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只有和群體的大多數(shù)一起浮沉,才能免于被殘忍對待,個人太優(yōu)秀了,太特立獨(dú)行了,就容易遭到群體的迫害。群體是最殘忍的,個人比較好,群體比個人不是更好就是更壞,群體比個人極端得多。所以,優(yōu)秀的個人如果優(yōu)秀得過分,就得準(zhǔn)備付出慘痛的代價給群體,作為‘冒犯費(fèi)’。所以,許多優(yōu)秀的個人為群體做事,必須事先就得抱有最后還得被群體出賣的危險(xiǎn)。我想,當(dāng)年的袁督師一定多少有這種認(rèn)識,他的前任熊廷弼剛被冤枉殺掉,他怎能不知道?知道還來跳火坑,自然就表示他已有為群體而犧牲個人的準(zhǔn)備。話說到這里,我想到你康先生,你想救中國嗎?你想走這條路,你就不得不先作一番準(zhǔn)備,群體是健忘的、是非不定的、忘恩負(fù)義的、殘忍的。愈是偉大的民族,愈有這些特色。所以,有一天,當(dāng)你遭受了這種待遇,你可能變得愛中國,但卻不愛中國人。那時候,請你記得我的話,群體就是這樣的,你不要奢求,你求仁得仁就好了,一笑而死吧。群體會歌頌?zāi)悖且苍诙傥迨暌院?,像我們歌頌袁督師一樣。談起我們這位廣東老鄉(xiāng)袁崇煥,想起他、懷念他、到他墳上憑吊憑吊他,這就是公道自在人心了?!?/p>
和尚說完了一席話,康有為點(diǎn)點(diǎn)頭,表情有一點(diǎn)凄楚,沒再接話。這時候,小和尚開口了:
“師父,您剛才說您當(dāng)和尚只當(dāng)了十一年,而您現(xiàn)在四十一,十一年前正好三十歲,三十歲以前您做什么?”
和尚一聽,臉上的安詳頓時失掉了,兩道濃眉緊緊皺起。他一對精明的眼睛從小和尚臉上轉(zhuǎn)向窗外,又轉(zhuǎn)向天空,整個房間忽然變成死寂,沒有一點(diǎn)聲音??涤袨殪o坐不動,他只感到一股丁香的氣息,陣陣從他鼻子里吸進(jìn),這一點(diǎn)呼吸的感覺,使他感覺在死寂中有一種生機(jī)。他只動眼珠,斜看了一下小和尚。小和尚已低下了頭,兩眼凝視著空了的飯碗,右手拇食指交互輕摸著碗邊,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過了很久,康有為終于輕輕地用兩手挪開椅子,欠起身來:“打擾得太久了,師父?!焙蜕行堰^來,望著他??涤袨檠a(bǔ)了一句:“我也該告辭了?!?/p>
“還早啊,康先生?!焙蜕汹s忙說著,站了起來,“喝杯茶再走,來,我們到前面客房坐,喝杯茶。來,普凈,一起來,等一下再收拾桌子?!?/p>
客房很小,簡單的擺設(shè),朝南是一面窗,窗臺下擺著長太師椅,太師椅兩邊夾著茶幾。茶幾兩邊轉(zhuǎn)成直角,各有太師椅一張,分別東向西向。北面墻上有書櫥,櫥上全是佛經(jīng)。櫥中間伸出一張方桌,上面有文具,兩邊有椅子,看來好像是客房兼做書房。后面墻上最招眼的是一卷?xiàng)l幅,寫著魏之琇游憫忠寺詩:
琳宮深邃柏蒼蒼,
懺佛臺因古國殤,
妙法有源逢圣世,
孤忠堪憫惜唐皇。
老僧戒約溫而厲,
游客心情慨以慷。
莫向殘碑說安史,
景山鼙鼓更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