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中躺在樹下的竹床上,想等著兒子撐不住了,自己就下來了,結果卻把自己等瞌睡了。阿清躺在樹中最大的那個樹杈上,看著月亮,也睡著了。
清晨起來,阿清蹲在伸得最遠的枝杈上拉屎,用帶著露水的樹葉擦屁股。五點多就起床的奶奶一早就在樹下等,看阿清的屎"噗"的一聲砸到了灰塵里,就趕緊過來,把屎掃走,扔到門前的大糞堆上。老阿長從家里偷出饅頭,獻寶一樣拿來給阿清,阿里拿出自己攢了很久的零花錢,給阿清買了一份胡辣湯,盛在塑料袋里,飛奔著跑過來。阿清用一個帶杈的樹枝把那個塑料袋鉤了上去。吃飽喝足的阿清像猴子一樣爬到那個細細的主樹梢,隨著樹梢來回搖動。
小伙伴們給阿清送來他心愛的彈弓、玻璃球、塑料小手槍、糖紙、火柴盒,又扛來一個破門板,偷來家里的竹席,阿清把門板放在兩個樹杈之間,鋪上竹席,在竹席的一頭擺上自己心愛的玩具。
阿清有了一個新家,心里就像有了云有了光,蕩漾不已。他覺得,他站在樹上,離那發(fā)光的云更近了。
就這樣,阿清在樹上住下了。
十里八鄉(xiāng)來趕集的人們聽說了這件事,都來到大槐樹下,仰著頭,看稀奇。賣菜的挑著擔子過來看,就有人順便買菜了,賣百貨的推著三輪車過來看熱鬧,看熱鬧的人也順便買了點東西,賣水果、烙餅的,都過來了,人們就近討價還價,買賣起來。人越來越多,鬧哄哄的,老槐樹下就像個市場了。
人多的時候,阿清也很興奮,"噌噌噌"爬上樹梢,加大力度,用身體左右壓著,樹梢就大力搖擺,阿清和樹梢一起,像一張弓一樣,彈著種種弧度。下面的人發(fā)出一陣陣驚訝和贊嘆的聲音,頭跟著阿清左右飄過的方向來回轉著。
有時阿清抱著樹梢,一動不動,往遠處看。他看到賣豬肉的拐腿李在院子里給生豬注水,就大叫,拐腿李,再注水你就更拐了。拐腿李拿著剔出來的肉骨頭,一歪一歪地往樹上扔阿清。阿清咯咯笑著,熟練地閃開。骨頭掉到了老槐樹后面,一只狗飛快地跑過來,叼走了。
他看見活囚人阿花奶奶站在院子里,一身黑衣,肅立著。阿清感覺一股陰森森的涼意從她身上傳出來,一直傳到自己的腦門上,阿清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吳鎮(zhèn)的人們都很敬畏這個古怪的老太婆,連誰也瞧不上的老醫(yī)生陳先兒在說起她時,也會變得莊重。阿清從來沒有見阿花奶奶笑過。阿清奶奶說,你阿花奶奶年輕時犯了天忌,害死了自己的頭生子,她就向神發(fā)愿,一輩子侍奉他老人家,不穿紅戴綠,不吃肉,不和兒女丈夫住一起,自愿把自己囚起來,向神贖罪,做神的傳話人。
奶奶每年夏天都要給阿花奶奶送去最好的黑綢布。奶奶說,阿花啊,你是咱們鎮(zhèn)的定海神針,你在,神啊鬼啊,就都不敢來了。瘦削筆直的阿花奶奶不說話,渾身清涼,她那樣看著阿清奶奶,好像面前的阿清奶奶很矮很小。阿清對誰都不知道怕,連德高望重的童阿訇他都敢去拔拔胡子摸摸頭,可是,看見阿花奶奶時,他總是一溜煙就跑,生怕阿花奶奶看透他的壞心思。
吳保國把吳振中找了去。吳振中回來之后,圍著樹大罵阿清,拿長叉子戳樹上的阿清。最后,又低聲哀求阿清,說,阿清啊,你要是下來,鎮(zhèn)上會獎勵咱們錢,你奶能買營養(yǎng)品,你媽也能看病了。奶奶在吳振中后面朝阿清擠眉弄眼,意思是別聽他的,楊秀菊也不高興地嘟囔著,別扯上我。
阿清在樹上喊著吳振中的名字,"吳振中啊,吳振中,我看見吳保國給你錢了,你被收買了。你是個大人,你還被收買。"
人們在樹下哈哈大笑。
從此以后,吳振中在吳鎮(zhèn)再也抬不起頭了。他被他九歲的傻兒子阿清毀了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