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日,大街小巷里,應(yīng)公子那張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將已死的皇帝追謚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師鮑輝殺盡,只得一個八歲幼子逃脫,便被推繼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師鮑輝被祁軍殺死,裝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祿蠹國賊”——真正蓋棺定論!棺材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燒,用石頭砸,將尸帶棺一起銼骨揚(yáng)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敗名裂,有人登頂冠絕。八歲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將祁煥臣封為護(hù)國公平原王,祁煥臣三子皆封侯,軍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挾著這皇位正統(tǒng),發(fā)出檄文,號令天下。天下諸侯割據(jù),強(qiáng)弱不一,卻也不敢冒頭攖祁氏之鋒。
京畿秩序很快復(fù)原,百姓擁戴平原王。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鳳翔則風(fēng)靡了萬千少女,傾倒了無數(shù)美人,他的英姿逸事一時在京中傳為佳話。連那茶樓說書的都談著祁三公子怎樣連克堅城,救生靈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蘇離離聽了一笑帶過,仿若不識,另請了人,將鋪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過活。只將蘇記棺材鋪的門檻削去,成了大豁門,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無事時將木頭稱為市井俗貨的那柄劍練了一練,雖是混練一氣,卻比原先順手多了。她晚上便抱著劍睡覺,似乎底氣也足些。
世間有許多人與事,無法改變,便無可留戀。想著活著的人,哪怕遠(yuǎn)在天涯,也覺得心里慰藉,唯覺思念入骨,是生來不曾知曉的悱惻縈繞。像一種癮,沉迷難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大年三十這天,流年不變,朝綱已改。祁煥臣為示氣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滿排花燈,大放煙火,與民同樂。蘇離離乘著意興,倒是去看了一番。燈雖勝過七夕,卻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過后院到了鋪子內(nèi)院,見空空的院壩,孤燈一盞,一人坐在竹凳上,闊袖白衣,謫仙一般出塵,一只白瓷酒甕擺在面前的小幾上。見蘇離離回來,祁鳳翔舉杯吟道:“筵樂辭已盡,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幾何,流年豈堪夸?”
蘇離離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鳳翔低低笑道:“蘇姑娘,對不住得很。我本想請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門前。幸而你家的門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進(jìn)來了?!彼麑⑹謨?yōu)雅地一伸,“請?!?/p>
蘇離離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態(tài)度,一時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鳳翔將她對面的杯子斟滿,舉杯道:“我敬你?!?/p>
蘇離離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鳳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悅,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識也近兩年了,晤面卻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飲一杯,只此一杯?!?/p>
蘇離離略一遲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覺酒味醇香。祁鳳翔一笑,仰頭飲盡,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眉宇疏淡,眼眸靈秀,頰色柔潤白皙,尖尖的下巴倒帶出幾分清麗,神情殊無半分愁苦,只比前時沉默了幾分,不由得贊許道:“姑娘不僅聰明,還頗具堅忍。”
蘇離離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卻來此閑談?!?/p>
祁鳳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覺得你這里最好。方才來了,果然很好?!?/p>
“我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戰(zhàn)之人,就不怕晦氣?”
祁鳳翔搖頭,“棺材并不晦氣,卻能參悟生死。你方才沒回來時,我與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機(jī)?!?/p>
蘇離離一向以為只有自己才與棺材說話,不想祁鳳翔也省得這靜默中的沉蘊(yùn)。蘇離離默默審視不遠(yuǎn)處的一口薄皮棺材。因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無幾,院子里空曠許多。
“那天的事,張師傅跟我說了。”
“哦?”
祁鳳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與我無干。我險惡之事敢為,有些事卻不屑為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