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看到芝一個人向他這邊走來。她穿著蔥綠的衣裳,裙子很短,隨著她跳躍的腳步飄動,手里玩著一把未開的小紙傘。頭發(fā)在陽光里,微帶些紅銅色,那倒是很特別的。她看到維杉笑了一笑,輕輕地跑了幾步湊上來,喘著說:“他們租船去了??墒且粋€不夠,我們還要雇一只。”維杉丟下煙,不知不覺地拉著她的手說:
“好,我們?nèi)ス鸵恢?,找他們?nèi)??!?/p>
她笑著讓他拉著她的手。他們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著租船的人。維杉看她赤著兩只健秀的腿,只穿一雙統(tǒng)子極短的襪子,和一雙白布的運動鞋:微紅的肉色和蔥綠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愛的一張新派作家的畫。他想他可惜不會畫,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樣的畫她——微紅的頭發(fā),小尖下頦,綠的衣服,紅色的腿,兩只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樣的配置。他想象到這張畫掛在展覽會里,他想象到這張畫登在月報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彈性地奔騰。龍,小龍!她走得極快,他幾乎要追著她。他們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撐離了岸,他脫下衣裳卷起衫袖,他好高興!她說她要先搖,他不肯,他點上煙含在嘴里叫她坐在對面。她忽然又靦腆起來低著頭裝著看蓮花半晌沒有說話,他的心像被峰螫了一下,又覺得一陣窘,懊悔他出來。他想說話,卻找不出一句話說,他盡搖著船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才抬起頭來問他說:
“杉叔,美國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彼X得他自己的聲音粗暴,他后悔他這樣尖刻地回答她誠懇的問話。他更窘了。
她并沒有不高興,她說:“我總想出去了再說。反正不喜歡我就走?!?/p>
這一句話本來很平淡,維杉卻覺得這孩子爽快得可愛,他夸她說:
“好孩子,這樣有決斷才好。對了,別錯認學位做學問就好了,你預備學什么呢?”
她臉紅了半天說:“我還沒有決定呢……爹要我先進普通文科再說……我本來是要想學……”她不敢說下去。
“你要學什么壞本領,值得這么膽怯!”
她的臉更紅了,同時也大笑起來,在水面上聽到女孩子的笑聲,真有說不出的滋味,維杉對著她看,心里又好像高興起來。
“不能宣布么?”他又逗著追問。
“我想,我想學美術——畫……我知道學畫不該到美國去的,并且……你還得有天才,不過……”
“你用不著學美術的,更不必學畫?!本S杉禁不住這樣說笑。
“為什么?”她眼睛睜得很大。
“因為,”維杉這回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低聲說:“因為你的本身便是美術,你此刻便是一張畫。”他不好意思極了,為什么人不能夠對著太年輕的女孩子說這種恭維的話?你一說出口,便要感著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后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著維杉,叫他又感著窘到極點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這樣的恭維她——沒法子,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你還能收回去?!窘,誰叫他自己找事!
兩個孩子已經(jīng)將船攏來,到他們一處,高興地嚷著要賽船。小孫立在船上高高的細長身子穿著白色的衣裳在荷葉叢前邊格外明顯。他兩只手又在腦后,眼睛看著天,嘴里吹唱一些調子。他又伸只手到葉叢里摘下一朵荷花。
“接,快接!”他輕輕擲到芝的面前,“怎么了,大清早里睡著了?”
她只是看著小孫笑。
“怎樣,你要在哪一邊,快揀定了,我們便要賽船了?!本S杉很老實地問芝,她沒有回答。她哥哥替她決定了,說:“別換了,就這樣吧?!?/p>
賽船開始了,荷葉太密,有時兩個船幾乎碰上,在這種時候芝便笑得高興極了,維杉搖船是老手,可是北海的水有地方很淺,有時不容易發(fā)展,可是他不愿意再在孩子們面前出丑,他決定要勝過他們,所以他很加小心和力量。芝看到后面船漸漸要趕上時她便催他趕快,他也愈努力了。
太陽積漸熱起來,維杉們的船已經(jīng)比沅的遠了很多,他們承認輸了預備回去,芝說杉叔一定乏了,該讓她搖回去,他答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