已經(jīng)沒有了盛唐的激情。是的，沒有了李白、張旭那種天馬行空式的飛逸飄動，也缺乏杜甫、顏真卿那種忠摯剛健的骨力氣勢?？v是不乏瀟灑風(fēng)流，卻總開始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孤冷、傷感和憂郁。身為中晚唐的代表詩人，李商隱是孤冷、傷感和憂郁的主力者，但他在晦暗的時代背景下所產(chǎn)生的晦暗心理中，仍掩藏不住其蓬勃的抱負(fù)滿懷的激情。他的詩時而落筆生綺繡，時而操刀振風(fēng)雷。面對一個時代的突然奮起，李商隱也會豪邁、勇敢起來；而面對一個時代的蕭條瘡痍，李商隱也會秉承杜甫的沉郁頓挫、深刻悲壯的磅礴氣勢。比如他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比如他明確標(biāo)明學(xué)杜甫的《杜工部蜀中離席》，讓王安石說：“唐人知學(xué)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

但李杜二人的終極走向卻是南轅北轍的。同樣以內(nèi)心迸發(fā)郁結(jié)很深的沉潛之氣仗筆當(dāng)空千里去，杜甫走向心外，與社會江山、街市自然接壤；而李商隱隨著外面的風(fēng)雨愈大而愈加走向內(nèi)心，與其間一個浩浩茫茫虛無縹緲的世界接境。所以李商隱是“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而杜甫要“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木蘭花盡失春期

回到梓州，一直公務(wù)繁忙中，很長時間都不能去欣賞蜀地的風(fēng)景。第二年三月，流觴時節(jié)又到，李商隱這才得以偷空來到城外，想搶在春天離去之前，抓一縷春風(fēng)，寫一首小詩。他來到了流杯亭。那時的人們每到三月初都會來此水濱集聚宴飲，在水上放置水杯，杯停誰前誰即取飲，以拔除不祥，是為“流觴”。李商隱匆匆來到，趕了個春天的尾巴：

身屬中軍少得歸，木蘭花盡失春期。

偷隨柳絮到城外，行過水西聞子規(guī)。

——李商隱《三月十日流杯亭》

自己軍務(wù)繁忙，等有空時來看春天，木蘭花已經(jīng)開謝，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只好追著柳絮來到城外。在西溪岸上聽得杜鵑啼，杜鵑只啼“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人們評說此詩結(jié)句妙不說破。

不知不覺，李商隱在巴山已經(jīng)待了三個年頭。又到了春時，這次李商隱趕來個早，趕在成都二月二日踏青節(jié)出行?？粗荷星?，人更多情，只覺新灘水聲不解游人尋春意，只做夜雨打檐聲，打得李商隱的心都碎了：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fēng)日暖聞吹笙。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

新灘莫悟游人意，更作風(fēng)檐夜雨聲。

——李商隱《二月二日》

大凡人生境界無常，若心頭不樂，好境都成惡境。李商隱冷酷地頻頻揭開自己的痛處，一而再地提醒自己的磨難，卻又要在這些傷口上輕輕地覆上一層溫柔的薄紗，上面繡著落花游絲來顯歲月靜，又繡紫蝶黃蜂顯青春深，在這種假象下面的真心實意卻是血淋淋地在痛。這就是對自己冷酷對詩溫柔的詩人李商隱。

三年了，多病的李商隱的詩情卻越來越沉重。清晨初起時，看見濃霧彌漫，自傷前途迷茫，本想日浴咸池人間當(dāng)是大放光明的清晨，可是五更之后天氣卻讓人愁腸百結(jié)。在此三年，都在迷霧中度過，日頭從來不肯來到我的屋梁為我送一線光明。這種讓李商隱愁腸百結(jié)的迷霧，讓李商隱感嘆：“潼水千波，巴山萬嶂，接漏天之霧雨，隔嶓冢之煙霜。皓月圓時，樹有何依之鵲；悲風(fēng)起處，巖無不斷之猿……”

三年，三年何人不思鄉(xiāng)。所以李商隱作一首《寫意》，寫思鄉(xiāng)之意：

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斷正長吟。

人間路有潼江險，天外山惟玉壘深。

日向花間留返照，云從城上結(jié)層陰。

三年已制思鄉(xiāng)淚，更入新年恐不禁。

——李商隱《寫意》

潼江之險，玉壘之深，一墮其間，便成井底。而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只今一日又一日，如此返照難留，暮云已結(jié)，此地已無法安處。而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就這般度過，讓人如何耐得住那思鄉(xiāng)的孤寂呵。

天涯斷腸人，千萬恨，恨極在天涯。所以李商隱亦如眾詩人所喜歡的那般要寫《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李商隱《天涯》

傷時之感，遲暮之悲，飄泊之痛，種種糾結(jié)，言外只覺有一種深情。所以李商隱定定看著遠(yuǎn)在天涯的梅花，看成流落異鄉(xiāng)不能回長安的自己：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李商隱《憶梅》

寒梅尚可做去年花，而人卻非去年人，那些逝去的好年華啊，讓李商隱身不堪恨，要那啼鶯為自己淚灑最高花。

這是一個多么溫婉的詩人，在風(fēng)花雪月的錦緞之上灑自己傷春悲秋之淚，再沒有往日的激情，如一條激情奔流的小溪遇山而停成了湖泊，浮蕩著落花映照著驚月。

三生同聽一樓鐘

他在四川的梓州幕府生活的幾年，大部分時間都郁郁寡歡。他曾一度對佛教發(fā)生了很大的興趣，與當(dāng)?shù)氐纳私煌?，并捐錢刊印佛經(jīng)，甚至想過出家為僧。

對古代知識分子來說，人生的悲涼，仕途的失望，往往促使他們叩禪問道，以此安慰無助的身心，追問生命的目的意義。妻子王七姐死后，李商隱萬念俱灰，轉(zhuǎn)而向佛學(xué)尋求安慰。“三年已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樊南乙集序》。在梓州幕府期間，他于長平山慧義精舍經(jīng)藏院，拿出自己本已菲薄的俸祿，創(chuàng)石壁五間，金字勒《妙法蓮華經(jīng)》七卷。

在后期特別是王七姐歿后，李商隱所做詩文，往往流露出人生空幻，飄忽無常的感受，有的篇什以禪語如入詩，比如“仰看樓殿撮清漢，坐視世界如恒沙”《安平公詩》，比如“世界微塵里，我寧愛與憎”《北青蘿》，比如“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鐘”《題僧壁》等，可見對佛典有相當(dāng)?shù)纳娅C，對佛理有相當(dāng)?shù)捏w悟。但是，他是一個人生未盡意者，一生熱望，并不在此道，他的生命天平，始終偏向俗世價值的實現(xiàn)，而不是終極的超越。同是在失意之后向佛，王維是徹底斬斷世緣，全身心投入，所以他是積極向佛的，“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王維花事問花，菊事問菊，他沒有站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化成流水、行云、青苔、芙蓉花的本身，物我渾一，物我兩忘，有修有證；而李商隱的向佛，是消極的向佛，是文字的的調(diào)遣，是理路上的征求，是精神的安慰，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但是，李商隱的人生遭際和敏感的心靈，確使他客觀得在作品中反映出人生無常迅速、世事飄浮如夢、有求皆苦、一切空幻不實的感受，卻暗合了《金剛經(jīng)》所揭示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暮春時節(jié)的某一日，李商隱披著一身的風(fēng)雨輕踏在梓州寺院的地板上，看著那白石蓮花燈臺上長明的火焰，那前塵往事化作珠玉從身上如落英繽紛滾落。

此刻的他亦想要做這佛前之燈，秉明黑夜：“白石蓮花誰所共，六時長捧佛前燈?！?/p>

李商隱在飽嘗思家之苦、飄泊之辛、不遇之悲的時候，開始把目光投向佛心，希望秉一盞佛前燈，照亮自己的蓮花路。

于是當(dāng)他遇見跟自己擦肩而過留一頷首示以佛意的智玄法師，便追隨而去，以弟子之禮侍之。

此時多病的李商隱是那么執(zhí)著地寄望于佛，曾從這佛經(jīng)中重得光明，那他亦希望能再次因佛之引導(dǎo)而從暗夜走入光明。

李商隱情癡愛重，執(zhí)迷不悔。在他的心目中，女性空靈、優(yōu)雅、美麗、迷人，讓他深情向往?！拔讔{迢迢舊楚宮，至今云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過楚宮》，男女歡情，是人間至樂，李商隱既向往，又深感其虛幻；既感其幻滅，又追求不已。“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銘心刻骨，欲罷還休，如同鬼魅般執(zhí)著。李商隱沉迷在過往的悵惘、現(xiàn)境的無奈以及對未來的期盼當(dāng)中，用萬縷情絲捆縛著自己，用千斛紅淚折磨自己，從而作繭自縛，導(dǎo)致痛苦無以解脫。

李商隱執(zhí)著與人間的美好事物，但他最敏感的，卻是一幅幅蘭摧桂折、香消玉殞的慘烈圖景：“狂飆不惜蘿蔭薄，清露偏知桂葉濃”《深宮》，“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無題》；他鐘情美麗的女性，但這些美麗的女性卻遭受無常的搏弄，“風(fēng)露凄凄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槿花》，明艷如花，青春似火，也不過是朝開暮落。“愿得勾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損年華”《贈勾芒神》，詩人幻想給人間帶來生機春神勾芒，能迎娶蕭殺的秋神青女，從而使時光之流凝固成永恒。由于對人生幻滅感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詩人對瞬間之美也表現(xiàn)出如火如荼的鐘戀?！皩し疾挥X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蜕⒕菩岩股詈螅旨t燭賞殘花”《花下醉》，只有對美的幻滅有切骨入髓感受的人，才會有秉燭賞殘花的情懷。

某一日，那個曾與他同去藥山訪融禪師的崔八，因看早梅而以一詩贈李商隱。李商隱在聽法師講經(jīng)時，收到這詩，想起他們兩人曾一起沿著巖花澗草西林路去學(xué)佛法，未見高僧卻只見猿。而如今——

知訪寒梅過野塘，久留金勒為回腸。

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爐更換香。

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涂額藉蜂黃。

維摩一室雖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場。

——李商隱《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

是的，在人生暗處，亦要天花作道場。

因一生沉淪失意而來往山水名勝的詩人常建，曾有一詩：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這時的李商隱如撞進如此山光里的小鳥，不是花迷客自迷，把一身紅塵抖落，以一顆空寂之心來聽這鐘磬的清音。

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

何當(dāng)百億蓮花上，一一蓮花見佛身。

——李商隱《送臻師二首》

李商隱送某法師離去，自己拈蓮花歸來，歸來的時候，他的世界如此空寂，正好供奉他的一朵蓮花綻放如他的詩。

他以詩人的直覺處處體悟人生無常。

隋煬帝鑿河南游，艷稱當(dāng)時，唯余水調(diào)悲吟；唐明皇寵愛玉環(huán)，風(fēng)流一世，僅剩淋鈴哀曲；能征慣戰(zhàn)的關(guān)羽、張飛，仍不免被人誅殺；帝王將相，蓋世英雄，終難逃無常鐵腕。信誓旦旦的愛情，掀天揭地的偉業(yè)，如空花，如露，如電。李商隱在《井泥》一詩中，感嘆井中之泥，幽沉井底，然而，淘井的時候，它卻能從井底升騰而出，承雨露滋潤，賞云霞絢爛。俯觀萬象，又何止井泥如此？佛家講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五蘊聚苦，娑婆世界，有情皆孽，有求皆苦。李商隱悲劇性的人生體驗，對“求不得苦”感受尤深。求脫離痛苦而不得，求長享歡悅而不得，求實現(xiàn)理想而不得，“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無題》），徒有一腔的追求向往，卻又因無常而難以實現(xiàn)；愛別離苦，也是李商隱的深切感受?！案∈辣緛矶嗑凵?，紅蕖何事亦離披？”（《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燕作》）、“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fēng)爭擬惜長條。”（《離亭賦得折楊柳》）。

想李商隱年輕時入山學(xué)道，那時道家乃是入仙地，在唐朝也是入仕途，李商隱學(xué)道自然有著入世心，而如今李商隱把眼光放到佛之上，他已有下馬別紅塵之心。

面對著這個讓自己跌宕一生，除了收獲得一蓑風(fēng)雨再無他獲的入世的江湖，李商隱開始像那洗缽老僧臨岸久，竟有些些悔與滄浪有舊期的意味。

春去榮華盡，年來歲月蕪，龍門躍意盡，滄海有枯鱗。李商隱想要在此江湖裂帆截棹，另覓一獨釣寒江雪的江湖，所以李商隱在人生的末年要在藍(lán)田日暖上望滄海月明，在當(dāng)時惘然追憶此間癡情。

如果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還在絕望中透出一線希望的話，那么“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則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真令人不愛此世

大中九年（855年），李商隱在梓州第五個年頭時，柳仲郢因有佳績，被調(diào)回京城任為吏部侍郎。征于是李商隱五年梓幕生涯也就結(jié)束了。

結(jié)束之時，李商隱回憶了這五年的生活：

不揀花朝與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

君緣接座交珠履，我為分行近翠翹。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臥病竟無憀。

長吟遠(yuǎn)下燕臺去，惟有衣香染未銷。

——李商隱《梓州罷吟寄同舍》

李商隱在此度過五度冬春，經(jīng)常與同事一起參加筵席，看藝伎之舞。同事們皆有所托付，而李商隱抱病之身已再無風(fēng)流心。長歌離開此地去，回首往事如云煙散盡，但留衣上香未銷。李商隱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縷往事的云煙，卻帶得一身余香歸去。

856年暮春，李商隱回到了長安，此時他的生命歷程只剩下最后的三年時光。

就在這時，朝廷任命柳仲郢為兵部侍郎，充諸道鹽鐵轉(zhuǎn)運使。此后，柳仲郢又奏任李商隱為鹽鐵推官。雖然品階低，待遇卻比較豐厚。

李商隱在857年初來到了揚州，做他人生最后一個小官——鹽鐵推官。

858年，李商隱離開揚州，他已在那個職位上工作了兩到三年，罷職后回到故鄉(xiāng)閑居。

他大概已經(jīng)隱隱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他要在自己活著的時候，送自己魂歸故里鄭州。李商隱將要再回到江南，而后沿著少年時從江南送父親魂魄歸兮的那條路，將自己送回到鄭州。

他先回了長安，從長安經(jīng)洛陽再歸鄭州。經(jīng)過洛陽的時候，寫了一首長長的《井泥四十韻》：

皇都依仁里，西北有高齋。昨日主人氏，治井堂西陲。

工人三五輩，輦出土與泥。到水不數(shù)尺，積共庭樹齊。

他日井甃畢，用土益作堤。曲隨林掩映，繚以池周回。

下去冥寞穴，上承雨露滋。寄辭別地脈，因言謝泉扉。

升騰不自意，疇昔忽已乖。伊余掉行鞅，行行來自西。

一日下馬到，此時芳草萋。四面多好樹，旦暮云霞姿。

晚落花滿地，幽鳥鳴何枝。蘿幄既已薦，山樽亦可開。

待得孤月上，如與佳人來。因茲感物理，惻愴平生懷。

茫茫此群品，不定輪與蹄。喜得舜可禪，不以瞽瞍疑。

禹竟代舜立，其父吁咈哉。嬴氏并六合，所來因不韋。

漢祖把左契，自言一布衣。當(dāng)涂佩國璽，本乃黃門攜。

長戟亂中原，何妨起戎氐。不獨帝王耳，臣下亦如斯。

伊尹佐興王，不藉漢父資。磻溪老釣叟，坐為周之師。

屠狗與販繒，突起定傾危。長沙啟封土，豈是出程姬。

帝問主人翁，有自賣珠兒。武昌昔男子，老苦為人妻。

蜀王有遺魄，今在林中啼?；茨想u舐藥，翻向云中飛。

大鈞運群有，難以一理推。顧于冥冥內(nèi)，為問秉者誰。

我恐更萬世，此事愈云為。猛虎與雙翅，更以角副之。

鳳凰不五色，聯(lián)翼上雞棲。我欲秉鈞者，朅來與我偕。

浮云不相顧，寥泬誰為梯。悒怏夜將半，但歌井中泥。

——李商隱《井泥四十韻》

李商隱就要回到他的仙鄉(xiāng)，在仙鄉(xiāng)，他將再遇那些離他而去的佳人。

李商隱回到鄭州之后，唐宣宗大中末年，即在858年，李商隱在鄭州病故。卒于此地的李商隱使得他的歸鄉(xiāng)成為真正的魂歸。

這次歸鄉(xiāng)是李商隱用行為寫成的一生最美的詩篇，他的一生也因這首詩而在最高潮、最煙花燦爛處結(jié)尾。

他對這世間留下最決絕的話是：“真令人不愛此世，而欲往走遠(yuǎn)飏耳！”那個巴山夜雨里寫詩的詩人，終于隨著朦朧的雨色融化到山河浮影里。君問歸期未有期，永遠(yuǎn)不會有歸期了，如煙花般綻出一朵，是李商隱以他敏銳的情懷，孜孜不倦，揮墨如彩，練為晚唐渲染綺麗的色彩，為倉皇末代送上一出出沉郁悲壯的千古絕唱。

大謬大誤：詭薄無行

長安居，大不易。十年應(yīng)試，十年求仕，李商隱付出整整二十年的心力，卻始終不能登堂入室，實現(xiàn)光宗耀祖和濟世拯民的理想，宣宗執(zhí)政后更是徹底粉碎了他的夢。為了生計，宣宗大中年間，他先后追隨外放的李黨鄭亞、盧弘政、柳仲郢等，在桂州、徐州、梓州等地任幕職，離妻別子，碌碌風(fēng)塵，漂泊羈旅?！按松孢h(yuǎn)客，幾別即衰翁”，“路繞函谷東復(fù)東，身騎征馬逐征蓬”，“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李商隱的人生，如鴻雁迷途，如孤舟飄搖，無限落寞，終古凄涼。更糟糕的是，大中五年（851年），器重他的盧弘正逝世，接踵而來是妻子王氏病故，連番打擊，使李商隱幾乎陷入絕望之境?！坝老镩L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fēng)波。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边@首“淚”，寫盡人生苦痛，該是李商隱感傷身世的血淚結(jié)晶。.同年七月，李商隱遠(yuǎn)赴東川任幕職。妻子殤逝，子女寄居京師，自己又要天涯孤旅，佛家講人生諸苦如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紛紛集聚到李商隱身心，令他抑郁萬端，為消解苦痛甚至叩禪問佛。大中九年（公元855年）冬，李商隱回長安任鹽鐵推官，但不知為何三年后又被罷職。大中十二年底，四十七歲的李商隱病逝，結(jié)束了晦澀失意、憂讒畏譏、風(fēng)刀霜劍、飄萍泛梗的無常人生，據(jù)說死的時候，他神態(tài)平和，不勝向往之意，是厭惡這個娑婆世界的劇苦流離，向往極樂世界的永恒的喜樂安寧？也許。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落花》）。在這個末世之中，李商隱“芳心”有情，希望用一生精力令寒冬回暖，卻只落得零落飄蕩，沾人衣裳的命運。讀完才子的落寞的一生，不由得讓人唏噓不已。除了文學(xué)外，他這一生是失敗的一生，與他的才華和抱負(fù)不堪匹配的一生，就連修在正史的評價，也是那樣難看難聽，《舊唐書》說他“恃才詭激，俱無持操”，《新唐書》說他“詭薄無行”，總之沒有好話。真實的李商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奉儒家為正統(tǒng)的古代知識分子，讀書的目的是什么？百分之百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用世，學(xué)成文武藝，貸與帝王家。當(dāng)然，這個用世，一是要贏得衣食祿米，二是要光宗耀祖，三是要實現(xiàn)人生抱負(fù)。西方人本主義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指出人有的五重需要：一是生理上的需要，二是安全上的需要，三是情感和歸宿的需要，四是尊重的需要，五是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需要。世事有變遷，人性無古今。我想作為李商隱，作為一個落魄家庭過早擔(dān)當(dāng)家庭責(zé)任的長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取得富貴，改變一家人的衣食難以為繼的窮困現(xiàn)狀；作為一個數(shù)代小官微命、門庭日漸衰落的家族事業(yè)的承繼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著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作為一個自小便展露才華、贏得賞識的才子，他又比別人多了一份師心自用、濟世拯民的用世情懷。所以，李商隱對仕途的苦苦追求，不完全是對富貴榮華熱望，就像他在《安定城樓》中所抒發(fā)的那樣：“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永憶江湖，即懷淡泊名利之心，欲回天地，即抱建功立業(yè)之志，二者看似矛盾，其實相成，如果沒有淡泊的志趣，豈不是要成為爭名逐利的祿蠹巧宦？這首詩體現(xiàn)了李商隱的并不低下甚至有些高度的志趣胸懷。

從學(xué)養(yǎng)上來看，李商隱絕對是一等一的才華，李商隱熟諳歷史，對歷史治亂頗為留意，一生寫下了大量的感懷詠史詩歌，指陳得失，以古喻今，見地非凡。一些句子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為人耳熟能詳，如：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

——李商隱《詠史》

但從李商隱的一生行跡和遭遇來看，他的才華更體現(xiàn)在詩文上面，他的見地也只是體現(xiàn)在書本中歷史上，在現(xiàn)實的政治生活中，他表現(xiàn)得那么幼稚、單純、急迫、不通人情、不明世故。牛李黨爭，雙方把個人恩怨?jié)B入政治生活，這令人不恥，令狐绹等輩，有著個人胸懷方面的問題，但這是外部環(huán)境，是李商隱改變不了的，如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取得主動，除了依附，還要看智慧圓融的眼光和手段。從李商隱的一生行跡以及所存詩文來考察，李商隱的性格和他欲說還休、吞吞吐吐的無題詩不一樣，他個性鯁直，不善轉(zhuǎn)圜，目光甚至有些短視，對李商隱來說，他不成功的人生，犯了幾個錯誤：

一是過于天真。他可能是正人君子，他可能討厭黨爭，他可能想超脫黨爭，他可能比較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心底坦蕩，做好去自己，一心為公，就能得到現(xiàn)實的認(rèn)可。確實，他的人品并像史書上說的那么差，令狐父子對李商隱有恩，終商隱之世，對令狐楚始終充滿著感激之情，絕無半字微詞。兩黨劇斗，他總是同情弱者，牛黨中的蕭浣，楊嗣復(fù)被貶時，他前往貶所探望，令狐綯貶官時，李商隱與他的交往反而密切；李德裕失勢，李商隱毫無顧忌地其文集作序，為一個倒霉的宰相唱贊歌，這里可看出李商隱守正不阿，同情弱者的品格，但如要在政治上有作為，這樣做是幼稚的。他致命的單純，可能還在于無視盤根錯節(jié)的政治網(wǎng)絡(luò)，不愿意投身到黨派的陣營當(dāng)中，不愿意去琢磨各種人際關(guān)系，想不偏不倚，就事論事，期待著憑著才華入世，有所作為，卻偏偏事與愿違，兩邊不靠，兩邊受夾板氣，導(dǎo)致一事無成人漸老。但話又說過來，正是由于沒有是非標(biāo)準(zhǔn)的黨爭，由于必然性偶然的朝居動蕩，埋葬了李商隱的雄心壯志，阻斷了李商隱的仕途前程，其實，李商隱是無辜的，要仔細(xì)分析起來，他真是沒有做錯什么，他是犧牲品，他是悲劇性人物，令人嘆惋。

二是自我控制能力較差。首先體現(xiàn)在過于急迫。他少時孤貧，被寄予了太多的改變現(xiàn)狀的期待。作為新科進士，作為一個被各方目為有才華的人，前途應(yīng)該是不可限量。因此他太急于步入仕進之途，他在令狐楚死后不久，即投向?qū)Ψ疥嚑I中的王茂元，因該說，從人情倫理行來說，是沒有去充分體察令狐一家所在陣營的感受的，人的一生，可能錯過一次，就要錯過一生。但是急迫的他，沒有靜下心來充分考察當(dāng)前的政治生態(tài)，或者說，他根本就缺乏政治洞察力，就這樣一頭栽入險惡的江湖，從此就在這個漩渦中，備受煎熬；其次在男女情事上面，陷入較深，疏于檢點，可能會導(dǎo)致社會上的一些看法，或者說，讓想抹黑他的勢力有著力的攻擊點和口實。但考察歷史，從來多才的大都多情，像李商隱這樣的才子，在唐代那樣奔放的時代，有幾段男女情事，那是再也正常不過的，如果沒有，那到反而是不正常。但問題是，據(jù)后人考證，他的情事涉及女道士、甚至宮嬪等，那就有些犯規(guī)了，也許，越是禁忌的的事，對人的吸引力越強？從李商隱深情綿邈的詩歌來看，他對感情是投入的，是綿長的，是深摯的，是有赤子之心，如人品有缺，是寫不出那么至情至性的作品。他與王七姐結(jié)婚后，與對妻子的感情深篤，有夜雨寄北詩為證：“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烧f是在情感上體貼入微。大致來說，李商隱算是個好男人，只是有些時候自控較差而已。

總的來說，李商隱雖是一個不成功的男人，但他的人品沒問題，才華沒問題，有正義感，有抱負(fù)感，有同情心，絕不是忘恩負(fù)義之輩，絕不是無行之徒，這一點來研究者基本有定論。他的問題根源，在于那個時代，在于他的身世，在于他的性格，在于他的宿命?！霸崖吠ねてG，非時裛裛香”。他，是薄命才子，生不逢世。

獨樹一幟

李商隱的詩歌能在晚唐獨樹一幟，在于他心靈善感，一往情深，用很多作來表現(xiàn)晚唐士人傷感哀苦的情緒，以及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開創(chuàng)了詩歌的新風(fēng)格、新境界。

李商隱詩歌成就最高的是近體詩，尤其是七言律絕。他是繼杜甫之后，唐代七律發(fā)展史上的第二座里程碑。李商隱《錦瑟》意象圖他繼承了杜甫七律錘煉謹(jǐn)嚴(yán)、沉郁頓挫的特色，又融合了齊梁詩的濃艷色彩、李賀詩的幻想象征手法，形成了深情綿邈、綺麗精工的獨特風(fēng)格。如《重過圣女祠》借愛情遇合，于寫景中融合比興象征，寄寓困頓失意的身世之感；《春雨》將李賀古體詩的奇艷移入律詩，語言綺麗而對仗工整，音律圓美婉轉(zhuǎn)，意象極美。但他的詩中因愛用僻典，詩的整體意旨往往隱晦。其次，李商隱將人生慨嘆的抒寫向更深細(xì)隱晦方面發(fā)展，善于用艷麗精工的藝術(shù)形式表達惆悵落寞的情緒，詩中充滿了迷茫與悲涼的體驗，作品深婉精麗、韻味深厚，“近而不浮，遠(yuǎn)而不盡”，富有象征暗示色彩，有一種朦朧美。如《錦瑟》，關(guān)于其詩意，歷來眾說紛紜：有悼亡說、寄托說、戀情說、聽瑟曲說、編集自序說、自傷身世說等多種解釋，表達幽微深遠(yuǎn)，具有朦朧美。再次，他的詩歌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其心靈的象征，是一種純屬主觀的生命體驗的表現(xiàn)。李商隱的七絕如《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夜雨寄北》、《夕陽樓》等，較多抒寫身世之感，感情細(xì)膩，意境婉約，詩中貫穿著身世和時世的悲感，具有沉痛凄切的抑郁情調(diào)和憂傷美，在藝術(shù)上更是細(xì)美憂約、沉博絕麗，在精工富麗的辭藻中，朦朧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情思，成為傷感唯美文學(xué)的典型。

李商隱的詩歌有廣泛的師承。他悲愴哀怨的情思和香草美人的寄托手法源于屈原，他詩歌意旨的遙深、歸趣難求的風(fēng)格與阮籍有相通之處。杜甫詩歌憂國憂民的精神、沉郁頓挫的風(fēng)格，齊梁詩歌的精工艷麗以及李賀詩歌的幽約奇麗的象征手法和風(fēng)格都影響了李商隱。李商隱的一些長篇古體，雄放奇崛又近于韓愈；他還有少數(shù)詩歌清新流麗、純用白描，脫胎于六朝民歌。李商隱善熔百家于一爐，故能自成一家。李商隱的詩歌，尤其是他的愛情詩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從晚唐的韓偓等人，宋初的西昆詩人，直到清代的黃景仁、龔自珍，在詩風(fēng)上均受其影響。此外，唐宋的婉約派詞人，明清的許多愛情劇作家，也都不斷地向他學(xué)習(x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隱那些表現(xiàn)傷感情調(diào)的詩歌，于凄艷哀婉之中融人身世時世之感，追求一種細(xì)美幽約的美，詩而詞化的特征比較顯著，如題材的細(xì)小化，情思的深微化，意境的婉麗纖柔等。這在詩與詞之間搭起了一座過渡性的橋梁。

晚唐詩歌在前輩的光芒照耀下有著大不如前的趨勢，而李商隱卻又將唐詩推向了又一個高峰，是晚唐著名的詩人，杜牧與他齊名，兩人并稱“小李杜”。李商隱又與李賀、李白合稱“三李”。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因詩文與同時期的段成式、溫庭筠風(fēng)格相近，且三人都在家族里排行第十六，故并稱為“三十六體”。其詩構(gòu)思新奇，風(fēng)格秾麗，尤其是一些愛情詩與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為人傳誦。歷史給了他各種評價，《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列傳第一百四十》說：“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博學(xué)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為誄奠之辭。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文思清麗，庭筠過之。而俱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dāng)涂者所薄。名宦不進，坎壈終身?！焙髱拙渲鴮嵶屓诵暮宄跄陞菃虅t說：“于李、杜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義山一人”。

清朝紀(jì)曉嵐《四庫總目提要》說：“《無題》之中，有確有寄托者，‘近知名阿侯’之類是也。有實屬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之類是也。有失去本題者，‘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之類是也。有與《無題》相連，誤合為一者，‘幽人不倦賞’之類是也。其摘首二字為題，如《碧城》《錦瑟》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乖本旨?！?/p>

清朝賀裳《載酒園詩話》言：“魏晉以降，多工賦體，義山猶存比興?！碑?dāng)代古典詩詞作家蘇纓、毛曉雯著有《多情卻被無情惱：李商隱詩傳》?！岸嗲閰s被無情惱”，東坡這一句詞若孤立來看，正可用作李商隱一生的總括。多情者本已易于自傷，況欲于無情的世界里尋覓情的歸所，而終于無處堪用其情，便只覺得世界辜負(fù)了自己。這話對李商隱而言，沒有半分矯情，畢竟他所有的委屈都是應(yīng)該的，因為這世界當(dāng)真辜負(fù)了他。

施蟄存認(rèn)為，李商隱的詩的社會意義雖然不及李白、杜甫、白居易，但是李商隱是對后世最有影響力的詩人，因為愛好李商隱詩的人比愛好李、杜、白詩的人更多。在清代孫洙編選的《唐詩三百首》中，收入李商隱的詩作32首，數(shù)量僅次于杜甫（38首），居第二位，而王維入選29首、李白入選27首。這個唐詩選本在中國家喻戶曉，由此也可以看出李商隱在普通民眾中的巨大影響。

晚唐時期，韓偓、吳融和唐彥謙已經(jīng)開始自覺學(xué)習(xí)李商隱的詩歌風(fēng)格。到了宋代，學(xué)習(xí)李商隱的詩人就更多了。據(jù)葉燮說：“宋人七絕，大概學(xué)杜甫者什六七，學(xué)李商隱者什三四。”（《原詩》）北宋初期的楊億、劉筠、錢惟演等人宗法李商隱，經(jīng)常互相唱和，追求辭藻華美、對仗工整，并刊行了一部《西昆酬唱集》，被稱為西昆體。在當(dāng)時頗有影響，但是未學(xué)到李商隱詩歌精髓，成就非常有限，影響力也隨著歐陽修等人走上文壇而消失。此外，王安石對李商隱也評價很高，認(rèn)為他的一些詩作“雖老杜無以過也”（《蔡寬夫詩話》）。王安石本人的詩歌風(fēng)格也明顯受到李商隱的影響。

明朝的詩人從前、后七子到陳子龍、錢謙益、吳偉業(yè)，都受到李商隱的影響。明清二朝喜歡寫艷情詩的人書畫家王靖先生作品李商隱詩更是專學(xué)李商隱的無題詩，例如明末詩人王彥泓的《疑云集》和《疑雨集》》（注：《疑云集》是否為王彥泓作品集，學(xué)術(shù)界存在較大爭議）。民國時期鴛鴦蝴蝶派小說中的香艷詩也是受到他的影響。

碧海青天吟紅燭，相思萬縷。道不盡、巴山夜雨。心有靈犀雙飛翼，明珠有淚悲難訴。幾繾綣，幾參悟。人生向背知何處？陷紛爭，一腔憎惡。夾縫棲身終不傍，平步難登仕路。竟不得、光宗耀祖。題壁樽前憐楚客，惹雞腸嫉怨成羞怒。哀嘆處，恨相負(fù)。

在漫天風(fēng)雨的黃葉之下，冷雨敲窗，金燼銷暗，秋盡天寒，抱影無眠時，柔軟的心里那些不足與外人道的心事郁結(jié)的多了，終有一日醞釀出瑰麗的想像，在海水明月和翡翠芙蓉間，云蒸霞蔚成工巧凝練的詩文。很多人說李義山的愛情詩綺麗華美，甚則言其“絕艷”，但細(xì)看字里行間，寫滿的不是香艷軟媚，而是字字惆悵，從首聯(lián)黯然銷魂到尾聯(lián)。

從春寒著雨、珠箔漂燈的昏黃傍晚，到蠟照翡翠、麝熏芙蓉的幽暗深夜，主人公無論男女，都是煢煢孑立的一個人。窗前燈下，或悵惘，或追思，或寤寐思服，輾轉(zhuǎn)而不得入夢。鳳尾香羅、白色夾衣還是往日熟悉的溫暖氣息，卻也不由得覺得冷。這是愛情的絕唱，也是人生的詠嘆！面對人生這部宏闊的協(xié)奏曲，愛情其實也只能算是一段和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