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處忽然探出一人來,蘇離離認了片刻,才認出是扶歸樓里跟祁鳳翔一起的小白臉書生,“哼哈二將”的“哈先生”?!肮壬币讶恍Φ溃骸霸瓉硎枪媚?,恕我怠慢了,且上來小坐片刻?”
蘇離離看看那大車,推辭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p>
小白臉道:“姑娘還是上來吧。這會兒入城正亂,你出去不到十步,說不定就被人殺死了。待祁兄安頓下來,我再送你回去。”
蘇離離只得上了馬車,車上甚寬,擺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臉書生略施一禮,道:“在下應文,上次匆匆相見,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蘇?”蘇離離心道,上次我趕你走,你當然通不了姓名,嘴里卻簡潔答道:“是,應公子客氣了?!?/p>
應文也不多說,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蘇離離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遲疑道:“這是……哪里的軍馬?”
應文一手寫著,嘴里卻答道:“幽州戍衛(wèi)營的。祁大人已傳檄討賊,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鋒?!?/p>
蘇離離心想,以祁鳳翔往來京城的頻率,自是經(jīng)營許久,如今戡亂,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領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兩日,正好鮑輝弒君,給了個名正言順的機會。蘇離離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應文眼里,他輕輕一笑,收了文書,敲車道:“我們走吧。”
馬車緩緩行過如意坊,轉到百福街,正是蘇記棺材鋪燒焦的門面。蘇離離告辭下車,踢開斷木進了內(nèi)院,見別無異狀,喚了于飛兩聲。于飛從后院奔了出來,撲到她腿上。蘇離離左右看了看,問:“程叔還沒回來?”
于飛搖頭,說:“剛剛有城邊潰兵進來,在院子里翻了一陣,沒見錢財,就要燒房子。后來有人打過來,他們就跑了。”
蘇離離抱著于飛,默然無言。半晌,起身去廚房找了些東西,兩人胡亂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沒回來。蘇離離在床上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于飛已睡熟,才倚在床頭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見很多年前暫住的一個山谷,鶯飛草長,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覺得寂靜空曠,冷得不似人間。遙遙的路上過來一輛板車,車前掛著一盞鮮艷欲滴的紅紙燈籠,燈籠上墨色漆黑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
蘇離離看不清楚,站起來喊“程叔,程叔”。拉車的騾子踢踢踏踏將車拉到她面前,車上卻沒有人,只有一具沒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蘇離離又小聲叫了一聲“程叔”,程叔還是不見蹤影。
她猶豫著上前,順著棺材蓋子拉開一尺,赫然看見木頭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蘇離離大驚,想推開棺材把他拉出來,那棺材蓋卻怎么也推不開了。
蘇離離伸手摸到他臉上冰涼,四顧無人,連一個救他幫她的人都沒有,只有滿目的空寂,霎時淚流滿面,從夢中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臉上濕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臉。水冰涼,風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靜之時,月色清輝灑滿一院。
夢境清晰得猶在眼前,卻有一種感覺篤定地告訴蘇離離:木頭不會死的!他那樣的人怎么會死,他傷得那樣重都不曾死,如今傷好了,更不會死。心中卻有另一種忐忑不安,像被什么東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內(nèi)院門前,拉開門閂,是焦塌的店鋪大堂。
蘇離離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斷垣,有燒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過的搖椅,有踩舊了的門檻。門檻外,程叔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蘇離離走到他身旁跪下,祈求而膽怯地叫了一聲:“程叔?!?/p>
程叔沒有應,手指緊摳著蘇記棺材鋪的門檻,人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