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字子建，操第三子。十歲善屬文，任性而行，不事雕飾。晚封陳王，卒謚曰思。植文才富艷，謝靈運(yùn)嘗言：“天下文章只一石，子建獨(dú)得八斗?！庇小恫茏咏?。事詳《三國(guó)志》本傳。

與楊德祖書〔一〕

植白：數(shù)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仆少小好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dú)步于漢南〔二〕，孔璋鷹揚(yáng)于河朔〔三〕，偉長(zhǎng)擅名于青土〔四〕，公幹振藻于海隅〔五〕，德璉發(fā)跡于此魏〔六〕，足下高視于上京〔七〕。當(dāng)此之時(shí)，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八〕，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九〕。吾王于是設(shè)天網(wǎng)以該之〔一〇〕，頓八纮以掩之〔一一〕，今悉集茲國(guó)矣。然此數(shù)子，猶復(fù)不能飛軒絕跡〔一二〕，一舉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閑于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zhǎng)卿同風(fēng)〔一三〕，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前書嘲之，反作論盛道仆贊其文。夫鐘期不失聽，于今稱之。吾亦不能妄嘆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一四〕，有不善者，應(yīng)時(shí)改定。昔丁敬禮常作小文〔一五〕，使仆潤(rùn)飾之〔一六〕，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嘆此達(dá)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一七〕，與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一八〕，乃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其淑媛〔一九〕；有龍泉之利，乃可以議其斷割〔二〇〕。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二一〕。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砦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二二〕。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息乎？人各有好尚，蘭茝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二三〕；《咸池》、《六莖》之發(fā)，眾人所共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二四〕，豈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辭賦一通相與〔二五〕。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yīng)《風(fēng)》、《雅》〔二六〕。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yè)P(yáng)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yáng)子云先朝執(zhí)戟之臣耳〔二七〕，猶稱壯夫不為也〔二八〕。吾雖德薄，位為蕃侯，猶庶幾勠力上國(guó)，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jī)，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shí)錄，辯時(shí)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于名山，將以傳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二九〕。豈今日之論乎？其言之不慚，恃惠子之知我也〔三〇〕。明早相迎，書不盡懷。植白。

〔一〕楊德祖：名修，弘農(nóng)人，好學(xué)有俊才。自曹丕以下，皆與交好。

〔二〕仲宣曾投劉表，流寓荊州，故云漢南。

〔三〕孔璋在冀州，依袁紹，故云河朔。鷹揚(yáng)：言威武奮揚(yáng)如鷹也?！睹?shī)》：“維師尚父，時(shí)維鷹揚(yáng)?！?/p>

〔四〕偉長(zhǎng)居北?？ぃ队碡暋分嘀菀?，故云青土。

〔五〕公幹東平寧陽(yáng)人，寧陽(yáng)邊齊，故云海隅。

〔六〕德璉南頓人，近許都，故云此魏。

〔七〕德祖為太尉彪之子，夙居上京。

〔八〕高誘《淮南子注》：“隋侯見大蛇傷斷，以藥傅而涂之，后蛇于大江中銜珠以報(bào)之?！?/p>

〔九〕《韓子》：“楚人和氏得玉璞于楚山之中，奉而獻(xiàn)之文王，使玉人治其璞而得寶?！?/p>

〔一〇〕吾王：謂操也。崔實(shí)《本論》：“舉彌天之網(wǎng)，以羅海內(nèi)之雄?！?/p>

〔一一〕《淮南子》：“九州之外，是有八澤。八澤之外，乃有八纮?！鳖D：安置也。

〔一二〕軒：翥也。

〔一三〕司馬長(zhǎng)卿：名相如，漢賦家。

〔一四〕譏彈：糾舉其短也。

〔一五〕丁敬禮：名廙，沛郡人。

〔一六〕潤(rùn)飾：猶言修改。《論語》：“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rùn)色之?！?/p>

〔一七〕尼父：孔子也。

〔一八〕游夏：孔門弟子?！妒酚洝罚骸翱鬃游霓o有可與共者，至于《春秋》，子游、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p>

〔一九〕《戰(zhàn)國(guó)策》：“晉平公得南威，三日不聽朝。”《爾雅》：“美女為媛。”

〔二〇〕龍泉：劍名?！稇?zhàn)國(guó)策》蘇秦說韓王曰：“韓之劍戟，龍淵大阿，陸斷牛馬，水擊鴻雁?！?/p>

〔二一〕劉季緒：名修，表子。訶：呼歌切，大言也。掎：居綺切。音以，偏引也。摭：之石切，音炙。拾取也。

〔二二〕《文選注》引魯連子：“齊之辯者曰田巴，辯于狙丘，而議于稷下，毀五帝，罪三王，一日而服千人。有徐劫弟子曰魯連，謂劫曰：臣愿當(dāng)田子，使不敢復(fù)說?！表危阂糇?，毀也。稷：齊城門名。

〔二三〕茝：音齒。茝、蓀皆香草?！秴问洗呵铩罚骸叭擞写蟪粽?，其親戚、兄弟、妻妾知識(shí)，無能與居者，自苦而居海上。人有悅其臭者，晝夜隨而不去?！?/p>

〔二四〕黃帝樂曰《咸池》，顓頊樂曰《六莖》。《墨子》有《非樂篇》。

〔二五〕往：猶送也。相與：猶言相贈(zèng)。

〔二六〕《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也?！睋艮@：野人之歌也。

〔二七〕揚(yáng)子云：名雄，蜀郡人。執(zhí)戟：謂侍衛(wèi)之臣。《通典》：“凡郎官皆當(dāng)更直，執(zhí)戟宿衛(wèi)諸殿門以侍衛(wèi)，故亦通稱侍郎。”

〔二八〕揚(yáng)子《法言》：“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p>

〔二九〕要：平聲，期待也。皓首：白頭也。

〔三〇〕惠子：為莊子之友，借以喻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