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當時是在一家土布店當?shù)陠T,到了年三十被無緣由地辭退。那段時間家里一無所有,經(jīng)常斷炊,所謂的飯菜實際不過是大鍋的清菜湯。我們常常去菜市拾些被扔掉的破菜來充饑,生病的母親還不舍得吃,省下來給挨餓的孩子們。每天她還要做大量的針線活,給國民黨縫制軍服以養(yǎng)活家口。
現(xiàn)在想想那個時代婦女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難,我母親生了那么多孩子要養(yǎng)活,還要長期從事重體力勞動,久而久之得了一身病。家境怎么能允許她花錢治?。克膊簧岬冒彦X用在自己身上啊。她的精神壓力很大,我們家吃飯是最大的問題,飯少人多,一到吃飯母親就說自己吃飽了。她長年喝涼水充饑,得了病也不能治,逐漸發(fā)展成肝硬化,整個人浮腫了,肚子腫得很大。后來的日子,她天天躺著,還日夜堅持做針線活。上初二那年的一天,母親就對我說:“長保(我的小名),我怎么看什么都是綠色的?”我說:“媽媽,你總看綠色軍裝,眼睛就產(chǎn)生錯覺,你要是經(jīng)常出去看看樹看看天,眼睛就會好一些?!睘榱私o我母親治病,在外做工的父親去找中草藥,用藥后她的病情仍是不見好轉(zhuǎn),日益加重,但她還是沒命地干活,不舍得吃東西。有一天晚上,母親說她肚子有點餓,讓我弄點吃的給她。我找遍家里每個角落,只有半個白蘿卜。我把蘿卜煮熟,給她吃。母親吃完繼續(xù)躺著,一會兒就咽氣了。我當時并不知道她死了,不停地搖她的肩。見母親不睜眼睛也不說話,我跑出去找父親,他正在回來的路上,手里握著一小塊紅糖,說我母親吃了會好的。母親扔下我們再也不管了,那年她才三十八歲。我在她的手指上褪下了一個久磨而失去孔眼的薄薄的頂針,這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的遺產(chǎn)。
年少的我總認為她的去世和吃了煮蘿卜有關(guān)系,從此對蘿卜有成見,很多年我都不吃蘿卜湯。母親重病在身,卻沒吃沒喝,不能及時醫(yī)治,還要堅持干活,這種生活重壓摧毀了她。我們家連棺材也買不起,只能求助“施棺會”的施舍,才將母親入土。我的母親一生只照過半張照片,還是因為當局要拍居民證,不得不照,沒有錢就和鄰人合照在一張一寸照片上,然后各自再剪下自己的像。如今我仍然保留著那張小小的珍貴照片。那個時候沒有母親支撐這個家,家中的日子更難熬,好似天塌了下來。
少年喪母,我只能再次輟學,別無選擇。為糊口,白天去學徒做毛筆,刻圖章,晚上讀書,自學文化課。稍稍攢了一點零錢,就想繼續(xù)上學,想法插班。那時買不起教科書,我就堅持用土紙抄書,或到書店看書,但當時的書店不允許長時間看書,所以看一會兒就得離開,找另一家書店再看。回家就做筆記,怕忘記了,這樣堅持學習,日夜不停。插班的考試,居然獲得全班第二名的好成績。我父親心疼我,說咱家連飯都吃不飽,你不如去當兵吧,起碼可以不為衣食犯愁。我卻執(zhí)意于自己的理想,當時最愛的是名人奮斗的傳記書,它們支撐了我,我已經(jīng)離不開它們。