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女服務(wù)員陰沉著臉，“鐺鐺”作響地收拾夏克明面前的杯盤碗筷。

“再坐會兒?！毕目嗣髡f。

“我們下班了?！迸?wù)員沒看他，好像自言自語。

“你怕我偷桌子，還是怕我偷人？都不敢，真的?！毕目嗣骺粗欢盒Φ呐?wù)員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撥通了米安琪的電話。

“你找誰？”手機里傳出粗聲大氣的男聲，讓夏克明的眼眶隱隱作痛。

“賈總，連我的聲都聽不懂了？”夏克明覺出自己說的唐山話不地道。不遠處的女服務(wù)員竟然注視著他抿著嘴笑，好像看出他不是個好東西。

“你打錯了?！贝致暣髿獾穆曇衾镉辛艘唤z緩和的味道。

“我是你老同學(xué)啊，你想想！”夏克明這回對自己的唐山口音很自信。

“騙子，滾蛋！”手機里響起“嘟嘟”的忙音。

“這孫子打小被騙子賣過。”他沒皮沒臉地對女服務(wù)員說。

夏克明在公寓大床上醒來的時候臥室里黑洞洞的，落寞感比黑暗更濃更深地襲擾著他。

幾小時前，夏克明從幽暗的餐廳推門而出，頃刻間步入炎熱的驕陽中。耀眼炫目的強光照著他一臉的晦暗，長久的期待，期待那熟悉又帶點怯怯的聲音，期待那讓他一如既往心跳的聲音，卻被手機里粗聲大氣的質(zhì)問打得粉碎，打得他沒了方向，還觍著臉對女服務(wù)員逗貧遮丑，走在街上，委屈得像個沒娘的孩子，頭大腳輕地上了出租車。

夏克明洗完澡，覺著精神好了點，坐在書案前為牛大姐的兒子分析股票。他不停做著記錄，十幾只股票既有藍籌股，也有垃圾股，有的經(jīng)歷過巨大漲幅，也有熊途漫漫的次新股，絲毫看不出購買者的思路。

當他按著郵箱地址把股票分析意見發(fā)給牛大姐兒子的時候，手機響了。夏克明看見屏幕上顯示著米安琪，心中驟然縮緊，精神為之大振。

短信打開只有三個字：睡了嗎？

夏克明像嗑了藥，哆哆嗦嗦地輸入：很想你。一霎轉(zhuǎn)念，又給刪除了，重新輸入：賈總嗎？想起老同學(xué)了？

時間的長短是個很主觀的感覺，夏克明再看見米安琪回復(fù)的短信，好像已經(jīng)被煎熬了很久。

“中午是個意外，現(xiàn)在我和女兒睡在大屋，上周咱班同學(xué)聚會，許晴除了給你我的電話，她還說什么了？”

“說你結(jié)婚了，女兒七歲，再三強調(diào)不許我給你打電話，還惡心兮兮地說：原因你懂的。只允許我等你的電話，我差點沒吐了。自從那刻開始我就分分秒秒等你的來電。”

“這么多年沒見，你比以前更貧了，前天給你電話，你沒接?！?/p>

“手機丟朋友家了。同學(xué)聚會后回家，我就一遍遍地聽《阿細跳月》，你還記著嗎？”

“高二新年篝火晚會，我們跳的集體舞，你彈吉他唱《花祭》，現(xiàn)在有時聽到《花祭》，還會想起來?！?/p>

“什么？”

“篝火邊，你唱歌的樣子?！?/p>

“還能想起什么？”

“沒了，你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

“黑暗的樓道里，我第一次接吻，和你。”夏克明看著幽藍的信封飛旋出屏幕。

“你記錯人了吧？請原諒，我不記得了?！?/p>

“我送你回家，你也不記得了？”

“你記錯了吧？那晚上我不是和你一起走的。你太逗了，編小說呢？”

夏克明心里的篝火猛地被一桶冰水潑得灰飛煙滅，他真的懷疑自己記錯了，不可能！那些百轉(zhuǎn)千回的影像陪他度過了多少孤寂，難道全是自己的幻象？

“怎么了？你生氣了？”米安琪的短信里還加著個笑嘻嘻的鬼臉。

“對不起，可能是你值得記住的東西太多了，把多余的記憶擠出去了?！?/p>

“女兒睡得不熟，不聊了，方便時我聯(lián)系你，晚安！”

夏克明盯著手機發(fā)呆。少頃，在屏幕上輕輕劃動，手機里送出《花祭》的歌聲：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走開？真心的花才開，你卻要隨候鳥飛走，留下來，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