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話不多,然而一句是一句,言之有物,擲地有聲。問到“最喜歡的女作家”這個問題時,明明白白地說“最喜歡蘇青”,“踏實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蘇青是第一個。她的特點是‘偉大的單純’。經(jīng)過她那俊潔的表現(xiàn)方法,最普通的話成為最動人的,因為人類的共同性,她比誰都懂得。”
而蘇青也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只看張愛玲的文章。”
潘柳黛坐在一旁,焉得不惱?如何不驚?
她記起與蘇青一起去張愛玲家做客的情形,當時她是怎么樣地嘲笑譏諷張愛玲的裝腔作勢,她曾向蘇青饒舌,而蘇青亦是無可無不可地附和著的,于是她以為蘇青同自己是一路。卻原來不是!蘇青居然“只看張愛玲的文章”。那不消說,大抵自己背后詆毀張愛玲的話,蘇青也是不贊成的、甚至可能透露給張愛玲的了。
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往往并不是因為對方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可能恰恰相反,是因為自己先做了有負對方的事情,預(yù)料對方是會知道而且會被得罪,于是先就把對方當作假想敵,恨起他來。
潘柳黛便是這樣莫明其妙地同張愛玲結(jié)了梁子。
“女作家聚談會”完整的談話記錄刊登在1944年4月《雜志》第十三卷第一期,滿城爭說的,卻只是“張愛玲”三個字;緊接著五月號《萬象》上“迅雨”的評論與《雜志》上胡蘭成的文章同期登場,更是掀起一股“張愛玲熱”。
潘柳黛終于發(fā)飆了。
她痛恨張愛玲的引人注目,痛恨胡蘭成對張愛玲的青目,更痛恨張愛玲的高貴,這心理就好比賈環(huán)明知不如寶玉,卻又偏自取其辱地處處要同寶玉比,并且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欺負我不是太太養(yǎng)的。”
一個妒忌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可以把對別人的尊重與友誼一起當炮彈射出去,哪怕陪葬了自尊也在所不惜。她不顧撕破面皮,寫了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先是張冠李戴地把李鴻章和張愛玲的關(guān)系說成是“李鴻章的妹妹嫁給了某姓之后,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兒長大之后,嫁給了姓張的男人,這姓張的男人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兒就是張愛玲。”
事實上,明明是李鴻章的女兒嫁給張佩綸,而張愛玲是張佩綸獨子張廷重的女兒,關(guān)系相當近。但潘柳黛根本弄不清,也沒想要弄清,存心東拉西扯,把關(guān)系拉遠兩層,然后再在一個偽造的姻親關(guān)系上開罵,說“李鴻章既然入過清廷,對‘太后老佛爺’行過三跪九叩禮,口稱道:‘奴才李鴻章見駕’,受過那拉氏的‘御旨親封’,那么她的父親既要了李氏的外孫女,所謂‘外甥像舅’,張愛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點‘貴族’的‘仙氣兒’了……這點關(guān)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使自說自話說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桿子打不著的一點親戚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