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許家亮蓋屋(5)

神圣家族 作者:梁鴻


許家亮在吳鎮(zhèn)似乎消失了。有時頂著一頭臟得已經(jīng)是土黃色的短發(fā),靠在歪墻上曬太陽,伸長著手腳,渾身癱軟著,打著悠長而粗重的呼嚕。這不是許家亮的風格。許家亮喜歡串個門,摸個小牌,湊個飯場,閑時到醫(yī)生毅志的牌場上轉(zhuǎn)悠,舉著裝滿茶水的醬色大塑料杯,不聲不響地待在人后面,眼睛隨著局勢不停地轉(zhuǎn)著。吳鎮(zhèn)人從不在意他,但想起來時,剛好就能看見他。

不知啥時候開始,總有人在深夜聽見"咚咚"的聲音,非常有規(guī)律,遙遠、沉重,氣息急促、短暫,不很明朗,像是從地下很深的地方傳上來。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吳鎮(zhèn)人心惶惶,要大禍臨頭了。人們趴在地上,想聽出聲音的來源,它總是在深夜如期而至,等到黎明時分,人聲漸起,就消失了。

吳保國帶著人,在吳鎮(zhèn)大張旗鼓地巡邏,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頭緒。來回幾次走過坑塘,靠在山墻邊的許家亮都一動不動,吳保國眼睛就斜了起來。這幾個月,他們倆一直沒有任何交集。吳保國第二天就把他的五保上了,讓老二蛋給他捎信,他可以一個月領一百八十元。許家亮悄無聲息的,沒有去說聲感謝倒也算了,也不在吳鎮(zhèn)晃悠了,也不到處吹噓在北京、鎮(zhèn)上的光榮待遇了,悄無聲息的,很不正常。負責監(jiān)督他的老二蛋只匯報說許家亮天天在睡覺。吳保國忽然有點頭皮發(fā)麻。

老二蛋在一旁看到吳保國的臉變了顏色,跑到坡上去,踢許家亮幾下。許家亮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黑塔似的吳保國站在面前,眼睛里掠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地把身體向前擋了一下,似乎想擋住吳保國的去路。

隱約的光從許家亮小屋那腐朽破爛、四處漏風的門里射出來,吳保國幾個大步走過去,開門,彎頭縮腰,進了屋。"嘩"地一下,一柱柱光芒罩住了吳保國,金色的,燦燦的,絲絲縷縷的灰塵在光柱中緩慢輕移。吳保國被照得一陣眩暈,一個踉蹌撞倒了門口的案板,案板上的刀、碗、筷,嘩啦啦地掉了下來。從案板到后墻,至多五步,吳保國一把撐住前墻,定睛看金光燦燦的后墻。

這是一面西墻,墻上的土磚因年深日久的風化,從四方棱角變?yōu)闇唸A的弧形,弧形和弧形之間,裂縫變大,就有風吹進,光照進,每當西照太陽射進來時,就形成了萬點金光之奇景。

金光燦燦的后墻正中央,一幅更加燦爛的毛澤東像直逼而來。金色的臉在萬點金色中慈祥地微笑著,眼睛似乎看著世間萬物,又似乎只看著吳保國一人。畫中的金色光芒和畫外的光芒,相互輝映,金色世界,純凈無比。圖像下面是五個金色大字,"毛澤東同志",兩旁還有一副對聯(lián):

文人筆舌武夫刀,撫憂中華氣量豪

對聯(lián)是手寫的,工整圓潤,但和那幅巨圖相比,有點太小,泛白的紅紙,粗糙淡薄,有些暗淡畏縮。

這個房間顯然沒有來過客人。沒有桌子、椅子,靠北墻是一張土磚壘成的床,床上堆著油黑發(fā)亮的棉被、冬衣和各種看不出形狀的衣服。緊挨著床的是一張古老的五斗桌,上面放著的案板已經(jīng)被吳保國撞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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