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繁總總的人像里,炎櫻是最從容也最大膽的,嬤嬤宣布因為戰(zhàn)爭而??紩r,她第一個沖出去看空襲,而后回來埋頭吃,吃完了回房去補覺——前一晚因為溫習睡得很晚,現(xiàn)在不用考試了,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吃同睡。她在流彈中潑水唱歌的滿不在乎更仿佛是對眾人的恐慌的一種嘲諷。在漫天的轟炸聲里,那歌聲簡直是亮烈而振聾發(fā)聵的。有同學抱怨:“我本來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xiàn)在打仗了。”炎櫻卻笑嘻嘻安慰:“不要緊,等他們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的。我很樂觀。”那機智和胡攪蠻纏令張愛玲不禁莞爾。
張愛玲自己則是在炮火下讀書。之前兩年她都成績優(yōu)異,可不想今年搞砸了。這次考試準備得不充分,正自懊惱,不想戰(zhàn)爭多給了她一次機會。
“筆記記得全的話,用功個一兩天還是趕得上。”她跟自己默念,“第二次機會再不能搞砸了。”
然而再也沒有了考試,連學校的記錄都被燒光了。港大停止辦公,異鄉(xiāng)的學生被迫離開宿舍,張愛玲跟著一大批同學到跑馬地的防空總部去報名,因為“當了空防員就可以領(lǐng)口糧,還可以幫你找地方住”。路上經(jīng)過墓園,門口牌子上的對聯(lián)此時看來格外刺目:“此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簡直像幸災(zāi)樂禍!
到民防總部寫下姓名、科系、班級,領(lǐng)了頂銅帽子和證章回來,路上遇到空襲,人家跑,她也跟著跑,并不懂得所謂“空防員”究竟是什么意思,又該做些什么。
他們躲在人家的門洞里,飛機蠅蠅地在頂上盤旋,像牙醫(yī)的電鉆,鉆得人耳膜脹裂,牙根酸疼,整個人都抽緊起來。“轟隆”一聲,整個世界都黑下來,她緊緊地閉著眼,四周靜歇了也不敢睜開,惟恐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盲了,或者四肢不存在了。
走出門洞時,她覺得自己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是剛才那聲轟炸從跑馬地墓園里釋放出來的鬼。
工作地駐扎在馮平山圖書館,任務(wù)是記下每次轟炸、空襲警報、還有解除警報的時間。她不明白是為了什么,只顧得慶幸自己被分配在這樣一個所在,簡直是貓兒看守賣魚鋪。
她在林立的散發(fā)著熟悉的冷香氣味的圖書架子間徘徊,發(fā)現(xiàn)了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完全不記得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愈落愈近。這時候她已經(jīng)慣了,只是木木地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看完《醒世姻緣》,又把從前一直想著要再讀一遍卻一直沒有時間的《官場現(xiàn)形記》仔細咂摸了一遍,一面看,一面仍是擔心有沒有機會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么呢?
每次轟炸的擾攘過后,上司總是問她:“時間記下來了嗎?”
而她也總是心虛地笑笑回答:“哎呀,我忘了。”像是中學時回答催交作業(yè)的先生。
他也只得拿她無可奈何。連記時間的鬧鐘都停了——她忘了上發(fā)條。
承諾里的膳宿問題一直沒有落實,嬤嬤介紹她到教會借宿,等于被收容了,卻不供三餐。但至少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