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祖父雨三公文
我的祖父湯霖,字崇道,號雨三。據《湯氏宗譜·仕宦志》記載:“霖,字雨三,庚寅(1890)進士,甘肅即用知縣,歷任渭源、碾伯、寧朔、平番等知縣,加同知銜,歷序丁酉(1897)、壬寅(1902)、癸卯(1903)等科甘肅鄉(xiāng)試同考官。”又據劉尊賢《清末甘肅省優(yōu)級師范學堂》(刊于《甘肅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七輯)中記載:“甘肅省優(yōu)級師范學堂設立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三月?!O(jiān)督為湖北人陳曾佑(翰林出身,時任甘肅提學使),教務長為甘肅人張林焱(翰林出身,曾官任翰林院檢討),庶務長為湖北人湯霖(進士)和山東人郁華(舉人)?!?/p>
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十三年就去世了,我沒看到過他的畫像或照片。關于他的簡單經歷,在前面已經寫了,歸納起來可說者:一是他以進士而出任過幾任縣官和鄉(xiāng)試同考官;二是他晚年以授徒為業(yè),教出不少學生。據父親說,祖父喜漢《易》,但我沒有找到他寫的有關漢《易》的片言只字,不過在《湯氏宗譜》中收錄了他的詩五首,文五篇,聯(lián)語一。其中還有他的學生贊其師的詩兩首。祖父的詩文大多是為應酬寫的,但其中有一篇是為學生們祝賀他六十歲生日而畫的一幅《頤園老人生日讌游圖》寫的《自序》,約五百字。它可以說是祖父留下的一篇最有價值之短文,它不僅表現(xiàn)了祖父為人為學之要旨,而且可以看出他對時局變遷的態(tài)度,現(xiàn)錄全文于下:
右圖為門人固原吳本鈞所繪。蓋余生于道光庚戌歲,至今年辛亥,歲星之周,復逾一歲。門人之宦京者慫兒輩,將于余生日置酒為壽,余力尼之。陳生時雋謂余:“先生恒言京師卼臲不可居,行將歸隱,嗣后安能如長安輻輳,嘗集處耶?京西舊三貝子花園,今改農事試驗場,于先生生日為長日之游,湔世俗繁縟之儀文,留師友追陪之嘉話,不亦可乎?”余無以卻之,乃于六月十三日為游園會。游既畢,吳生追作此圖。
余維人生世間,如白駒過隙,壽之修短,夫何足言!但受中生而為人,又首四民而為士,有所責不可逃也,有所事不可廢也。余自念六十年來,始則困于舉業(yè),終乃勞于吏事,蓋自勝衣以后,迄無一息之安,諸生倡為斯游,將以娛樂我乎?余又內慚,窮年矻矻,學不足以成名,宦不足以立業(yè),雖逾中壽,寧足欣乎?雖然,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固吾人立身行己之大要也。時勢遷流,今后變幻不可測,要當靜以應之,徐以俟之,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樂。然則茲游也,固可收舊學商量之益,兼留為他日請念之券。抑余身離國都,前所愿詔示諸生者,蓋盡于此。
是役同游者:固原吳本鈞,印江陳時雋,南昌黃云冕,德化徐安石,湖口劉太梅,樂安秦錫銘,蘄州童德禧,黟縣舒孝先、舒龍章,同里邢騏、石山倜,外甥趙一鶴,婿項彥端,及兒子用彬、用彤,外孫邢文源、又源,孫一清、孫女一貞等,都二十余人。
宣統(tǒng)三年六月廿五日頤園老人湯霖記。
這篇《自序》是寫在祖父將離京回鄉(xiāng)之宣統(tǒng)三年六月,即是10月10日武昌起義之年,次年民國建立,清廷傾覆,正如祖父所預測“時勢遷流,今后變幻不可測”之時也。在《與連方伯書》中說:“京師塵俗,時局奇變,抉伍胥之目不可以五稔化萇弘之血,奚待于三祀,投老窮居不與人事寧可自投濁流乎!”這說明祖父已看到局勢將起大變化,而清廷已無有挽救之可能,正像他時常吟誦《哀江南》中所說,“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情形。而祖父要求其子弟“當靜以應之,徐以俟之”,“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樂”。這就是說,在當時的情況下應靜觀時局之變化,在看清形勢后再決定出處;不要去急急忙忙地追求功名利祿或自棄于逸樂,當以修德進學而為要旨。
我的祖父雖做過清朝的幾任小官,但均在邊遠地區(qū),地貧瘠而民艱苦。祖父為官清廉,遵循曾祖母之教訓,據《莘夫贈公墓表》中說:祖父的母親徐太宜“性嚴肅,寡言笑,居家儉樸,事舅姑以孝,御下以恕。勖兒子居官以清、以慎、以勤”。時朝廷之《制誥》亦謂:“徐氏通同知衙甘肅碾伯縣知縣湯霖之母,淑慎其儀,柔嘉維則,宣訓詞于朝夕,不忘育子之勤”云云。我想,很可能是由于曾祖父母對祖父要求甚嚴,故祖父為官不敢不清廉也。自丁酉(1897)年后祖父主要是擔任臨時性的甘肅省鄉(xiāng)試考官,而癸卯(1903)年之后則以“教書授徒”為業(yè)。在《讌游圖》中列舉參加者“固原吳本鈞,印江陳時雋”等九人,想來他的學生當不止僅此九人也。十八年后(1928)陳時雋再覽閱此《讌游圖》時,有一長段題詞,其中說道:“師孳孳弗倦,日舉中外學術治術源流變遷興失,古君子隱居行義進退,不失其正之故,指誨闡明,悉至盡”云云??梢娮娓敢彩且晃唤虝?,但他卻也不是只教中國古書的“冬烘先生”,而亦注意當時思想潮流之變化,故在教學中常舉“中外學術治術源流變遷興失”告之。我父親在十五歲以前是隨祖父受學,而在1908年即入當時之新式順天學堂,后于1911年入清華留學預備學校,這當然也是祖父之主張,至少是得到祖父同意的。由此也可見祖父學術之路向。在此《讌游圖》后面還有湘潭楊昭雋的題詞說到“師生之誼”,江寧吳廷燮的題詞中有“九夏師資,群倫效則”之語。這就是說,祖父教學授徒的時間當在九年以上。
在父親《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的“跋”中說:“彤幼承庭訓,早覽乙部。先父雨三公教人,雖諄諄于立身行己之大端,而啟發(fā)愚蒙,則常述前言往行以相告誡。”可知父親有關中國歷史之興衰更替受教于祖父,而父親之為人處世更是深受祖父之影響,在《讌游圖·自序》中他說自己的立身行事“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固吾人立身行己之大要也”。陳時雋題字中說其師嘗以“古君子隱居行義、進退不失其正之故,指誨闡明”可以佐證。我想,祖父為什么常吟誦《哀江南》和《哀江南賦》,是看到清王朝大勢已去,而此對讀書人說“立身行己”實是最為重要之問題?!栋Ы稀肥敲枋瞿厦魍鰢鴷r南京破敗之情形,“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句句道出了南京當時覆亡景象。庾信《哀江南賦》寫的是內心喪國之痛。庾信為南方大族,原仕梁,后被派往北魏問聘,而魏帝留不使歸,后江陵陷落,只得在北魏做官?!顿x》的序中“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涂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等等。“宣統(tǒng)三年六月”,北京經八國聯(lián)軍之燒殺,殘敗之象畢露,其時正是清王朝將亡未亡之前夕,我祖父其時還在北京,他極思回鄉(xiāng)終老,而尚不知何時得歸田園居,其心情之痛苦可想而知。父親用彤先生也常吟誦《哀江南》和《哀江南賦》,我記得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和抗戰(zhàn)勝利后大打內戰(zhàn)之時,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他在無事之時用湖北鄉(xiāng)音吟誦《哀江南》。其時也正處在“時勢遷流,今后變幻不可測”之際,像我父親這樣的知識分子所具有的“憂患意識”大概深深地根植于其靈魂之中吧!
我祖父大概是一位淡泊于功名利祿且不甚喜游樂的讀書人,因此在他與弟子、子孫游園時仍諄諄教誨諸隨者“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樂”,并且祖父把這次他與學生們的游園作為“可收舊學商量之益,兼留為他日請念之券”的一次機會。祖父畢竟仍是一中國舊式的“士”,是一位有功名的“進士”,故仍然希望于國于民,立功立言,而揚名于世,所以在其序中說:“余維人生世間,如白駒過隙,壽之修短,夫何足言!但受中生而為人,又首四民而為士,有所責不可逃也,有所事不可廢也。”故雖“事不避難,義不逃責”,但仍以“學不足以成名,宦不足以立業(yè)”為憾。我想,我父親在“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樂”這點上或頗受祖父之影響。除了這卷《頤園老人生日讌游圖》之外,我再沒找到任何一件祖父留下來的東西,而父親如此珍藏此圖,又把它交給了我,大概正是因為父親參加了這次游園,并且深深記住了“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樂”吧!祖父于此次游園后不久,就南歸故里。在他《給連方伯書》中說:“某久宦無成,斡思歸老,會適所愿,得遂初服,至慰至慰”,“家有薄田五十,扶桑三百,采菊東籬,則南山在前,送客虎溪,則佳賓時過,擬于明仲初秋言歸舊里,絕拘束之種種,返合疏之噩噩”。這封信已見其歸心之切。在他回到黃梅孔垅鎮(zhèn)湯家大墩后作了副對聯(lián),題為《六十自壽聯(lián)》:
雙壽一百廿二年,挑燈課子含飴弄孫,
且喜磊落英多,家慶國恩膺厚福。
同行十萬八千里,攬轡登車束裝倚馬,
相與殷勤慰藉,海闊天空快狀游。
據《讌游圖·自序》,是年祖父六十一歲,得擺脫京城之各種困擾,而得以歸故里,“挑燈課子含飴弄孫”(按:一清為祖父長孫,一貞為長孫女),雖然京城離家鄉(xiāng)黃梅路途遙遠,有乘車倚馬之勞,但一家“相與慰藉”,一路海闊天空無憂無慮地游悠而行,這豈不是喜得的“厚?!眴幔康娓笟w鄉(xiāng)未久而病逝,享年六十三歲。
原題為《我的祖父湯霖——讀〈頤園老人生日!游圖·自序〉》,原刊于《群言》,2001-03-07,后收入《哲學與人生》,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