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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屆新概念獲獎者作品范本(A卷) 作者:方達 著


上驢

文/何曉寧

當身體硬朗的許老頭開始漸漸地忘記很多事情的時候,許小杰還清楚地記得,離開村莊的那年,他剛滿十二周歲。那是他第二次爬上村頭的老榕樹。

村子里只有一棵榕樹,生長在村頭那條老土路的左邊。大榕樹挨著一個爬滿野草的碾麥場。每到夏末收割麥子的時節(jié),這里都會被石碾子滾得光滑平整。許小杰總愛和他的伙伴們來這里廝打玩鬧,但他們從來不會爬上老榕樹去玩。村子里幾乎沒有人樂意去爬那棵老榕樹。雖然他們大半的人都爬上去過,不過那是迫不得已。因為只要爬上榕樹,就必須沿著老土路的方向眺望他們親人背井離鄉(xiāng)的身影。背著寬大飽滿的行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行走,漸行漸遠,直到那背影濃縮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土路盡頭淡綠色的空氣中,樹上眺望的親人才會抹著眼淚對著一樹沙沙作響的樹葉子虔誠地呢喃。

誰也不知道這個送別登“榮”的傳統(tǒng)在榕角村保持了多久,大概從那棵唯一的榕樹被栽下來開始就有了,可是誰也不清楚那棵榕樹到底活了多少個歲月。但村民們始終深信不疑,在那棵老榕樹上是有神明居住的,神明會庇佑村子里每一個外出打工的人。

許小杰第一次爬上榕樹的時候還不到八歲。那年他送走了他的媽媽。爺爺告訴他,等媽媽掙錢了,會把他帶到大城市里生活??墒菋寢屢蝗ゲ换亍K攘艘荒暧忠荒?,終于相信那些村民嚼舌根子的閑話:媽媽拿著煤礦賠給爸爸的死亡家屬津貼,跟著別的男人跑了。他問他們,媽媽到底跟著誰跑了。他們說,大城市里早就有個男人在等著媽媽了。他當然氣不過,便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朝那些人砸過去。漸漸地,再也沒有孩子敢跟他玩了。

其實在許小杰的心里,對爸爸的恨要更多一點。他是個賭鬼,又是個酒鬼。不管賭博輸贏,都得喝個爛醉,然后帶著渾身酒臭,從礦上一瘸一拐地跑回家。他活著的時候總是動手打媽媽,折騰得全家不得安寧,現(xiàn)在就算死了,還是不能讓他和爺爺安生地活著。他生前欠了一屁股賭債,死后媽媽又帶走了所有的撫恤金杳無蹤影,每天都有礦上的陌生人闖進家里討債。他們先是搶走了家里的自行車,然后是犁耙、鋤頭、鐵锨,甚至連鍋碗瓢盆都不放過。

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窗外下著很大的雪。許小杰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他蒙眬中叫著爺爺,無人答應。迷迷糊糊地又看到坑上就只有他一個人,于是爬到窗戶邊用手掌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霧。他隱約聽到院子里一陣響動,間或有粗重的喘息聲。窗外狂風呼嘯,雪花橫飛。西墻下的驢棚被掀翻了草蓋,驢棚子里閃動著幾個慌亂的身影。許小杰穿好衣服,走出屋子,這才聽見爺爺驚慌的嘶吼聲,像一顆顆炮彈,夾雜著暴風狂雪,無情地砸在他的腦袋上,把他僅存的那一點點安全感瞬間摧毀。他知道,又是礦上的那些二賊流子來搶東西了。爺爺正舉著一把斷了齒的叉頭,驚覺地對著那兩個人。驢子靠在爺爺身后的墻角,呼哧著白氣,虎視眈眈地盯著入侵者。許小杰扭頭沖進屋子,操起坑角的那根一米多高的捅火鉗,惡狠狠地朝那兩個人的腳踝扎下去。他動作果斷迅速,兇狠而充滿力量。那兩個入侵者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栽倒下去,他們的腳踝開始在冰冷凝滯的空氣中冒血。許小杰握著鉗子對著他們目露兇光的眼睛,一步一步把他們逼出了門外。地上的雪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他們各自拖著一只帶血的腳掌狼狽地消失在風雪中。

許小杰打傷礦上人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莊。毫無疑問,他闖了大禍。礦上的那些二流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他們早晚會來報復的。村民們都很同情他們爺孫倆,勸許老頭帶著小杰出去避一陣子。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被搶光了,連下地干活的農具都要跟鄰里借。兒子死了,兒媳跑了,小杰整天又不能安心地上學,這個家實在是沒什么好留戀的。許老頭滿臉憂傷地瞅著這個空蕩蕩的家,終于下定決心帶著小杰離開。

可是就在他們決定離開的那天清晨,陪伴了許老頭十多年的驢子突然口吐白沫,毫無征兆地死去了。驢子撇著腦袋躺在棚子外,眼睛半閉半睜,彎針般的睫毛在寒風中了無生氣地抖動。許老頭一屁股癱坐在驢腦袋邊上。他悲痛地哭喊:“作孽呀作孽,毒死我的驢子,把我老頭子也毒死算了?!彼澏吨煽莸睦鲜职洋H子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渾濁的淚珠子啪嗒啪嗒落在驢毛上。許小杰被嚇得木在原地,他拉著爺爺?shù)母觳?,帶著哭腔喊著:“爺爺起來,爺爺起來。?/p>

或許從這天起,許老頭才真正地開始變老。死驢的慘狀就像一把燒紅的火鉗在他的心里捅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窟窿,以至于帶著小杰踏上離鄉(xiāng)之路后,他總是一邊罵著龜兒子死了好,一邊念叨著自己那頭毛驢的好。

許老頭背著一個縫了兩條牛仔肩帶的尼龍袋子站在村頭的老榕樹下。袋子被衣物撐得找不到一處褶皺,懸出了他半個身子。從背后看去,好像一個長了雙腿的行囊駐足呆立。許小杰把書包掛在爺爺?shù)母觳采希f到榕樹的最高處向村子里眺望。

第一次爬上榕樹的時候,他是向村莊外的那條老土路看的,他要送走一個人,他滿懷希望。那年夏天,榕樹的枝葉繁密,但他卻可以看得很遠很遠。而現(xiàn)在,榕樹的葉子已經(jīng)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枝丫發(fā)愣似的杵向天空。他呆呆地朝村子里望著,他的眼光掃過大街小巷,掃過自己的家。他是第一個眺望村莊的人,因為他要送走自己,他簡直在這里看不見希望?;颐擅傻奶炜罩泄沃鞅憋L,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村莊的空氣真是又冷又酸澀,都快把眼淚催出來了。

他從樹上跳下來后催著爺爺趕緊走。他想快點擺脫這里。他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爺爺告訴他,他們要去一個叫龍?zhí)兜逆?zhèn)子,他們要去那里生活,不會再回來了。

龍?zhí)舵?zhèn)是鄰省的一個鎮(zhèn)子,離他們的村莊有足足七百里路。許老頭年輕的時候曾在龍?zhí)舵?zhèn)生活過一段時日,那里有他的一個戰(zhàn)友老王。許老頭離開龍?zhí)逗舐犝f老戰(zhàn)友辦了一家燒磚廠,生意很不錯。他決定帶小杰去龍?zhí)?,早已?jīng)為今后的生活做好了計劃。

他帶著小杰坐火車又換乘汽車,路上顛簸了兩天才到龍?zhí)舵?zhèn)。老王的磚廠還在,可是老王已經(jīng)在前年就去世了。磚廠被老王的兒子看管著,庸庸碌碌,生意不振。許老頭拿出十多年攢下來的所有積蓄在鎮(zhèn)子上買了一個破舊的小院。許小杰被送到鎮(zhèn)上的中學讀書。許老頭扛著一把老骨頭去磚窯里做工掙錢,供小杰上學。窯上的那些男人看許老頭獨自一人帶著孫子著實不容易,都照顧著他,總讓他干些輕活。

許小杰對上學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厭惡,他央求許老頭帶他去磚窯打工。許老頭摸著腦袋對著鉛灰色的云朵嘆了口氣,故作深沉地說:“好,那你就留在這里打工吧,我代你去上學?!痹S老頭一個人在窯上干活,小杰實在是放心不下,每次一放學就迫不及待地拉著同班同學二餅到窯上給爺爺幫忙。

二餅是鎮(zhèn)上有名的搗蛋大王。許小杰的新家就在二餅家隔壁,所以不到一個月的工夫,他們就從鄰居迅速地結為死黨,無時無刻不黏在一起。

鎮(zhèn)中學的后門面對著一個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一天晚自習后,二餅召集了五六個人在學校后門的老槐樹下商量他們的“拿鐵”計劃。許小杰在一邊聽得熱血沸騰,這是他第一次參加他們的群體行動。二餅之前早就派人踩過點,工地上的格局半年多都沒變過。他們繞到工地西南角那個廢棄的廁所后,爬上那棵歪脖子的野榆樹跳進干枯的茅坑。

看管工地的只有兩個門衛(wèi)和一條狼狗。狼狗在晚上是放養(yǎng)的,一聽到動靜便瘋狂地嘶叫起來。二餅懷里揣了一個泡過白酒的饅頭,叫上小杰,順著墻根的荒草迂回到距離狼狗十幾米遠的身后,一個勁拋,饅頭準確無誤地落到狗眼下。二餅已經(jīng)看透了這條狼狗的智商,對付它根本不用絞盡腦汁地想什么新奇的點子,因為同樣的套,狼狗可以三番五次地鉆進去。這次也不例外,狼狗舔著饅頭的聲音持續(xù)不到一分鐘便沒了動靜。門房里亮著燈,傳來嘰里呱啦的電視聲。二餅對小杰說,那兩個老頭耳朵都不好使,基本可以無視他們的存在。于是小杰放心地跟著二餅跑去堆放材料的地方。

一伙人心潮澎湃地搬弄著鋼筋和模板,又用袋子裝了幾十斤鐵扣,互相扛著抬著拖著溜出了墻。他們把這些東西搬去網(wǎng)吧換成了錢,互相分了分,各自開機器玩?zhèn)€通宵。許小杰從來不在外通宵,即便他迷上了上網(wǎng),也都是白天和二餅一起逃課去的。他晚上必須回家睡覺,他得陪著爺爺。他拿著分給他的二十塊錢拉著二餅回去了。他要把這些錢攢下來。他還準備在校外找份兼職掙更多的錢。此刻的他,心里正醞釀著一個計劃。

很多個夜晚,等小杰安心睡下來的時候,許老頭總是開玩笑似的說:“小杰啊,你有沒有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壞呢?”

小杰說:“我哪里壞了?”

許老頭說:“好像是腦子壞了?!?/p>

然后他們爺孫倆都咯咯咯地笑起來。雖然小杰在學校的事情許老頭從不過問,但是他心里一清二楚。

許老頭又說:“小杰啊,你有沒有感覺爺爺越來越老了呢?”

小杰每次聽到爺爺這么問他,總感覺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他把腦袋塞進枕頭下轉來轉去。他說:“爺爺,你放心吧,我以后肯定會掙好多錢養(yǎng)你的。”

可是以后是多久以后呢?許老頭真的越來越老,怕是等不到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總是忘記給磚機加水,忘記給浸泡過的黏土添加煤粉,忘記清掃傳送帶。他甚至記錯了哪個窯燒著火,哪個窯很久沒用了。他拉著一車晾干的生坯,在坑坑洼洼的場子里亂轉。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生坯磚下錯了地方。他去集市買菜,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走,從來不記得要付錢。甚至有一次他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找不到自己家了,他糊里糊涂地走到了鎮(zhèn)子西頭的蜂窩煤場。煤場的老張問他要買多少煤球。他說要一車。老張問他,現(xiàn)在是夏天,家里還生著爐子嗎?他說,爐子早就不生了,家里用的電磁爐。老張又問,那你買這么多煤球干嗎?他說,誰說我要買煤球了?你這奸商,又想騙我錢。老張覺得莫名其妙。身體一向硬朗、性格幽默愛跟人開玩笑的許老頭在人們眼里開始變得怪怪的。

許老頭在磚窯上的活被安排得越來越輕松,甚至可有可無。他只負責開關一些機器。那天因為忘了時間,提早把粉碎機里的黏土倒進了泡池,害得整個窯里的人白白忙活了一天。老王的兒子對他說:“許叔啊,你年紀大了,該回家歇歇了,你看這個月才過了一天,我把這個月的工錢都算給你,你還是回家吧?!痹S老頭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是越來越不中用了。他也不想再為難老王的兒子,留在這里給大家添麻煩,便拿著錢離開了磚窯。那天晚上他回家之前還去了一家小飯館,硬要人家把他留下干活。他像一個許諾的少年一般使勁地拍著自己的胸脯說:“你看我身體好得很,我什么都能干,我能洗碗能掃地還能幫你們拉磚坯子,你們就留下我吧?!痹S老頭越來越糊涂,他甚至在下一刻就搞不清自己為什么會站在飯館里。

許老頭回到家盡量使自己保持清醒,顯得與往日沒什么兩樣??刹恢挥X中,他的癡勁又上來了。正在吃飯的時候,他問小杰,驢子的草料給添了沒。小杰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眼睛呆呆地瞅著窗外,臉上粘滿了飯粒,嘴唇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顫動。他開始自顧自地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他不斷地說起他的毛驢,說起他當年騎著毛驢走遍十里八鄉(xiāng)收芝麻的事情。他講得繪聲繪色。許小杰認真地聽著,在他眼里,爺爺?shù)慕?jīng)歷就像一場傳奇,曲折離奇。他甚至感覺到爺爺是在胡吹亂編。

許小杰漸漸地察覺出了某些異樣。直到有一天一大早起來,他發(fā)現(xiàn)身子底下的被褥濕乎乎的,而且散發(fā)出一種古怪的臊臭味,他才警覺起來。是許老頭尿床了。小杰愣在冰冷的空氣中,胸口憋悶。他想起了當年爺爺抱著那頭死驢哭天喊地的樣子,讓他害怕,讓他驚慌。對他而言,爺爺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不能失去爺爺。

許老頭被確診為重度老年癡呆癥的那天,許小杰拉著二餅去了牲畜市場。他之前一直瞞著爺爺逃課在木材廠打工。他用自己攢下來的所有積蓄買了一頭毛驢,跟爺爺以前的那頭毛驢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因為許老頭又開始講述一個新的故事。

他說:“我有一頭漂亮的毛驢,還有一個乖巧的兒子,兒子用毛驢馱著我走了一個又一個新地方。鄰里鄉(xiāng)親看見我們父子倆總是羨慕地說:‘老許啊,你有個好兒子喲,你的毛驢很忠誠喲,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騎著毛驢旅行的人喲,把你到過的地方都給我們講講嘛?!?/p>

許小杰把驢子牽到許老頭的面前時,他一把抱住驢腦袋,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他對著空落落的院子高聲地喊:“你看,正說著呢,我的毛驢就來了。兒子,我們下一站去榕角!”

許小杰摸了摸驢屁股,戲謔地回道:“沒問題,爹,上驢,下一站榕角。您老可坐穩(wěn)啊,出發(f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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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臧心韻

遠航還活著的時候,我們這些男生女生總會坐在一起爭論些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問題。

那是我僅有的一次和王一菲領導的女生們坐在一起參與這樣的爭論,我們大家零散地坐在廢棄的操場中央。女生好還是男生好?男女兩派用最大的力氣抨擊對方抬高自己。我們的主力王一菲戴一只碎珍珠的發(fā)夾,斜斜地坐在最前方,男生的領導者叫李昨非,他們倆氣勢高昂地來回爭辯,其他人都只是陪伴在旁邊撐起他們兩個的光芒。

我猜從夜晚的上空看操場就像是看一只冒著寒氣的罐子,我們漸漸都感覺到冷了。那一群男生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我覺得女生也很好的,我就希望成為一個女生?!?/p>

以李昨非為首的男生是附近最犀利尖銳的一群男生,他們可以抓住別人任何一點小失誤大肆嘲諷。但在這樣的奇怪的背叛下,他們竟然全體失聲,像是被莫名其妙沖撞得語盡詞窮而不得不將所有的驕傲與戾氣低垂下去。

夏天就是漫長在它的反復堆疊上,每個傍晚操場中央都自然而然地聚集起一群人。我不喜歡王一菲和受她頤指氣使的女孩們,她們聚攏在一起不知道聊些什么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走上操場最邊緣的一段樓梯,它依附在一幢破舊大樓的一側,用幾根柱子很簡易地防護起來。站立在上面,想象中的霧氣總是從不知何處涌來,令我居高臨下得就好像在審視忙碌的一群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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