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不咸不淡地應付著,蘇離離一邊數(shù)銀子一邊挑刺,“真好了嗎?什么叫骨骼清奇,我看是骨骼怪異吧。他還沒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大夫道:“沒有的事,我家九代行醫(yī),他這樣嚴重的傷,我是從來沒見過?!?/p>
蘇離離將一塊碎銀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著銀子,道:“可他好得這么快,我也是從來沒見過。這兩個月還別忙著走。”
蘇離離又數(shù)一塊。
大夫慈祥地打量著木頭,“這一年也別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p>
蘇離離再數(shù)一塊。
大夫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別涼著了腿。要是真的這條腿短一點,也是常事,有一個好法子可以解決。”
蘇離離咬牙把最后一塊碎銀子放到他手上,大夫舉到嘴邊咬了咬,收到衣兜里,湊近蘇離離耳邊道:“治長短腿兒,有一個不傳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墊高點?!?/p>
言罷讓徒弟提了藥箱,道聲“告辭”,飄然而去。蘇離離目瞪口呆地望著人去遠,半天回過神來,罵道:“什么世道??!大夫都跟搶人似的?!蹦绢^彎彎膝蓋,動動腳踝,道:“人家又沒挖墳掘墓,搶人有什么了不得的?!?/p>
蘇離離大怒,一叉腰,正待發(fā)火,木頭放下腿,仰臉一笑,道:“這拐杖拄得人悶得慌,這下可要好利索了?!彼貋沓聊?,話不多,也極少笑。如今一笑,滿屋都明亮起來,像有煙花綻放,瞬間華彩,讓人念念難忘。四目相對,脈脈無言。蘇離離呆了半晌,才訥訥地說:“還是再拄一個月吧?!?/p>
木頭點頭,“好,聽你的?!?/p>
端午才過,天氣卻燥熱起來。后面小院覆在墻外黃桷的綠蔭下,隱隱透來初夏的濃烈。樹干枝葉上有鳴蟬唱歌,幼蟲繅絲。蘇離離收拾打掃,上下照顧,依舊把日子過得沒心沒肺。
雕花的張師傅胡子花白,一雙手枯瘦,卻能勾出最為細致柔約的流邊花紋。做工做到興頭上,蘇離離倒上一杯小酒給他,喝一口,逸興遄飛,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轉(zhuǎn)。兩眼精光閃閃地掃一眼木頭,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學雕工。
木頭搖頭道:“我不用這么小的刀?!?/p>
張師傅拈須一笑,“用筆原須細,用刀原須粗。練字時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體的氣韻;練刀時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細致?!?/p>
木頭立刻服氣,便也學著細細地雕花,磨礪心性。兩人教學相長,說到投契處,竟目不旁顧,你一言我一語,或爭執(zhí),或啟發(fā)。
沒有兩天,張師傅便覺得這個徒弟收得十分稱心,大贊木頭少年英雄,見識過人。木頭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把個蘇離離聽得直皺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滿意。木頭跟張師傅分開來都是悶葫蘆,湊在一起宜為伍?!背淌宕笮Α?/p>
這天下午,蘇離離花了兩個時辰,給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覺腰腿酸軟,汗盈里衫。她也不想吃飯,索性燒了水提到東廂浴房,熱熱地洗了個澡,頓時全身舒暢。她擦著身上的水,些微碎發(fā)沾濕了,黏在身上。
蘇離離放下頭發(fā),用手理了,重又綰上去,一根簪子一壓一挑,還未綰好,木門吱呀一響,就見木頭站在門口,倚著兩支拐杖,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體瑩白如玉,不帶情色的炫彩,卻似工藝一般絕美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