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杉起先不敢問,心里感得不過意,后來他伸一只手輕撫著她的頭說:“好孩子,怎么了?”
她的眼淚更撲簌籟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塊——真是不到四寸見方——淡黃的手絹拼命地擦眼睛。維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緋紅的,飽飽的一顆天真,讓人想摘下來賞玩,卻不敢真真地拿來吃,維杉不覺得沒了主意。他逗她說;
“準是嬤打了!”
她拿手絹蒙著臉偷偷地笑了。
“怎么又笑了?準是你打了嬤了!”
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嗤嗤地笑起來。維杉糊涂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摟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頸,但他又不敢。他站著發(fā)了一會兒呆。他看到椅子上放著她的小紙傘,他走過去坐下開著小傘說玩。
她仰起身來,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紅著臉過來拿她的傘,他不給。
“剛從哪里回來,芝?”他問她。
“車站?!?/p>
“誰走了?”
“一個同學,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來了!”她好像仍是很傷心。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給她寫兩封介紹信,她就快到美國去了?!?/p>
“到美國哪一個城?”
“反正要先到紐約的。”
“她也同你這么大么?”
“還大兩歲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寫,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許多朋友嗎,你一定得寫?!?/p>
“好,我一定寫?!?/p>
“爹說杉叔有許多……許多女朋友?!?/p>
“你爹這樣說了么?”維杉不知為什么很生氣。他問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說他明天替她寫那介紹信。他拿出煙來很不高興地抽。這回芝拿到她的傘卻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腳邊一張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時候您也替我介紹幾個人?!?/p>
他看著芝倒翻上來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著嘆了一口氣。
他說:“還早著呢,等你真要走的時候,你再提醒我一聲?!?/p>
“可是,杉叔,我不是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許杉叔認得幾個真正的美術家或是文學家。”她又拿著手絹玩了一會兒低著頭說:“篁哥,孫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點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學什么。他爹爹說他歲數(shù)太小,不讓他到巴黎學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學文學,所以我們也許可以一同走……我亦勸哥哥同去,他可舍不得這里的大學。”這里她話愈說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過氣來,“我們自然不單到美國,我們以后一定轉(zhuǎn)到歐洲,法國,意大利,對了,篁哥連做夢都是做到意大利去,還有英國……”
“好,明年去時再提醒我一聲,不,還是后年吧?……那時我也許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維杉心里說:“對了,出去,出去,將來,將來,年輕!荒唐的年輕!他們只想出去飛!飛!叫你怎不覺得自己落伍,老,無聊,無聊!”他說不出的難過,說老,他還沒有老,但是年輕?!他看著煙卷沒有話說。芝看著他不說話也不敢再開口。
“杉叔,到哪里去?”
“沒有一定的方向,也許過幾年到法國來看你……那時也許你已經(jīng)嫁了……”
芝急了,她說:“沒有的話,早著呢!”
維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頭發(fā)。他又伸過手拉著芝的小手。
少朗推簾子進來,他們兩人站起來,趕快走到外間來。芝手里還拿著那把紙傘。少朗起先沒有說話,過一會兒,他皺了一皺他那有文章的眉頭問說:“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本S杉這樣從容地回答他,心里卻覺著非常之窘。
“別忘了介紹信,杉叔?!敝ザ摿艘痪溆肿吡恕?/p>
“什么介紹信?”少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