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鏡里的獨家秘密
文/南書百城
那些因與你同路而使自己變得更加優(yōu)秀的回憶,是我藏在魔鏡里的獨家秘密。
一、弱點
盛夏的傍晚,天還沒有完全黑下去,整棟教學(xué)樓卻早早地亮起了燈。待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隱于天邊,窗欞一側(cè)被陽光映照得頹圮莫名的石灰墻面,也終于被吞入黑暗。
帶著清脆的響聲,不斷流轉(zhuǎn)于指尖的碳素筆在譚可手里第四次完成了一個完美的自由落體運動,她俯身拾起筆,徹底失去了看書的欲望。
賀清揚是在她仰著頭盯著第三只蚊子撲向熾熱的燈管并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時進來的。她走路一向沒有聲音,可手里拿著的那沓印滿了密密麻麻數(shù)字的紙張,卻也如同她的人一般,無法不引人注目。
目光接觸到那沓紙時,譚可微微愣了愣,繼而幾乎是下意識地抬眼去看賀清揚的臉。
有些令人失望的是,她的臉上依然是沒有變化的表情,讓人無從獲知她本次月考成績的好壞。
不過,賀清揚啊……成績再壞,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思及此處,譚可有些自嘲地笑了。
“上次月考的成績單已經(jīng)印出來了?!辟R清揚站到講臺上,舉起手中那沓紙張示意道,“一會兒我會把成績單發(fā)下去,現(xiàn)在——請大家先把數(shù)學(xué)試卷拿出來。”
意料之中,講臺下傳出了一些同學(xué)因不滿她占用大家晚自習(xí)時間來講題而發(fā)出的細小議論聲,偶有幾句細細碎碎地傳入賀清揚耳中,她卻只是用指甲敲了敲講臺,面不改色地沉下聲道:“不想聽的同學(xué)可以繼續(xù)做作業(yè)?!?/p>
“不過,”底下的同學(xué)還沒來得及為她先前的話發(fā)出小小的歡呼,就聽到她再次拋出了一個炸彈,“卷子改完錯之后要交上來,老師會檢查?!?/p>
聽她這樣說,其他人像一下子漏了氣的皮球癟了,只好打起精神來聽她講題。
譚可的眼角微微閃了閃光,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看,學(xué)生時代總有那么一些人,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或者是一句話,就能穩(wěn)穩(wěn)地踩住你致命的弱點,讓你不得不乖乖聽話。
而賀清揚,就是其中一個。
——同樣,她也優(yōu)秀得令人嫉妒。
二、對手
優(yōu)秀對于譚可而言,是一個殘酷的詞語。
那意味著她必須犧牲比別人更多的時間來做比別人更多的題目,或者上更多的補習(xí)班,以達到某個被人仰望的高度。
或許要把明明是一個普通人的自己,從同類里硬生生地抽離出來,再努力將普通的自己偽裝成一個優(yōu)秀的人,本就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但這一切的一切,放在賀清揚身上,卻全部變得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在她的身上,仿佛所有的東西本來就該是那個樣子,沒有刻意的后天培養(yǎng)或者過分的努力,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它本來的軌跡默默運轉(zhuǎn)。
這讓譚可嫉妒得發(fā)狂,但她不甘于將這一切都歸功于天賦。
再怎么努力,都永遠差著……
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譚可毫不意外地在賀清揚名字的正下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還是一分。
是的,永遠只差她一分。
雖然班主任曾不止一次地勸她,一分的差距令兩個人難分軒輊,但她也是真的……不甘心??!
“喂。”發(fā)呆的間隙,耳畔低低傳來前座男生的聲音。
楊滄飛快地轉(zhuǎn)過身,拿起譚可的紅筆時不忘順帶瞥一眼她空白的試卷,才又飛快地轉(zhuǎn)了回去,空留一句不含任何詢問意思的自問自答,悠悠地回蕩在她的耳畔——
“你不用紅筆了吧?借我用一下。”
譚可沒說話,兀自低著頭,死死地握住一支碳素筆,狠狠地自數(shù)學(xué)試卷上方畫了下去。
觸目驚心的炭墨印記,深刻蒼白得仿佛要透過卷子,一直刻進課桌。
三、嫉妒
譚可一直覺得,如果說她對賀清揚的感情起初只是一種說不清楚的討厭,那么最終將這種討厭的情緒轉(zhuǎn)變成嫉妒的,一定是楊滄鍥而不舍的催化。
年前換季時,盡管她小心翼翼地保暖,卻還是被倒春寒凍出了感冒。
雖說是前后桌,但譚可和楊滄彼此算不上熟絡(luò),所以即使她的感冒嚴(yán)重到連聲音都完完全全地變掉了,他還依舊熟視無睹得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吝于給予,她也并沒有太大的不滿。
只是這種“無所謂”的心態(tài),很快就隨著一番對比最終坍塌成了灰。
大概是周末游泳時吹了風(fēng),賀清揚返校之后便也有些輕微的感冒。在她課間服用感冒沖劑的空當(dāng)里,楊滄卻像是聞到了什么不同尋常的味道,賊兮兮地湊上去問:“你在喝什么?”
“感冒藥啊?!辟R清揚朝他彎彎眉梢,笑意里帶著些小小的無奈。
“你感冒了?”下一句話的語氣,帶著幾近浮夸的起伏。
正趴在桌子上補覺的譚可被他的叫聲吵醒,慢慢抬起腦袋,待聽清了耳畔傳出的各式各樣對賀清揚的噓寒問暖聲,才有些不滿地皺了皺眉頭,神情淡然地又往抽屜里塞了一團衛(wèi)生紙。
望著楊滄帶了些緊張的表情,譚可神情晦暗不明地笑著搖了搖頭,再次將腦袋埋進雙臂。
閉上眼睛,她的腦海里卻滿是他小丑一樣滑稽可笑的臉。
譚可悄悄勾起唇角,咬緊的牙關(guān)之上,笑容卻顯得有些蒼白——算了吧,明明自己也跟他一樣。
美貌,優(yōu)秀,賀清揚。
她忽然間不敢再睜開眼睛。
她想,現(xiàn)在自己的眼睛里,一定盤著兩條毒蛇。
——在幽深無底的黑暗里,無聲而惡毒地吐著猩紅色的芯子。
四、清揚
當(dāng)賀清揚在自己面前駐足,將一張每道題下方都記了主要答題思路的數(shù)學(xué)試卷放到自己面前時,譚可這才如夢初醒。
“還是看不清黑板嗎?”賀清揚講評完試卷,習(xí)慣性地在落座之前將自己的卷子遞給了明顯沒有記筆記的譚可,輕聲道,“有空去換一副眼鏡吧?!?/p>
譚可含糊地點了點頭,拿回自己的紅筆,低頭盯著試卷。
事實上,她覺得自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的。
下意識地把目光落到賀清揚的字上,譚可再次由衷地贊嘆,賀清揚的字寫得實在是太漂亮了,不同于大多數(shù)女生將字體縮小的習(xí)慣,她的名字看起來娟秀而大氣。
賀清揚……
慢慢地摩挲著試卷一角被碳素筆一筆一畫刻出的痕跡,譚可腦海中遙遙浮現(xiàn)出了兩個人初識的場景來。
初一剛剛?cè)雽W(xué),被班主任暫定為班長的賀清揚順著座位一個一個地記錄每位同學(xué)的座位方位,寫到譚可的名字時,她微微愣了愣,繼而眨著發(fā)亮的眼睛問道——
“譚可?你爸爸是搞國防的嗎?”
譚可被她突如其來的詭異問題問得一怔,下意識地回道:“不是啊……怎么了?”
“坦克嘛?!辟R清揚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道,接著兀自輕聲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友好的調(diào)侃。
譚可會意,旋即狡黠地回道:“那你呢?出自洗發(fā)水廣告嗎?”
“才不是……你有沒有讀過《詩經(jīng)》?”賀清揚稍稍頓了頓,將如畫的眉眼彎出一個溫婉的弧度,低低吟誦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p>
那時候,她的聲音帶著初夏和風(fēng)的氣息,溫婉柔美得仿佛能令人不自覺地沉浸其中。
譚可怔怔地望著她,瞳眸深處在某一個瞬間飛快地劃過一道破碎的光。
從那之后,她就在想,或許她本就是嫉妒賀清揚的,嫉妒到連她的名字都不肯放過。
那樣的嫉妒,大概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跟楊滄……其實沒什么關(guān)系。
五、念生
暮春時節(jié),英語演講比賽的決賽抓著林徽因四月天的尾巴,將入圍名單悄然送至。
年級只有兩個人入圍,這在譚可看來并不意外。而如此一來,在決賽中唯一需要她去打敗的人,就是她的同桌賀清揚了。
同桌……說起來,賀清揚會變成自己的同桌,最初還是她向老師提出的申請。
她希望近距離地接觸她一直以來最大的對手,借此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只是相處的日子越久,譚可越覺得那相差的一分之中藏著的,似乎是什么她看不清的東西。這令賀清揚在她眼中變得愈發(fā)遙不可及,也愈發(fā)無從談及超越。
但,即使不為贏得比賽,她也一定要拼盡全力打敗她。
那畢竟是……她一直以來最大的心愿。
四月末的天氣已經(jīng)帶了初夏的微熱,簡單的午飯過后,譚可一邊折身上樓返回教室,一邊尋思著找個清凈的角落再背一篇短文。
“別打了,回去休息一下吧?!?/p>
學(xué)校的乒乓球臺就在旋折而上的樓梯一旁,剛剛跨上二樓的臺階,耳畔便遙遙傳來一個女孩子帶著微微氣喘卻也含著笑意的聲音。
譚可轉(zhuǎn)頭向下看去。
初夏的陽光,被水杉樹郁郁蔥蔥的蓊郁碧色樹冠層層篩落,寸寸落成細小溫暖的點點光斑,映照在賀清揚布滿細密汗珠的光潔額頭上,倒映出一股充滿活力的陽光氣息。
“沒關(guān)系的,反正下午沒什么重要的課?!辟R清揚對面的少女靈活地轉(zhuǎn)動手腕輕松回擊,陌生的臉上滿是輕松的笑意。
“話是這么說沒錯……”縱使賀清揚背對著譚可,她也能想象出少女此時此刻掛在臉上的輕松溫婉的笑,“可是你總得放我回去看看英語啊……”
“那個演講比賽嗎?”對面的女孩子再次利落地將乒乓球打回去,“唯一能跟你匹敵的人就是你們班那個譚可了吧?沒關(guān)系的,你看她一天到晚緊張兮兮的樣子,長著的就是一張沒辦法奪冠的臉……”
譚可閉上眼睛,狠狠地做了一個深呼吸,轉(zhuǎn)身上樓,步伐快得仿佛能將所有對話都踩到腳下。
高考倒計時七十天。
賀清揚還在優(yōu)哉游哉地打乒乓球。
譚可將臉貼到課桌上,聽著胸腔里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覺得自己在大腦因缺氧而空白的同時,好像也感受到了血液流動的聲響。
那么快,那么冷,帶著這世界上最瘋狂的叫囂。
賀清揚,她真的把自己當(dāng)過對手嗎?她真的把自己放在眼里過嗎?
就算是為了她,為了讓她覺得賀清揚的一切都是努力換來的而不是天賦的無私給予,稍稍地在她面前努力一下,讓她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不要看起來那么可笑,那么難嗎?
強烈翻涌的不甘心和嫉妒,幾乎要把她整個人都浸沒得無法呼吸。
譚可下意識地將放在口袋上方的拳頭用力地攥緊,手卻在碰到口袋里的某個東西之后微微一僵。
腦海中突然急速地閃過一個念頭。
譚可慢慢將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攤開掌心,小小的紙包里,安靜地躺著兩片白色的藥片——
那是父母,為在每一個深夜焦慮輾轉(zhuǎn)難以入眠的她準(zhǔn)備的。
目光落到一旁賀清揚課桌上的水杯上,她的眼底飛快掠過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英語演講決賽是現(xiàn)場抽簽決定個人演講題目的,幾乎全靠個人積累和現(xiàn)場發(fā)揮。
她不指望這個東西能讓她睡著,但如果這個能讓賀清揚在臨場發(fā)揮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稍稍差一些……是不是,打敗她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
陽光透過窗欞,在水杯上投射出無言的粼光。
水波微微晃動的倒影里,映出門口一個一閃而過的身影。
六、王后
決賽當(dāng)天,快要輪到譚可上場的時候,她突然開始莫名地頭痛,冷汗仿佛在身上倒流。緊張往往是不祥的征兆,努力壓下心里的不安,在向老師打過招呼之后,她轉(zhuǎn)身一路沖進了衛(wèi)生間。
當(dāng)流動的冷水不帶絲毫猶疑地落到譚可臉上時,她有些恍惚地覺得,頭痛似乎減輕了一些。
譚可不明白,自己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對手,可以說已經(jīng)對自己構(gòu)不成威脅了,但為什么昨晚她還是如同慣例一般失眠了。
在深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滋味并不好受,她無法理解自己心里的不安。
那感覺就好像誰在黑夜里默默地盯著她,無聲地發(fā)出譴責(zé)一樣。
撥開額前被水打濕的劉海兒,譚可雙手撐在洗手池的臺子上,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卻強烈得無法忽視的陌生。
憔悴,不安,緊張,焦慮。
鏡子里那個看起來疲憊不堪的人是她嗎?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
聽說,嫉妒心會讓人變丑。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間,譚可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長得像現(xiàn)在這樣難看過。
她突然想起了白雪公主的后媽,那個瘋狂地嫉妒著別人,卻還不停地問魔鏡究竟誰更漂亮的可悲女人。
她想,那個王后,一定與現(xiàn)在的她一樣——難看得令人作嘔。
為什么?
額角的水珠混著冷汗順著下巴慢慢滴了下來,譚可望著自己不自覺地握成拳頭的雙手,突然間有些蒙。
自己這么費盡心力不擇手段地想要打敗賀清揚,到底是為了什么?
從小就把優(yōu)秀定為自己人生唯一的目標(biāo),但至今她都不明白,自己這么努力,到底是想要什么。
垂頭望著自己的雙手,譚可一個人怔愣良久,突然苦笑了起來。
原來,一直以來……
自己才是最可悲的。
總是把競爭和超越別人掛在嘴邊,卻連自己競爭的初衷和目的都早已忘了——或者說,是根本就不知道。
為了競爭而競爭,本就是沒有意義的。
擦干臉上的水珠,她望著鏡子里臉色漸漸恢復(fù)了幾分的人,良久,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但愿,現(xiàn)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七、挽回
寂靜的走廊之中,午后的綠蘿在細小的塵埃之中悄然向陽。少女帶著氣喘聲快步跑過的聲響,仿佛能在某個瞬間悄然擾亂整個夏天。
伴著一聲突兀的巨響,休息室的門被人猛地用力推開!
“賀清揚!”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譚可氣喘吁吁地快步走近她,“那是昨天的水嗎?別……別喝?!?/p>
賀清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正掀起杯蓋的手微微頓了頓,繼而自然地笑道:“當(dāng)然不是啊,昨天我回到教室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水杯里落了一只小飛蟲,就把它倒掉了。怎么了?”
譚可微微愣了愣,在抬頭時觸及到女孩子眼底明亮的一抹狡黠時,心里霎時間一片了然。
原來昨天把安眠藥放到她水杯里時,覺得門外有人影閃過……不是錯覺啊。
“沒……沒什么……”賀清揚幫她解圍的行為倒令她無措得有些局促起來,“我只是想說……昨天,我看到你的水杯里……飛進去一只蟲子?!?/p>
“抱歉,我應(yīng)該在那個時候就幫你把它倒掉的,卻現(xiàn)在才想起來。”好不容易將氣喘勻,譚可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咬咬牙,抬頭道,“我先走了,你……加油?!?/p>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走出休息室。
這時,賀清揚終于從她的話語之中回過神來,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譚可,沉聲道:“你什么意思?”
譚可回過身,苦笑著揮開她的手:“意思就是,我不打算參加決賽了?!?/p>
在賀清揚面前,她覺得自己輸?shù)靡粩⊥康?,心里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終于明白,一直以來,她差她的,遠不止一分。
她差她一個目標(biāo),她差她一個夢想,她差她一個奮斗的理由。
她需要好好地想想競爭究竟是為了什么,而賀清揚,需要一個新的對手。
只是那個人,再不會是她。
“譚可,”賀清揚終于斂了仿佛與生俱來的溫和笑意,垂目嘆息道,“留下來參加比賽吧。”
“那么多年,你都不明白對手到底是什么,而競爭又是為了什么。那么,我來告訴你?!辟R清揚突然抬起頭,認真地鎖住譚可的目光,“對手的意義不在于誰輸誰贏,也永遠都不是贏家的憐憫同情或者輸家的嫉妒不甘,而在于無論輸贏,都能爬起來繼續(xù)與對方競爭,并且始終在心里懷有對彼此的尊敬。
“所謂對手,就是那個在你跌倒之后,能讓你拍拍灰站起來義無反顧地繼續(xù)往前沖的人。
“我從來沒有過輕視你的意思……譚可?!?/p>
譚可怔怔地望著她,良久,覺得自己似乎隱隱明白了賀清揚眼睛里的那道光究竟是什么。
——望著走廊上仿佛初生一般綠得充滿了生機的綠蘿,她釋然。
八、魔鏡
決賽結(jié)束之后等待評審結(jié)果的那段時間,獨獨譚可和賀清揚格外淡定。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今天想通了之前十八年都沒想明白的事情?!弊T可將礦泉水遞給賀清揚,認真地笑道,“我從來都不是打不倒你,我真正打不倒的,是鏡子里的那個王后?!?/p>
“王后?”
“嗯……”觸及到賀清揚臉上茫然的神色,譚可笑意愈深,“魔鏡倒映出的永遠是王后自己的臉,所以她最大的敵人,應(yīng)該是自己才對。”
賀清揚招牌般溫婉的微笑此刻又回到了臉上,她并不在意被譚可說得一頭霧水,因為恍惚之間,她像是聞到了自己一直以來深愛的晴天的味道。
“所以回去之后……”譚可擰上礦泉水瓶的蓋子,望著窗外初夏的放眼蓊郁,笑道,“我們還是繼續(xù)坐同桌吧?!?/p>
“怎么?”一場比賽的時間而已,居然變卦這么快。
“因為……”譚可轉(zhuǎn)過頭,眼底的微光正對上賀清揚眸子深處隱藏的光點,“現(xiàn)在,覺得有必要了?!?/p>
溫潤地傾盡碧空的陽光,為放在窗臺上那盆小小的綠蘿卷起了細細的角,如同無聲地折疊掩藏了誰一段刻骨的時光。
賀清揚不解的目光之中映著初夏肆意的陽光和綠蘿溫暖的綠色,良久,她彎彎眼角,笑意斐然道——
“好?!?/p>
文/南書百城
一
博物館里的光線打得有些暗,指尖從玻璃上一點點摩挲而過,杜若覺得自己好像能通過落在手指終點的暖色淺光,觸及玻璃展柜內(nèi)排列整齊的青銅刀幣。
望著展柜內(nèi)的父癸爵,她悠悠嘆口氣,忍不住再次湊近玻璃。
她想,她大概是偏愛青銅器的。
不同于父親收藏的任何材質(zhì)的酒器,四平八穩(wěn)的造型和濃重到抹不掉的歷史滄桑感,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全。
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抹掉呼吸之間在玻璃上留下的清淺印記,玻璃在下一刻反射出的重重人影,卻在一瞬間令杜若微微一愣。
游覽博物館沒有導(dǎo)游似乎是個挺奇怪的事,三分看七分聽的地方卻帶不了太大的團,于是家庭出游便紛紛選擇了私人導(dǎo)游。博物館的導(dǎo)游本不難找,可杜若本就不是沖著單純的旅行來的,便也有些懶得為此費神。展廳內(nèi)光線本就偏暗,她形單影只地落在展柜一角,當(dāng)真毫不起眼。
愣愣地看著玻璃上反射出的頎長身影,杜若失神片刻,那人卻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身旁。
“卿大夫之下是士,那士之下呢?”少年的聲音入耳之時清脆溫潤,卻在溫和之中帶了幾分莫名的笑意。
“平民,是平民?!倍细懫鹨粋€男孩子糯糯的童聲。杜若失神的間隙,一句話已經(jīng)幾乎不經(jīng)大腦地脫口而出:“國人,是國人啊?!?/p>
話語在脫口之時成了落進空氣之中的悠悠重音,少年的身影為此一僵,遙遠而破碎的時光之中,好像他依然在夏日高大的水杉樹下用目光追逐婆娑的光影,好像他依然是那個在她為同學(xué)介紹西周政治制度時,笑意斐然地拆臺問她國人與平民有何差別的翩翩少年。
折身回頭的片刻之間,少年似乎望著她陰晴莫辨的臉色怔愣了良久,才有些澀然道:“……杜若?”
杜若抬眼看著面前眉目朗潤如初的少年,許久才扯出一抹笑意道:“別來無恙啊,唐明宋。”
二
相遇和重逢本身就是很玄妙的東西,直到唐明宋在博物館閉館時笑吟吟地將杜若請出展廳,心下萬千的思緒都還纏繞在這樣的感慨上。
“你是什么時候到這里的?”看杜若走出博物館時一臉的戀戀不舍,唐明宋眼底不由得浮起笑意。
“中午?!彼劼暬仡^,一步跨出大門,“我住在大雁塔附近,來這里之前,還在南廣場逛了一圈。”
唐明宋若有所思地挑挑眉,篤定道:“黃牛的票。”
他遇到她時,她顯然也才進博物館,那個時間已經(jīng)接近閉館,她不可能從其他渠道弄到票。
“我不會那么有耐心,大清早五點鐘就蹲在博物館門口領(lǐng)票?!倍湃粢廊幻佳蹚潖?,笑意卻始終達不到眼底,“早知道你當(dāng)初一聲不響地離開只是為了回這座城市當(dāng)導(dǎo)游,我肯定在訂機票時就早早地請你幫我把博物館的門票弄到手。”
她話里帶刺,唐明宋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沉:“舅舅這些天不在,我只是假期里沒事幫幫忙?!?/p>
這解釋中肯得很,點到為止地避開了問題的核心。杜若笑笑,不再搭話。
“不過,杜若,”須臾,唐明宋神色稍霽,眼底的笑意便再次流露出來,“你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總不會只是想來博物館看看吧?”
“當(dāng)然不是。”杜若答得果斷,“大明宮、鐘塔樓、華清池、兵馬俑,哪兒我都要去?!?/p>
即使原本此行的目的里……旅行,真的只占了一點點。
“畢業(yè)旅行?你一個人?”思緒流轉(zhuǎn)之間,他才恍然想起,今年的盛夏,正是她高考結(jié)束的時候,“我記得你以前家教挺嚴(yán)的啊。怎么,這一畢業(yè)父母就敢把你一個人放出來了?”
少年忍不住發(fā)聲調(diào)侃,眼眸也為此平添了幾分淺淡的笑意。杜若表情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繼而不置可否道:“我很早以前就想知道,能孕育出唐明宋那樣的學(xué)霸的,會是一座怎樣的城。”
“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千年古都?!碧泼魉卧俅涡χ荛_了她有些刻意拋出的問題,只帶著她沿路向下走,自顧自地將話題扯開,“你從雁塔南廣場過來,一定還沒來得及逛北邊的噴泉廣場,走,我?guī)闳ァ!?/p>
他的語氣自然得仿佛兩個人真的只是畢業(yè)之后他鄉(xiāng)重逢的故友。杜若暗暗挑了挑眉,知道他第二次回避了高二那年不辭而別的事情,卻也沒有再追問。
能在這里遇到他也是緣分,該她知道的事情,她遲早會知道的。
雁塔北廣場也算這座城市的繁華地段之一,小型的跳蚤市場讓杜若體內(nèi)的細胞都一點一點慢慢地復(fù)蘇了。街頭賣糖畫的老人在夕陽的余暉中笑得慈祥,在唐明宋遞錢的同時,也溫言問他身邊那個容貌清秀的小姑娘,想要一個什么形狀的糖人。
杜若心安理得地承了唐明宋的情,毫不推讓地要了一個與他屬相相符的糖人,接過糖人的下一個動作,卻是笑吟吟地沖他眨眨眼睛,然后一口咬掉了老虎腦袋。
看著她在溫潤的夕陽里鼓起的腮幫子,唐明宋微微愣了愣,終于忍俊不禁。
帶著她從噴泉間的樓梯上一步一步踏“浪”而過,杜若跟在他身后的動作,自然得如一年之前。
“把你的手機給我,我?guī)湍闩恼?。?/p>
唐明宋立在起起伏伏的噴泉一旁,滿含笑意地看著杜若不斷上跳的身影,細碎的光影映入眼底,悠悠暈開一片溫和帶笑的光。
噴泉的水池旁隔幾步便置了名人石像,蔥蘢草木掩映之下,懷素大師右手執(zhí)筆,左掌前推,衣袂的褶皺飄飄然帶了臨風(fēng)之勢。杜若跑到石像面前想跟大師的石像擊個掌,奈何個子著實不夠高,怎么跳都夠不到懷素向前推出的左手掌。
聽到不遠處唐明宋帶著笑意的呼喚,她的眉宇之間飛快地掠過一抹微不可察的陰霾,略一踟躕,才將手機遞了出去。
他沒想到她下飛機這么久了居然還沒有開機,自然而然地長按了開機鍵,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竟然相繼瘋狂地跳了出來——
“若若,我們已經(jīng)查到你的航班了,別鬧了?!?/p>
“若若,爸爸媽媽都很擔(dān)心你,快回家來。”
“若若,接電話,爸爸媽媽有話跟你說……”
………
看著唐明宋越蹙越緊的眉頭,杜若嘴角微微一歪,笑道:“現(xiàn)在,你明白我來這里的真實原因了吧?”
三
在唐明宋的印象里,杜若從來不是任性的人。
他與她做了高一高二整整兩年的同學(xué),似乎自她剛?cè)雽W(xué)時填報文科實驗班的報名表之初,便已經(jīng)有了比誰都要堅定地拿下高考的決心。
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乖乖的,從不逾矩,卻也總是精力充沛得仿佛隨時可以為高考拼命。
夜色逐漸暗了下來,如血的殘陽在天邊燒成了一片,大雁塔晚上的景致別有風(fēng)味,來北廣場散步的人也慢慢多了起來。
唐明宋領(lǐng)著杜若從北廣場繞道回南廣場,理所當(dāng)然地想要送她回酒店,也想說服她回家。只是轉(zhuǎn)念想想,現(xiàn)在的自己……似乎并沒有資格說出那樣的話。
她因為高考失誤不知道應(yīng)該冒險填報自己一直想去的大學(xué),還是應(yīng)該報個穩(wěn)妥些的志愿,去另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啟自己從未計劃過的生活,為此擋不住父母的壓力而離家出走。
而他……根本就沒有參加高考。
自己沒有參與過的事情,又要怎么去進行評論?
思緒流轉(zhuǎn)之間,卻聽良久未曾開口的杜若突然站在一家紀(jì)念品商店面前,拿著一只仿制的父癸爵,聲音有些澀然地問道:“唐明宋,你還記得書上是怎么描述這個東西的嗎?”
唐明宋被她問得微微一愣,繼而忍不住輕笑:“禮器也。象爵之形,中有鬯酒,又持之也。所以飲。器象爵者,取其鳴節(jié)。節(jié)足,足也。”
他的聲音輕柔溫潤,在微涼的夜色之中隨著眼底深邃的笑意徐徐飄散開來,仿佛是這樣的目光帶動了一路隨夜風(fēng)輕盈晃動的淺色花燈。十里長街,燈影錯落之間,杜若微微一愣,耳畔似乎有一剎那的空寂。
有一瞬間,她竟覺得,他仿佛從不屬于這個地方,他仿佛應(yīng)該生在千年之前的大唐,仿佛本應(yīng)是一個手握玉竹折扇的錦衣少年,在重陽之時登高遠眺,在皓月之夜把酒臨風(fēng),待人和煦,接物有度,淺笑抬筆溫潤如玉,吟詩作賦淡雅如竹。
幽幽嘆口氣,杜若將目光偏離他的面龐:“那你還記得,你辦理退學(xué)手續(xù)那天發(fā)下的月考成績單,文綜考了多少分嗎?”
唐明宋沉吟許久,終于默然。
“你不記得了是嗎?沒關(guān)系,我記得。
“那是年級第一的文綜啊……唐明宋,你真的清楚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嗎?
“認識你那年,你告訴我,你的理想是考古,是修復(fù)文物,是為其他人還原歷史。現(xiàn)在呢?難道現(xiàn)在你真的甘心站在一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孩子面前,給他講他根本聽不懂的西周制度嗎?”
少年默默地望著她,在沁涼的夜風(fēng)之中立成一株青松,遲遲不語,時間漫長得像是度過了一個世紀(jì),才低低發(fā)出一聲嘆息——
“杜若,這世上的事情充滿了各種意外……人生,從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順理成章。我高二那年,與其說是離開,不如說是換個城市做了場手術(shù)?!碧泼魉瓮蛩谋砬樽兊糜行?fù)雜,“有些事情……我知道我可以等,但我的母親……她等不了。她是我的母親,我會這樣做,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p>
他的話音落下之時,尾音顯得極輕,卻在杜若心里字逾千斤。
她看著他沉默許久,才有些猶豫地問道:“你……后悔嗎?”
唐明宋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是我選擇的,又怎么會后悔?”頓了頓,他又望著她,輕聲補了一句:“選擇必須是自己做的,以后倘若遇到艱難險阻,才不會沒有走下去的動力。所以,無論填報哪所大學(xué),都該是你自己的意愿?!?/p>
杜若為他最后一句話微微怔了怔,略一沉吟,繼而仰首發(fā)問:“你會跟著下一屆高三的學(xué)生參加高考嗎?”
唐明宋愣了愣,接著頷首道:“但我不會再回到那個城市去……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的這一年時間,我明白了一樁事,我想我能守著她的時間終究有限,畢竟……留在她身邊照看著她,能稍稍心安些?!?/p>
杜若心思流轉(zhuǎn)之間,終究也忍不住莞爾。
“所以……你也回去吧?!倍盗四敲创髠€圈子,唐明宋終于把話題引回了核心部分,“你的父母現(xiàn)在該是很擔(dān)心你,你也總該回去……”
他的措辭小心翼翼,生怕哪兒惹得她不高興。
杜若卻并未太在意他的勸言,只是望著長安街道上錯落的花燈,良久,眉眼彎彎地應(yīng)下了他前半句話——
“好。”
四
舷窗外轟鳴聲漸落,杜若站起身取下裝著唐明宋讓她帶回家的特產(chǎn)的手提袋,袋子在入手之時像是和什么硬物被塞在了一起,摸起來有棱有角。
微微一愣,杜若忍不住順勢將手伸進袋子,鉤著物件的一角將它拽了出來。
圓身短尾,三錐長足,青銅的質(zhì)感渾厚卻大方,勾描而上的雷紋,細細摩挲之下只覺繁復(fù)卻也華美,仿佛帶著夏日里從商周戰(zhàn)國悠悠傳回的古韻長音。
杜若低頭看著自己手上仿制的父癸爵紀(jì)念品,愣了一會兒,才忍不住瞇起眼睛笑了起來。
她想,他說的對,離開從不代表著結(jié)束,那只意味著重新開始,以及……
目光轉(zhuǎn)向機場落地窗外夏日里明媚的陽光,她眼底的笑意仿佛也慢慢隨著炫目的日光明朗起來。
未來充滿未知的陰錯陽差和不確定性,但永遠不必為明天將落向何方而擔(dān)心,因為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值得被遇見。
文/王勝男
我娘名海鳳,排行老二,人們都叫她二鳳。
二鳳有雙三十六碼的小腳,腳皮上遍布形狀不一的缺口,是她耐不住癢的時候摳出來的。那些缺口被長年累月的腳汗熏得泛著焦黃,你可以通過邊緣微微翹起的厚皮感受到它們的堅硬。等她洗過腳,腳皮變得柔軟而腫脹,它被熱氣燙得死白,像層過期酸奶軟塌塌地附在腳板下。到她享受摳腳的時候,一手抓下去,可以掉下很多碎皮。
其實我要講的是個美好的故事,這樣的開頭只是為了襯托我愛得深沉——這個場景伴我長大,而我依然愛我媽。
我才寫到這兒時被二鳳發(fā)現(xiàn)了,她大喊著:“要死啦,臭丫頭,家丑不可外揚啊!”我眼疾手快奪回手稿,她見銷毀無望,便抬起一只浸在盆里的腳,可憐兮兮地說:“你看你老媽的腳現(xiàn)在雪滑雪滑的,還提過去干嗎?”
我看著那只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白嫩腳掌,勉強點頭。
想得美呢二鳳,我可不能白白被熏這么多年。
一
我還小的時候不覺得二鳳的腳有什么問題,因為我的腳也會脫皮會癢會有汗味。
后來二鳳以“該長大了”為由把我驅(qū)逐出她和老爸的大床。我不明白這兩者間有什么聯(lián)系,直到某天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不一樣了——我的腳光滑細膩,捧到鼻根下都聞不到異味。
于是我恍然大悟,原來成長是從腳開始的。
再后來,小床被老鼠啃壞了一條腿,我回到大床,腳也變回去了。當(dāng)再次坐到小床上,看著再次光滑的腳時,我重新得到一個結(jié)論——靠近二鳳會爛腳丫。
但我沒做什么掙扎,也許因為從記事起她的腳就是這樣,我從內(nèi)心深處接受著這雙腳。我相信整個三角村的人都是如此。那時候,老爸在工地,二鳳在家種田,沒事就趿拉著拖鞋滿村跑。一雙皮掉得坑坑洼洼的腳暴露在風(fēng)里,把她帶去和人拉家常,看人賭骰子。村里人很少提及她的腳,偶爾有嬸子問問她腳上皸裂的口子怎么樣了,也會有幾個扛鐵耙的叔笑她連腳上都是肉。倒是她自己喜歡伸腳嚇小孩,還有過年紀(jì)太小被嚇哭的。
直至五六年級,我才從醫(yī)院贈品冊子上得知這叫腳氣,像感冒一樣會傳染的。我說,媽,這是病,得治。二鳳說,哎喲,都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治的!你是不是嫌棄你娘了?你是不是讀點書就看不起我了?等我老了你還養(yǎng)不養(yǎng)我了?
直到今天,我都無力招架這個經(jīng)典的中國母親三連問,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漸漸意識到如果有雙又臭又癢的腳是很丟人的事。想避著點又怕二鳳傷心,只好一發(fā)現(xiàn)再染腳氣的苗頭,就神經(jīng)緊張地頻繁刷拖鞋,還會幫老爸按摩,求他買999皮炎平給我。
因為這些小心思,我學(xué)會把話放在肚子里,它們發(fā)酵成很多沒有頭緒的想法。同學(xué)說是成熟,親戚說是懂事——我突然明白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對的。成長從腳開始,我的成長從二鳳的腳開始。
初中后我住校了,難過的是我還要為二鳳的腳苦惱——她來學(xué)校送東西給我時依舊趿拉著她的拖鞋,人們瞥到她的腳,只是笑,不說話。
二
游子歸鄉(xiāng)總會帶點東西回去,甜糯的特產(chǎn),一路的風(fēng)塵,抑或一顆失意漂泊的心。我?guī)Щ厝サ氖莾芍軟]洗的衣服和左腳上的甲溝炎。
甲溝炎是種指甲側(cè)著向肉里長的病。得隔床舍友真?zhèn)?,我發(fā)覺疼時已經(jīng)要放暑假了,便自己胡亂剪了一通,結(jié)果搞得流血化膿。
放假那天,我?guī)е蟀“蝗骋还盏刈叩叫iT口,一眼找到了二鳳。準(zhǔn)確地說,是找到那雙玫紅色的拖鞋。她上前接過包,連忙問我的腿怎么了。
“是腳?!蔽业皖^看著她鞋邊的泥巴團,輕聲地說,“先回家吧?!?/p>
到家時我的大腳趾已經(jīng)腫得老高,但二鳳看到我的傷口后反而淡定下來。
“沒事兒,明天跟媽走,保證你的腳不疼?!?/p>
曾經(jīng)我因初潮疼得打滾,二鳳也這樣說:聽媽的,保證你不疼。她把我哄下床,不記得是讓我面朝南還是朝北,念念有詞地給我狠灌了三口涼水。原本略有緩解的疼痛瘋狂地撲上來,我生無可戀地想,完了完了,我一定是第一個死于痛經(jīng)的人。
老爸從工地回來后痛斥二鳳:封建愚昧!用什么巫術(shù)一樣的土方法!二鳳從愧疚到委屈,再到憤怒還嘴,以我的哼哼為背景音樂鬧了一整晚。而且二鳳欺騙了我,直到今天,我每次月事都會往死里疼。
于是我非常不信任二鳳的保證,她撇撇嘴說:“你別不信你媽,這病去醫(yī)院沒用?!?/p>
“你知道這病?”
她思量了一會兒,咂咂嘴說:“你舅媽的腳也是這毛病。”
“我怎么從來沒聽過?”舅媽是那種光鮮亮麗看起來連蟲牙都不會有的女人。
“腳上的事哪兒能隨便拿到鞋外說?”二鳳高深莫測地瞥了我一眼。
三
這是外婆當(dāng)八卦講給二鳳聽的。舅媽嫁過來時就有甲溝炎,以前去過醫(yī)院,拔了趾甲,結(jié)果重長的趾甲還是側(cè)著長。舅舅心疼老婆,去和修腳的師傅學(xué)了一手,每個月都會幫舅媽剪趾甲。
我和二鳳到舅舅家時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條紅毛巾,毛巾上起了一層小毛球,中間已經(jīng)發(fā)白。舅舅把它鋪在腿上,示意我坐下,把泡過的腳放上去??粗麛[出一排工具,我緊張地抓住二鳳的手,二鳳說不要看啊不要看,自己卻直勾勾地盯著。從小她就給我灌輸傷口越看越疼的思想,然而就算我一直看著天花板,腳上還是痛得要死。
在我都快開始思考生與死的意義時,舅舅終于弄完了。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受著密密麻麻的疼痛漸漸疏散。二鳳也松了一口氣,她的手已經(jīng)被我抓得通紅。舅舅也松了一口氣,他說:“膿水終于擠完啦,下面要把你肉里的趾甲挖出來,這個會比較疼,你忍忍。”
“啊……”
反正我一直覺得在那種痛苦下,人本性里一切狼狽的流露都是足以寬恕的。二鳳說,拉倒吧,反正你鬼哭狼嚎把鄰居都招來喊著別打孩子的時候丟死人了。
第二次是我自己去的。舅舅說以后每四個星期去他那兒一次就沒問題了。這本是件挺好的事,但我想到十幾分鐘前——舅舅在給舅媽修腳,舅媽笑著讓他輕一點,舅舅故意撓她癢癢,兩人笑得正甜時,我在門口輕輕咳了兩聲,散發(fā)出兩千瓦的光芒。他們的笑尷尬地延展成兩個單音節(jié):呵呵。
我明白腳病于他們已經(jīng)沒什么惡心的。舅媽依賴著舅舅,他們就算鬧了再大的別扭,最后還是要坐下來,一點一點剪掉趾甲,剪掉生活的瑣碎。而我很不識相地插了一腳。
好在后來有人分擔(dān)了這份愧疚——大半個暑假后,二鳳成功染上甲溝炎。
舅舅幫她挖出趾甲時,她仰頭大喊:“臭丫頭!以前防我不是厲害呢嗎!在外面這點毛病都防不??!”
我訕訕地笑,原來她一直都知道啊。
四
小縣城的三星初中放假是看心情的,時常我還沒放假,趾甲就扎進肉里了。我意識到比疼更可怕的是這種沒盡頭的折磨,所以堅決要求去醫(yī)院。二鳳也堅決地拒絕了我,她說拔指甲的罪不是人受的。我冷哼一聲,那聞你的腳臭味的罪就是人受的?她大概沒想到我會直白地說出來,眼瞪了半天后才氣呼呼地說,反正錢在我這兒。
我得以走進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上初三了。二鳳從梯子上摔下來,摔出個脂肪瘤。她在縣醫(yī)院開完刀后硬要轉(zhuǎn)到住院部最便宜的小醫(yī)院,折騰到那兒后刀口發(fā)炎,住院期被慢慢拉長。老爸送我去看她,我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有消毒水味、汗餿味、爛水果味、病床的鐵銹味和靠門的病號正嘔出的穢物味。在這些張牙舞爪的味道里,二鳳那雙腳的味道孱弱得好像隨時會斷掉。我走到二鳳床前,她蓋著邊角泛黑的公用被子,在睡覺。她手上的一排針眼和周圍的一切搞得我很傷心。我示意老爸別叫醒她,轉(zhuǎn)身出了病房。
在走廊里我突然想起甲溝炎的事,隨便進了個門診室。里面只有一張桌子、兩個凳子、一臺挺厚實的電腦和面前這個把白大褂穿出食堂大叔味的醫(yī)生。
“請問甲溝炎在哪兒治?”
他在刷手機,頭也不抬地說:“我這兒就能治?!?/p>
“真的?”驚喜來得太突然,“怎么治???”
“拔指甲?!?/p>
“……會很疼嗎?”
“還行吧。”
“拔完后重長的指甲還會犯病嗎?”
“看情況吧?!?/p>
“有別的辦法嗎,最好是能根治的?”
“就,拔指甲唄?!?/p>
“說實話,您就是食堂里跑來充數(shù)的吧?”
“嗯……啊?”他收起半死不活的腔調(diào),“小姑娘你怎么說話呢?”
一堆話在我喉嚨里子彈上膛,但我想起二鳳總說我的嘴太辣,火候控制不好容易嗆著自己。她原話當(dāng)然沒這么文藝,她只會在我對狗仗人勢的門衛(wèi)或者不負責(zé)任的物業(yè)亮出獠牙時把我拉到身后,笨拙地說:“小孩子不懂事,您別跟她計較?!?/p>
想到至少瘦了十斤的二鳳,我一下子沒了氣勢。不再理會還在咕噥的食堂大叔,我關(guān)上門回去找二鳳了。
五
二鳳的腿恢復(fù)得差不多時,我拿到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作為獎勵,她騎著小電驢把我?guī)У揭患铱雌饋砭蜎]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小診所。說它是診所太抬舉它了——門口掛著手寫的“小李治腳所”,邊上貼了幾張毫無PS痕跡的治病前后對比圖。
我抱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和二鳳走進去,只有一個白色燈泡在屋頂中央杯水車薪地發(fā)著光,卻又足以照亮邊上“包治腳上百病”的大字報。
“歡迎?。 币粋€沒有穿白大褂的阿姨迎上來,她低頭瞅瞅,對二鳳說,“你這一看就是……”二鳳打斷她,指了指我:“是我丫頭的腳?!?/p>
我感到說不出的怪異,只覺得手上爛了一塊也比有腳病好。
治療過程簡單粗暴,小李阿姨在我的腳指甲上糊了一層爛泥巴似的東西,用紗布裹起來后再用保鮮膜和膠布封口。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還沒從結(jié)束中反應(yīng)過來二鳳就已經(jīng)付過錢了。等到我反應(yīng)過來,拉住準(zhǔn)備發(fā)動車子的二鳳問:你不治嗎?二鳳對我比了個OK的手形。
然后她開車走了。
我在風(fēng)中凌亂了一會兒后明白過來,二鳳比的不是OK,是三,整整三張紅票子還治屁??!
三天去換一次藥,一個月后每天泡三小時醋,熏得吃餃子都有陰影后,我的腳終于治好了。只是我至今都不懂那些爛泥巴是什么藥,泡醋又是什么原理。
小李阿姨說這是商業(yè)機密,我說可笑那些人模狗樣坐辦公室的白大褂連甲溝炎都治不好,也可能就因為它只是甲溝炎所以才治不好吧。
小李阿姨說這樣挺好,這樣她們這些人才能過活。
六
高三時校領(lǐng)導(dǎo)突然重視起宿舍檢查,絕經(jīng)期的宿管便開始四處找碴兒。
大家的臟襪子一直以來都是放在盆里等第二天中午回來洗,盆放在床下的架子上。宿管不依了,嚷嚷著領(lǐng)導(dǎo)來檢查一看全是襪子哪成啊。我們只好把洗臉盆壓在上面擋住。宿管又不依了,說襪子不會一點味道都沒有,領(lǐng)導(dǎo)來檢查聞到味道哪行啊——都給我藏到柜子里去!
柜子里是吃的東西和干凈的衣服,有人真就把臟襪子放進去。而我這種負隅頑抗之輩就被宿管扣分扣分再扣分,于是班主任帶家長帶家長再帶家長。他跟二鳳說,扣我工資事小,天天公布欄上寫X班宿舍臟襪子亂放多不文雅啊??畚夜べY是真沒什么,我也不可能因為被扣點工資特地把家長喊過來,不就是被扣幾百元工資嘛。
二鳳從辦公室出來后我問都說了什么。她說,沒什么,就是惦記我家錢了。
三天后二鳳把田出租,過來陪讀。
我自然內(nèi)心狂喜,太激動以至于我忘了,二鳳是個離絕經(jīng)期不遠而且有腳氣的女人。
她在附近一個服裝廠找到份工作,上班要穿統(tǒng)一服飾。她能把自己勉強塞進衣服里,可那鞋子把一直都穿拖鞋的她悶壞了。她一回家就扯掉鞋襪鉆進浴室,我微笑著目送她,但那笑很快僵在腳上。
我看向那堆鞋襪,它們散發(fā)出久違的氣息,猛烈的汗酸味中夾帶著絲絲縷縷肉粽子的咸味。我隔著幾張面紙把它們甩出門外,開始擔(dān)憂起以后的日子,順便告訴自己:將來嫁的人可以丑,不能臭。
這時二鳳拉開浴室推拉門,她踢掉拖鞋,光腳站在白瓷磚上:“去洗澡吧?!?/p>
我視線落在她那雙剁給狗狗都不要的腳,又轉(zhuǎn)到一旁永遠的玫紅色拖鞋,最后停在她布滿水汽的臉上。
“別看了,東西收拾得急,就帶了一雙拖鞋?!?/p>
“腳氣為什么不治?”
“啊?說什么?還是先洗澡吧。”
我又問了一遍。
她披上浴巾:“你說你也是個讀書人,干嗎整天把腳氣掛嘴邊?”
我不為所動地又問了一遍。
二鳳見糊弄不過去,瞥我一眼,再瞥我一眼,最后放棄抵抗坐到床邊,一副打算推心置腹的樣子。
“曉蘭嬸你知道吧?”
“全村開店最黑的那個?”
“嗯嗯。她也有腳氣,后來去醫(yī)院治了。結(jié)果,腳治好了,臉爛了!那氣會跑的!腳不壓住它就會跑上臉!”二鳳說著揉了揉自己的臉。
我被震在原地,艱難地擠出一句:“媽,你被封建落后思想毒害得不輕啊。”
“去你的,”二鳳踹了我一腳,“快洗澡去。”
七
我很煩躁。
高三不讓看書的規(guī)定讓我很煩躁,每天都要刷拖鞋讓我很煩躁,二鳳堅持爛臉論更是讓我煩得想罵娘。
同桌問我怎么了,我挽起她的手深情地說:“親愛的你有腳病嗎?”她疑惑的同時不忘嫌棄:“當(dāng)然沒有啦?!?/p>
“如果有的話千萬別治,會轉(zhuǎn)移到臉上的。哈哈哈……”
她連忙甩掉我的手:“瘋了瘋了,這病得不輕啊?!?/p>
我邊傻笑邊想,可不是嗎,我都快被熏出腦癌了。
二鳳似乎意識到傷我太深,她終于給我買了拖鞋,也開始主動把鞋襪放到屋外,我甚至看到一雙時下很流行的日式小皮鞋走錯家門。二鳳羞澀地說:“媽買給你的。”
目前東西在我這里分為三種:可以跟父母要的,跟父母要也要不到的,以及提都別提將來自己買的。那雙鞋的價格介于第二者和第三者之間,而二鳳展現(xiàn)了母愛可以沖破一切的力量。不得不說這很受用,我沉默許久還是決定問出來:“你和爸干的都是正經(jīng)生意吧?”
二鳳一如既往地瞪大她的小眼睛:“臭丫頭!”
“沒您的腳臭?!?/p>
八
九月末下了一場很大的雨,像是要把熱了一夏的委屈都哭出來。我看得很傷感,也想把臭了一夏的委屈都哭出來。
我在校門西邊找到二鳳,拖到地上的雨衣把她矮小圓潤的身子裹成一株潮濕柔軟的菌,她在翹首盼著我。那一瞬間我決定,把她腳上那些事像小時候那樣,重新藏回肚子里。至少在看見她腳上趿拉的小皮鞋前我是這么想的。
二鳳解釋著下班遲沒開燈隨便穿雙鞋就來了。我沒說話,徑直走在前面。她低頭跟在后面,樣子很乖。我突然頓住腳回頭,她一驚。
“你是不是還是怕爛臉?”
她委屈地點頭。
我忍不住發(fā)笑:“算了算了,回家吧?!?/p>
日子還是那樣過。任二鳳洗凈擦干軟磨硬泡我都沒再碰那雙日式小皮鞋。再后來天要轉(zhuǎn)涼了,二鳳卻開始把腳露在被子外面睡覺。那雙肉腳還是坑坑洼洼,載著臺燈光時反射出水亮的錯覺。
九
二鳳的腳是突然好的。
她突然一次洗腳時忘了拿擦腳巾,又在我把毛巾遞過去時貌似不經(jīng)意地把腳懸高。我本想說您老又作什么怪,結(jié)果看見一雙白嫩小腳。再三確認它們的確連在二鳳的腿上后,我不淡定了。
“你把二鳳怎么了!”
“臭丫頭,能不能說點好話!”
“媽,你……又搞巫術(shù)了?”
“渾蛋吧你?!?/p>
二鳳收回腳丫子說:“你別管我是怎么好的,反正是好了。你以后也別再提這些。”
“最后一個問題。”
“嗯?”
“你不怕爛臉啦?”
“別提了,”二鳳嘆口氣說,“那什么破醫(yī)生啊,不是說歡迎咨詢的嘛,還帶嘲笑病人的……”
尾
“所以你媽的腳就這么好了?”
“豈止是好了,脫了層死皮后雪白粉嫩的?!?/p>
“嘖嘖嘖,恭喜啊。人生果然充滿驚喜——就像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口食堂的菜是咸的還是咸死人的,呸?!彼鲁鲆粋€小鹽團子。
“屁驚喜,”我咽下嘴里的飯,“你當(dāng)我的小皮鞋是白犧牲的嗎?她窩在床邊偷偷摸摸涂藥膏的樣子我都沒忍心戳穿——不過說真的,我媽現(xiàn)在壓根兒不準(zhǔn)我提腳氣的事?!?/p>
“布恩迪亞家里的人也從來不能理解費爾南多遮遮掩掩的別扭?!迸笥研∥褰裉炜雌饋硐駛€哲人,盡管他的嘴邊還沾著肉汁。
我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升華我們的對話,但已經(jīng)晚了。在我們討論了十幾分鐘腳氣的基礎(chǔ)上,旁邊的姑娘起身,去倒剩飯前目不斜視地說:“神經(jīng)病,惡心死了?!?/p>
我和小五輕松笑笑,繼續(xù)聊著腳氣和同樣見不得光的其他。
文/王勝男
不是木偶,不是人類,hybird child依賴主人的愛意成長,是鏡子。
——中村春菊《未來的未來》
楔子
那個下午有夏日嫩草的芳香,有拂動白云的清風(fēng),是個暖和的下午。我站在小山坡上,藏著蟬聲的大樹半遮著我的身子。
山坡下那條小路上,幾個男孩子扛著自己做的魚竿由遠及近,他們像往常一樣大聲爭論著誰將釣到最多的魚,我也像往常一樣看著?;蛟S是我的目光太過直白炙熱,走在最后的男孩突然停住。他抬頭看到了我。
我緊靠大樹,窘迫得只知道眨眼睛了。
“他是誰???”他問那些圍過來的小伙伴,聲音清晰地傳過來。
“他是月島,就是家主的兒子啊?!?/p>
“是呀,小黑你不知道嗎?”
被喚作小黑的男孩搖了搖頭,又抬頭看著我說:“我沒和他說過話?!?/p>
“他總是會在那里看著我們呢。”
“帶他一起玩吧?!蹦悄泻⒄f。
“還是算了吧,我聽母親說過,那家伙的身體好像特別虛弱?!?/p>
“真的超弱,動不動就會發(fā)燒?!?/p>
“而且他是少主,要是有個萬一我們可就麻煩了!”
“萬一是指什么?”那男孩問。
“誰知道啊,快走啦?!?/p>
我早在那片嘰嘰喳喳中低下了頭。木屐踩落泥土的聲音遠去了,風(fēng)遠去了。我握緊拳頭,轉(zhuǎn)過身走掉。
“過來吧!”有人喚了一聲。我驚訝地回頭,是那個叫小黑的男孩上了小坡。
“我說你啊,要是想和我們一起玩就直說嘛!”他一上來就是這樣直率。在這種氣勢下,我倒理虧了似的,只能解釋著:“可是家里人囑咐過我,不可以像大家那樣跑鬧……”
“身體弱的話就要鍛煉啊,你可是男生!”他笑得很爽朗,回頭對山坡下另一個留下的男孩喊道,“瀨谷!讓他加入也沒問題吧!”對方把雙手?jǐn)n在嘴邊,回答的聲音被距離拖得長長的:“可——以——哦——”
“那我們走吧!”他擅自拉住我的手跑下山坡。我的四肢像樹木的枝丫那樣伸展開來,風(fēng)涌入我肢體的間隙,帶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欣喜和害怕。我惶恐地想掙開他,他卻更用力地握回來。
“害怕的話就抓緊我好了!”他頭也不回地說。
我想說我才不怕呢,可長久的孤單積攢而成的怯懦堵在我的喉嚨間。我只能用力抓緊他,努力跟上他的步子。他扎得高高的馬尾辮在肩上搖晃,像撮柔軟的兔子毛搔著我的心臟。
午后的陽光強烈,天上飄著若隱若現(xiàn)的浮云。一個人拉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踩著樹影向前奔跑。
好像可以追上遠去的風(fēng),我胡亂地想。
一
屋外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屋內(nèi)有個手掌大的小木偶也在緩緩移動著。它內(nèi)部發(fā)出木料摩擦的聲響,這聲音指使著它前行,停下,抬臂,拉弓……月島拉開門障時,那支鈍頭的小木箭正中他的印堂,把他嚇得不輕。
屋里的兩個人連喊著“成功了”。月島見他們放肆地笑著,羞憤得連耳根都紅了。他彎腰拾起地上的小木箭,用力折斷了它,好像這樣就可以抹去剛才的笑話似的。
“你在干什么!這可是重要的部件??!”黑田沖過去搶下斷箭,心疼地嚷著。
“誰讓你瞎胡鬧!每次都做這些無聊的玩意兒……”雖然這樣說,但月島的內(nèi)心又泛起愧疚,只好把視線落到一旁的瀨谷身上,“瀨谷,你也別總陪他做這些事??!”
瀨谷這才勉強壓住笑意。
黑田這時已經(jīng)把斷箭放回木偶旁,走出屋子,在一片暖和的陽光里伸起懶腰,像只貓似的瞇著眼。黑田的父母雖然為幕府賣命,卻一直站在開放派的立場,以至于他的家教和思想都很自由散漫。月島和瀨谷也早已習(xí)慣了他這副幾近無禮的模樣。月島甚至感到,自己只要靠近他,骨子里大和民族該有的禮儀和自制都會消散,只剩下最直白坦蕩的靈魂。
月島聽到他問了句什么,便和瀨谷相繼走出屋子。
“啊?”
“我說,找我有什么事嗎?”
“什么意思,我沒事就不能找你嗎?”月島嘀咕著,“瀨谷不也沒事待在這兒呢嘛……”
“哈?你在嫉妒瀨谷嗎?”黑田玩味地看著他說。這玩笑實在開過頭了,月島感到自尊受傷——“渾蛋!”他的手向腰間的佩刀伸去,自然是佯作拔刀。但黑田對此沒什么反應(yīng),甚至那上揚的嘴角昭示了他對月島的失態(tài)的享受。老好人瀨谷連忙上前按住月島的手,笑成月牙狀的雙眼很是溫柔。
“好了,別理他。不管有沒有事,先坐下來再說吧?!睘|谷說完走進屋里,再出來時手里端著矮桌,桌上除了茶具還有一盒糕點,是七什屋的霜花糕,月島的最愛。月島余氣未消地哼了兩聲,還是忍不住上前捧起糕點,乖乖等著瀨谷整理好茶具。
黑田見瀨谷用一盒霜花糕就把他治得服服帖帖,不平地喊道:“那可是我買的糕點啊!”
“話說回來,月島大人,此次真心祝賀你成為現(xiàn)任家主。”瀨谷坐在門臺上,邊沏茶邊說道。
風(fēng)來葉動,這倒幕時期或許連風(fēng)都染上戰(zhàn)爭的凌厲,打落幾片還是青色的葉子。
月島把手里剩下的半塊霜花糕塞進嘴里,笑了笑,算是收下瀨谷的好意。他的目光隨著那幾片葉子垂下去。
“不就是因為現(xiàn)在局勢不穩(wěn)定,藩才想要制定新的體制嗎?”躺在桌子后的黑田支起身懶懶地說。兩人都偏頭看他,他又拋出下半句——“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這種人呢?看來藩內(nèi)還真是人才不足啊?!?/p>
“你!你這種人!就該切腹去!”月島瞪著眼說。
“呵,你這種話我早就聽膩了,如果都聽你的,我的肚子早就切成漁網(wǎng)了?!焙谔镎f著起身回了屋。
月島看著他的背影泄氣地說:“那家伙是怎么回事,每次都那么喜歡捉弄人,如果討厭我的話,直接說不就好了?!?/p>
“老實說,我不喜歡這個糕點,每次吃都會粘到牙齒背面。黑田他也不喜歡吃甜食來著,”瀨谷捏起一塊霜花糕說,“那你覺得,他為什么還要買來放在家里呢?”
月島的頭埋得更深了。他在走神,突然就走神了。
腦子里是那個總是出現(xiàn)的畫面:一個人拉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一起奔跑。天空不再是蒼白的午后,而像片紅黃漸變的楓葉。他們就這么跑著,腳掌把木屐踏得嗒嗒作響。那天到底是午后還是傍晚呢?是回憶擅自改變了嗎?還是說,是自己按想要的樣子改變了回憶呢?那么這不自覺中究竟為了什么,是這改變還是不變?
“那種事情別讓我說出來啊?!彼剡^神后說,語氣輕得像嘆了口氣。
雖然三個少年悠閑地為了這些無聊瑣事而爭吵,但眼下的時局對藩而言是嚴(yán)峻的。幕藩體制被破壞,倒幕勢力打算建造以天皇為中心的新日本。在這個當(dāng)口,江戶城的將軍以“無血而戰(zhàn)”的狗屁理由躲了起來,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一族把江戶拱手相讓罷了。而今因新舊勢力開戰(zhàn)而被利用的江戶失去了主人,這里的人們也落得被稱為“賊軍”的下場。
戰(zhàn)爭即將來臨了。
“說真的,我自己也在想,像我這樣的人真的能擔(dān)任家老的位置嗎……”
“但這是殿下……”
“我明白,能被殿下親自點名任職是無比光榮的事。但我真的能勝任嗎?這責(zé)任太沉重了……”
門被拉開,黑田的口氣還是那樣不客氣:“應(yīng)該說,生于家老一族,不論多么笨的人都能做好家老。”他倚在門邊,手里修著被月島折壞的小木箭,嘴卻沒停,“不管你怎么想,既然已經(jīng)當(dāng)上家老了,就要做好你該做的。不是快要開戰(zhàn)了嗎?如果你的判斷和指示不到位的話,不是本該贏的戰(zhàn)爭也要輸了嗎?到時候,困擾的是我們這些武士?。 ?/p>
月島反應(yīng)過來,十六歲的自己要坐在城中指揮作戰(zhàn),而十六歲的瀨谷和黑田卻是要出城殺敵的。
“你以為自己為什么出生在那么好的家庭,過那么好的日子?還不就是這份責(zé)任的代價。在你磨磨蹭蹭之前,不是說你能不能,而是必須!”黑田說完瞥了眼月島。
月島別過臉:“黑田,你今天真的很啰唆喲?!?/p>
“哦?”黑田靠過去,“那還有一句話也說出來好了,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不管是你的抱怨還是哭泣,我都會收下的。”
月島迎上那雙黑亮亮的眼睛,頓時紅了臉。瀨谷知道黑田的惡趣味一刻不得停,不由得發(fā)笑。
果然,黑田又說:“還是說,你根本連面對它的勇氣都沒有呢?”
“你說什么!”
“咿呀呀,你還跟小時候一樣是個膽小鬼呢?!?/p>
月島很配合地發(fā)火了:“胡說!只要我想做,這點小事不可能難倒我!”
“真是好笑,如果能做到卻不去做的話,不就和做不到是一樣的。”
“我做得到!絕對可以!”
黑田忽然停下來,定定地看著月島,伸手撫上月島的臉。月島的心情大起大落,愣在那里。黑田一把捏住他的臉頰,很認真地說:“不錯不錯,說得很有信心呢。真是個好孩子,好孩子……”
月島明白自己又被黑田戲弄了,正要發(fā)作,瀨谷無奈地攔住:“行了,小孩們,能不能消停會兒?”
黑田冷笑一聲,迅速把手里修好的小木箭按到瀨谷頭上。瀨谷一驚,手里沒喝完的茶潑了出去,全落在月島臉上……
三個人又鬧作一團。
二
外面的安寧茍延殘喘到了隔年三月。
黑田還是總鼓搗那些發(fā)明。月島和瀨谷走進屋子時,他正專心打磨著手中的小人偶。
“唔,這是什么做的?感覺好逼真?!痹聧u忍不住摸了摸人偶垂在一旁的小胳膊。
“是樹脂,花了好大力氣才弄來的,珍貴著呢?!?/p>
“新的自動人偶?”月島看著那人偶,有種奇怪的感覺。
“是能夠自我思考的人偶?!焙谔镎f著翹起嘴角。
“哈?”
“開始只是普通的小人偶,但只要用愛意撫養(yǎng)他就會長大的。有趣吧!”
“那種東西怎么可能做出來!”
黑田沒有辯解,小心地把三根軟管插到人偶的后腦、喉嚨和心臟。
“我說……”月島終于發(fā)現(xiàn)怪異的地方是什么了。
“什么?”
“這個人偶怎么長得……那么像我……”
瀨谷聞聲也湊過來:“真的啊,長得和月島小時候一模一樣!”
“呃,我……”黑田一時有些慌亂,結(jié)結(jié)巴巴著,“因為……因為……對了!因為只要做出一個乖乖聽話的月島人偶,說不定本人也會乖一點,所以你要好好感激我?!?/p>
月島瞪直了眼,瀨谷不客氣地笑了。
“別開玩笑了!你這家伙!這種東西,把人當(dāng)作實驗材料,你想做什么!為什么每次都是我,你……”月島越說越感到委屈,干脆轉(zhuǎn)過身要走。
“我先回去了!”
“那個不給他嗎?”瀨谷連忙問道。
月島停了一會兒后埋頭走到門口,把門臺邊的東西拿了進來。那是一根櫻花枝,上面綴滿圓潤的花苞。
“我家院子里的櫻花樹……昨夜不是刮了很大的風(fēng)嗎?早上我看到的時候有根樹枝被折斷了。本想拿來做插花的,又……又想起來你喜歡花,所以……給你?!痹聧u伸出手臂,頭還是低著,便也看不見他是什么表情。黑田接過花,此刻像被貓叼走了舌頭似的,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謝了?!?/p>
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就那么站著。
瀨谷還是笑瞇瞇地看著那兩個總是鬧別扭的好朋友。
城樓上的古鐘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戰(zhàn)爭的信號響徹全城。
三個人驚訝地看向城門的方向。一個士兵顧不上禮儀闖了進來。
“終于找到您了,月島大人!敵軍攻向江戶了!請您快登城指揮!”
“我藩是江戶要塞,敵軍分為三支,分別攻向宇都宮、上總和出羽。能入侵我藩的地方只有五條街,現(xiàn)在開始部署每個街口的防御。這次的總指揮是我,月島達也。”月島身穿家老的儀服,手拿竹棒在地圖上比畫著。武士們只能透過四周搖曳的燭光看見他的臉,沉重的莊嚴(yán)和殘留的稚嫩在那張蒼白的臉上交融。他看起來就像神社里精致的人偶。
“津島口第一隊指揮,瀨谷一!”
“是!”
“大島口第一隊指揮,黑田孝高!”
“是!”
“白阪口第一隊指揮……”
………
武士們陸續(xù)退了出去,黑田走了幾步后又退回來,他那雙如同嵌著深夜的眼睛注視著上座的月島。
“從你那兒拿到的櫻花,換水的工作就交給你了。那花很好,等這仗打完了,我就找棵樹接種下去?!?/p>
月島走下來,有氣無力地回答:“知道了。”
“膽小鬼,已經(jīng)開始怕了嗎?”
月島一拳擊過去以示振奮,卻被黑田接住。
“怎么了,這次不和我說‘去死’‘切腹’什么的了?”黑田依舊不正經(jīng)地說。
“如果你現(xiàn)在死了,會給其他人添很多麻煩的。”
“嘖,真是十足的家老姿態(tài)啊。”黑田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好了,我走了?!?/p>
“黑田!”月島喊住他,“你小心點,給我活著回來?!?/p>
黑田愣了愣,又走回去,雙臂微展著。月島條件反射地后退,可黑田已來到跟前——一把解了月島額頭上系的白飄帶。
“你做什么!”月島不滿道——白飄帶是武士的象征,是不容侵犯的。
黑田又解了自己的遞過去:“這個跟你交換。你總是害怕,就把這個當(dāng)作護身符吧?!辈坏仍聧u回答,他像對待愛貓那樣拍了拍月島的頭,說話語氣也難得地溫柔:“接下來會很艱難的,你要振作起來啊——家老大人,先走一步了?!?/p>
黑田邊系帶子邊走出去,卻發(fā)現(xiàn)瀨谷就在門外,立馬不自在地別過頭。
“哈哈,你太愛兜圈子了,黑田。”
“什么???”
“瞧,他就像小時候那樣在后面看著我們呢?!睘|谷回頭看著月島說。
“快走吧,”黑田沒再回頭,“再磨蹭就該趕不上今年的櫻花了。”
月島看著兩人遠去,感到鼻頭發(fā)澀。他干脆把臉埋進掌心,手心里的飄帶剛好可以蒙住眼,隔開外面的一切。
他看到一個人拉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一起奔跑。他們的身影劃破夜色。風(fēng)追不上,只能落在后面恨恨地掀起他們的衣角。是他拉著黑田,帶著瀨谷來到自家的后院,那兒有片小小的櫻花林。他聽到自己說:“櫻花啊,在滿開之前還是花蕾的夜里是最美的,像一樹粉色的珍珠,在黑暗里映著月光。那真的是很漂亮的。”
月島近乎絕望地明白,新燃的火焰燒向朽木,這是場只能祈禱的戰(zhàn)爭。
三
黑田掙扎著起身,撕裂了傷口。一天一夜的作戰(zhàn)讓他疲憊不堪,但他顧不上這些,緊盯著面前的長老。
“您說什么!”
“冷靜點,我們藩輸了,為了保住殿下和藩里剩下人的命,必須有人負起責(zé)任。”
“那為什么是月島?。俊?/p>
“他是如今的家老,除了他誰能負責(zé)?”
“那么,我去!”
“像你這樣的卑微武士,誰會管你的死活!”看著黑田渾身顫抖的模樣,長老忍不住嘆氣,“唉,我也是很痛心的。月島達也大人很偉大,是他自己提出的?!?/p>
“……什么時候執(zhí)行?”
“明天?!?/p>
黑田是不喜歡跑步的,他覺得那像條脫了水的魚該做的,甩動身體,大口呼吸。但總是要因為“月島”這個名字——名字背后那個麻煩的人一跑再跑。
跑到月島家時,月島正穿著素衣祭拜。他聽到門口有動靜,沒多久黑田就闖進來了。
黑田想說話,但肩頭的傷疼得他眼前發(fā)黑,呼吸也因為跑步變得急促。
月島揮手驅(qū)散了下人。
“真是副慘樣啊,你的傷口沒關(guān)系嗎?”
“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繃帶包得夸張了點?!焙谔锩銖娬局鄙碜诱f。
“瀨谷怎么樣?聽說受了很重的傷?!?/p>
“是啊,但更嚴(yán)重的是精神上的問題,他本來就是神經(jīng)比較纖細的家伙,戰(zhàn)場上又有那么多死傷?!?/p>
“真是讓人擔(dān)心,要是我能去看他就好了。”月島說著,垂下了眼。
“……我聽說了,你打算一個人背負所有的責(zé)任。”
“嗯,所以剩下的就拜托你了。本來我想著,在櫻花開放前把戰(zhàn)爭結(jié)束掉,三個人再一起賞櫻花的。不過這世間總是不會讓人稱心如意的啊。我真的很擔(dān)心瀨谷,你要好好陪著他,拜托了。你的話,我想不論發(fā)生什么都會堅韌地活下去的吧?!痹聧u見黑田臉上咬牙忍耐的神情,握緊了拳頭繼續(xù)維持臉上的笑容,“什么啊,表情那么恐怖,你……”
“你可真是會打如意算盤!以后藩史上估計會寫著‘主公的性命為月島達也切腹所救’之類的吧,你只動了一刀就成了這場戰(zhàn)爭最大的受益者!”黑田急促地打斷他,說的卻是這樣的話。
月島冷下臉訓(xùn)斥:“黑田孝高!你已經(jīng)不知道說話的分寸了嗎?”
“我不過是說出別人不敢說的話!”
“你給我回去!”
“你死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只要回歸大地就結(jié)束了,就這么簡單,痛苦的是留下來的人?。 ?/p>
“你要是為了說這種話才來的就給我回……”
“你總是這么麻煩!隨便就把死后的事都推給我,就算你本人不在了,還會有回憶這種陰魂不散的東西!”
“你……”月島的拳頭松開了,“既然這樣的話,我還要給你添更多麻煩!你從以前開始就不停地喜歡戲弄我,明明就很聽瀨谷的話,我的話你卻置之不理!現(xiàn)在又來侮辱我!黑田你這個渾蛋!什么最大的受益者,在我面前的那是死亡??!”
黑田安靜了,他抬眼看著月島。他上前抱住月島。
月島在他懷里也漸漸冷靜下來,他感受到黑田身上灼人的溫度。
“黑田……你發(fā)燒了啊……”
“是啊?!?/p>
“黑田,”月島顫抖著垂下眼,“我不甘心?!?/p>
“我明白。”
“我很害怕?!?/p>
“我明白?!?/p>
月島生出些勇氣,伸出手回抱住他。
“黑田,這是多么不合時宜?!?/p>
從屋外吹進黑色刺骨的風(fēng)。黑田說:“它來了就是來了。”
腦海里突然就鉆出以前在佛書上看到的一段話。
“天壽既滿,五衰之相自現(xiàn)。何謂五衰,其一,華冠自萎;”
黑田吻了他的頭發(fā),月島自小身體不好,頭發(fā)總是透著粟米殼的顏色。
“其二,衣裳垢坌;”
手觸及月島的腰帶。白衣服不適合他,黑田想,他穿著那件墨綠色的衣服時最好看,當(dāng)真襯得他如天人般膚若凝脂。
“其三,腋下流汗;”
黑田靠在他的頸窩,感到他的身體也發(fā)燒似的灼人了。真的能灼燒就好了,把這一切烙印成無法磨滅的燒傷。
“其四,兩目頻瞬;”
月島的眼睫毛很長,他又總愛垂著眼,眼上便像棲息著折翅的蝴蝶。黑田親吻了那只蝶,想著他若是不斷眨眼,定是很夢幻的表情吧。
“其五,本座不樂?!?/p>
黑田再次緊緊抱住月島。
黑田再醒來時陽光已經(jīng)灑了一屋。他摸了摸眼角,又澀又疼,是干的。
天還是亮了,自己還是像往常一樣呼吸。
接下來呢?啊,櫻花枝的水還沒澆,新研究的人偶也沒做好。還有很多事。
這些理所當(dāng)然、不為所動的日常。
尾
瀨谷找到我的時候,我正準(zhǔn)備去集市買些鹽回來。
“黑田!”他激動地喊住我。
“是你啊瀨谷,好久不見,你都長老了欸。”我吐出一口灰白色的煙說道。
瀨谷瞪著我身后的小木屋說道:“讓人擔(dān)心也要有個限度?。∵@幾年你就藏在這兒嗎?”
“別擔(dān)心嘛,我平時會幫人修修鐘表什么的,餓不死的?!?/p>
“真是的,你??!”瀨谷的怒氣里更多的是無奈。聽到身后有腳步聲時他微微欠身:“抱歉,有客人在?”
“瀨谷還是那么溫柔啊,”我招了招手,那個小身影跑過來,“沒關(guān)系的,是我的Hybird child。是我以前要做的那個人偶,如果傾注著感情養(yǎng)他,他就可以像小孩一樣成長。這個是最初的試驗品,進行得還不錯?!?/p>
“這是人偶?人偶還能長大嗎?”瀨谷驚訝地看著他。
“按我的設(shè)計是這樣的。”我撫摸著他的頭,“因為既不是木偶,又不是人類,就給他們起了名字——Hybird child?!?/p>
看瀨谷沒反應(yīng),我便狠狠吸了口煙,接著說:“雖然我認真地照顧他,可他到現(xiàn)在都不會講話,也不知道能回應(yīng)到什么程度呢?!?/p>
瀨谷只是盯著我身旁的Hybird child,盯著那張月島的臉,說:“黑田,即使這樣,月島也不會回來的?!?/p>
“你不會以為我是忘不掉他才做個替代品吧!”我忍不住笑出來,“放心吧,我才不是那種情感細膩的人,就算做出和他一樣的人偶,也只會吵架罷了?!?/p>
瀨谷皺起眉頭還想說話,卻被一陣鈴聲打斷。
“啊,估計是四谷財閥的人打來的電話,失陪了?!蔽彝刈撸坝泻眯┍┌l(fā)戶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人偶的事,想要買去玩玩?!?/p>
瀨谷沒作聲,還是皺著眉。
我牽住Hybird child伸出的手:“所以說,我并不缺錢的,放心吧?!?/p>
“我還會來的。”瀨谷留下這句話。
“歲月流逝是很可怕的東西,我連月島的長相都記不真切了。這樣的我又怎么可能會特意做他的替代品啊?”我對著隨我去集市的試驗品君說,可他像個癡傻兒童一樣并不給我回應(yīng)。我嘆了口氣,手搭上他的頭,心想,他如果長不大也就算了,等我老了還可以這樣當(dāng)拐杖用。
途經(jīng)一片含苞待放的櫻花林時,我們?nèi)滩蛔⊥O聛怼?/p>
“聽著,這是櫻花,在它盛開的前一晚,也就還是花蕾的時候,是它的最佳觀賞時期,看起來像片粉色的珍珠海……”我還沒說完他就跑進去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櫻花,我決定先走了,隨他什么時候玩夠了自己跟上來。
沒一會兒他就追上來了,手里還不舍地拿著一小枝花,另一只手用力拉了拉我的手。
我有些奇怪,停下來看他,他卻垂著眼用花枝戳我的手。
“嗯?”
他又抬頭看我,費力張合著嘴。
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難道他會講話了?
“風(fēng),吹,了,早,早,早……”我努力聽著他破碎的詞句,他頓了一下,繼續(xù)說,“看見,折,斷了,來,你,花,喜歡,歡,所以,”他抬起小花枝,“給你?!?/p>
回憶不留情面地撲打過來,我愣在那里,站到全身麻木,只剩眼睛不斷涌出淚水。
Hybird child依賴主人的愛意成長,是主人情感的鏡子。他映照出我的什么?
很多年前的下午,月島的手蒼白、幼小又冰冷。即使不停地奔跑著,他的手依然很涼,我焦急地想溫暖他的手,小心不讓他跌倒,就那么跑著。
我大概會把Hybird child一直做下去,他們也許都長著同一張秀氣好看的面容。
即使這樣無法挽回任何事。
文/王勝男
一直覺得“曖昧”這個詞染出一片讓人作嘔的氣息。
可林韻還是壓住惡心把它用到題目里,把那些臆想的疼痛不斷放大削尖,狠狠地插在心臟上。他說得對,她就是愛折騰,折磨自己,折磨他。
一
林韻的貓丟了。
放假一回到家她就開始找它,可它連著簡陋的窩一起沒了。林媽尷尬地笑著說:“送人了。”林韻的身體先消化這個消息,開始找車鑰匙。林媽有些不耐煩:“別鬧了,我真沒空養(yǎng)它?!?/p>
“它是我的貓?!?/p>
林韻準(zhǔn)備開門,被她媽攔?。骸八突赝馄诺泥従蛹伊?,那么遠,明天再說吧?!?/p>
凌晨一點多,林韻把貓帶回了家。
在林媽瑣瑣碎碎的抱怨里,成團的酸澀充脹著她的胸口和淚腺。它比自己開學(xué)前胖了一圈,小胡須上沾著煤灰,眼角堆著兩塊風(fēng)干的眼屎——這都沒什么,可它的爪子因為陌生的恐懼深深陷在她的手臂里。
她的貓丟了。
眼角濕得難受,林韻努力睜大眼睛,手滑到貓頸間,那里柔軟的毛被風(fēng)塵和臟水染硬。
手一點一點用力。
兩葉黑色瞳仁凝在一汪白里,那雙干凈的眼與另一雙重合。
手一點一點軟掉。
貓掙脫她的手瘋狂地躥進床底。林韻茫然地倒在床上,有中了邪般躺在河底的錯覺,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葉、浮木、空玻璃瓶,帶著陳舊氣息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她止住腦子里四面八方游走的思緒,承認自己是在想他。
記得他說扒著回憶不放是看不開。林韻起身打開電腦,開始敲擊鍵盤。她要把回憶裝進永遠,哪怕它們會不厭其煩地傷到自己。
你從來就不理解這種自虐行為,就像你不理解我喜歡的那句:“當(dāng)人處在一種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會愛上這種痛苦,把它看成幸福?!?/p>
二
“你要看哪個?”大陸指著電影院門口的兩幅海報問林韻。
她看著笑得五官比例失調(diào)的喜羊羊和一腦袋零件的光頭大叔,指了指喜羊羊。大陸立刻一臉嫌棄,咂了咂嘴似乎想批判一下她裝嫩,順便規(guī)勸她看《機械師》——可惜被打斷了——夏栩帶著極具欺騙性的清秀皮囊出場。大陸見到發(fā)小后屁顛屁顛地去打招呼,打完招呼樂呵呵地去買票,把那張喜羊羊的票丟給林韻,留下一句“您自個兒去享受童年吧”,結(jié)果在看到夏栩那張《我愛灰太狼》的電影票后面如死灰。
“靠,你不看《機械師》??!”
夏栩無辜地扇動睫毛:“當(dāng)然不是,我來看看真人版喜羊羊?!?/p>
林韻咧嘴笑了,原來這么無聊的不止自己一個。
進場前林韻去了趟洗手間,還在思考大陸從哪兒拐來這么個眉清目秀的發(fā)小,回過神時已經(jīng)找不到電影票。今天大陸請客,她一分錢都沒帶出來。再三尋找無果后,林韻只好磨磨蹭蹭挪到大陸面前。
大陸還在試圖說服夏栩放棄喜羊羊,抬頭看見一臉便秘的林韻,瞇著眼在她手上尋找一番后關(guān)懷道:“你不會把電影票上廁所用掉了吧?”林韻“呵呵”半天呵不出下文,大陸連翻幾個白眼——這是要開啟怨婦模式。
她準(zhǔn)備閉眼接受洗禮,夏栩及時把票遞過來,隨意一句:“那就我請你吧?!?/p>
林韻感激地看向這個陌生人,瞬間覺得他帥到心尖上,尤其在損友大陸的襯托下。
這是初見。
你看,束縛我的記憶不過是十幾行字的事。你裝逼成功后,初三做同學(xué)的一整年里都在跟我討電影票。
我忍不住笑出聲,偷偷探出頭的小貓嚇得縮回去。
上一秒不斷轉(zhuǎn)進下一秒,再脫色成不斷翻涌的回憶、零碎的對話、模糊的表情。我在這堆以你為名的沙礫里急切地尋找著完整的碎片。
三
林韻和夏栩僵持不下,大概一分鐘后夏栩的手被死死壓到桌上。他揉著酸痛的胳膊怒斥:“身為女生你力氣這么大會嫁不出去的!”林韻掰著指頭冷笑:“說得好像你掰手腕都這么弱還娶得到老婆一樣。”
看著他一副男性自尊心受打擊的樣子,林韻轉(zhuǎn)手戳了戳同桌的二頭?。骸澳憧慈思业募∪猓倏纯茨隳巧頍o二兩肉的受樣,嘖?!?/p>
“……當(dāng)初看你那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樣還真以為你是良家婦女呢!”
“你不也人模狗樣的還真以為你翩翩貴公子呢!”
初三分班后兩個人成了前后桌,臭味相投吆五喝六雞犬不寧。
令林韻毛骨悚然的是,沒幾天夏栩就有了肌肉。他激動地撩起袖子炫耀,兩眼血絲遮不住一臉得意??粗乃俪杉。猪嵏械饺^動搖。
好在世界是科學(xué)的,他的肌肉沒多久又癟了,而且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縱欲過度的狀態(tài)。
這事在前不久的生物課上我得到了答案,聽著老師說的“實質(zhì)是水腫”,我笑得死去活來。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因為對方笑了,所以我一直笑出眼淚才罷休。
值得一提的是,初三畢業(yè)前,他用了六個月把水腫變成了貨真價實的肌肉。再掰手腕時,他把我的手死死壓在桌上。
“現(xiàn)在你嫁得出去了,我也娶得到老婆了?!?/p>
“……滾?!?/p>
四
下輩子一定要做個男人。
每到例假林韻都會如上宣誓,導(dǎo)致它成為一種信號。每到月底那幾天,夏栩就會奸笑著說:“日子差不多了,你怎么還沒喊?”
因為初次受了涼,林韻的痛經(jīng)揮之不去,有次疼到巔峰時把自己的手臂咬得慘不忍睹。夏栩看得齜牙咧嘴:“這么夸張?感覺你跟生孩子似的?!彼芍郏^他的手臂說:“有種別動,我讓你親身體驗有多痛?!?/p>
“嘖,不好吧,生孩子得咬孩子他爸,你這樣我以后很難做人的?!?/p>
林韻毫不猶豫低頭張嘴,他立刻改口:“有種你咬,情感學(xué)分析,一個女人咬一個男人是比接吻還親昵的動作?!?/p>
盡管覺得他在扯犢子,但林韻還是放手了。
“那好吧,等哪天我倆老死不相往來了,你就讓我咬你一口?!?/p>
“這什么狗屁邏輯……”
一直不會最親昵,一直不會不往來。這就是我要的狗屁邏輯,是感情的一種罷了。
五
夏天里最黏膩的時候,林韻在周日偷渡了些啤酒進學(xué)校。
她沒有喝醉,因為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想清醒。
酒流進身體,很多東西都浮上來。
“夏栩,我想到了我爸?!?/p>
“嗯?”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林韻,他無意間看到過她的學(xué)生登記表,父親一欄空著。
“我爸每次喝醉都會哭,媽媽總會覺得很丟人,但現(xiàn)在我好像明白了?!?/p>
“明白什么?”
林韻沒有回答,一手揮開桌面上的空罐子,有淡黃色的液體濺出來,稀疏地劃過空氣。
“發(fā)什么酒瘋?”
“沒,我們掰手腕吧?!?/p>
“不是不可以,”他嘆了口氣,難得正經(jīng)地溫柔,“你先把眼淚擦掉?!?/p>
直到我對著電腦快一個小時了卻再也打不出一個字,還是無法相信——再也找不到成文成段的回憶。我懷疑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力和所執(zhí)著的,最后選擇安慰自己,是時間這個騙子把其他零碎的記憶碾成熒光粉末,把你包裹得溫暖明亮,我在這樣的騙術(shù)里癡癡不放。
中考后,同校不同班,無意間轉(zhuǎn)向細膩的書信交流,絮絮叨叨都是新班級怎么樣、你人又長丑了的廢話。
后來你突然不再回信,在學(xué)校遇到我也是轉(zhuǎn)身就走。接連幾封信沒有回音后,我便選擇沉默,可情感還是喧囂。
高一的暑假,外婆鄰居家的老貓生了一窩貓崽,因為太多要扔掉。我剛好看到一只才睜開眼的,它的眼睛像你一樣黑亮。我執(zhí)意把它帶回家。
現(xiàn)在連它也失去,在時間里躲了這么久,我想我該做點什么了。
關(guān)機,睡覺,我想我真的該做點什么了。
六
再爛的故事也得有結(jié)局,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猪嵲谌ダ砜茦堑穆飞舷?。
站在夏栩班級所在的走廊上,林韻準(zhǔn)備請個同學(xué)喊他。班級里覺察到動靜的夏栩抬頭看向她,只是看著,不動聲色。
他走出來,林韻問:“為什么不回信?”
“不會回?!彼麗瀽灥卮鸬?。他偏過頭時,林韻發(fā)現(xiàn)他長痘痘了。
“什么叫不會回?是不會寫字了還是怎么?”
他沒回答。
“……你至少跟我說一聲,突然就不聯(lián)系了算怎么回事?看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你就開心了?”
他只是沉默。
過去多久了?林韻恍惚間想著。和他認識多久了,疏遠多久了。
“你要人陪、要人哄,我都給你了?!?/p>
林韻驚訝地抬頭。夏栩避開她的視線,繼續(xù)說著——
“說你是朋友我心虛,說你是女朋友我更心虛——你在用朋友的身份享受女朋友的待遇?!?/p>
她不喜歡這種氣氛,太壓抑,太曖昧。
“你在信里說,你把我當(dāng)作青春。當(dāng)時我就累了,我是個俗人,玩不來那么玄乎的情感。”
他的話讓林韻措手不及,林韻看著他迎上自己的目光。
“林韻,你不過是在跟我玩曖昧?!?/p>
夏栩說過,她喝醉時又哭又笑,那樣子丑得要命。所以她把頭低下去,胸口起伏很多下才說出話。
“原來你不懂,你他媽怎么不早說?”
空氣里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夏栩輕聲笑笑,抬起手臂開了個拙劣的玩笑:“照你以前說的,要咬我一口再走嗎?”
或許她愣了很久,她不記得了。意識回歸時她的指甲深深陷在夏栩的手臂里——像那只恐懼的貓一樣。
貓沒死,夏栩的手臂沒破。什么歇斯底里都會歸于平靜,什么愛恨纏綿都會止于離散。
“你聽著,我從來沒想過跟你玩曖昧。我……”
夏栩還在對著手臂上的指甲印出神。林韻壓住哭腔,一把抹去懸在眼睛里的淚,再開口時只是說:“夏栩,我有一只很像你的貓,它丟了?!?/p>
他的眼眶終于紅了。
林韻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后回頭,身心疲憊。模糊的視線清晰起來,班級里覺察到動靜的夏栩抬頭看向她,只是看著,不動聲色。
這下我們至少有結(jié)局了。
清晰的視線模糊起來,她把給夏栩的最后四個字小聲念出來。
可惜沒有風(fēng),帶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